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永灿
1
我们打着手电,爬上山顶,朝山背后走。老黄一下子跑到我们前面,一下子又落在我们后面。
我们的母牛白公主不见了!其他牛都回来了,唯独白公主不见踪影。我们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我想起野菊花说过,这附近有个蝙蝠洞,白公主也许藏在那里。
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到处湿漉漉的,不少地方的路被水冲断了,我们不得不绕道而行。柴草树叶被风吹干了,喜欢夜间出来的布虫在草尖跳上跳下。
我在前面打着手电,堂弟明果走在后面。他问:“那个洞为什么叫蝙蝠洞?”白公主不见了,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明果也顾不上害怕了,以前走夜路,他是不肯走后面的。
我说,听山下野菊花说,那个洞里有一种蝙蝠,红红的,经常倒挂在石壁上,像一片树叶吊在那里。那种蝙蝠有一个恐怖的名字,叫吸血蝙蝠。
明果“哦”一声,紧走几步,牢牢地跟着我,问:“它真的吸血吗?”
“我也不知道,叫这个名字可能只因为它是红色的吧。”
从山顶下去,那边并没有什么悬崖,到处是草坡,缓缓地一直延伸到山脚。
“是这里吗?”明果怀疑地问我。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里,但这里确实是山背后了。我想,悬崖是石头的,它应该在有石头的地方,我便把手电射向远处,看看有没有石头。
远处的草丛里,一只山鸡被惊醒了,拍着翅膀飞起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明果忽然说:“照回来,明远哥你把手电照回来。”
我把手电扫了回来。散开的光柱里,突兀着几块黑色的石头。石头淹没在草丛里,只能看见一点点。明果的眼睛真尖。
我们分开杂草,朝石头走去。
老黄突然“呜呜”叫起来,把嘴巴贴着地面,好像闻到了什么气味。
“有情况。”我把猎枪从肩上取下来,明果也把刀子拿在手上。
越接近石头,老黄叫得越厉害,脖子上的毛也竖了起来。
老实说,我后背也有点发麻。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深更半夜,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要是爷爷在就好了,爷爷怎么还不回来?
早上,爷爷去三叉水赶场了,我们没有吃的了,必须到场上买一些回来。去三叉水全靠两条腿走,去要走一天,回来也得走一天。
老黄嘴巴嗅着地面,“呜呜”叫着,一步一步朝前走。我们紧跟着老黄。幸好爷爷把老黄留下了,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
石头后面果然是一处悬崖,只是我们的手电光太弱,没能照到这里。悬崖脚下有一个山洞,黑黢黢的,看不清大小。一块石头帽檐一样突出来。
“白公主!”我和明果同时大声喊道,激动得差点哭了起来。
“白公主原来在这里!白公主没有丢,真是太好了!”
白公主站在仅能容身的山洞里,头朝洞口,屁股顶在后面的石壁上。
“白公主!”我们朝它跑过去。
白公主看了我们一眼,并没有像以前一样高兴,而是低着头,看来它已筋疲力尽了。
“汪汪汪!”老黄在前面叫得更凶了。
我们跑了几步,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赶紧停了下来。
这时,两只豺狗突然从黑暗里冲出来,朝白公主猛扑过去。
是那对豺狗夫妻!我们刚来爷爷的牧场那天,看见它们联手捕获了一头大野猪。它们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也就是那天,我抢走了一块野猪肉,让它们一直怀恨在心。第二天,在爷爷的督促下,我極不情愿地把野猪肉退还给它们。
怎么是它们呢?真是冤家路窄!
一定是白公主来山洞避雨,被它们发现了。而白公主有孕在身,行动不便,正好成了它们猎杀的对象。顽强的白公主没有束手待毙,当豺狗冲过来,它用犄角左顶一下右顶一下,豺狗夫妻又被迫退了回来。
老黄在原地走来走去,吠叫着,不敢贸然向前。
顶了几下,白公主气喘吁吁了,嘴里流着白丝丝,求救似的看着我们。我把手电照过去。白公主看我们一眼,突然“轰”的一声倒下了。
我心里“咯噔”一响,坏了,白公主坚持不住了。
“白公主!”明果差点哭了起来。
老黄汪汪叫着,往前冲了几步,想去帮助白公主,但它跑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我和明果也不敢过去,只能站在这边干着急。“白公主,站起来!”我大声喊道。明果也喊:“站起来,白公主!”
