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观史如观水,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 徽州商人在明代已经形成人数众多、势力较大的一个商帮。明代谢肇淛在《五杂俎》中言:“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到了清代,徽商势力达到高峰,《歙县志》记载在康乾之际,“两淮八总商,邑人恒占其四。”徽商作为徽州地区活跃的商帮,不仅在商业层面做出了贡献,也在美术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选取明末清初的时间段,主要有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明末清初为徽商鼎盛阶段,徽商家族获得大量财富,不止满足于物质生活享受,更进一步模仿文人雅士的生活习惯,参与艺术的积极性较高。徽州的休宁、歙县许多新富之家争相购置书画古器,模仿文人士大夫于壁上悬挂画幅,把原属于士大夫阶层的艺术品鉴与收藏文化从逐渐扩大到庶民阶层。吴其贞在《书画记》中有记载:“我徽之盛,莫如休、歙二县。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无,故不惜重值争而收入。”伴随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徽商财力物质的丰裕,江南地区开始出现了奢靡的风气,古器和书画等艺术商品的购藏,成为当时一种商业投资的方式,也是商人阶层互相攀比的方式。另一方面,徽商想依靠财富提高个人对于社会的影响力,对包括建设会馆等地方发展的投资无非是想用经济资本积累在官场以及地方上的社会资本,对于教育方面的扶持是要让家族的子孙可以通过文化教育资本进入官场或士绅的领域,而对于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投资和赞助则可以结识更多的官员阶层和文人阶层,有助于徽商在商业上的表现。
艺术赞助既是艺术史现象,也是一种经济史现象,围绕的是经济与文化艺术的关系,是艺术商业化和艺术娱乐化在中国的早期体现。中国艺术赞助的形式与西方既有区别也有联系。西方一直为宫廷赞助和私人赞助两种形式并存,最明显地例子是美第奇家族赞助下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并形成了佛罗伦萨画派。而中国的艺术赞助则可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元朝前主要是宫廷赞助时期。赞助者多为历朝历代帝王,如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记载有至唐代的艺术收藏者名单:汉朝汉武帝、汉明帝、梁朝梁武帝和梁文帝、隋朝的隋文帝、唐朝的唐玄宗和武后等。书画的性质为依附礼教而行,其功能在达成“成教化,兴人伦”。至宋代,由于皇室的支持和推崇,艺术的赞助和消费的群体为王公贵族所独有。元朝,文人因政治抱负受阻,转而投入书画艺术等其他精神寄托,文人画传统得以蓬勃发展,文人间形成了相互支持和联系,绘画、书法作品透过文人社交活动得以展示、品评,在资助者的报酬下创作而成。第二阶段为商人阶层赞助时期。明代后期书画活动继承了宋元发展处的特色,然而,由于商业经济与社会奢靡风气的推波助澜,书画的性质由教化工具转变为文人雅士的艺术品,以至可以买卖流通、具有市场价值的商品。其中有政治变革统治阶层的原因,也与中国封建王朝后期小资产阶级的兴起有关。徽商正是商人阶层艺术赞助的代表,目的是徽商冀望通过艺术赞助得到文人阶层和统治阶层的肯定,获得话语权。拥有雄厚的财力是徽商能够进行艺术赞助的基本条件,但关键条件是徽商“士商相融”的本质赋予了徽商对于文化艺术的热爱和参与,引导其进行艺术赞助。同时徽商从小在富裕的家境中成长,受程朱理学文化的熏陶和培养,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和艺术鉴赏力。明末清初,徽商艺术赞助达到顶峰,吴其贞《书画记》中云:“时四方货玩者,闻风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寻而归。因此所得甚多,其风开于汪司马兄弟,行于溪南吴氏、丛睦坊汪氏、榆村程氏、继之余乡商山吴氏、休邑朱氏、居安黄氏,所得皆为海内名器。”1640年4月25日吴其贞在《书画记》中记载前往溪南吴氏做客,吴氏家长吴文长拿出了二百余幅画作、五十扎手卷,书本画册供其鉴赏和把玩,从中可见当时徽商收藏之丰盛。徽商艺术赞助和经营的方式有:付钱请艺术家作画、收购旧时名画、投资当时名家作品,提供艺术家生活所需,成为其艺术赞助人等。
