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斌
1
我走进院子的时候,母亲正在垛园子墙,前两天下雨,把园子墙浇塌了,猪进园子吃了几棵玉米,可把母亲心疼得够呛。父亲在外地给人放羊,家里的活计都是母亲的事。
汗水从母亲的脸上往下流,背部已经湿透了。我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她看我一眼,质问:“你咋才回来?饭在锅里热着呢,自己盛着吃。”
我站着不动,心里非常纠结。
母亲可能发现了我的异样,又瞅我一眼,说:“你咋不进屋吃饭?”顺便捋了一把脸上的汗。
我鼓起勇气说:“刚才老师给我们下学期上六年级的学生开会,说咱们村小没有六年级,到离家五里地的张家围子总校去读,学校不让住宿,来回跑,中午饭回来吃不赶趟,统一带饭在那儿热着吃,还说……穿戴要整齐,学习要好,别给咱们狼甸子小学丢脸!”
母亲这工夫把墙垛得够高了,拄着叉子把儿急急地喘气,左手顶着腰。她的腰躺着不疼,别的姿势都疼,干活儿就更疼了。她把耷拉到前额的一绺头发撩上去,打量着墙说:“一个破念书的,又不是进京考状元,有个饭盒盛饭就行呗,就用你哥念六年级时用过的旧饭盒。”
我怕的就是母亲这么小抠儿,说:“那饭盒都让我哥在学校炉子上热饭燎黑了……同学们会笑话我。”
母亲又往墙上扣两叉子泥,也不瞅我,说:“念书都是看学习,谁还看你那饭盒。”
母亲真是不懂,同学看学习,也看饭盒,饭盒旧,家里就穷,同学们就笑话,多难堪。我鼓起勇气说:“我要买个新的。”不等母亲说话,母亲一说话这事就黄汤,我接着说:“南北村子同学都说要买个新的。”
母亲脸色变了,阴沉着,很不耐烦,怒斥我:“这也要新的那也要新的,大风能刮来钱还是天上能掉下来钱?能盛饭就行呗,你哥上初中住宿吃饭,花项多大你没看见呀?他下学期的学费还不知道上哪儿掏腾呢——再调皮就别念了,跟着你爸去给人家放羊!”
我最怕这句话,母亲平时支使我干啥活儿,我要是忙着写作业,不痛快地去干,她就这么说话。母亲不给买新的,再央求也没用,说多了她还恼,惹急了她不让我上学,那就坏了。我嘟着嘴含着泪进屋了,把书包扔到东屋炕上,到西屋盛旧物的木头箱子里翻出那个旧饭盒,脏也罢了,底上焦黑,一看就是在炉子上燎的。听哥哥说,总校的教室冬天生炉子烧牛粪,中午带的饭学生就在炉子上热。哥哥在多旺的炉火上燎的?又燎了多少次呢?我前几天为上六年级做准备时,擦过这个饭盒,这黑底咋也擦不掉。我又用抹布沾上水,蹲在地上使劲蹭,那黑铝底渗透了,不可能擦掉,我泄气又失望地瘫坐在地上,看着像黑狗屎一样目不忍睹的饭盒底,咋能带这样的饭盒上学呀!
我吃完饭,屋子里暗下来。我上炕钻进被窝,面朝墙睡了,怎么能睡得着呢!明天带不带这饭盒?要是带了,同学们看见了黑狗屎似的饭盒不知道怎么耻笑我呢。
2
早晨,红脸的太阳蹲在东边的查布杆山顶上,笑眯眯地看着村庄。我挎着书包出了家门,迈着沉重的步子,顺着乡间土路朝学校走。
路两边是庄稼地,同村的学生结伴儿走在前面,叽叽喳喳地说闹着,看见我,叫我快点走。我故意落在后面,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书包里是一个旧饭盒。
上午还剩下一节课时,班主任陈文明老师来到教室,站在门口说:“学校为了照顾带饭的学生,在水房的锅炉旁专门设置了一个热水台子,同学们可以把饭盒放在台子上热着,下课后吃中午饭。”
同学们从桌箱里拿出饭盒,争先恐后地挤出教室,叫喊着朝教室后面的水房跑去,都要抢个好地方。一个学生鞋被踩掉了,在地上找到,顾不得穿,拎着跑了出去。我坐在座位上写作业,陈老师没注意我,出去了。
吃中午饭了,同学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把饭盒摆在桌子上,饭盒五花八门,有的两层,有的像个小房子,有的像一辆汽车,还有的是一头狗熊……都那么新鲜、体面,我看着好羡慕。同学们相互看着都带的什么饭,你尝我一口,我吃你一口,说着笑着吃着。我坐在位子上看语文书,眼睛在书上,眼角余光瞟着同学们,听着同学们评价谁的饭好吃谁的饭香,盼着同学们快点吃完出去玩耍,没人注意我了,我好吃饭。前桌的周国海转过身来问我:“林小柱,咋不吃饭?”
