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
前几期介绍了中国哲学的核心概念和范畴、中国哲学发展的基本脉络等内容。从这一期开始,我们将正式进入主题,系统介绍中国哲学的智慧。
中国哲学的智慧,主要体现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三大领域,其余智慧都是从这三大领域引申而来。人与自然的关系,其目标就是解决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问题,解决人类所面临的自然生态危机问题;人与人的关系,其目标就是解决人与人、人与社群、人与社会的和谐共存问题,解决人类所面临的人际生态危机问题;人与自我的关系,其目标就是解决人与自身心理、精神之间的平衡问题,解决人类所面临的精神危机问题。
我们首先来介绍中国哲学的第一个智慧: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天人智慧。
从宏观方面说,中西哲学的最大差别就在于对待天人关系的态度上,其他一切差别都是由此延伸而来。中西方的哲学家们都是站在天人关系的视角探讨天与人之间的关系,把天人关系看作自己理论的出发点。
先看看西方哲学。西方哲学发源于古希腊,此地土壤贫瘠,资源匮乏,人们从土地等自然资源中获取生活资料是极其艰难的,于是逐步发展出了商业,以海上贸易为主要谋生方式。这样的自然环境使当时的人们对大自然产生了恐惧心理,客观上形成了人与自然的尖锐矛盾。人们需要不断与大自然抗衡、斗争,这种矛盾通常以人与神的对立形式表现出来。如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写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诗人采用神话题材,描述了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偷下火种给人类而触怒了宙斯,被锁在高加索山岩峭壁受苦受难的故事。同时,又赋予神人格化的特征,鼓舞人们与大自然进行抗争。因此,西方文化更加注重征服自然的技术力量,激发了人们注意观察自然和分析客观外界事物的致思方式。这样观察分析自然的致思方式,把人與自然、主体与客体、物质与精神对立起来思考,逐步形成了“人是万物的尺度”“人是宇宙的主宰”的“人类中心主义”世界观,形成了“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和思想特征,并由此衍生出冒险精神强,突出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家庭观念不强等价值观。
再看看中国哲学。中国哲学的产生与发展同天人关系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古代中国跟古希腊有着不同的地理环境,大部分地区比较适宜发展农耕经济,因此,中华民族历来依靠农业维持生存,是典型的“以农立国”的民族。人们的家庭、家族兴衰跟农作物的丰歉、农业生产的好坏有着直接的联系。寒暑时至,风雨调匀,就能五谷丰登,获得好的收成,稍有不和不顺,就会遭受灾害,甚至会出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人间悲剧。在与大自然打交道的过程中,中国古代先民们既敬畏自然、依赖自然,又爱慕自然、赞美自然,把人作为大自然天然的组成部分,于是逐渐发展出中华文明特有的“天人合一”的天人观。
农耕生产方式也要求人们按照农时进行生产劳作,重土难迁,比较稳定地生活在同一区域。从而逐渐使人们养成了一种乐于耕种、随遇而安,追求安稳和谐,重视家庭和社群,以及家国同构的心理习惯。
如果说西方哲学在天人关系上主张天人二分、主客对立,那么,中国哲学在天人关系上则主张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天人贯通、天人合一。西方哲学重视“分”,中国哲学则重视“生”。《尚书·泰誓上》说,“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诗经》中也两次提到“天生烝民”。就是说,在古人眼中,这个天并非是与人毫无瓜葛的纯粹客体,而是把云行雨施、四时变化的天看作生人、生物的本源和万物的始祖,并由“生生之本”的根义衍生出其他内涵。所以《周易》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天人合一是我们把握中国哲学智慧的首要出发点。人是大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与自然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天道与人道是贯通的、一体的、统一的。
天人合一既不是人类中心主义,也不是自然中心主义,它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这种方式就是把人类与大自然看作一个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一气贯通的生命整体,人中有天,天中有人。
那么,外在于我们人类之外的天是什么呢?所谓天,在中国思想史上,它的含义有一个演化的过程。在人类早期文明,认识水平有限,对大自然怀有畏惧之心,认为天就是上帝,就是天命;到了周朝,天的神秘性有所弱化。天的含义,从命运之天、主宰之天、宗教之天到义理之天,再到自然之天,经历了一个演进的过程。我们在谈天人关系时,所理解的“天”就是指自然之天,指外在于我们人类的天,也就是自然界。
那么,自然界在中国哲学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呢?在儒家看来,自然界有其恒常不变的秩序和运动规律,孔子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天虽然不言不语,无声无息,但春夏秋冬四时依然在轮回,太阳依然是东升西落,日夜依然在交替,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依然在生灭变化,这就是自然界永恒不变的规律。人们通过把握自然界的规律,智慧地透过纷繁的表象,归纳出大自然循环往复的准则,正所谓“天行有常”。人们洞察日月变换的步履,推测草木荣枯的密码,揣摩天地自然的性情,然后应和着它们的韵律,来安排自己的生产和生活节奏,人的生命与自然界是密不可分的。孟子也说:“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孟子·离娄下》)离娄,黄帝时人,生卒年不详。相传能视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孟子说:“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在这里,“日至”是天文历法术语,古人称冬至和夏至为“日至”;冬至叫“日短至”,一天中白天最短,夏至叫“日长至”,一天中白天最长。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天那么高,星辰那么遥远,如果了解了星辰的运行规律,那么,千年之内的冬至都可以推算出来。再如哈雷彗星,在《春秋》《史记》等历史典籍中都有记载,一种说法是,鲁文公十四年(前613),《春秋》中有“有星孛入于北斗”的记载,不少中外学者把这次记录看成是对哈雷彗星的最早记录。另外一种观点认为,《史记·秦始皇本纪》关于“(秦始皇)七年(前240),彗星先出东方,见北方,五月见西方。……彗星复见西方十六日”的记载,是世界上最早对哈雷彗星的记录。孟子的预言具有真理性,他说如果了解了事物的客观运行规律,那么未来的运行规律是可以推算出来的。孟子还论述过尽心、知性、知天,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等思想。
