王祥夫
“老鸹老鸹回家家哟,
家里有颗大西瓜哟哟哟……”
小时候,只要天上一过乌鸦,我们便会仰面朝天大声地念起这首童谣来。我们翻来覆去地念着,大群大群的乌鸦在天上不停地飞,一边飞一边“哇——哇——”地叫着,天快要黑了,太白长庚已经出来了。乌鸦掠过了我们的院子,纷纷落在了院子东边的那排老杨树上,黑压压的,它们准备过夜了。我小时候住过的那个院子,在护城河的西边,大院子的东墙紧挨着护城河,院墙与护城河之间有一排老白杨,那上边,整个冬天和春天在晚上的时候总是落满了黑压压的乌鸦,早上起来,如果起得早的话,可以看见它们正从老杨树上纷纷地飞起来,向西边飞去,掠过我们的院子。
多少年过去了,在我的视线里总是有乌鸦存在着。在这个城市里到底生活着多少只乌鸦?我想肯定不会少。而那些乌鸦又会分多少群?这几天,我还在观察乌鸦,但随着天气变暖乌鸦越来越少。夏天已经过了半,恰这天刚下过暴雨,天上的云黑兀兀状如奇峰。站在露台上朝下望望,这几天热闹非凡的炮竹花果然被打落,下面是满地嫣红,是又凄艳又落寞。好在此刻乌鸦还没出现。它们要再像京剧李派老旦那样“哇哇”叫上几声,何止是令人心惊。
这几天,我天天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戴着墨镜看书,其实看不了几页,在心里,总是在等待着乌鸦的出现。我布衣布鞋躺在那里仰对青天白日,只问自己,乌鸦们都去了哪里?怎么会忽然都不见了?多少年来,露台是我的道场,没事的时候我便在上边喝茶换气,晚上也喜欢在上边看那无处不在的如水月光。而那太白星却是金黄的,那是宇宙中让人永远够不着的金子,每人一份,但谁也拿不到手。我一个人坐在露台上仰对满天星斗,心思是一点亦没有,只是喜欢那静,满天星斗各自放着自己的光芒,却又互相没有一丝骚扰。在我还是儿童的时候,便从大人那里知道天上最先于西方出现的星斗是太白长庚,好多年来,我躺在那里,只想数清楚太白星是几芒,想它应该不是六芒便是八芒,但至今终于还是没能数清。
民间的说法是,你能数得清太白星有多少根光芒,那你就会知道自己的命是几斤几两。虽然数不清,但我亦是喜欢整个人都浴在月光星光里,且又只是静躺静坐,是茶也不要烟也不要,倒像是一个饮甘露食月华的清道士。从小,我只愿自己当一个清道士,布衣布帽,一根竹枝把头发紧紧绾到头顶。
怎么说呢,许多的鸟,原是没有名字的,但人们为了记住它,就把它的叫声当做了它们的名,布谷鸟且不用说,它一年四季都在那里“布谷布谷”,并非只在春天的时候才蹲在瓦檐上那么不停地叫。因为它的叫声是“布谷布谷”,所以它的名字便叫了“布谷鸟”。那年我在国博,看展柜里汉代的一个一人高的绿釉陶楼,斗拱挑檐,四面轩窗,整整三层,真是华屋累累。民间的日子,富足便是欢愉,陶楼下边还站着两个守门人在操着手说话,亦是满脸喜孜孜,而那楼顶上便恰恰落了一只鸟,像是正探头翘尾在那里叫,我当即认定它是布谷鸟,一时好不亲切。
我现在住的小区,天天都有珠颈斑鸠飞来飞去。这鸟的名字,还是跃辉告诉我的,我以前只以为它是布谷鸟,它的羽毛是粉灰色,有淡青的喙与爪,它有时就落在我家对面楼的红瓦屋顶上,亦如国博那汉代三层华屋上的那只鸟,头尾皆翘。其实布谷鸟一年四季都在那里“布谷布谷”地叫,但听到它的叫声人们也只会联想到春天,并不会想到秋天或夏天,这也真是怪事。
乌鸦也便是这样的一种鸟。在我们那里的乡间,乌鸦被叫做“老鸹”,这也许只是它的一个小名,或者是人们给予它的爱称,就像我们叫“老王”“老李”“老白”“老黄”,民间其实很少用“乌鸦”这个词来称呼它,人们总是叫它们“老鸹”。老鸹的叫声往往仿佛是从天庭传来的,它们习惯一边飞一边大声地叫嚷,而且成群结队,你很少会看到一只孤零零的乌鸦在天上飞——这几乎是没有的事。它们是群居禽类,是三世同堂或四世同堂地厮守在一起。
我常常一个人待在我家南边的露台上,也许是正在读一本闲书,也许是在喝一杯绿茶,有时候就会猛地被什么一惊,是乌鸦:
“哇——哇——哇——哇——”
它们已经横飞了过来。
我因为经常一个人待在露台上看乌鸦,所以才知道很少有单只的乌鸦出现在天上,它们总是几十只上百只或者是上千只同时在天上飞。说到我与乌鸦的关系,它对我的吸引力真是接近一种巫术,我会一动不动老半天站在露台上看它们,就像在看天长日久难得一见的亲人,直到脖子发木,心里总还在想它们天天都在吃什么喝什么?看乌鸦的时候大多是冬季,天很冷,西北风扫帚样从北边扫过来一下,从西边扫过来一下,地上的树只好向它们鞠躬,左鞠一下,右鞠一下,但树上残留的叶子还是被风掳掠了去,木叶纷飞,亦不知道它们飘到了哪里。
整个冬天,我痴迷于早上看一回乌鸦傍晚再看一回乌鸦,围着我的牦牛毛大披肩,站在西北风凛冽的露台之上。早上,看乌鸦们从东向西,傍晚,再看它们从西到东。上千只的乌鸦,天天都从我的头顶飞过,乌鸦没有列队操练的习惯,它们不会像大雁那样,天高地远,有纪有律,一会儿“一”字,一会儿“人”字。乌鸦总是以家庭为单位,一家一家在天空之上聚在一起,常常可以见到小乌鸦紧跟在大乌鸦的后边,但它们又总是汇入整个群体,一大片地飞来飞去,不知它们在这凛冽的冬天飞到西边去做什么?