周国海是南村的,我们在村小学时是同桌,特熟。我低着头看书,说:“一会儿吃。”
周国海开玩笑问:“啥好饭?怕我们吃吧!”
别的同学也注意到了我,七嘴八舌地说:“不朝你要,看你吓那样!别人吃两口咋的,那么抠!太小气了!”
我被说臊了,从书包里掏出饭盒,用手捧着底儿,生怕别人看到燎黑的底部,放在桌子上,双手拢着饭盒。周国海盯着饭盒说:“开开看看啥好饭,没人抢!”
同学们也都围过来,都想看看是什么出奇的饭。
我掀开饭盒盖,同学们探着头看,一阵嘲笑说:“就是小米饭搁两块咸菜!这家伙,还整得神乎其神的。”失望地散去,各自吃饭。
吃完饭,同学们到水房去洗飯盒,我等同学们都洗完了,才去洗,回教室急忙把饭盒塞进书包。
3
下午放学到家,母亲在外屋忙乎着拌猪食。我走进东屋,把书包挂到东面墙的木橛上,掏出饭盒,到外屋缸里舀水。
母亲说:“饭在锅里,快吃,吃完上山给驴割一捆草!”
我到院子里洗了饭盒,进屋拿起锅台上的抹布擦净饭盒上的水,把饭盒放进西屋盛旧物的箱子里。母亲看见了,问我:“你明天不带饭了?”
我很憋闷地说:“那饭盒太难看了!”
母亲说:“你怕饭盒不好看,明天不用饭盒,带干粮,要不就把干饭攥成蛋,用布包上。”
我来了气,妈咋这样,啥也不懂,同学们看见我用布包饭蛋,还不得笑死!我火气冲天地说:“那更难看!”掀开锅盖盛饭吃。
母亲眼睛有些湿润,叹息道:“我要不是有这腰疼病,能干重活儿,咋也能给你买个新饭盒,我老是吃药花钱,唉,对不起你孩子!”
母亲就是嘴上那么说,可却不管我的难处!
我上学不再拿旧饭盒装饭,宁可饿着,也不能在同学们面前丢人。
我背着书包走出院子时,母亲站在门口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
上午下了最后一节课,吃中午饭了。同学们坐在位子上吃着,说着,有小米饭,有饺子,有烙饼,有干粮……屋子里弥漫着香味,气氛浓烈。我坐在位子上埋着头看书,周国海回过头来问我:“你咋不吃饭?”
我没有可担心的了,理直气壮地说:“我没带饭。”
同学们朝这边望,个个惊讶。周国海问我:“你不饿吗?”
我说:“不饿。”见同学们仍望着我,好像我不说清楚就永远这样望下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就是不饿,就是不想吃。周国海把饭盒端到我桌子上说:“吃我的吧,我吃不了这么多。”
别的同学也把饭盒端过来,我坚决不吃,我不好意思吃人家的饭,我说:“我在家也不吃中午饭……”感觉眼泪要流出来,不敢往下说了。
同学们不知道是看出来了,还是信了我的话,没再坚持让我吃,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吃饭。
周国海向我伸出大拇指,赞叹说:“铁人!”
别的同学也都说:“铁人,真是铁人!”
只有我知道,我的肚子下午该是怎样空荡荡地难受,我忍受着,不吭声,也不让别人看出来。
4
星期六,我坐在炕上伏在饭桌上写作业,母亲匆匆走进院子,面带喜色,进屋就嚷:“有办法了,能给你买上新饭盒了!”
