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
“我写作业累了,我老妈总要帮我按摩肩膀!”
“那算什么?我写累了,我老妈还为我跳海草舞呢!老妈手拿几条长海带扭啊扭,哈哈哈,可好玩了!”
“我作业写错字,总是老妈帮我擦!”
同学们议论纷纷,温欣怡接过话题:“嗨,那算什么!我写作业时,老妈为我削苹果,一口气削了一筐,怕是有100个。我说吃不了那么多。老妈说,慢慢吃嘛!”
“你吹牛,”王悦然两道小眉毛一拧,“哪有这样的老妈,想把你撑死吗?哈哈哈!”
周曦玥接过话题,慢悠悠地说:“骗谁呀,削100个苹果呀,要么你妈脑子坏了,要么你妈喜欢你们家老鼠,不喜欢你,100个苹果是给老鼠吃的,对了,你们家老鼠一定比猫大吧,天天吃苹果的老鼠,应该比猫大!”
温欣怡吼了一句:“你咋说话呢!你妈才脑子坏了,你们家老鼠才比猫大!我妈就喜欢为我削苹果怎么啦?”
班长过来了,“上课了!”
倏地,几个女孩顶着一头汗水跑进教室。
第二天,温欣怡哼哧哼哧把一筐削好皮的苹果搬上小平板车,这车也就米筛那么大,四个小轴承焊在四根连成方框、小指粗的钢筋下端,钢筋上面绑着几块杉木板。
“黑米,走!”温欣怡对家里的狗使了个眼神,黑米搖头摆尾过来了。这只狗,比黑夜还要黑,此时,它的背上套着一根皮带宽的带子。
黑米拖着一筐苹果,吱吱呀呀轧着乡村小路上的碎石子,朝学校走去。
见过马拉车,见过牛拉车,见过驴拉车,同学们就没见过狗拉车。当拉着一筐吐着扑鼻香味的苹果,在校门口站定时,黑米的脑袋还在一上一下捣蒜,嘴里不停喘着粗气。
“周曦玥、王悦然,你们过来,喏,这就是我妈削的苹果!”温欣怡用手一抹额前的刘海,嘴里冒出一句热气腾腾的狠话。
周曦玥、王悦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吐吐舌头。
周曦玥感叹:“哎呀我的妈,信了信了,你妈削了100个苹果,我们信了,你可得把这些苹果分给我们吃呀!”
“我家苹果是喂老鼠的!你们吃吗?”
“吃!我们就是小老鼠!”周曦玥眯起眼尖着嘴巴,发出老鼠一般吱吱吱的声音。同学们兀自笑起来。
吃着苹果,周曦玥突然问:“温欣怡,怎么从来没见你妈来接你放学?”
“我妈忙呀!”温欣怡抬头望望梓树上一串串金黄的小果子。
“忙啥呢?你妈忙啥?连家长会也不来!”周曦玥扔掉手里的苹果核,又拿了一个小苹果。
“我妈忙生意,说为了我将来过好日子,给我赚钱!”
“啥生意?”
“我妈开了一家食品公司!”
“在哪里?在外地吗?”
“嗨,我妈心疼我,哪敢在外地开公司呢,公司就在三里地外的街上!每天晚上回来陪我!”
“你妈做什么生意?”
“不是说了吗?食品生意!”
“啥食品?包子馒头小米粑?”
“瞧你说的,我妈做的是高端食品,什么爆炸丸子呀,还有丝瓜藤、星星饼什么的,反正东西多着呢!”
“啥是爆炸丸子呢?”王悦然很好奇!
温欣怡嘴角一弯:“你猜!”
第三天下课铃声响起时,温欣怡愤愤然在教室里对着书包嚷嚷:“真是的,把手套塞书包里!”
“周曦玥,你看我老妈烦不烦?一大早又塞一双手套在我书包里!昨天、前天也塞了!”
周曦玥没做声,只是看了温欣怡一眼,就走出了教室。
下课时,同学们最喜欢的事就是你追我赶。用作文里的话说,就是像一群五彩的蝴蝶翩翩起舞;说白了,就是像被铳枪打散的麻雀掉进操场的天空里瞎飞一气,飞累了,或者是被捉住了,免不了大喊大叫。这种快乐,往往以跑向老师办公室告状而中断。告状的原因,不外乎你把我纽扣薅掉了,我把你辫子碰散了。
温欣怡看着操场上疯跑的周曦玥发愣,王悦然过来了,拍拍她的肩膀,“啥是爆炸丸子?带两个我们尝尝怎样?”
