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兄弟失和”是莎士比亚戏剧,尤其是莎士比亚历史剧中比较常见的戏剧设置,它不仅促成重要的戏剧冲突,而且是历史剧所着力表现的重要主题。在取材于史籍的中国元代历史剧中,“兄弟失和”几乎是一个缺失的主题,这反映了在不同文化语境中对类似历史事件截然不同的价值判断。
[关键词]莎士比亚;历史剧;兄弟失和;中国史剧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1)02-0141-07
[作者简介]徐阳,大连大学英语学院讲师,北京大学英语语言文学博士,研究方向:英国文学、比较文学。
一、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兄弟失和”
“兄弟失和”在莎士比亚戏剧中比较常见。莎士比亚这一类型的戏剧设计基本上是以常态的伦理秩序被破坏即和谐的兄弟关系被打破时开始的。例如《哈姆雷特》中克劳狄斯为了权力而杀害兄长,《李尔王》中爱德蒙千方百计迫害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爱德伽,《麦克白》中麦克白杀死把他视为最尊贵的表弟的国王邓肯。《皆大欢喜》中奥兰多不仅受到非人的待遇,而且受其兄长的追杀,历经磨难。在传奇剧《暴风雨》中,米兰公爵普罗斯彼罗被其弟安东尼奥篡位并被其流放至孤岛。
历史剧和其他类型的戏剧相比,“兄弟失和”不仅促成重要的戏剧冲突,还是历史剧所着力表现的重要主题。在《亨利六世》上篇当中,病危的摩提默对其侄儿(即后来的约克公爵)说道:“陛下的祖父亨利四世的王位,是从自己的侄子爱德华三世长子理查那里夺来的。在他统治的过程中,北方的霍茨波家族因其得国不正,于是起兵拥护我来继承王位。”①(2.5.63-69)在《亨利六世》中篇当中,约克公爵在对索尔斯伯雷解释自己王位继承权的时候,曾明确提出日后英国陷入动乱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理查二世王位被篡夺,即:“青甲王子爱德华在其父尚在位的时候就离世,留下唯一的儿子理查。理查后来继承了祖父的王位,然后却被亨利起兵所废弃。亨利四世将无辜的理查王囚禁在邦弗雷特城堡,而就在那里理查王被人害死,这是不容篡改的事实。”(2.2.18-27)在《理查二世》当中,国王理查二世因为亲佞远贤,滥杀无辜,还将自己的堂弟勃林布洛克流放,导致自己的亲叔叔兰开斯特公爵深受打击。后来勃林布洛克起兵反叛,夺取了王位,即亨利四世。在《亨利六世》当中,葛罗斯特公爵不顾及兄弟情分,一心只想要除去妨碍自己夺取王位的人。在《理查三世》当中,理查三世派遣刺客用残忍的手段谋杀了自己的哥哥克莱伦斯公爵。
莎士比亚创作的从《约翰王》到《亨利八世》十部历史剧,基本上涵盖了英国从1377年到1485年的上百年历史动乱大事件。蒂里亚得提出,是莎士比亚让广大读者重温了那段英国历史,史学家霍尔所言:“亨利四世是英国陷入长时间动亂和分裂状态的始作俑者。”[1](P191)兄弟失和的主题实质是儿子们为争夺父亲的位置而自相残杀,破坏了社会原有的等级秩序和社会规范。莎士比亚历史剧的结局是秩序的恢复,彰显了人类理性对抗非理性欲望的胜利。
二、中国元代历史剧中类似主题的缺失
所谓“历史剧”必须具有两个最基本的条件:一是它的主要人物必然是历史上真有其人;二是故事的主要框架应该有历史史实的依据,作者在此基础上展开艺术的遐思[2](P234)。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为了争夺皇位而造成的手足之间的相争甚至是相互残杀也是屡见不鲜。众所周知的有舜、象兄弟的古老传说,曹植以“兄弟”为题做的七步诗,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中为了皇位而对其兄弟的诛杀等。这样的故事正史也有记载,例如《左传》记载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秦二世诛杀兄弟姊妹之事,但是在取材于史籍的元代历史题材剧中,几乎没有“兄弟失和”这样的主题。