在民间的各种传说里,乌鸦可以说是一种奇怪的结合体,一部分传说——起码是传说,说它们是吉祥的象征;一部分的传说说它们又是不祥的,是死亡的预言,它们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有人死去。
我父亲快去世的那几天,我忽然见到了黑色的大乌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了过来,张开大翅膀飞落下来,一时还落不稳,翅膀张了几张才落稳,就蹲在父亲病房外的大树上,有十几只,这真是让我觉得害怕。我和我的兄长在医院的住院楼绕了一大圈,几乎把住院樓四周的树都看了个遍,发现只有父亲的病房外的树上落有乌鸦。我和兄长把这些乌鸦打跑,它们很不情愿地飞起来,但很快又落在父亲病房外的树上,结果我的父亲没过几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许,这只是一种巧合。
各种鸟里边,乌鸦的叫声不算太好听,是有那么几分嘶哑,而且又是大嗓门,它们从我的头顶飞过的时候我总是无法忽略它们的“哇哇哇哇,哇哇哇哇,”所以它们的民间名字叫“老鸹”——乌鸦的叫声怎么说都不能说是动听。人们喜欢喜鹊,多半是因为它们的叫声清脆好听,是它们的叫声给它们加了分。在乡村,大清早起来,薄雾弥漫,一个又一个大草垛在雾里蒙胧着,树也刚刚醒来,这时候喜鹊出现了,它们总是落在最高的树枝上,尾巴一点一点,“喳喳喳喳,喳喳喳喳,”真是清脆好听。就像是我们用很快的铲子在削大块的冰,哈尔滨的冰雕艺人总是这么做,那声音亦真是清脆爽然。其实喜鹊和乌鸦都是鸦科,但因为叫声不同它们的命运也就不同了。在中国的神话中,喜鹊是桥梁建筑师,每年的七月七是它们最劳累的时候,它们会飞到遥远的天上,去银河两岸给牛郎和织女搭一座桥,所以每到这一天人们几乎都看不到喜鹊——可以想像七月七这天天上的银河两边是多么热闹。喜鹊的叫声总是能让人们心头一亮,可以说喜鹊是沾了它们叫声的光。就像是歌唱家,他们通身的光芒都是他们的歌声给带来的,比如帕瓦罗蒂,歌声让他变成神一样的男人,如果没有歌声,他仅仅只是一个十分肥硕的男子。
乌鸦的叫声沙哑老迈,古人的诗里边往往有十分清晰的刻画。“枯藤老树昏鸦”,只这一句,整个画面就活了。黑色的昏鸦蹲在毫无生气的老树上,这还不够,索性再怪乱一点,又加上了纠缠扭曲的老藤。
我家那个朝南的露台,如放把椅子坐在上边,可以平对西山,有时候就想,不如就把堂号改为“平山堂”,便是李白那句“相看两不厌”的意思,再细想,也是没意思,一个人怎能把自己夸大到和山一样。四五月间,坐在露台上,看不到乌鸦,却看到西边山上风力发电的风车在慢慢旋转——我只管它叫风车,就像小时候玩的那种——山上几十个大风车同时在落寞地转,不像是发电,倒像是在给这个闷气的小城吹吹风。恰那天,有朋友过来请画扇子,那山上数十个风车忽然给了我一点点灵感,我便在扇子上画几笔山水,山上立着这风车,石涛若在,不知他会作何感想?现在大家都知道那是发电的物件,并不是风车,但因为有趣,我在扇的另一面只写“空调”二字。扇子是季节性的物件,而乌鸦亦是季节性的,就我而言,我只能在冬天看到它,查查百度,虽然说乌鸦是留鸟,但它们的生活方式是冬天在城市里安居,而到了夏天便成群地飞向了时风时雨的乡村。
在中国,乌鸦无处不在,但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对乌鸦总是敬而远之,成群的乌鸦一旦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人们便会在心里感到不安,而这不安又说不清是为什么不安。而因为这说不清,就让人感到更加不安。
乌鸦在中国的神话里出现得亦是很早,但在商周留下来的玉器里边却又没有它的影子,这亦是奇怪的事,就好像猫这种宠物亦不见之于商周玉器,汉唐玉器及壁画里也不见猫的影子;而公元前的埃及却把猫奉为神灵,人们去神庙献祭,要向神献上猫的木乃伊。当时古埃及有专门做各种动物木乃伊的作坊,整条的大鳄,也会服服帖帖被亚麻布一层一层打包好准备给人们带去向神献祭,只是不知道鳄鱼的木乃伊是要敬献给什么神?