“没问题!”温欣怡微微一笑,收回了目光。
吃完晚饭,温欣怡站在堂屋里,瞧着墙角的一蛇皮袋绿豆,似乎要把绿豆看出一朵花来。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被风折断的树枝,落在地上,在风中痉挛。
“老妈,今天做爆炸丸子吧?我想吃,王悦然也想吃!”隔着房门,温欣怡轻轻地对着门里说。
妈妈没说啥。
“老妈,你要是累了,就睡吧,我来做。”温欣怡钻进房间,又对老妈说。
“好吧好吧,你自己做好了,你也大了,要学会独立,不要什么事都指望老妈哟!”老妈说。
“好嘞!”温欣怡很高兴地走出房间。
“我记得好像是先把豆子清洗好,浸泡一晚,在村东头的石磨上磨一磨,磨成绿豆浆,再加水,加一点面粉,然后搅拌绿豆浆,搓成一个个丸子,扔进锅里炸……”
“你自己试一下吧!”老妈在房间里说。
第一步,浸泡绿豆,温欣怡快步走向厨房旮旯,打开胖乎乎的蛇皮袋。“各位绿豆,你们一定要听话啊,让我炸出美哒哒的爆炸丸子啊!”
“没问题!”挤挤挨挨的绿豆眨着黑眼睛,异口同声地回答。
绿豆都泡好了,温欣怡和老妈道了一声晚安,也睡下了。
“爆炸丸子带来了吗?”王悦然在上学路上遇到温欣怡。王悦然抱着她老妈的手臂,侧着身子边走边吃爆米花。
“过两天再说吧!我老妈这几天生意可忙了,晚上一回来就睡了。”本来温欣怡要说明天带过来的,不知咋的,话到嘴边就拐弯了。
放学回到家里,温欣怡一看浸泡的绿豆,有点吓傻了,许许多多的绿豆,头上都长出了一条白色辫子,它们发芽了。
为什么要与她作对,它们发什么芽呢?
“老妈,绿豆发芽了,怎么回事呀?”温欣怡跑到房间问老妈。
老妈笑眯眯地说:“这点事也找我,你问问隔壁王大婶嘛!”
王大婶告诉温欣怡:“傻闺女,你这是泡绿豆的水少了,重新泡,多加水!”
“那这罐绿豆怎么办?”温欣怡很着急。
“还能怎么办?随它去吧,它要咋的就咋的,要发芽就发芽好了,到时候炒盘豆芽菜!”
黄豆终于泡好,也磨成了豆浆。加上一点儿面粉,揉成一个个萌哒哒、圆滚滚的丸子。温欣怡捂着嘴笑:可爱的丸子们,我爱死你们啦!
温欣怡把一个绿豆丸子放在手心,随手捡起两片葵花壳,一左一右插在丸子头上,“哈哈,绿豆兔宝宝,你好!”
把一罐菜油倒进锅里,找了几根杨树劈柴,码放在灶膛里,劈柴下面又塞进了一些毛茸茸的绊根草。温欣怡抿嘴笑了起来,灶膛的肚皮真大啊,像猪八戒的肚子,一顿要吃多少劈柴呀!
绊根草在打火机的命令下,迅速燃成一个大火球,照亮了黑黢黢的灶膛,一眨眼,火球便熄灭了,灶膛里只剩下微弱的红光和换了一件黑衣服的劈柴。
劈柴没有被点燃,温欣怡又找来几根小树枝,干巴巴的,小树枝下面又钻进一团绊根草。接受刚才的教训,这回绊根草多放了些。
打火机再次命令绊根草燃烧,这回绊根草很给力,小树枝也非常听话,噼噼啪啪连连炸响,被熏黑的劈柴頭上长出了红头发,灶膛也跟着亮起来。
锅里的油慢慢热起来。
当绿豆丸子放进锅时,一等,再等,就是没见绿豆丸子爆炸。
上次,快过年时,老妈炸绿豆丸子,温欣怡觉得那是召开了一次热热闹闹的丸子大会,后来开会的绿豆丸子吵起来,从油锅里不断蹦向空中,吓得老妈和奶奶不知所措。
“真好玩!丸子爆炸,丸子玩魔术!”温欣怡拍手直叫好!
那些奋不顾身从锅里跳出来的绿豆丸子,有的蹦到锅盖上,有的蹦到洗碗布上,有的跳进潲水桶,有的刚落到灶台上,又反弹起来,坠入盐罐里,还有的躲进反扣的葫芦瓢下面,更有顽皮的,直接飞到草木灰堆里。有些丸子还张大嘴,朝温欣怡直乐。
温欣怡盼望的爆炸丸子虽然没有成功,但是丸子还是做出来了,只不过,原以为黄澄澄的绿豆丸子,都像刷了一层黑油漆。
温欣怡的丸子炸过头了。
回房间问老妈,老妈也没发脾气,温和地摸摸温欣怡的头说:“还是去问王大婶吧,老妈累了!”