现存元杂剧作品中描述兄弟关系的戏剧很多 这些戏剧有秦简夫《宜秋山赵礼让肥》中的赵氏兄弟,王仲文《救孝子贤母不认尸》中的杨氏兄弟,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中的燕和与燕顺,孟汉卿《张孔目智勘魔合罗》中的李氏兄弟,萧德祥《杨氏女杀狗劝夫》中的孙荣与孙华,《神奴儿大闹开封府》中的李德仁与李德义,《崔府君断冤家债主》中的乞僧与福僧,《张公艺九世同居》中的张氏三兄弟,《薛苞认母》中的薛氏三兄弟等。,而属于历史剧的只有郑廷玉的《楚昭公疏者下船》以及无名氏所作《冻苏秦衣锦还乡》[2](P229-234)。
《楚昭公疏者下船》讲述了人处于无从回避的极端情境下而不得不作出残酷选择的故事。故事的背景是楚昭公被伍子胥打败,被迫带着妻儿兄弟,一行四人逃到江边上船。楚昭公与亲眷在渡汉江逃亡的时候,因为所乘船只较小,在江面遇到大风,于是撑船艄公提出将关系远一些的人扔下水,以避免翻船。楚昭公先后命令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投江,而自己在与兄弟芊旋上岸后分别逃难,大夫申包胥前往秦国经过苦苦哀求才讨来秦兵支援,最终实现复国。在戏的结尾处概括了楚昭公在小船上让妻、儿投江的理由:流亡回来的芊旋与楚昭公相聚,手举酒杯说道,由于心里惦念投水的嫂子与侄子,无法吃下这杯酒。昭公宽慰芊旋,并将新娶的女人叫出来,让其和弟弟相见,并说道,兄弟啊,我当时让你的嫂子、侄儿投水,但可以再娶、再生;如果让你投了水,我到哪里再去找回我的同胞亲兄弟[3]!
《冻苏秦衣锦还乡》取材于《史记·苏秦张仪列传》,写苏秦饱经磨难后发迹的事情。剧中第二折苏秦求取功名受挫,不得已而回家,遭到兄嫂的冷言相讥,后被父亲撵出家门。后来发奋读书,官至六国元帅,最终衣锦还乡,父子兄弟夫妇大团圆。
元杂剧中的兄弟关系大多是以正面褒扬兄弟情义、张扬兄友弟恭为主的家庭伦理剧,没有莎士比亚戏剧中为了权力和地位而引发的兄弟之间的血腥暴力的历史题材剧。元杂剧中兄弟失和主题的缺失可以说反映了在不同文化语境中对类似事件截然不同的价值判断。
三、莎士比亚历史剧“兄弟失和”与中国元代历史剧类似主题缺失原因探究
(一)由长子继承权引发的生存焦虑与中国古代诸子均分的现实原则
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兄弟失和”的主题折射了英格兰人民经济生活中对于“长子继承制”的焦虑。长子继承制是指从中世纪时期以来欧洲贵族所采用的由长子承袭所有家产的分家制度,当时,所有的财富都是以土地形式存在,而土地不能交易,因此这种分家制度的优点在于贵族家庭在社会地位以及家庭财产方面可以保持高度的稳定性,甚至可长达数百年之久。由于贵族的爵位以及土地均由长子继承,因此家族的次子们为了生活不得不背井离乡,11世纪末以来,由于经济发展的原因,不甘心受长子继承制的束缚,除了长子以外的其他子辈们大都会选择离家出走。城市与农村都有发展经济的需要,社会各个阶层,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要积极地为自己寻找出路[4](P266)。
子輩之间因财产与权力之争而引发的巨大的不公平成为家庭成员之间不和谐关系的隐患。从15世纪50年代以来,因为为数不多的人掌握着大部分的土地,造成社会阶层以及有血亲关系的家庭成员之间严重的贫富分化。由于西欧中世纪封建领主制使得土地占有的数量与政治特权的大小直接相关,因此下至普通百姓,上至特权阶层,都会发生兄弟之间因财富和权力而引起的争斗。莎士比亚喜剧《皆大欢喜》中奥兰多所受到其兄长的迫害以及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中葛罗斯特伯爵的私生子爱德蒙对于没有继承权的反抗都从不同角度阐释了莎士比亚历史剧中“兄弟失和”主题的现实根源。