在埃及的一处古墓里,一次性发现过上千只猫的木乃伊,个个都被亚麻布打包得好好的放在那里,就像是柜台里陈列待售的货物。这么多猫的木乃伊来自何处?我们从史书上得知,古埃及人是把猫奉为神灵的,敌军攻打古埃及城堡,怎么也攻打不下来,用什么办法都不起作用。后来有人给敌军出了主意,让他们养了大批的猫,然后,让那些士兵每人抱着一只猫一步一步走向古埃及的城堡,结果,城堡马上就沦陷,因为古埃及人看到了那些被抱在怀里的猫,他们只好纷纷扔掉了手里的武器。
在我的收藏品里,有好几串青金石的古埃及时期的项链,项链上边是青金石的长珠,湛青的长珠拦腰贴着一道火焰般的金箔,湛青的蓝和闪烁的金色放在一起真是好看。这长珠与长珠之间每隔两颗便会有一只青金石雕刻的小猫。碧青的小猫,蹲在那里,望着远方,有说不出的神秘。
猫这种形象,早在公元前就出现在古埃及的饰品里,而我们商周时期的艺术家虽然对各种动物包括小昆虫都投入了莫大的热情,却为什么见不到猫的形象?唯一可以回答的是那时候猫还没出现在我们这片土地上。还有,乌鸦也从来没有出现在商周艺术家的视野里。在我们的远古神话里,虽然乌鸦一直是太阳里的居民,但我们对它知之甚少。乌鸦本是黑的,而住在太阳里的乌鸦据说却又是金乌,金色的,并且是三足,古代的神话,那些非凡的精怪均有其与众不同之处。三足金乌的与众不同是它住在太阳里,我们只知道这些,至于它住在太阳里都有些什么业绩,古代的典籍里竟然是一字记载全无。而据外国的神话学者研究,说三足金乌的三只爪子分别对应早晨中午和黄昏。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这种对应有什么意思。在中国神话传说中,后羿射日故事里的十日是帝俊与羲和的儿子,金乌便是他们的化身,所以在古代,太阳又称作“金乌”。 古人对金乌的解释,通常有三:日驭、日精、禽役。日驭之说,意为太阳的座驾。日精,亦称阳精、阳乌。东汉许慎《说文》所载:“日,实也,太阳之精,不亏。”清人段玉裁解释为:“盖象中有乌”——篆文中,日的写法里有飞鸟的形象。雖说是金乌,金色的乌鸦,但长沙马王堆出土的T字形长条帛画里,太阳上的那只乌鸦却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照例是黑的,不是金色。可见到了汉代关于太阳里的金乌已经是语焉不详了,连它是什么颜色都似乎不重要了。就像我们现在,许多人并不知道“日”字里边的那一横原来是一只乌鸦。
而我个人,从小便喜欢乌鸦说来也着实好笑,我只喜欢它不像锦鸡孔雀那样的锦衣花帽沾沾自喜,乌鸦只是一身黑衣,浑身上下再无他色,像京剧《三岔口》里的刘利化。乌鸦在天上飞的时候也真是端然大气,从来都不会像麻雀斑鸠那样急起急落,而是大翅阔垂,从容来去。锦鸡孔雀以及只在新几内亚雨林才能让人一见的天堂鸟,它们的羽毛华丽到不能再华丽,它们长期住在雨林里,偶尔会在丛林猎人的眼前一闪一跃,是现世令人惊艳的浮光掠影,而乌鸦的那种黑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是不可知的黑,这便让人知道各种玉石里边为什么深绿如黑的碧玉最贵,原来一切的大颜色只在黑里边深藏。非洲雨林里的天堂鸟华丽则华丽,却也只是闪烁来去,也只是一只两只在那里自己显摆给自己看。而乌鸦一旦飞动,则满天都是黑,像是有人在青天白日无比空阔的空间突然洒了墨,半个天都黑下来,有时立在屋下抬头看一大片乌鸦“哇哇”飞过,那才真是檐头青森,让人在心里起了敬畏,而这敬畏又是不可知的。
在这世间,唯有这让人不可知才真正令人敬畏。乌鸦便是这种鸟。
古时的三足金乌没有人见过,人们现在见到的乌鸦大多是一黑到底,是衣衫鞋帽皆黑,虽是黑,却是庄严安稳。小时候看旧戏,每有大事,要轮到穿朱衣的道台巡抚们八字步出场,照例是穿黑衣的皂隶手持一头黑一头红的齐眉棍先一双一对地出来,且喉间一齐发声,便觉有说不出的威严盖世,比击鼓敲锣都怕人。如让他们着了黄衫或绿衣便比不得这黑衣让人心惊。看程砚秋的《荒山泪》及至那女主人公着了黑衣从后边急步上场真是让人心里万般惨然!黑衣白裙真是只靠这一黑一白道尽人间委屈。天上的鸟种类繁多,而唯有成百上千的乌鸦飞过的时候才像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让人心里起一阵震动。南来北往的大雁一会儿一个“人”字一会儿一个“一”字地飞过亦是飞,却只让人想到春雨秋风时序演递。麻雀亦是成群地飞,却不会让人心惊,鸽子上百只一起飞起,是一片哗然,亦不会让人心里起震动,而唯有乌鸦,每一次集结飞临都像是有什么大事要降临。而古人,却并没有在乌鸦身上做过多少文章。比如历代的诗词歌赋,写到乌鸦的几乎是没有,宋徽宗画院的画里亦是没有。而那上界无中生有的凤凰却到处都是,足见喜欢虚幻是人类的天性。
只说,且只说,怎么说呢,且只说商代和周朝的那些小型玉雕为什么竟然不见乌鸦的影子?还有猫,怎么回事?商代时期的人对自然界的大小生灵充满了好奇,从玉雕看那个时期,只说各种动物,几乎什么都有,从大鳄鱼到小小壁虎,从肉鼓鼓的青蛙到打挺跃起的鱼,而且是各种的鱼,再从蚂蚱到蜻蜓,而且还有成双的螳螂,而猫呢,乌鸦呢,它们在哪里?它们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商周的器物纹饰里。在博物馆里流连的时候我特别爱去的地方就是玉器陈列室,我在那里可以看到很多正在奔跑或凝神驻足的兔子,站立的牛和卧在那里的牛,还有各种的鸟。在商周时期,人们还没把目光放在植物上,商周玉器上清一色都是动物纹,植物的纹饰在商周玉器上完全是个零。而到了唐宋时期植物纹饰才慢慢出现,才慢慢舒枝展叶开出硕大的宝相花朵。
