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收入差距与社会互动
——来自农村税费改革的证据

2021-06-16 00:58黄露露
关键词:差距村级农户

章 元,黄露露

(复旦大学 经济学院,上海 200433)

收入差距过大对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不利。很多研究揭示,严重的收入差距会通过影响物质和人力资本积累、社会稳定以及宏观政策等渠道阻碍社会经济的发展[1-4]。但对该问题的研究存在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现有文献给出的解释大多属于宏观层面,实证研究也多基于国别数据展开,基于微观数据的实证研究较少。基于微观数据的研究之所以必要,一是因为微观层面的研究更容易解释不利影响的微观机制,二是因为收入分配政策还要知道瞄准什么层面的收入差距是合适的。当政策制定者面对多个不同层面或者局部地区的收入差距时,应该瞄准消除哪个层面的收入差距?如果全国范围内的收入差距不大,但某些局部地区的收入差距很大,政府是否也需要对此高度重视?现有研究大多揭示了国家层面的收入差距有不利影响,局部地区的收入差距是否也会对所在区域的社会经济发展带来不利影响,现有文献几乎没有研究。另一方面,现有研究大多揭示了收入差距通过影响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积累来阻碍社会经济发展,但社会资本对社会经济发展也很重要[5],那么,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就是:收入差距是否会通过降低社会资本而不利于社会经济发展?现有文献研究也不多。为此,本文基于有全国代表性的农户数据,从社会互动的角度,考察村和县两个层面的收入差距是否会降低社会资本的一个维度——村民之间社会互动的频率。如果有显著影响,则一方面意味着还需要关注局部地区的收入差距的负面影响,另一方面意味着调节收入分配的政策,不应该仅瞄准国家层面,还应该考虑采取区域性政策,来降低局部收入差距。

一、文献综述

1.收入差距阻碍社会经济发展的机制。基于国别数据的研究发现,收入差距会对后续的经济增长不利[2],即初始的收入差距越高,后续的经济增长速度就越慢。Deininger 和Squire使用更大样本的国别数据进行的类似研究也支持了上述观点[6]。另外,收入差距恶化还会导致社会政治不稳定[7-8],以及暴力犯罪的增加[9],从而不利于经济增长。过大的收入差距还会通过影响财富或者收入再分配政策来影响经济增长。Persson 和Tabellini、Alesina 和Rodirik以及Benabou都认为,严重的收入差距会增加再分配的政治需求,而这种需求只能通过对财富的增量即投资收入征税来满足,但这种税收政策会降低投资回报率从而减少对财富积累的激励,进而不利于经济增长[1-2,10]。严重的收入差距和资本市场不完善还会共同产生作用,显著抑制物质资本以及人力资本的积累[3,11];此外,不断上升的收入差距还会导致穷人的生育率上升,使得他们的人力资本投资下降[4]。

2.隧道效应与社会心态。收入差距的扩大还可能影响人们的身心健康和社会心态。“隧道效应”理论认为,持续扩大的收入差距会使得人们失去耐心,变得更加焦虑或者暴躁[12]。收入差距容易对人们的心理产生负面影响[7],也会直接增加低收入者的挫败感和心理压力[13]。田国强和杨立岩认为,收入差距会降低人们的幸福感[14],彭代彦和吴宝新则发现,收入差距会降低人们对生活的满意度[15]。卢冲和伍薆霖基于农民工样本的研究发现,收入差距不利于农民工的心理健康,还会进一步导致他们在与同事、亲友和邻居的比较中处于劣势,最终产生焦虑、抑郁等心理健康问题[16]。Li and Zhu以及Pickett and Wilkinson的研究也得出了类似结论[17-18]。李培林认为,收入差距扩大会对人们的社会心态产生重大影响,心理上所感受的收入差距会被放大,甚至影响人们对社会公正的信念[19]。

3.局部地区的收入差距与社会互动。严重的收入差距意味着穷人和富人之间的社会分化,因此,收入差距的扩大可能会导致穷人和富人之间的隔阂增加、信任和凝聚力下降,容易激化相互矛盾,从而导致人们之间的社会互动下降。例如,有来自不同国家的一系列证据表明,收入差距的上升会降低人们的互信[20-23];申广军和张川川研究发现,收入差距会造成社会分化并显著地降低城乡居民的社会信任水平[24]。作为社会经济活动的一个前提,信任的缺失会直接降低人们之间的社会互动,不信任还会降低分工和交易的可能性及范围,甚至会带来冲突或社会矛盾。Caruso 和Schneider认为,收入差距(和贫困)会助长挫败感、仇恨和抱怨,而这些都会推动政治暴力活动而不利于社会稳定[25]。胡联合等研究发现,违法犯罪活动的增加与全国居民收入差距、城乡居民收入差距、地区间收入差距的扩大密切相关,后者导致侵财犯罪的增加尤其明显[26];白雪梅和王少瑾、陈春良和易君健都发现类似问题或持相同观点[27-28]。