荀子也说:“天地者,生之本也。”“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荀子·天论》)就是说,天有其恒常的运行规律,不因为尧的存在而存在,也不因为桀的灭亡而灭亡。他还说:“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是说天不因为人讨厌冬天就没有冬天了,大地不因为人讨厌它太辽阔就不再广袤无垠了。荀子论天的主旨还是顺应其客观规律来归于人道。一方面,他突出强调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与其仰慕“惟天为大”,不如把天看作自然现象去把握;与其“顺天”“从天”,不如掌握自然规律去利用;与其仰望天时而等待恩赐,不如因时制宜地利用天时;与其消极地听任物类的自然增多,不如积极施展“人治”的才能去促进物类的化育繁殖。另一方面,他又主张人不应该对自然滥加干涉,过度而为,“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就是说,如果顺应自然的运行规律,抓住农业这个根本,并且厉行节约,那么老天就不会使人贫困。有充分的养生之资,并按季节活动,那么老天就不会让人患病。
上面主要是以儒家思想为例来阐释天人关系,下面再看看道家。《老子》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段话说的是,有一种物体混混沌沌、无边无际、无形无象无音、浑然一体,早在开天辟地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它独立存在,无双无对,遵循着自己的法则而不会改变,循环往复地运行而不会停止,它可以作为世间万物乃至天地的根本。我不能准确地描述出它的本来面目,只能用“道”来笼统地称呼它,勉强称之为“大”。“大”就是指不停地运转、变幻,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无远不至,穿行于古往今来、八荒六合之间,到达极远处又返回到事物的根本。正因为“道”是如此幽深奥妙、无穷无尽,所以说“道”很大,遵循于“道”的天、地、人都很大。宇宙有四“大”,人也是其中之一。人必须遵循地的规律特性,地服从于天,天以“道”作为运行的依据,而“道”就是自然而然。《庄子·知北游》也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意思是,天地万物具有伟大的美但无法用言语表达,四时运行具有固定的规律但并不刻意宣传自己,万物的变化具有现成的规则但无须加以谈论。庄子还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人是大自然的产物,与大自然具有相同的物质基础,是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圣人最高的境界就是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庄子·秋水》中记叙了庄子和惠子关于“鱼之乐”的一段对话。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即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与惠子在濠水桥上游玩。庄子说:“鯈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这是鱼的快乐。”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呢?”庄子道:“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惠子道:“我不是你,所以不了解你;你也不是鱼,本来也不了解鱼。”庄子又道:“请从最初的话题说起。你问‘哪里知道鱼儿的快乐,你这么问,说明你已经承认我知道鱼的快乐,所以才会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是在濠水岸边,知道鱼是快乐的。”从这段对话我们可以看出,惠子是富于现实理性的,其推理也是合乎逻辑的。而庄子运用的是“天人合一”的认识构架,超越现实理性的态度,达到我与物、内与外相合,“万物一体”的心境。此时,人就进入一种非理性认识的审美中,进入“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的“物化”状态。这些无不体现着“与人和者谓之大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天人合一的“天人之乐”。
《列子》中也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宋国国君叫一位巧匠将玉石雕成树叶。三年以后雕成了,把这片叶子放在树上,谁也难以辨出真假,因此国君非常高兴。但列子听了这件事后,便说:“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表达了对大自然的赞美和对人为观念的谴责,告诉人们应该顺乎自然,将人与自然视为一个整体。
无论是孔孟荀,还是老庄列,他们所说的“天”,已经没有了什么神秘的含义,就是指外在于我们的自然界,他们所要表述的是这样一个道理: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虽然变幻莫测,但其实都有其固有的运行规律,这种规律是客观存在的,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这种规律是可以被我们人类所认识的,认识了这种规律,就可以服务于我们人类。只要严格按照自然规律办事,就能够做到趋利避害、逢凶化吉,若违背了自然规律,就会遭到大自然的惩罚,这也就是孟子说的“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归结为一句话,自然界是独立于人类而独立存在的客观实体。这是第一个需要说明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