我惊奇,拿着笔呆望慌张的母亲。母亲高兴地说:“我打听了,镇子里收购药材,两毛钱一斤,就是拉拉蔓儿,你跟着我上山捋吧,晒干了到镇子上卖。”
镇子里收购药材的事我早就知道,人家是收购知母、甘草、车前子什么的,这类东西都挖光了,很难挖到,没听说收购拉拉蔓儿,我疑惑地说:“拉拉蔓儿不是喂猪的吗?它哪是药材?”
母亲说:“是药材,镇子里收购。”
母亲说得这么坚决,应该是真的。可是,我还是怀疑,要是拉拉蔓儿是药材,那山上也太多了,到处都是,怎么没人捋着去卖?
母亲催促说:“你别写作业了,跟着我上山捋拉拉蔓儿吧!要是让别人知道了,都上山捋,就没咱们的份了。”
我赶紧合上书本,下地穿鞋。母亲已经在西屋把盛破烂儿的柳条编织成的筐找出来,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母亲挎上大的,我挎上小的,一起走出家门。
街上很静,几只鸡在寻食吃;街旁的柳树条弯着累软的腰,几只家雀从低空掠过,嬉闹着飞出村外。
出了村口,顺着赶牛道朝西山上走。两边的谷子地和玉米地长势旺盛,田野飘来一只蝴蝶,围着我飞,像一朵美丽的花在空气中舞动,我挥手赶跑了它。瘦弱的母亲走得很快,好像捋晚了就失去了挣钱的机会。我紧紧地跟着。
一路上坡,赶牛道到了尽头。前面是坡度平缓的旱地,头些年拖拉机翻过,说是植树,一直没植起来,成了撂荒地,杂草丛生,各种虫子飞来爬去,山雀在空中盘旋鸣叫。刚入夏的时候,母亲说猪食缺,让我和哥哥周末捋拉拉蔓儿,我跟着哥哥多次来过这个地方。我们捋过的拉拉蔓儿茬干巴了,根部又冒出了新的蔓儿,这玩意儿特别能长,一茬接着一茬。
母亲哈着腰往坡上走,她老是来地里干活儿,知道哪儿有拉拉蔓儿,知道哪儿的拉拉蔓儿又大又多。越往上走,拉拉蔓儿越多,母亲边走边捋,说:“快点捋,捋完回家晒上,明天你就扛到镇上卖。”
我边跟着捋,边往坡上走,不知不觉到了坡顶,拉拉蔓儿又稀了,草也见少。我直起身子喘一口气,哦,下了山坡一里许就是西大沟,这条洪水冲刷成的沟,从南面的山根处延伸到北边的二三里地,再向东边的村庄拐去,沟浅了,绕过村庄北边,进入了东河。
我回头望村子,在几里外,隐隐约约的村庄掩映在树木中,炊烟在村子上空缭绕。母亲带着我朝坡下走一段,拉拉蔓儿多起来,一棵挨一棵,蔓儿相互牵扯。母亲蹲着飞快地捋,边捋边往前挪,捋一把塞进筐里,继续捋,好像是在抢。
我跟着捋起来,拉拉蔓儿厚得不容我直腰,我像母亲一样拼命捋。很快,拉拉蔓儿平了筐,我挎着有些分量了,已经到了下半坡。
快中午了,天气越发热了。我把挨了筐梁的拉拉蔓儿往下按按,又捋两把塞进去,看看遍地拉拉蔓儿,都捋回去该多好,会卖很多钱。
母亲也捋满了筐,说:“晌午了,回家,还得做饭,下午我还要到北甸子给高粱地锄草!”