商周时期,被人们首先看重的鸟应该是猫头鹰,猫头鹰在古汉语里被称之为“鸮”,鸮的样子即使是在今天看来也足够古怪,在各种鸟里边,可以把头做几乎是一百八十度旋转的鸟好像是不多,我怀疑鸮的脖子里被安上了轴承,即使是新几内亚的舞蹈和化妆高手天堂鸟也好像没有学到这门绝技。猫头鹰可以静悄悄地蹲在枝头一动不动就是半天,只有当它把它的头部向这边或是向那边旋转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它的存在。猫头鹰的另一个绝技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时间凝然地望着你,它那金黄色的眼睛一点点也不会透露出它的内心在想什么。猫头鹰的形象令人难忘的是它的头上看起来总像是有两只朝上翘起来的角,所以商周时期的猫头鹰形象总是长着两只角,这就让它显得更加神奇,直到现在,人们还把商周时期的古玉鸮称之为“兽头乌”。
商周时期是鸟崇拜时期,猫头鹰之后便应该是整天吱吱喳喳的鹦鹉,中国本土并不产那种华丽异常的大鹦鹉,当时大量的鹦鹉不知来自何地。鹦鹉的能说善言肯定让人们对它充满了不可知的敬畏,并把它当作是神。在商代的玉雕里,鹦鹉总是蹲在人类的头上或伏在人们的后背,这让人们能够感觉到它的地位,是它在指引或命令着人类的进退。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古人已经开始饲养鹦鹉。鹦鹉除了会学人类说话,它们还长有动辄会随着激动而一下子竖立起来的冠状羽,许多商周时期的玉雕都特别夸张了鹦鹉激动时候冠状羽直竖的形态。还有就是鹦鹉持有鲜艳美丽的羽毛,蓝色和那种金黄色还有那种绿色,蓝色的大鹦鹉现在在黑市里售价不菲,两万元一只已经算是便宜了。在明代,万历年间,十分流行穿鹦哥绿的衣服,西门庆,这位浪荡子就常常穿了他的鹦哥绿长衫走街串巷拈花惹草。非洲土著的男人们,也十分喜欢用鹦鹉的羽毛装饰自己以出席部落的盛大聚会,谁的头上和身上漂亮羽毛多谁就有可能在男女聚会的场合上给自己找到心仪的女人。而几内亚的本地男土著们就更加奢侈了,他们直接用天堂鸟令人目眩的羽毛来装饰自己,我们知道天堂鸟的羽毛之华丽多彩简直是世上无物可比。而天堂鸟的舞姿之好简直是匪夷所思,雄性的天堂鸟一辈子所能做的事似乎就只能是不停地求爱和舞蹈,它们没有一点家庭概念,抚养下一代的工作完全是雌性天堂鸟的事,在这一点上它们完全不能和鹦鹉相比。
商周时期的鸟崇拜,排在第三位的应该是黑色的燕子。“玄鸟生商”这个故事从远古传到现在早已是语焉不详,时至如今,谁都说不清它的具体内容,似乎是,连一个完整的故事都无可讲述。而有一点,燕子亦是一夫一妻制,它们还是筑屋能手,而且是用泥土筑屋。“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有一首儿歌是说燕子的,燕子总是和人类保持着不离不弃的关系,在民间,有一种说法,燕子来谁家筑巢,谁家的日子便会越过越好。而且,它们可以贴着地面飞翔的本领不是其它鸟类可比的。我去菜市场的时候,几乎天天可以看到燕子在行人中间灵巧飛行,而奇怪的是它们永远不会碰在什么东西上。而下过雨的时候,燕子居然会飞那么高,高到你只可以看到一个很小的黑点。
猫头鹰、鹦鹉,还有燕子,这三种鸟之外还有一种鸟就是鹰。鹰也经常出现在商周玉雕里边,而它也只是单独出场,但它不会像埃及神话里那样张开它们巨大的翅膀护佑着法老宝贵的头部。商代的玉鹰的造型几乎都是张开着它硕大的翅膀,妇好墓里出土的那只鹰便是这样,是落下来那一刹间的感觉。我们现在真是很难想象鸟类在远古时期给了人类多少想象和向往。鸟总是飞翔在高高的天上,人们永远不知道它们在天上做什么,它们,从哪里来或者向哪里去?它们和星星和太阳又是什么关系?直到现在,人们还想向鸟学习,想像它们那样在空中自由地飞翔。人们给自己特制了状如翅膀的那种衣服,穿上这种衣服,其模样,其实更像是一种会飞的鼠类。这种鼠的四肢上长有薄膜,它们从高处朝下一跃,然后随着气流向下方滑行,那只能说是滑行。我在纪录片里总是看不到他们怎么着陆。我想许多人都痴立在那里也想看这现代的飞人怎么降落,落是要落下来的,但不知他们会落成个什么样子。那种紧张只有痴立在地上看他们飞翔的人们才能感到,就像那些在高空飞过的乌鸦,它们怎么能够注意到痴立在露台上的我。
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乌鸦着迷。在整个冬天的早上或黄昏我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在露台上等待着我的乌鸦。“老鸹老鸹来喝水,奶奶给你包饺子”,小时候,我们只要一看到乌鸦便会念这首至今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儿歌。奶奶和乌鸦,乌鸦和饺子,这是谁跟谁都挨不着的事。
小的时候,我一直很想养一只乌鸦。
站在露台上看乌鸦的时候我一次次地想象自己会飞起来,加入到它们之中去。很奇怪的是,几乎是所有的人,在记忆里,乌鸦只在冬季出现。夏天来临的时候,乌鸦去了哪里?而我第一次在夏天见到一大群乌鸦是在上海的五角场。此外,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寻找白嘴鸦。有一部小说,书名就叫《白嘴鸦飞来的时候》,在中国北方,没有长有白色喙的乌鸦。我也没有见过体型巨大的渡鸦。渡鸦的双翅展开据说有六十五厘米。
上海五角场,那时候五角场的水可真难喝,那种水是无法泡茶的,所以很長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对上海人的喝茶有所怀疑。1986年对我来说是个特殊的年份,我和我平生最好的朋友在五角场见面了,我们一起挤公共汽车然后去喝酒。又过了几年,我因为画展的事又去了五角场,我独自去了那个地方,那片草地上有几个人带着小孩儿在金色的夕阳里嬉戏。我明白自己去到那里完全为了让自己思念一下我的那个朋友。