“王大婶,我炸的丸子怎么这么黑?为什么没爆炸、没从锅里蹦出来呢?”
“傻孩子,从锅里炸出来的丸子是劣丸子,是和面或者磨绿豆浆时水放多了,锅里油温高,遇到冷水多的丸子,自然就蹦出来了。丸子黑,是炸老了,炸久了。”
“我就喜欢爆炸丸子!谢谢王大婶!”
回到家,温欣怡把揉好的丸子重新打散搅拌,揉成一块大粑粑后,再加上冷水,她偏要做成爆炸丸子。她喜欢丸子带来的声音和快乐!
房间里,妈妈估计睡着了。温欣怡也不愿意惊动熟睡的妈妈,公司里那么多事等着妈妈来做,炸丸子这点小事,就自己处理好了,她不准备再问妈妈了。
油是热的,站在灶台边,温欣怡感觉到锅里的热气,暖融融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和双手,好像在妈妈怀里呢!
村里人也都进入梦乡了吧!
太安静了,夜晚像个怪兽,站在窗外不言不语。温欣怡心里有个小人在吓唬她,她想叫醒房间里的妈妈,又下不了决心:“要是隔壁的狗叫一声多好啊!”
等狗叫,等来等去,狗也没叫。
狗不听话,鸡笼里的鸡也不听话。刚才做作业时,不时听到鸡们扇动翅膀的声音,还有灶房柴火堆里那只刺猬爬动的声音,现在它们也都睡了吗?
她自己学大公鸡打鸣也行嘛,只要是声音就行!温欣怡捂住心口,轻轻叫了几声,无奈涌出喉咙的是几声“妈妈”。温欣怡赶快捂住嘴巴,可不能吵醒忙碌了一天的妈妈!
爆炸丸子成功了,等待多时的温欣怡,瞅着翻滚着油花的锅,猛然,一个绿豆丸子冲出油面,险些击中从灶房中间桁条垂下的吊篮。嘭嘭嘭!那些绿豆丸子像听到了冲锋号,接二连三跃出油锅,爆炸声此起彼伏。
寂静的灶房立刻热闹起来。那些蹦蹦跳跳的绿豆丸子,飞向空中后落下来,东躲西藏,和温欣怡玩起捉迷藏来。不过,温欣怡的脸被一个绿豆丸子击中,烫出了一个蚕豆大的水泡。
带上爆炸丸子,温欣怡快步走在上学路上,高昂着头。
一路上,温欣怡都在跟老妈打电话:“老妈你别烦我了,你说你买茶杯犬给我干什么?我带到学校,那么珍贵的狗狗我会弄丢的。你也别给我买衣服,我的衣服都快堆成山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你给我穿的那件衣服太贵,我不要,穿到学校,会被老师批评,要是同学们攀比怎么办?人家的老妈又不是老板,你要低调些知道吗?”
温欣怡不经意一回头,发现屁股后面跟着周曦玥、王悦然。
“上课要好好听讲啦!今天晚上要吃什么?老妈回来给你做!糖醋里脊还是可乐鸡翅?”温欣怡的手机里,传来老妈温柔的声音!
“哎呀别啰唆了妈妈,我要上学了,挂啦挂啦!”温欣怡把手机放进口袋里。
“你妈真好!”王悦然说。
“好?好什么好!我都快被她折磨死了,昨天我写作业,又给我削苹果。我说你再削100个,同学们又会笑话的。老妈说,那就给你剥香蕉吧,你们猜怎么的,给我整整剥了100只香蕉!后来我求老妈不要再剥了,再剥连我们家的狗狗都要撑死啦!可老妈就是不听,偏要剥,我能拿她怎么办?”
“你把爆炸丸子带来了吗?”王悦然问。
“带来了呀!”温欣怡很得意地仰起头,“不过我现在很生气,等我心情好了再给你们吃!”
“生啥气?”王悦然问。
“还不是老妈,不是逼我吃,就是逼我学,唉,真没办法!”
“可以吃爆炸丸子了吧?”同学们劝了一会儿,眼看温欣怡心情好点儿了,王悦然喉咙里都快伸出手来。
“吃吧吃吧!”温欣怡心情好到飞起,她拉开书包,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露出几个小小的黑黑的脑袋,有几个还沾满草木灰。
“你妈真能干!”王悦然赞叹道。
“王悦然,你还要加一个人,应该说,我和我妈都能干!这丸子呀,是我妈指导我做的,知道吗?我妈只动动嘴,好吃吗?”
“好吃,就是有点苦!”王悦然龇牙咧嘴,皱着眉头。
“苦不怕,能吃,苦还能治病呢!你听说苦瓜可以治病吗?苦丸子也一样治病!我妈还会做丝瓜藤星星饼,要不要我明天带几个你们尝尝?”