1.艺术品的收藏
艺术品的收藏包括购买艺术作品和艺术品的以物易物。经营文艺产业的徽商,会资助一些尚未成名的艺术家,鼓励创作并收购其作品。这些作品,除了投入市场换取利润外,或成为礼物,借以结交官员,乃至妆点身分,进入文艺圈。在徽商的赞助下,画家纷纷放下架子,突破文人儒家重义轻利的道德规范,而照样保持自我的尊严。藏于日本的《金冬心十七扎》是扬州八怪之首金农和徽商方辅书信往来的见证,金农在书信中多次提及书画买卖和酬金的言语,如第四扎“辋川图有古色,颇可蓄也,议值2金。”画家郑燮更明确标榜润笔:“大幅6两,中幅4两,小幅2两。书条、对联1两。”更言:“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在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中记载了他在万历37年至42年间,一位夏姓商人多次持艺术品前来买卖的记录,见表1,可以部分展示出当时江南艺术市场的活跃,以及士商交会的社会现象。
表1 一位夏姓商人的买卖记录
艺术品的以物易物或互通有无是徽商艺术品收藏的另一种方式,他们在互相观赏藏品之后,交换各自喜爱的藏品。如詹景风在《詹东图玄览编》中多处提及汪道昆、汪道会和汪道贯艺术品交换活动。“长一尺五寸,阔一尺许,今归汪仲嘉。”一句描述了文征明的作品《岁寒图》的交换过程。
2.艺术家资助
艺术家资助包括聘用艺术家修建园林和提供生活所需,资助其游历写生。徽商行走于天下,对于故乡徽州山水的思恋,是其聘用艺术家修建私家园林的原因之一。另一个目的是源于心中的儒家文化让他们在商业之外寄情于山水,代表为扬州园林。扬州在康乾之际,城中云集了一批造园名家,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云:“扬州以名园胜,名园以垒石胜。余氏万石园出道济手,至今称胜迹。次之张南垣所垒‘白沙翠竹’、‘江村石壁’,皆传颂一时。”此处的“道济”为清代“四僧”之一的石涛,著有《苦瓜和尚画语录》,是一位承前启后的著名画家。徽商黄至筠聘请石涛修建其私家园林“个园”中的“夏山”,石涛以太湖石堆叠,以书画技法垒石,把山水画法运用到方寸磊石之间,太湖石的气韵、池水的生动相呼应,体现出石涛讲求独创性的艺术理念。他的艺术智慧提升了扬州园林的品味,也正是徽商雄厚的财力资助,扬州园林才能达到“一山一水,咸登盛典之书。”同时,徽商对同代和前辈画家作品的购藏,为画家们作品的销售提供了可靠的消费群体,从而使他们能够安心创作,无需为衣食住行等生活琐事分神。为了使画家们能深入自然,实地感受山川造化之变幻多姿,徽商还为一些画家的出行和写生提供直接的经济援助。例如,渐江游历黄山期间长期居住在徽商家中,绘有《黄山真景册》五十幅,奠定了新安画派的基础。
徽商的艺术赞助行为,无论目的如何,但在客观上使得艺术家们的创作积极性有所提高,同时对于书画艺术品市场的繁荣有着积极意义。徽商成为推动江南艺术发展的力量,促进了江南地区经济发展和艺术变革,并侧面影响了地域艺术发展的面貌。梁启超在《清代艺术概论》中感叹:“然固不能谓其于兹学之发达无助力,与南欧巨室豪贾之于文艺复兴若合符契也”。徽商在艺术上的贡献,理应得到重视。具体反映在:
1.促成了江南艺术市场的形成
明末清初商品经济发展下,古玩和书画等艺术品出现了商品化趋势。原属于文人士大夫特有的书画收藏与消费行为,开始为商人阶层竞相效仿,此类物品的拥有成为当时社会身份地位的象征。徽商与文人画家们的频繁交往,有意无意间提高和巩固了儒商形象,有利于他们社会地位的改变,进而有助于他们的商业竞争。另外,画家们创作的艺术作品本身在进入流通领域后,也为商人们带来了直接的经济效益。徽商透过大量的经济资本进入艺术市场,是艺术市场可以蓬勃发展的动力。徽商对于艺术作品的追捧,目的是为了获得文人文化中的风雅,本意不在于鉴赏绘画作品,而是链接文人阶层与商人阶层之间的社会网络。徽商作为早期小商品经济的获利者,出于自身“贾而好儒”的身份标榜和结交上流社会文人士大夫的交际应酬的目的,对艺术家和艺术作品进行赞助和消费,初步形成了江南文艺市场艺术经济的良性循环。至明朝末年,江南地区的书画市场形成了南京、杭州、苏州等城市固定的书画市集以及古董商店,清初更增加了徽商活跃的扬州。其次,形成了行走于商人间的艺术作品推销商,这些商人多来自徽州或江南地区的古董世家,也有少部分是僧人或庶民。在画家身份上,形成了来自不同地区,主要靠售画为生的职业画家群,画家们依靠商业市场达到自我表现的目的,他们完全以“润格”来作为自我估价的手段,认为为他人画画必须索取适当的金钱作为报酬。明末画家唐寅在《言志》中云:“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因为徽商的赞助和艺术家的作品价值观的凸显,一个稳定的早期艺术市场就此形成。