母亲侧歪着身子挎着筐,趔趄着走,我挎着筐磕磕绊绊地跟着,艰难地顺着赶牛道朝村庄走。
进家,把拉拉蔓儿倒在院子里,母亲边铺展开拉拉蔓儿,边满意地说:“这些咋也有二三十斤,卖了给你买个饭盒,能剩个三元两元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跟着母亲忙乎着铺拉拉蔓儿,为的是快点晒干。
5
晒了大半天,又晾一宿,早晨我到院子里看,拉拉蔓儿蔫巴了,按说应该晒干了再拿到镇子上卖,母亲说:“不能等,今天你就去卖,要是好卖,买完饭盒再多捋一些,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母亲匆忙吃了早饭,不等我吃完,母亲到院子里忙乎,嚷着说:“我把拉拉蔓儿装到口袋里了,你吃完饭就到镇子里卖。”
我吃了飯,到院子里背起口袋,走出家门。
半湿的拉拉蔓儿有些沉,走二十里路也是个负担,可是,买新饭盒的愿望鼓舞着我,再累我也能挺下来。
出了村头,是一条通向东南的洪水沟,顺着洪水沟朝前走,一里地是小河,河水刚没脚脖子,有人在河里放着一溜摆石,踩着摆石过河,是一片杨树林子,杨树两三层楼高,走在树荫下很凉爽,树上的鸟有气无力地叫着。过了树林子,是一条土路,两条深深的车辙印。沿着这条路,就可以一直走到镇子,中间要过一个矮小的山包。
左前方的查布杆山巍然挺立,高大的身子遮挡住了望向东南的视线。我问过母亲,查布杆山是啥意思,母亲说是蒙语,汉语的意思是枣山。哥哥上初中前,我跟着哥哥进镇子,曾经顺便上过山,山上的枣树很多,一丛一丛的,结着山枣,比黄豆大一些,皮薄,核大,枣肉很少,特别酸。老师在课堂上说过,我们这里是大兴安岭的一部分。我问过老师:“大兴安岭不是一座山吗?”老师很认真地看我一眼,随意地说:“不是,是由无数山峦组成。”
我问老师:“啥叫山峦呀?”
坐在座位上的同学都看着老师,他们也不知道。
老师想了想,说:“很多山连起来,就叫山峦。”
我似乎懂了,又不太懂。
我胡思乱想着,进了镇子,收购站在镇子的北边,我跟着哥哥来卖过鸡蛋和牛粪,过年杀猪,我们还来卖过猪的小肠,这里啥都收购。收购站的院子里堆着好多东西,好几十样,收购的叔叔坐在屋子里的磅秤旁,他的眼睛一个大,一个小,看人的时候侧目,让人以为是在看别处。他穿的蓝色布褂子旧得发白,右肩膀上一个洞。我把袋子扔在他面前,砸到地上“吭”的一声,吓他一跳。我大口喘着气,我太累了,扛到收购站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拼死拼活扛到地方,再往前走一点,我都扛不动,没有力气放下,只能扔。叔叔吃惊地问我:“你这是干啥?”
我扯着衣襟儿擦脸上的汗,汗像雨水一样往下淌,擦不过来,我说:“卖拉拉蔓儿。”
叔叔疑惑地看着我,又看看袋子,解开拴口袋嘴的绳儿,掏出一把拉拉蔓儿看看,问:“这叫啥玩意儿?”
我奇怪,他收购这玩意儿不知道叫啥?我说:“拉拉蔓儿。”
他把拉拉蔓兒塞进口袋,问:“你来卖?”
咦,我觉得不妙,赶紧说:“对,卖。”
他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们收购这玩意儿?”
我说:“我不知道,我妈说的,你们收购拉拉蔓儿。”
“你妈是干什么的?”
“庄稼人。”
“她听谁说的?”
“村里人。”
“村里人瞎扯,我们不收购这玩意儿。”
我心凉了,这老远,这么沉,走了二十里路,一心想卖了买饭盒,可是,他一句“不收购这玩意儿”,我的累就白受了,也不怪他,怪母亲,母亲这是整的啥事呀!
我不甘心,央求说:“叔叔,我是狼甸子乡的,扛到这里太累了,你少给我点钱吧。”
叔叔坚决地说:“我们不收这玩意儿,咋给你钱?”
我问:“那你们收购啥?”