在黄昏时分,我独自坐在长条木椅上,突然吃了一惊,我看到了那么多的乌鸦,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就飞了过来,空气中充满了它们飞动时翅膀扇动的声音。它们分别落在五线谱一样的电线上和枝杈披纷的树上,它们黑黑地落在那里,我能看得出,它们是准备过夜了。
完全是因为这些乌鸦,我忽然决定也要在五角场的草地上待一夜。我想象它们在晚上会时不时地发出一些响声,因为我在四川的青城山上,几乎听了一夜的鸟叫,是一只鸟,幽幽地叫了一夜,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不知道它在诉说着什么。
这天晚上,我先是躺在五角场草地的长椅上,那种漆了绿漆的长条木椅,然后,当夜静下来之后我又躺在草地上,夜晚的气息是随着夜越来越深而降临的,比如那种湿气还有那种草的好闻的气息,都是后半夜的事。我在睡梦中听到了一声两声乌鸦的叫声,是它们在说梦话,或者是它们在打哈欠。天亮后的情景真是让人难忘,我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那些乌鸦都已经从树上和电线上落了下来,它们就在我的周围,在草地上,它们好像是无视我的存在,就在我的身边,几百只的乌鸦,同时在进早餐,它们用喙啄开草皮找下边的虫子。它们在那里找东找西真像是一群因为饥饿而精神抖擞的流浪汉,又像是一群顶顶认真的农民在地里劳作。这天早上的五角场,因为这一群乌鸦,几百只吧,因为它们的存在,我周围的那片草地即刻展现出一派春耕景象,土地被翻开来,冒着清晨的凉湿之气。
我躺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生怕惊了它们。有两只乌鸦完全不把我的存在放在眼里,只在我身边乱啄,我亦是喜欢它们这样亲近我,我眯了眼,看它们的喙,喙上的那撮毛,乌鸦的喙竟是全黑,眼睛竟也是黑的,是全黑,黑得这样彻底,爪子亦黑,这不免让人有些诧异。几乎是所有的黑色的鸟类只要是给它们一点点光,它们的羽毛便会神异地发出金紫色或者是金粉色或者是那种极其少有的绿蓝色,而这些乌鸦却是漆漆黑。
漆漆黑的乌鸦,在我的周围踱来踱去。
我躺在那里,眯着眼看它们,在我周围踱步的乌鸦忽然像是个个高大有加,那一轮太阳升起来亦像是被它们从地平线上托起来的,我当时想到的一句古诗却是“鸦背下夕阳”,真不知这个古人是不是坐在空客上看到的这般景致。
说到乌鸦的黑,有一个故事是这样,当然是个外国故事,只讲乌鸦,它犯了错,被他的主人一下子扔到了火里,原先白色的它变成了一团漆黑。这不免让我想起日本的服装师山本耀司,他就是全黑,夜里出来进去便像是幽灵。有一阵子,我很喜欢山本的服装,买了他设计的许多衣服做行头,出来进去除了黑还是黑,后来又买他一件纯黑的斗篷,穿上便是一个侠,但每次穿它都要给自己把勇气先鼓起来,这样说吧,是要等着大风天,有风,斗篷才会是斗篷,风一吹,斗篷扬起来,整个人仿佛便有了仙气。那次是,我穿了那件斗篷去医院看我夫人,她因做一个小手术须在医院待一两天,但我还没进医院便招来一大片的闪闪目光,这种闪闪的目光让我打消了进到医院里去的念头,便只一踅,进了医院东边的那家名叫“黑乌鸦”的重庆火锅店。那家店的麻辣小龙虾很有名,每次吃,嘴便被辣到“索索索索”,手里却还是不肯停。吃小龙虾,红红的只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喜庆,肉其实没得多少。
在五角场,我想到了梵高画的那张乌鸦,画的下方是金色的庄稼地,庄稼地上边是蓝色的天,画面上飞动着大群的乌鸦。乌鸦飞动的时候很少会把翅膀伸得直直的作滑翔状,也很少见乌鸦们利用气流在滑行,它们总是拍打着翅膀。说到乌鸦,能够让孩子们兴奋起来的鸟类也许只有成群的乌鸦了。小时候,每到黄昏,成群的乌鸦从天上飞过来,小孩子们总是冲着天上的乌鸦大声喊:“老鸹老鸹回家家呀,家里有个花褂褂呀。”儿歌总是让人解释不清,儿歌总是其意难明,儿歌总是随口编来,比如这回说“家里有个花褂褂”,那么下回也许就是“家里有颗大西瓜”。
乌鸦们在天上飞,小孩子们在地下喊,齐声喊,这种记忆总是让人忘不掉。我的童年在山西,而萧红的童年是在黑龙江。她在她的《呼兰河传》里这样写道:“待黄昏之后的乌鸦飞过时,只能够隔着窗子听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那漫天黑地的一群乌鸦,呱呱地大叫着在整个县城的头顶上飞过去了。据说飞过了呼兰河的南岸,就在一个大树林子里住下了,明天早上起来再飞。夏秋之间每夜要过乌鸦,究竟这些成百成千的乌鸦过到哪里去,孩子们是不大晓得的,大人们也不大讲给他们听,只晓得念这套歌,‘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究竟给乌鸦二斗粮做什么,似乎不大有道理。”萧红说的这个关于乌鸦的歌谣也是讲不清楚在说什么。我们小时候念的那个关于乌鸦的儿歌也说不清。关于乌鸦的许多事其实都说不清,乌鸦是一种神秘的鸟。
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商周的老玉里寻找乌鸦的影子,却始终不见。
宋画里边画有许多的鸟,但亦是不见乌鸦的影子。有一个时期,我认为画上的八哥就是乌鸦,但鸟类学者告诉我们八哥和乌鸦没有一点点关系,它们完全是两个科属。
乌鸦是一种什么样的鸟?是喜欢它的人和不喜欢它的人都会对它敬而远之的那种鸟。喜欢它而在家里养宠物一样养一只乌鸦是很少有的事,而不喜欢它的人也不见得会去用枪把它们一只一只射杀。乌鸦是神秘的,总是让人们在心里起一种敬畏,人类的集体记忆说来是一件怪事,在北方,在我的故乡东北或在我现在的居住地山西,人们办喜事的时候特别忌讳乌鸦的出现。
