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多杰
陆羽不到此,标名慕昔贤。
金瓶垂素绠,石甃湛寒泉。
百汲甘宁竭,千金志不迁。
真茶泛云液,一歠可延年。
——〔宋〕杨忆《建溪十咏·陆羽井》
陆羽在《茶经》中曾有“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的论述。由此可知,茶圣喜泉水而轻井水。但是,北宋年间,大名鼎鼎的建溪茶区却有一口陆羽井。当时西昆派诗人杨忆,更是写了一首题为《陆羽井》的茶诗。
这口井,到底妙在何处?这口井,又与陆羽有何关联?我们还是去茶诗中寻找答案吧。
老规矩,还是从作者讲起。
杨忆,字大年,生于宋太宗开宝七年(974),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十一岁时,便被宋太宗召试,授秘书省正字。也就是说,在如今小学还没毕业的年纪,杨忆已经受到皇帝青睐,被授予官职了。宋太宗淳化三年(992),赐进士及第。那一年,杨忆也不过十九岁而已。
不得不说,杨忆确实有才。他诗学李商隐,与刘筠、钱惟演等十七人相唱和,编为《西昆酬唱集》,后人就把他们这些人的诗风称为西昆体。杨忆在馆阁历时甚久,见闻极广,参与《太宗实录》及《册府元龟》的修撰,用力甚多。后来他的晚辈同乡黄鉴,把杨忆平日所谈的奇闻异说辑成一部《杨文公谈苑》。其中“建州蜡茶”条目中的内容,对于了解宋初的茶史颇有价值。由此可以推论,杨忆是一位知茶懂茶的诗人。他的茶诗,自然值得一读。
但在拆解茶诗之前,我们还要对杨忆的性格做一些分析。少年成名,一帆风顺,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杨忆才华横溢,不免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他累官翰林学士、知制诰等职,一直是天子身边的近臣。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可杨忆却不管那一套。有一次,宋真宗指责杨忆代拟的诏书用字不当。结果,他非但不认错,反而以辞官来表示不满。宋真宗哭笑不得,只得赏了他“不通商量,真有气性”的八字评语。说好听点,杨忆这叫有个性;说难听点,他就是情商低。
其实,杨忆内心的痛苦与矛盾也非常强烈。这样的情绪,常流露于他的诗歌之中。例如《书怀寄刘五(二首)》中的一首,现抄录原诗如下:
风波名路壮心残,三径荒凉未得还。
病起东阳衣带缓,愁多骑省鬓毛斑。
五年书命尘西阁,千古移文愧北山。
独忆琼林苦霜霰,清尊岁晏强酡颜。
刘五,即刘筠,时与诗人同为知制诰。这首诗,可看作杨忆向朋友吐露心声之作。开篇“风波名路壮心残,三径就荒未得还”两句,是全诗的核心,既表达出杨忆在官场中的失落,也流露出他归隐田园的愿望。写这首《书怀寄刘五》时,杨忆不过三十二岁,但文中却感慨自己多病,如届暮年。可见他在官场过得并不开心。
过得不开心,总要找一些精神上的寄托。诗中“三径荒凉”一句,是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三径就荒”变化而来。由此可见,陶渊明东篱采菊的归隐生活,让杨忆羡慕不已。也正因如此,杨忆看到陆羽井时,似乎触动了他的心事。
在宋代文人眼中,陆羽与陶渊明是可相提并论的先贤。例如,比杨忆稍早的宋初隐士魏野在《酬和知府李殿院见访之什往来不休因成四首》之三中就有“旋烧陆羽烹茶鼎,忙换陶潜漉酒巾”的句子。所以,仰慕陶渊明的杨忆,才会在歌咏陆羽井时诗兴大发。众所周知,陶淵明是名扬千古的隐士。那么,陆羽也算是隐士吗?