“好啊,说话可要算数!”
“这丝瓜藤星星饼是啥东西,先给我们说说吧。”王悦然艰难地吞下绿豆丸子,眼里闪烁着星星。
“天机不可泄露,等带来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温欣怡神秘地一笑。
她要马上做丝瓜藤星星饼。
放学后,温欣怡跑进房间,对妈妈说:“老妈,您给我们做几个丝瓜藤星星饼吧!”
妈妈依旧笑眯眯看着她:“哎呀,老妈有些累了,今天公司事情太多,让老妈歇一下,你还是去问王大婶吧!”
王大婶听完温欣怡介绍的丝瓜藤星星饼,拍了拍温欣怡的小脑袋,拧了拧她的小鼻子:“我没听说过这饼,既然你妈会做,问你妈去!”
“那好吧王大婶!”
回到家,温欣怡怕老妈烦,也就没打扰老妈。
折腾半天后,她还是忍不住又问老妈:“老妈,这饼子到底怎么做呀?”
“丝瓜藤是苦的,不能吃,这个丝瓜藤星星饼,也就是大锅烙的芝麻饼,芝麻要用白芝麻,白芝麻就是星星嘛!烙饼时,把白芝麻撒上去,按实!这丝瓜藤嘛,就是芝麻饼烙好以后,用烧红的火钳在饼上烫出丝瓜藤的样子!”
“谢谢老妈!”温欣怡很高兴!
温欣怡想起爷爷在世时做过的葫芦画。爷爷把晒得金黄的葫芦捧在手上,用一根烧红的铁丝,在葫芦上写写画画,烫出很好看的小鸡啄米、老鹰展翅。温欣怡很惊讶那红铁丝走过的地方,怎么就让金黄的葫芦上有了一条条好看的黑印子呢?
芝麻饼很快烙好了,下一步,就是烙丝瓜藤。
温欣怡找了一根细细的铁丝,放进灶膛里正在燃烧的劈柴上面,不一会儿,铁丝就红彤彤的。她拿火钳夹着铁丝的一头在饼上游走,铁丝经过的地方,升起一股刺鼻的烟雾,随后,烙饼上就出现了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黑色丝瓜藤印。
温欣怡突发奇想,她怎么不烙一个大嘴巴周曦玥、小眼睛王悦然呢?还要给王悦然烙一朵花,她不是最喜欢喇叭花吗?
周曦玥的大嘴巴烙饼烙好,王悦然的小嘴巴刚烙了一個嘴角,铁丝不灵了,红红的铁丝一冷却就不那么听话。
温欣怡把铁丝重新放回灶膛,灶膛里的火星子也渐渐熄灭,没办法,只好点火再烧劈柴,可是灶房没劈柴了。温欣怡跑到门外的柴火堆,狠命拉出一捆芝麻秆一捆棉秆。
火苗由小到大,芝麻秆、棉秆将铁丝染得通红,火苗映在温欣怡的脸上,满面红光的她感到暖暖的,干脆把烙饼挪到灶膛前,又可以烤火又可以干活。
棉秆的火舌慢慢烧到灶膛出口,温欣怡并没感知到。
额头上突然一阵刺痛,伴随着吱的一声,一股煳味钻进温欣怡的鼻孔,“哎呀,我的头发!”她一摸前额,眼前纷纷落下灰白的头发碎屑。脑门前的刘海,被火苗咬了一口。眉毛也跟着倒霉了。
慌慌忙忙站起身,手里的饼子还紧紧攥着,温欣怡对着镜子想哭又想笑,刘海参差不齐,右眼上的眉毛也被烧掉了半边,“妈呀,这是我吗?”
刘海还好说,没了就没了,拿个发箍往头顶一绾,根本看不出来被烧掉了,眉毛就不好办了,眉毛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站在眼睛上歪歪斜斜的,似乎正等待老师批评。
温欣怡想过很多办法挽救眉毛:比如用烧过的板碳描一下,但是汗水流下来,半道假眉毛就会被吓跑。再比如,戴个大帽子遮住眉头,不过要是下课疯逗,被同学扯下帽子就露馅了。她甚至想到干脆把两道眉毛都刮掉,那就是女版的伏地魔了,不不不,那样同学们会笑话她的。一个男生可以这样,她是女生,打死她也不做伏地魔。
就这样上学?肯定不行,一个女孩,只有半道眉毛,那就是怪物啊!
刚才还好好的温欣怡,这下可慌了神,她急匆匆跑进房间,对着墙上老妈的结婚照说:“老妈,咋办呢?”
同学们不知道,温欣怡的妈妈外出打工三年了,一直没有回家。上次上学路上,老妈在电话里说糖醋里脊、可乐鸡翅,是温欣怡从网上下载的一段音频。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