白公主真是顽强。它先是把前腿立起来,然后艰难地把后腿也立起来。它又摇摇晃晃站起来了,无力地靠在后面的石壁上。
“白公主……”
2
豺狗夫妻看见我们,似乎看到了真正的仇人。它们更加急躁,频繁地向白公主发动进攻。公豺冲过去,一跃,跳到白公主背上。刚要张口,白公主拼尽全力一抖,把它摔了下来。公豺哀叫一声,灰溜溜退到了黑暗处。
过了一会儿,公豺又朝白公主冲过去。快要冲到白公主面前时,它突然停了下来,跟上次斗野猪的招数一模一样。
危险!“白公主,千万不要离开石壁!”我急切地喊道,把手电朝豺狗照过去,正好照着它们的眼睛。豺狗夫妻暂时离开了。
时间越来越晚,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必须尽快赶跑它们,救出白公主。
“噢嚯嚯嚯——”我和明果大声打着噢嚯。以前在家里,为了赶跑野兽,大人们都是使劲打噢嚯。我们的声音像一支支利箭,在死寂的夜空里穿越、飞翔,可是我们的喉咙快喊哑了,豺狗夫妻也没有后退半步。
我们又砰砰砰地敲树干,用刀用木棒使劲敲。又朝它们扔石头,它们还是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
明果说:“我们不是有枪吗?用枪打它们。”
是的,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把枪端起来,对准豺狗夫妻。爷爷以前教过我,但当我准备扣扳机时,我傻眼了,我们没有硝药。这时我才想起,爷爷的枪早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是拿来做样子的。他带在身边,是为了表明他还是一个猎人。
幸好我们还有手电照着,豺狗夫妻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手电不太亮了,我们必须另想办法。我把手电交给明果,“你拿着,照着豺狗不要移开。”明果问:“你要干什么?”
我走进林子,摸黑找来一把柴火,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燃。打火机还是上次烧野蜂时带在身上的。但刚刚下过雨,柴火全是湿的,点了几次没燃。我把柴火一根根折断,折成细丝,折断以后里面是干的。很快,火就烧起来了。
火光把黑夜撕开一道大口子。
有了火,白公主突然趴下了。刚才,它是强打精神才没倒下。
我们必须马上把白公主救出来。可是,那对豺狗夫妻躲在黑暗里,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只要有哪怕一丁点儿机会,它们就会立即发动进攻。
怎么办?我忽然记起豺狗夫妻的窝,想起了它们的幼崽。我要围魏救赵、调虎离山。“明果。你到这里守着,我要去做一件事。”
“你要去做什么?”“要去把豺狗夫妻的幼崽捉来。”
“它们的幼崽在哪儿?”“在山下一个树洞里。”
明果惊讶地问:“你要去山下?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必须这样,这是唯一的办法。”
明果吓得瑟瑟发抖,怎么也不肯让我走,说话带上了哭腔。
“明果,你答应过我,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哭!”
明果狡辩说:“我没有哭,我只是不想要你离开。”
“如果我不离开,我们和白公主就得在这里耗下去。你看看白公主那样子,还能耗吗?”
我们看看白公主,白公主的头都抬不起来了。“你不要睡觉,记得添柴,千万不要让火熄灭。只要火不熄你就不用害怕,豺狗不会主动攻击人。还记得吗?所有的野兽都怕火。”
明果点点头,眼睛直直的,泪水在里面打着旋儿。
“老黄也在这里陪你。”
明果却说:“老黄还是跟你去吧。”
我心里涌起一股感动,觉得明果突然长大了懂事了,“明果弟弟,老黄还是陪你吧,我拿手电就够了。”这是我第一次喊他“弟弟”。
明果把手电递给我。
走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明果。明果也看着我。
我的眼泪也差点出来了。我不是害怕。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大半夜的,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独自面对两只饿豺,守着一头即将分娩的母牛,真是难为他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明远……”明果居然朝我笑笑,“明远哥,你放心去吧。”
“等我回来!”“一定!”
我却突然走回去,与明果紧紧抱在一起。
长这么大,我们还是第一次拥抱。
3
离开蝙蝠洞,爬上山头,我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还好,大雨过后,夜空很明亮,月光高高挂在天上。除了树下有阴影,其他地方可以不用手电。
我朝我们来的方向走去。那天早上发现豺狗夫妻的窝,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很快到了山脚。这里有了树林,有了竹子,却反而显得有些阴森恐怖了。
一只鸟忽然叫了一声,像一个小孩在哭,但又不是猫头鹰。猫头鹰一般生活在村庄附近,这里没有村庄。我没有时间理会,迈开双腿,沿着我记忆中的山路快速走着。为了省电,我照一会儿手电又熄一会儿。熄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这倒不是因为黑了多少,而是我的眼睛“暗适应”没有适应过来。
有的地方被水冲垮了,我看不清。过一个山弯时,我踩在一个垮塌的缺口上,身子一歪,摔下了路坎。路坎下是一条水沟,还好,水不太深,但我本来摔伤的膝盖又磕了一下,比原来更痛了。我咬着牙爬到路上,冷汗都痛出来了。
该死的豺狗夫妻,这些都是因为你们,我一定要杀了你们的崽子!