当我们关心收入差距对社会互动的影响时,自然关注局部范围内的收入差距,而不能仅仅是全国层面的收入差距,这是因为,个人的社会心态更可能影响行为主体与其临近人群之间的社会互动,这是由人类社会互动的空间距离决定的。例如,有很多发展经济学的文献发现,社会网络在农民的社会经济生活中能够起到信息传递、工作配给、融资和借贷、社会保险和风险分担的功能[29-31],而农民的社会网络大多分布在一个相对小的区域内。就中国农村的情况而言,由于村民们的社会经济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之间收入差距扩大会增加焦虑情绪,引发心理不平衡,以及激化村民之间的矛盾和增加日常生产生活中的摩擦,产生隔阂与冲突。例如,收入差距过大会导致村民之间对某些集体资源的争夺加剧,会降低村民之间的信任与合作,从而最终导致村民之间的社会互动下降。因此,我们更有理由相信,局部范围的收入差距更有可能直接影响村民之间的社会互动。

为此,本文利用CHIP2002的农户数据,检验村和县级层面的收入差距是否会降低村民之间的社会互动。尽管有2002年后的农户调查数据可用于本文的研究,但是CHIP2002具有其他数据不可比拟的好处。

二、实证检验

1.数据来源。本文所使用的数据,均来自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收入分配研究院“中国家庭收入调查”项目的2002年农户样本,即CHIP2002。该调查随机抽样了22个省、121个县中的961个行政村,最后得到了9200个农户及37969个农民样本,大量中外研究者都将其视为具有全国代表性的数据。

2.模型设定、变量定义和度量。构建以农户社会互动为被解释变量的回归模型:

Sociali=α+βInequalv,c+γControli+εi

(1)

其中,下标i表示家庭, “Social”为社会互动频率,核心自变量“Inequal”为收入差距的度量,下标v和c分别表示村级和县级水平;“control”为户主和家庭特征以及其他控制变量,ε为随机扰动项。

对于核心自变量,采用村内和县内样本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来测算基尼系数,用它来度量村级和县级的收入差距;对于社会互动,来自CHIP2002的《农户社会网络,村级事务和生活质量调查表》中的第二个问题:“您家与亲戚邻居经常有下列互相帮忙的情况吗?”该问题针对6种社会互动情形,剔除第3个问题(1)第3个问题是亲友间互相借钱的频率,之所以剔除它,是因为收入差距的扩大未必会降低互相借贷的频率。,用剩余的5个问题来度量社会互动的不同维度。被调查者对该问题的回答有5个选项:很多、比较多、一般、比较少、很少或没有。根据回答将5个答案进行量化,分别取值为100、80、60、40、20,即水平越高,意味着社会互动的频率越高。另外,问卷中还询问了被调查户2002年最后三个月内与亲戚邻居一起吃饭和娱乐活动的次数,用它作为社会互动的第六个度量指标。这些变量都是农村社会经济生活中经常发生的社会互动形式,且活动目的不同,因而可以反映社会互动的不同维度。

表1 变量定义

表2 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3.OLS模型回归结果。表3数据为村级收入差距对村民社会互动频率的回归结果,从中可以看出:在控制了户主特征、家庭特征之后,村级收入差距inequal_v在模型2-3中的回归系数为负,但只在模型3中显著,在其他几个模型中的回归系数为正,且都不显著。

表3 村级收入差距与社会互动(OLS模型)

表4进一步报告了县级收入差距对村民之间社会互动频率的回归结果,从中可以看出:县级收入差距inequal_c在大部分模型中的回归系数都为负且显著。上述两个报告的回归结果表明:村级和县级收入差距对村民互动都有显著负向影响,但不一致。上述结果面临内生性问题的挑战,这是因为一个区域层面的收入差距往往与当地文化、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相关,而我们无法度量所有这些变量,从而可能遗漏变量内生性;同时,村民之间的社会互动也会通过影响收入水平,进而影响区域内的收入差距,这又导致联立内生性。因此,下面采用工具变量法解决这些内生性问题。

表4 县级收入差距与社会互动(OLS模型)