这事我说了不算,不妨参考陆羽好友皎然的态度。皎然的诗作中,有不少涉及陆羽的。其中《赋得夜雨滴空阶送陆羽归龙山》和《寻陆鸿渐不遇》两首,直接以名字相称。此外《访陆处士羽》《喜义兴权明府自君山至集陆处士羽青塘别业》《同李侍御萼李判官集陆处士羽新宅》《春夜集陆处士玩月》《往丹阳寻陆处士不遇》《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及《泛长城东溪暝宿崇光寺寄处士陆羽联句》等七首,均以“处士”来称呼陆羽。处士,即对隐士的尊称。由茶诗的题目,便可见皎然对于陆羽身份的认定。
除此之外,崔国辅曾把自己珍爱的白驴、乌帮牛赠给陆羽,理由是这两匹坐骑“宜野人乘畜”。这里的野人,与处士一样,也是隐逸之人的别称。由此可见,陆羽在师友的眼中,是一位标准的隐士。
北宋欧阳修撰写《新唐书》时,将陆羽归入“隐逸传”中。这也反映了宋代文人对于陆羽的定位和看法。可能是陆羽在茶学上成就太大,所以总给后人一种职业茶人的印象。可实际上,陆羽与陶渊明一样,都是中国古代著名的隐士。也正因如此,困于官场又心怀山野的杨忆,便对陆羽怀有羡慕之情。他歌咏陆羽井,重点自不在井,而在于陆羽了。
写这首《陆羽井》的原因已经理清,而在哪里写的,还需做说明。杨忆的这首诗,是《建溪十咏》中的一首。他在诗叙中写道:“太常高博士惠连典建安郡,自邮中以所赋十题为寄。仆桑梓之地,耳目熟焉,不胜起予,因亦继作。”
这里说的高博士,即高惠连。他与杨忆年龄相仿,又同朝为官,因此多有诗文往来。这次高大人去建安任职,寄来了所赋十题。建州,本是杨忆的家乡。读到高惠连诗文中描写的故乡景物,诗人不禁动情,这才借题做了十篇。
换言之,这首《陆羽井》并非写于井边,而是作于京城。闷坐朝房,愁对公文,追忆先贤隐士,杨忆心中不免五味杂陈。这首茶诗,也就有了弦外之音。
话不多说,我们来读正文。
此诗的首联,讲的是水井的来历。
陆羽一生,寻茶访友,足迹甚广。他所撰写的《茶经·八之出》,记录了唐代八道四十三州郡产茶的情况。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若没有大量的实地考察,很难完成这样的作品。
在《茶经·八之出》的最后,写有这样一段话:“其思、播、费、夷、鄂、袁、吉、福、建、韶、象十一州未详,往往得之,其味极佳。”
熟悉的茶区,知无不言,毫不保留。未到过的茶区,客观诚实地言以“未详”。仅从此一点,便可看出陆羽实事求是的学术态度。每每读至此处,我都不由得心生敬佩。
由此也可知,陆羽并没有到过建州。所以杨忆《建溪十咏》中写的陆羽井,不可能真的是陆羽开凿或使用过的古井。只因当地人仰慕陆羽,便将这口井命名为陆羽井。这就如同我烧制的茶器,底款写“鸿渐”二字一样,都是对于茶圣的一种崇敬与怀念。
此诗的颔联与颈联,由水井的外貌讲到了诗人的内心。
读这两联时,有一些字义要先讲清。绠,音同耿,是井绳的意思。甃,音同咒,是井壁的意思。古代律诗,讲究对仗,力求工整。既然前面的垂为动词,那么后面的湛也肯定当动词解释,作澄清之意。打水用的不一定是金瓶,古井里也出不来寒泉,读者在这里不必较真。这本是诗意的描写,源于生活,自然还要高于生活。
颈联两句,看似说的还是古井,但实际上已经是见景生情。后句的“不”为副词,前句的“宁”也要作副词解释。因此,这里的“宁”字,音同佞,解释为岂或难道,用法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样。
一口好的水井,会不会因为人们不断地汲取,它那甘甜的井水就枯竭了呢?自然不会。那么,一个高尚的人,会不会因为一些名利上的诱惑,就改变自己的初心呢?自然也不会。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流传千古。其实,茶圣陆羽也有一则千金志不迁的美谈。
《封氏闻见记》卷六中记载:
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
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至临淮县馆,或言伯熊善茶者,李公请为之。伯熊著黄被衫,乌纱帽,手执茶器,口通茶名,区分指点,左右刮目。茶熟,李公为歠两杯而止。既到江外,又言鸿渐能茶者,李公复请为之。鸿渐身衣野服,随茶具而入。既坐,教摊如伯熊故事。李公心鄙之,茶毕,命奴子取钱三十文酬煎茶博士。鴻渐游江介,通狎胜流,及此羞愧,复著《毁茶论》。伯熊饮茶过度,遂患风气,晚节亦不劝人多饮也。
封演,唐玄宗天宝末年(756)进士及第。《封氏闻见记》一书,作于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之后。因此,这段陆羽受辱的故事,应较为可信。李季卿以貌取人,对于身穿黄被衫、头戴乌纱帽的常伯熊尊重有加,而面对身着“野服”的陆羽,却从心里鄙视,命仆人以三十钱打赏茶博士。其实,若论茶学修养,陆羽定在常伯熊之上。若他也肯在穿着上迎合权贵的口味,势必能被人刮目相看。但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一样,陆羽也不愿为了荣华富贵而改变自己的本性。杨忆诗中“千金志不迁”,指的便是此事。
陆羽被人尊为茶圣,一方面因其深厚的茶学造诣,另一方面也因其高尚的品行节操。
此诗的尾联,讲的是饮茶的妙用。
所谓真茶,并非指货真价实的茶。这里的“真”字,应解释为本真,与“千金志不迁”也形成了前后呼应。云液,是好水的泛称,自然也是与前文的“石甃湛寒泉”相联系。饮茶,有益寿延年之功,但并不是说茶是一种特效药,茶对于人的照顾,一半在于身体,一半在于心灵。
古时的文人墨客大多仰慕陶渊明、陆羽一类的隐士,这是因为他们活成了自己心中理想的样子。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千古流传的美文。我们不必斤斤计较桃花源究竟在哪里,但应保留陶渊明所创造的那份诗情画意。陆羽为后世留下的“茶汤”,不正是另一处桃花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