乡下的旧式婚礼是有诸多讲究的。婚礼要大办三天,第一天家亲们先过来,商量种种大小事。在我们那里,还是要旧银元出场当彩礼,一家人会在灯下把高价买到的袁大头用牙膏擦拭得要多亮有多亮,然后在上边用朱砂写囍字。这让我想到胡蘭成在他的《山河岁月》里写到的细节。然后大家会商量酒席宴上上什么酒水上什么香烟以及糖果,桌上是几冷几热各是什么。说到办喜事,还是乡下热闹,亲戚们来了住下,此刻家里家外是一片喜庆,早上要炸喜糕,远近乡邻都要送到,每户一碗素菜一碗炸糕。在我的老家东北,办喜事最怕碰到乌鸦,如果这边办喜事而那边突然飞来一群乌鸦,这时候是要请萨满师傅出场做法事的,也就是要对着那群乌鸦念叨念叨,请它们赶紧离去。
关于萨满教跳大神,萧红在《呼兰河传》里边有极好的描写,她这样写道:
“呼兰河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上,在精神上,也还有不少的盛举。如: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先说大神,大神是会治病的,她穿着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红的,是一张裙子,那裙子一围到她的腰上,她的人就变了样了,开初,她并不打鼓,只是一围上那红花裙子就哆嗦。从头到脚,无处不哆嗦,哆嗦了一阵之后,又开始打颤,她闭着眼睛,嘴里边叽咕着,每一打颤,就装出来要倒的样子,把四边的人都吓一跳,可是她又坐住了。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对面摆着一块牌位,牌位上贴着红纸,写着黑字,那牌位越旧越好,好显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数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远近皆知,她的生意就会兴隆起来。那牌前,点着香,香烟慢慢地旋着。那女大神多半在香点了一半的时候神就下来了,那神一下来,可就威风不同,好像有万马千军让她领导似的,她全身是劲,她站起来乱跳。大神的旁边,还有一个二神,当二神的都是男人,他并不昏乱,他是清晰如常的,他赶快把一张贺鼓交到大神的手里,大神拿了这鼓,站起来就乱跳,先诉说那附在她身上的神灵的下山的经历,是乘着云,是随着风,或者是驾雾而来,说得非常之雄壮。二神站在一边,大神问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好的二神是对答如流的,坏的二神,一不加小心说冲着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闹起来的,大神一闹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打着鼓乱一阵,说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后还会阴魂不散,家族、亲戚、乡里都要招灾的,这时吓得那请神的人家赶快烧香点酒,烧香点酒之后,若再不行,就得赶送上红布来,把红布挂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杀鸡,若闹至杀鸡这个阶段,就多半不能再闹了,因为再闹就没有什么想头了。这鸡、这布,一律都归大神所有,跳过了神之后,她把鸡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红布用蓝靛染了之后,做起裤子穿了。”
萨满师傅跳大神在萧红的笔下可谓鲜活生色。萨满教是多神论,什么都可以成仙,各种的动物且不说,乃至一块石头一棵树都可以成仙,而这些仙又分“家仙”和“出马仙”。有些动物一出现就是“家仙”,而有些动物注定只能做“出马仙”。“家仙”的地位要远远高于“出马仙”,比如乌鸦,它永远只能做“出马仙”,而永远也不可能上升为家仙。乌鸦在萨满教里一旦被请到,它肯定是从天庭上飞下来,因为它飞得高可以看到地上许多的东西,所以,关于它的唱词一般都是飞高望远。这一望可了不得,都能望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萨满师那里,关于乌鸦的唱词都离不开太阳,说乌鸦住在太阳宫里,亮堂堂可以上看天下看地。
在各种的鸟类里边,乌鸦的记忆是特别好的。有人拍过一部关于乌鸦的片子,让人戴了面具出现在乌鸦面前,因为面具的狰狞,乌鸦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人,每当这个人再出现的时候乌鸦便会发出惊恐的叫声,并且告诉它的同类。但乌鸦不会像别的鸟类那样被无情射杀。起码在中国,人们对乌鸦的态度好像永远是敬而远之,没人会去主动攻击乌鸦或主动和它们亲近。乌鸦在中国,既是吉祥的鸟类,又代表着不祥。有人把麻雀整袋整袋地弄来当作下酒的美味,而没人会想到去弄几只乌鸦来烧烤。乌鸦、鹰隼和猫头鹰,在中国是没人吃的,这三种鸟的行为各有怪异之处。鲁迅先生在他的一篇小说里写到过吃乌鸦的事,好像是在《故事新编》里。读这篇小说,莫名地会在心里起一阵反感。我想,即使是在荒年也不见得会有人打乌鸦的主意,只要想一想成群的乌鸦飞落在动物或人的尸体上啄来啄去,人们便不会打乌鸦的主意了。