2.影响了江南艺术发展和艺术审美的面貌
其一,徽商艺术赞助的影响促成了对于江南绘画审美风格的变迁。徽商收购和崇尚元代画家,使得江南书画风气转变,画家作画一改之前对于宋画的追求,崇尚倪黄,追随沈周、文征明和董其昌,间接促成元画成为当时江南社会艺术审美风尚。这些都与徽商对这类风格的艺术作品的大肆购藏,以及他们对当代画家根据这一审美旨趣而创作作品的收购关系密切。其二,作品风格雅俗共赏。画家应对市场和雇主需求改革画面,绘画的主题和形式,不是歌功颂德和一味摹古,而是与市井结合,以写意为主。在画面上,受市场需求的影响,在花鸟、人物等题材上进行了多种尝试和开拓,对写意传统作了大胆的突破,使用适宜挥洒应酬的写意花卉。在题材上,山水画和花岛画盛行,文人画普遍使用的梅、兰、竹、菊及杂画等主题也相当发达。其三,艺术家在艺术赞助者的推崇下,画面追求新意,充满激情和个性的创作。在作品内涵上,文人山水画另辟蹊径,创作出了富有生活气息的绘画作品。在表现手法上,一改之前浙派的宫廷画风,继承和发展了元代崇尚笔墨意趣和讲究“士气”、“逸格”的绘画传统,使画面创作充满个性化。
3.促进了艺术传播
经营文艺产业的徽商,会资助一些尚未成名的艺术家,鼓励创作并收购其作品。这些作品,除了投入市场换取利润外,或成为礼物,藉以结交朋友。更成为妆点身分,进入文艺圈的“门票”。更明白的说,此处的艺术品,对于徽商而言,既为商品,更为艺术,既是经济资本,也为文化资本。而艺术品之于文人,也同具有艺术与商品意涵,并藉此与商人循环地打交道,从而共同创造、活络江南艺术市场。经济蓬勃发展,带动文艺活动的盛行,也带动商人与文人之间的互动频率,具有经济利益上的意义,同时也呈现了人际社交、政治活动等社会关系。从陈万益《晚明小品与明季文人生活》中可知,明代中后期,赏玩文化已经成为时尚,艺术作品不仅仅是商人间的购买,也在于文人艺术家可以透过资本的购买,使艺术作品成为商品,形成创作、鉴赏、买卖等艺术市场化的环节。艺术消费的是以书画作品为媒介,由参与其中的人员一起建立的价值体系和社会认同的过程,促进了当时艺术家、艺术作品和艺术赞助者之间的艺术传播过程,造就明清江南艺术品市场的繁景。
4.提升了徽州地区艺术发展水平
首先,徽商除收藏前代艺术家的作品,也构藏同时代优秀艺术家的作品,这激发了当时艺术家们的创作欲望,催生出一批新安艺术家的出现,如查士标、程邃等,并最终形成新安画派。其次,明清时期的徽州号称文物之海,所藏文物难以计数,徽商所藏的历代绘画名迹,为徽州新安画家们赏玩研摹构建了最重要的平台,这些书画巨迹也成为新安艺术家研习古人的摹本。同时,在徽商参与下,得以成熟于明代中后期的徽州版画,为徽州地区新安艺术家们学习传统绘画提供了便捷的摹本。《十竹斋画谱》《程式墨苑》和《方氏墨苑》对明清时期江南与徽州绘画的发育、成长以及绘画图式的最终形成,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催化作用。例如,明末清初徽州有影响力的刻书坊有40余家,徽州版画发展最为迅速的时期,就是新安画家创作活跃的时期。
徽商艺术赞助是中国封建社会晚期,小资产阶级萌芽阶段商业和艺术相互融合发展的显现,是一种文化互动,并推动了中国早期艺术市场在江南地区的发展。徽商艺术赞助的范围包括有文学、戏曲、书画和园林等,本文仅仅介绍了其在书画和园林方面的赞助方式和贡献。其赞助目的不是为了歌功颂德,粉饰太平,而是具有个人价值观的商业艺术模式。时至今日,经济快速发展,一种扭曲的、金钱至上和泛娱乐化的文化生态出现在当下的社会中。在今日经济和文化的双重建设目标下,资本在文化消费中虽不能起决定作用,但往往在相当程度上可以左右文化的潮流,如何引导资本建立经济与艺术、艺术市场、艺术家三者的正确平衡关系,如何建立符合当下价值观的文化消费理念,对于徽商艺术赞助的研究无疑具有鲜明的历史参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