4.工具变量及2SLS模型结果。利用农村税费改革政策作为村级和县级收入差距的工具变量来解决内生性问题。进入21世纪后,我国开始对原来的农村税费制度进行改革,以减轻农民负担,并逐步开始对农业进行多种形式的补贴,但这一改革在不同地区的实施进度不同,因此,这给我们提供了利用政策执行时间的差异识别因果关系的机会。税费改革影响收入差距的逻辑在于:改革前的农村税收按家庭人口或者耕地面积征收,结果导致穷人的税率高,富人的税率低,从而具有放大收入差距的作用[32];尹恒等利用1995-2002年的农户调查数据评估了改革前农村税费的公平性,发现农村税费扩大了农户收入的差距[33]。由于农村税费改革的实施和推进是由中央和省级政府决策并执行,对于村和县级政府而言是外生的,因此满足工具变量的外生性要求。下文将采用所在村在调查时是否实施了税费改革作为村级收入差距的工具变量,采用所在县内样本村实施了税费改革的比重作为县级收入差距的工具变量。可以预期,由于取消了按照人口或者耕地面积征收的税费,因此,收入差距会因农村税费改革而下降。

首先,表5报告了以所在村在调查时是否进行了税费改革为工具变量、以村级收入差距为内生变量的2SLS模型回归结果,从中可以看出:第一,工具变量在一阶段回归中都显著为负,与预期保持一致,且不存在弱工具变量问题;第二,村级收入差距在二阶段的大多数模型中都显著为负,表明村级收入差距确实会降低农户间的社会互动。

表5 村级收入差距与社会互动(2SLS模型)

表6进一步报告了县级收入差距对村民互动频率的回归结果,从中得出的结论与表5类似,工具变量在一阶段中的回归结果与预期一致;在二阶段回归中,县级收入差距在大多数模型中都显著为负,表明县级收入差距也会显著降低村民间的互动频率。

表6 县级收入差距与社会互动(2SLS模型)

5.稳健性检验。第一,进一步控制更多的村特征变量,包括到车站码头的距离、到乡镇的距离、到县城的距离、是否为革命老区、是否属于贫困县、地理特征虚拟变量、村人口总量等,然后继续进行2SLS回归,结果分别在表7和8中。

表7 村级收入差距与社会互动—稳健检验1A(2SLS模型)

从表7和8可以看出,工具变量在一阶段都显著且符号与理论预期一致,不存在弱工具变量;同时,无论是村级还是县级层面的收入差距,在所有的二阶段模型中都显著为负,这一结果与前文保持一致且更加稳健。

表8 县级收入差距与社会互动稳健检验1B(2SLS模型)

第二,从社会互动的决定因素看,除了区域内的收入差距外,家庭自身在群体内的相对收入也会直接影响他与其他家庭之间的社会互动,但前面的模型没有控制这一变量;为此,生成一个新变量,即农户家庭人均收入水平是否位于村人均收入之上,用它来度量农户的相对收入水平并控制在模型中。

进一步控制了该变量后,回归结果见表9和10。从中依然可以看出,结论基本稳健,即村级和县级的收入差距都会显著降低村民间的社会互动频率。

表9 村级收入差距与社会互动稳健检验2A(2SLS模型)

表10 县级收入差距与社会互动稳健检验2B(2SLS模型)

最后,笔者还进行了其他稳健性检验,包括对被解释变量的度量采取其他赋值方法(例如,对前5个被解释变量根据是否频繁,赋值为1和0)增加变量,控制被调查者心情状态,结果发现结论依然稳健。

三、结论与阐释

一国内部,地区或局部的收入差距是否也会阻碍社会经济发展?现有研究对此的回答较少。为此,本文基于CHIP2002农户数据研究了村级和县级收入差距对村民社会互动频率的影响,结果发现:第一,村内收入差距的扩大会显著降低村民之间社会互动的频率;第二,县级水平收入差距的扩大也同样会降低村民间的社会互动频率;第三,采用农村税费改革作为工具变量,解决内生性问题后,发现村级和县级收入差距的扩大确实对村民间的社会互动频率具有负面影响。另外,比较村级收入差距的回归系数和县级收入差距的回归系数后发现,无论是在OLS模型中,还是在2SLS模型中,村级收入差距的回归系数大多数情况下都要比县级收入差距的回归系数大(少数例外),这意味着对于社会互动这种社会资本而言,局部层面的收入差距的负面影响更值得重视。

综上,本文揭示了收入差距扩大对社会经济发展产生负面影响的一个新微观机制:降低家庭之间的社会互动频率,补充了收入差距与社会经济发展关系的文献,并提供了来自中国农村的微观证据。本文结果还意味着收入分配政策不应仅瞄准全国层面的收入差距,局部范围内的收入差距也同样不利于社会经济发展,这一点应该引起政策者的重视。笔者还发现,21世纪初中国实施的农村税费改革降低了村民间的收入差距,有助于提升村民之间的社会互动,这为全方位评价农村税费改革的积极效应提供了新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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