战乱年代,乌鸦落在战场上啄食尸体的场面是寻常可见而且是恐怖的。“一只乌鸦叨了一颗战死者的眼球飞走了,另一只鸟鸦落在一具尸体上开始它的啄食”,有一部以战争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这样写到了乌鸦。当然有时候,喜鹊也会“喳喳喳喳”地加入到这种会餐里来,但没人会把喜鹊啄食死尸的事写在文学作品里边。据说乌鸦吃尸体的方法是先啄出死者的眼睛,然后通过眼眶再把死者的脑子啄食掉,战场上死去的战马几乎都是被它们这样啄食到干干净净。可以想象在古代的战场上空总会有成群的乌鸦在飞旋。乌鸦的爪子还有乌鸦的头骨据说都是避邪的圣物,它们常常出现在巫师们的手里,但具体怎么作法却不得而知。听人们说猫头鹰的粪便也会被巫师拿来作法,是烧香一样地烧起来,然后,接下来,一般人就不知道了。猫头鹰是吃老鼠的好手,据说猫头鹰的一个“屎团”里会有大约三只老鼠的毛和碎骨,都是猫头鹰消化不了的,有人说那是它的排泄物,其实是它的呕吐物,从后边要拉是拉不出来的,只好从前边吐,一边吐一边发出阵阵怪叫。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人们在半夜的时候总是听到它们的叫声了。据说猫头鹰的叫声很是难听。这就像一个人在呕吐的时候不会发出像美声唱法一样动听的声音一样。
猫头鹰和乌鸦不同,人们在白天几乎很少能见到猫头鹰的踪影,猫头鹰也很少结队出游在天上飞翔,它们的飞翔能力令人怀疑。猫头鹰总是落在枝头上,给人们的感觉是蹲或坐的样子,是十分安静的,它一旦突然起飞也是十分的轻盈,一点声音都没有,是无声机,或者更像是幽灵从天而降。各种的鸟里边,猫头鹰可以用“怪异”这两个字来形容。各种大大小小的猫头鹰里边,人们像是比较喜欢那种常年住在仓库里的被叫做“仓鸮”的猫头鹰。人们会在仓库的上方给它们留一个可以自由进出的洞,听任它们飞进飞出。说到乌鸦和猫头鹰,人们都有点怕它们或者是不喜欢它们,更没人会想起吃它们的肉,所以它们的生活都很是安宁,是安宁,没人会去追杀它们。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比如,我的一个朋友,从小得了癫痫,动不动两眼一翻就躺地上了。民间的治病土方是一个比一个奇怪,说是治这种病得吃一只猫头鹰,好嘞,他的父亲就去找猫头鹰,居然被他父亲找到了,像杀鸡一样把猫头鹰给杀了,褪了毛,像炖鸡一样给他把猫头鹰炖了吃,结果是猫头鹰吃了那么一只,也不见他的病好。后来又让他吃乌鸦的蛋,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乌鸦的花壳蛋,煮了给他吃。据说去乌鸦窝里取蛋要一边取一边念叨几句:“不是我取你的蛋,不是他取你的蛋,玉皇王母下天庭。”就这么两句,什么意思呢?前言不搭后语,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真是莫名其妙。流传于民间的童谣往往来源甚古,古到都不好去做考证,民间歌谣的生命力特别的顽强,一代一代口口相传地传下来,人们知道怎么念怎么说,但往往已经不知道它们的含意。
关于乌鸦,远古的事是讲不清楚了,而可以讲得清清楚楚的是清代满族人对乌鸦的崇拜是怎么来的,完全是因为努尔哈赤在一次作战中一大群乌鸦替他挡住了敌人的箭。为了报答再生之恩,他便下令不准屠杀乌鸦,他的后人更在故宫里边建造了一根柱子,定时喂养乌鸦。旧宫苑因为清静人少,总是会住着许多像乌鸦这样的鸟类,除了乌鸦据说还有小形的狐狸,这种小巧的狐狸的名字就叫社狐。社狐和小仓鸮,都是与人类关系极亲密的动物,他们直接就住在人类的生活区域里。但说旧宫苑人少清静,所以才有大量的乌鸦住在那里,这种说法也不见得准确,比如北师大,到了晚上乌鸦也特别多,而人也总是很多。我想,清代满族人对乌鸦的崇拜会不会与古老的萨满教有关呢?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满族人与乌鸦的关系可以从每年一次的祭索伦杆子看得出来。索伦杆子又叫“斗杆”,因为在杆子上置有一斗。祭索伦杆子必须要用黑毛猪,其它毛色的猪没有这个资格,花毛猪和白毛猪都不能用来祭索伦杆子,猪要在索伦杆子下杀好,然后把猪肠和膀胱和猪胆都放到索伦杆子上边的那个斗里等着乌鸦来吃,同时来吃的还有喜鹊。北京故宫里设有索伦杆子,祭索伦杆子就是祭天,皇帝祭天要去天坛,是代表着整个国家,而宫里祭索伦杆子则是他们自己的家事。索伦杆子有多高且不说,据传说有盗贼潜入故宫就蜷缩着身子睡在索伦杆子上边的斗里,这得有多么好的身手,民间把这种盗贼叫做“飞贼”。
在我的故乡抚顺,满族人现在还年年都要祭索伦杆子。杀完猪,挂一块猪骨头在索伦杆子上,再把猪的肠肠肚肚放在索伦杆的斗里,乌鸦便会如期飞临。乌鸦是鸟类里最聪明的鸟,想必它们记着这个杆,记着这个日子,每到这天,它们便会集体飞临。再说到烏鸦与宗教的关系,在中国的道教传说中,乌鸦是一种神鸟,武当山山腰有一片“乌鸦岭”,那几乎是游山者必经的中转歇脚处,旁及南岩宫,再往上就直攀金顶了,如果在山间投宿,选择这里也方便。不少人对“乌鸦岭”这个地名心存忐忑,民间向来认为此鸟不吉,但武当山却把乌鸦封为神鸟,这与玄武修道、乌鸦唱晓的传说分不开。玄武大帝就是武当山的“本尊”神圣,所谓“非玄武不足以当之”,相传武当之名便由是而来。武当山一直流传有“玄武修道,乌鸦指引”的传说,说的是真武大帝来此处修行,半路迷途,幸有乌鸦指引,后真武得道,封乌鸦为神鸟。真武大帝又称玄天上帝、玄武大帝、佑圣真君、玄天上帝、无量祖师,全称真武荡魔大帝,是汉族神话传说中的北方之神。
我去武当山画写生,专门去了一趟乌鸦岭,但没看到乌鸦,可能因为是夏季,乌鸦去了别的什么地方。除了和真武大帝的故事,好像是没有什么传说,而这才让乌鸦更具神秘色彩。乌鸦的从头黑到脚,乌鸦的叫声,乌鸦的成百上千地同时出现在天上,乌鸦一动不动待在枝头上的样子,都让人觉得神秘。还有乌鸦的反哺,在鸟类里边可能只有乌鸦会这么做,在它们长大后会反过来奉养它们的母亲,这简直是感人至深。这与它们啄食腐败的动物尸体的行为加在一起,让人们无法简单地说它好还是坏。而当它们成百上千地从天上飞过的时候,我想每个人都会在心里有所触动。