叔叔回头瞅瞅堆着的几堆东西,说:“你们那一带应该有知母、甘草、黄芪,还有就是你们叫的那个婆婆丁。”
对了,可能是母亲把婆婆丁误认为是拉拉蔓儿了,也可能是别人道听途说,把婆婆丁说成拉拉蔓儿了,因为婆婆丁和拉拉蔓儿长得差不多。拉拉蔓儿漫山遍野都是,晒干了不萎缩;婆婆丁稀少,晒干了萎缩得厉害,挖一筐晒干也就一把。一是难挖,另一个是挖了好多晒不出来多少,卖不了几个钱,这就是人们明知道收购婆婆丁,也没人挖的原因。
我赌气跟叔叔说:“这拉拉蔓儿我扛回去也没用,就扔在你这儿吧。”我要把拉拉蔓儿掏出来。
叔叔严厉地说:“不行,这儿不能乱放东西,你拿走。”
二十里地我扛来,再扛回去,除了喂猪啥用没有,我火气攻心。我不情愿地扛起口袋,走出收购站,站在街道上看看,到处是人,扔到哪里都有人不让,只好扛着朝镇外走。
走出镇子,我实在扛不动了,肩上的口袋就像一座山压着我,路边有一片高粱地,瞅瞅附近没人,我扛进高粱地,把拉拉蔓儿掏出来,扔在高粱垄上,拿着空口袋出了高粱地,顺着土路朝家走。
6
累、饿、渴,我进村的时候头晕眼花,两条腿像木头,拖拉着进了大门。
母亲站在院子里给小鸡撒玉米粒,看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一愣,疑惑地问:“卖了?”
我特别来气,黑着脸,边往屋子里走,边嚷道:“你净糟践人,这老远我扛去,又往回扛,扛到半道扛不动,我扔到高粱地了。人家说不要这玩意儿。”
母亲扬玉米粒的手停在了空中,怔怔地看着我,说:“那么多拉拉蔓儿你就扔了,拿回来喂猪呀!”
母亲也太气人了,我都累成这样了,她还可惜那拉拉蔓儿。我问:“你听谁说的收购站收拉拉蔓儿?”
母亲耷拉下脸来,说:“瞎赵他老妈。”
我更来气:“一个瞎子的老妈,那么大岁数了,也不出屋,更没去过镇子,知道啥?你咋听她的!”
母亲踌躇着,嗫嚅着。
我进屋,瘫在炕上。母亲进来,胆怯地说:“饭在锅里呢,你吃去吧。”
我气得不饿了,也不想吃。
母亲站在地上,像个孩子,眼含热泪。我一点都不同情母亲,她让我平白无故地受了这么大的骗。我侧过身去,表示对她的不满。
到第二天早晨上学,我都没跟母亲说一句话。
下午放学,我顺着田间土路朝家走,快到村子的时候,看见通往村口的小道上一个人扛着一捆草,草捆太大,压得她弯着腰,费劲地朝前挪。走近了,看清是母亲,我叫道:“妈,你咋扛这么重的草呀?”
母亲扔了草捆,大口喘气,衣服湿透,满脸汗水,两手捂着腰,闭着眼睛痛苦地说:“这腰要断了。你要新饭盒,我又没有别的能耐,只能割羊草晒干了卖。”
得多少羊草才能买一个饭盒?不能这么拼命呀!我扶着母亲仰躺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母亲说:“这腰疼好点了。”我把书包给母亲,让母亲把草捆放到我肩上。母亲说:“你太小,扛不动。”我说:“能扛动,你放到我肩上吧!”湿草很沉,草捆到了我肩上,重如大山,压得我步履蹒跚,我咬紧牙关,挣扎着前行。只要压不死我,我就把草捆扛回家,买不买饭盒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把母亲累坏了。母亲在后面唠叨着:“小心点,别摔个前趴子!”
我绊绊拉拉地挪蹭到家,进了大门,发泄地把草捆扔到地上。浑身是汗,拉风箱一样大口喘气。
母亲腰疼得厉害,进屋躺在炕上,哼哼呀呀地翻过来倒过去地打滚。她做不了饭,我不会做饭,只能用白面拨拉两碗疙瘩汤,放上点盐,一人一碗吃了。
晚上,母亲躺在炕上哼呀好久,难以入睡。我躺在被窝里,流了好长时间的泪,才睡着。
第二天早饭后,我到西屋找出那个旧饭盒,站在锅台前装饭,母亲瞅着我。
我说:“我们班好几个同学用旧饭盒,同学们都说,用旧饭盒比用新饭盒装饭好吃。”
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走在上学的路上,我觉得大地那么宽广,阳光特别明媚。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