不知在林子里转了几圈,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树洞——豺狗夫妻的窝。
我把手电照过去。听到动静,三只幼崽以为爸爸妈妈回来了,纷纷探出头来,张着小口,准备饱餐一顿。
我突然熄了手电,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我悄悄朝树洞走去。
刚接近洞口,三只幼崽好像闻到了什么危险,“叽叽”几声,马上把头缩了回去。它们躲在洞内,再也不敢吱声。它们肯定也吓坏了。
我就是要吓死你们,就是要杀了你们!谁叫你们的爸爸妈妈不放过白公主?白公主也快做妈妈了,它肚子里的小牛崽是爷爷这个夏天的收入呢。爷爷一个人在山上,从春到冬,风里雨里,大半年呐。你们的爸爸妈妈如果把白公主吃了,就等于把它肚子里的小牛崽也吃了,这不要了爷爷的命吗?
我把手伸进树洞,摸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我把那东西拖出来,是一只毛绒绒的小豺狗。“小豺狗!”我把它抓在手里,准备带走,可是我怎么拿呢?我不好拿。于是,我把小豺狗高高举起,准备狠狠摔在地上,摔死它。
可是小豺狗好像并不害怕,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四只小脚不停地蹬着,样子可爱极了。
我的手突然软了,慢慢垂下来。我把小豺狗轻轻放在一堆树叶上。小豺狗“叽”地叫了一声,还以为我在跟它玩儿呢。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我把另外两只也拉了出来,把它们放在一起。它们马上嬉戏打闹起来,互相挠对方的脸。小时候,我跟明果也这么玩。我又想起白公主,白公主也要生孩子了,它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一转身离开树洞,朝山上飞快地跑去。
我是害怕三只幼崽揭发我?还是怕它们嘲笑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爷爷说过,我们和所有的动植物都是朋友,不要互相伤害。
可是,剛才,我险些犯了大错。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口气跑到山上。站在山顶,我回头望着山腰那棵有树洞的大树。黑夜里,那棵大树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三只幼崽,它们回树洞了吗?
4
回到蝙蝠洞,老黄跑到半道上来接我。
“老黄,你怎么不陪着明果和白公主?”我随老黄朝火光走去。白公主还趴在地上,它的前腿半跪着,不过它的头仰起来了,看见我,它扇动了几下耳朵。
“明果,明果……”明果从半睡中醒来,他太累了,刚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明远哥,豺狗幼崽呢?你没有捉住?”见我两手空空,明果揉了揉眼睛问。
“我捉住了。”“是不是让它们跑了?”
“没有……”“那……”
“我把它们放了。”明果愣了一下,然后“哦”一声。过了一会他说:“放了也好,反正豺狗夫妻也没有伤害白公主。”
我离开不久,豺狗夫妻果然急急忙忙撤退了。一定是它们感觉到三个孩子有危险。世界上,哪个做父母的不舍弃一切保护自己的孩子呢?不过,没有捕获到白公主,它们的孩子又要挨饿了。
“哞——”白公主忽然叫了一声,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白公主自己站起来了!不过它的身体颤巍巍的,好像随时有可能倒下去。
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明果却仰着头,在石壁上寻找什么。“明果,你还在看什么?”“我在找吸血蝙蝠。”哦?我居然把这事给忘了。我也过去寻找,但石壁上没有什么吸血蝙蝠,只有一些黑色的斑点,可能是吸血蝙蝠的尿迹。“可能被白公主吓跑了吧?”我说,“吸血蝙蝠最害怕打扰。”
明果只好去赶白公主。他走到白公主身后,忽然大叫道:“明远哥,快来看!”
我以为他发现吸血蝙蝠了,原来是白公主负伤了,屁股上有几道深深的抓痕,尾巴上也有几道,红通通的,还流着血。
“好危险!”我想起豺狗夫妻杀死那头野猪的情景,脑子里立即呈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山风呼啸,大雨滂沱,白公主受不了了,慌慌张张跑到蝙蝠洞去避雨。刚要进去,背后树林里突然窜出两只豺狗,就是那对豺狗夫妻。又是那只护崽心切的母豺,它一个箭步冲上去,二话不说,伸出爪子就朝白公主屁股上抓去……白公主屁股一扭,躲开了。公豺又冲上去伸出爪子……白公主又躲开了。聪明的白公主发现豺狗总是攻击它的后身,就把屁股紧紧顶在石壁上……我们到来的时候,不知它们大战了几个回合,白公主已经累得站不起来了。
“哞——”白公主又叫了一声。
“明果,白公主好像有点不对劲。”
明果紧张地问:“怎么不对劲?”
“白公主可能要生了。”
明果同意我的看法。爷爷说过多次,白公主可能近期会生。
我们马上赶着白公主往牛场走去。
爬上山坳时,我们听见对面山上有豺狗的叫声。
我把电筒照过去,隐隐约约中,看见五双小小的、亮亮的眼睛。
明果問:“它们还不死心吗?”
“不!它们是在为我们送行。”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