乌鸦是一种不容亲近的鸟,而乌鸦又是一种能够与人类保持着最近距离的鸟。乌鸦是一种活在神话中的鸟而同时它也活在现实中,它们一点点都不像传说中的凤凰与龙,凤凰与龙的身影只能在传说中出现。从色彩上讲,乌鸦是黑色系的鸟,黑色是死亡的颜色,死是黑暗的,黑色又是夜的颜色,一切都在这黑暗中隐藏着。黑暗是令人在内心觉着恐怖的颜色,一般来说,人类是不喜爱黑色的,黑色总是给人们带来某种不祥的感受。从声音上讲,乌鸦的叫声是喑哑的,不明亮,老气横秋的,但不嘹亮不等于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就像是蚊子的叫声,虽然小,却特别扰人。乌鸦的叫声也是如此,不是传说赋予了它什么,而是叫声的本身让人们不会喜欢。乌鸦的叫声在声区上属于中音,你既不会忽略它们又不会特别欣赏它们。这种叫声往往伴随着某种我们不会太喜欢的画面,于是,在人类的集体记忆中便留下了不怎么好的印象。
而我,为什么痴迷于乌鸦。在冬季,每天早上八点钟左右我会去露台上守望它们,到了傍晚五点钟左右——因为冬季五点左右天就已经差不多要黑了——我会再次去露台上去守望乌鸦。在冬季将要过去春季即将来临的日子里,天上的乌鸦越来越少。我几乎成了一位乌鸦学学者。许多人并不知道乌鸦是留鸟,它不会像候鸟那样随着季节变换而迁徙。春天是各种鸟都出现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可以看到一些鸟类匆匆而过。它们穿着艳丽的花衣服在枝头飞来飞去,它们是在吱吱喳喳地相亲,接下来是娶妻生子。也仅仅是几天的工夫,再过几天,它们就不知道又去了哪里。“托托托托、托托托托”,花冠子的啄木鸟在那里啄了,这啄声,有许多年没有听到了,这让我想起小河边的清晨,在那静静的小河边,一个人的清晨,河面上起烟的清晨……
现在想想,我对乌鸦的喜爱与我住在公园西边的那些日子分不开。那座被漆成绿色的老木桥现早已不复存在,那是座拱型的桥,横跨在公园西边的那条河上,河里的水从我记事起就已经很少了,在夏季暴雨过后的日子里,河里的水会白晃晃地涨上来。这条河再往西边是果园,果园在春天花开的时候,怎么说呢,记忆中那粉白粉白的花晃得人都睁不开眼。我喜欢在夏天的早上去果园那边散步,沿着果园东边的那条小河,河的东边是一家医院,红砖楼,白色的大理石廊柱,丁香花。因为紧靠着医院,所以河边总是让人能闻到一种从医院里发出的气味。我带着一本外国小说,沿着那条小河走,往北边再往北边,果园的北边是一大片开阔的空地,上边长着许多东倒西歪的老树。就这片老树,是乌鸦们的乐园。如果说在我们那个小城的夏天里可以看到乌鸦的话,那么只能在这里,那些数也数不清的黑色乌鸦就落在那些枯死的大树上,早上和傍晚的时候它们黑压压地落在那里。
我坐在一株倒在地上的老树上,看着那些乌鸦,也只有在那里,我才看到了乌鸦在做一种游戏。一只乌鸦,把一根干树枝叼在嘴里飞向天空,一直飞一直飞,飞到很高的地方猛地把干树枝抛了下来,而在干树枝还没有落到地上的时候它又俯冲下来把那根干树枝重新叼在了嘴里。这样的游戏显然让它们入迷,我在下边看得也很入迷,我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乌鸦在玩游戏,而且知道了它们是一种喜欢自娱自乐的鸟。还有一次是下过了雪,我在雪地里散步,沿着永宁路从东往西走。永寧路重新修了以后很宽阔,我没事的时候很喜欢在这条道上散步。这条路的名字是从一座北魏时期很古老的寺院永宁寺而来的,而那座寺院现在早已是片瓦无存。永宁路的两边停满了小汽车,汽车都被白雪覆盖着。我忽然看到了两只乌鸦,它们都待在汽车顶上,它们跳来跳去在玩游戏,像小孩儿打滑车一样让自己躺在汽车前盖的雪上,利用车盖的那个坡度让自己从上往下滑,然后它站起来,再跳上去再躺下来再滑。我一时在那里看呆了。据说乌鸦的思维相当于五岁孩子,也就是说,它们其实永远是个孩子。谁也说不上来鸟类们自娱自乐会玩儿多少种游戏,只是我想不明白是谁把游戏的方法教给了它们。有些游戏的难度是相当之高。比如两只乌鸦在高空互相把对方的爪子抓紧,然后两只鸟开始凭着惯性在天空打转,在旋转中它们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把对方松开,否则会双双摔落。这种游戏又近乎于一种体育竞技,真不知道它们的教练是谁?
那片长满了老树的空地现在早已经不复存在,那条小河也早已消失,还有那栋红砖大理石廊柱的老楼,都已经不复存在,而乌鸦还在,只不过它们飞向了不可知的地方。同样喜爱娱乐的还有雄性的极乐鸟——热带森林里的浪荡子,除了到处勾引异性就是跳舞取乐,它们的一生好像只是为了让雌性鸟眼花缭乱。但我总觉得极乐鸟所到之处都是舞台演出的那种效果,而乌鸦却是家常的,易于被人接受的,是生活中的自娱自乐者,就像我们早上起来看到一个健壮的大孩子在那里踢球,兴冲冲地一个人在玩足球。他一边玩儿一边知道有人在看他,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他的兴致,乌鸦就是这样的。与乌鸦接触久了,你会感觉到乌鸦的脑袋里长的不是鸟的脑子而是人类的脑子。
今年的四月底,我还在阳台上守望乌鸦。
整个冬季它们总是早上从东到西,晚上从西到东。
我仰着头看它们的时候心里总是想,它们注意到我没有?
“喂——”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大声对着天上喊。
“老鸹老鸹回家家哟,
家里有颗大西瓜哟哟哟……”
小时候,只要天上一过乌鸦,我们便会仰面朝天大声地念起这首童谣来。我们翻来覆去地念着,大群大群的乌鸦在天上不停地飞,一边飞一边“哇——哇——”地叫着,天快要黑了,太白长庚已经出来了。乌鸦掠过了我们的院子,纷纷落在了院子东边的那排老杨树上,黑压压的,它们准备过夜了。我小时候住过的那个院子,在护城河的西边,大院子的东墙紧挨着护城河,院墙与护城河之间有一排老白杨,那上边,整个冬天和春天在晚上的时候总是落满了黑压压的乌鸦,早上起来,如果起得早的话,可以看见它们正从老杨树上纷纷地飞起来,向西边飞去,掠过我们的院子,飞向了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