作为幼子,奥兰多没有继承权,父亲去世之后将他托付给哥哥奥列佛照顾,并留给他一千块钱,然而奥列佛对于弟弟并无亲情,并完全无视父亲的遗愿,不给奥兰多提供成长必需的教育,把他当下人使唤,对此奥兰多抱怨颇多:
“他却叫我像个村汉似的住在家里,或者再说得确切一点,把我当作牛马似的关在家里,你说像我这种身份的良家子弟,就可以像一头牛那样养着的吗?他的马匹也还比我养得好些,因为除了食料充足之外,还要对它们加以训练,因此用重金雇下了骑师。可是我,他的兄弟,却不曾在他手下得到一点好处,除了让我白白地傻长,这是我跟他那些粪堆上的畜生一样要感激他的。他要剥夺我固有的一点点天分,他叫我和佃工在一起过活,不把我当兄弟看待,尽他一切力量用这种教育来摧毁我的高贵的素质。”(1.1.4-12)
无奈奥兰多只好背井离乡,自寻生路,对其兄说:
“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你得允许我去学习那种适合上流人身份的技艺,否则把父亲在遗嘱里指定给我的那笔小小数目的钱给我,也好让我去自寻生路。”(1.1.48-50)
两兄弟的命运如此不同,只因为奥列佛拥有兄长的身份从而可以得到父亲留下的全部庄园田地。
奥兰多的可怜境遇与《李尔王》中的爱德蒙可以相提并论。作为葛罗斯特伯爵的私生子,现实赋予他为恶的充分动机。因为身份的局限,他不论在家庭财产继承方面,还是在社会地位承袭上,都没有任何的机遇。作为马基雅维利式的人物之一,剧作家使爱德蒙的人物塑造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恶,他的恶是出于对现实不公别无选择的“以恶制恶”式的反抗,他称自己为父亲在“热烈的偷情”时出生,嘲讽兄长是父亲与他那个“呆头呆脑的妻子”,在“迷迷糊糊之中制造出来的笨蛋”。为了取代兄长的继承权,他制造了一系列的阴谋事件:他模仿爱德伽的笔迹写信离间父亲与兄长的关系,同时为篡夺王室大权又勾引李尔王的两个女儿,即奥本尼公爵的妻子高纳里尔、康华尔公爵的妻子里根,使她们鹬蚌相争,以便其渔翁得利。
同室操戈的悲剧围绕着利益与权力之争在莎士比亚历史剧中周而复始地上演。在中国元代历史剧中鲜有这样的主题并非作家有意避之,而是中国传统的长子继承制没有在现实生活中成为引发民众焦虑的心理根源。中国传统的长子继承制不同于西方的长子继承制。中国古代的爵位是由长子继承,而财产则是由所有儿子平均划分,即使是私生子也同样具备半份财产继承权,该传统在国家颁布的律令当中有着明确的表述,可以提供规范化支持。比如在《大明令·户令》当中就有:“官爵荫袭,先予嫡长子孙;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尽应依子数均分。”[5](P274)在中国古代以法律的形式确定财产权不排斥私生子的情况,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在当时世界其他国家很少有类似规定。因此元代以兄弟关系为主题的戏剧中以“分家”戏居多。
例如,在元代南戏《杀狗记》中,有富家子弟孙华因受到身边市井无赖的挑唆,把弟弟孙荣驱逐出家门,而其妻杨月真为了能够规劝丈夫兄弟和顺,使用了这样的计策:把一条狗杀死之后装扮为人的尸体,然后放到了家门之外。而醉酒回家的孙华看到了尸体之后大惊,认为自己将会祸事临头。此时那些身边的市井无赖不但没有施加援手,反而是落井下石,到官府告发了孙华,弟弟孙荣却不计前嫌,帮助他将尸体埋起来。在真相揭开之后,孙华幡然悔悟,将弟弟接回了家,同时还因为 “兄敦睦,有裨风教”得到了官府的表彰。比较著名的还有《薛苞认母》。《薛苞认母》描写了薛家长子薛苞尽孝道的故事。薛苞的母亲早已离世,父亲再娶,并与继母生下薛二、薛三。继母百般虐待,将他赶出去。父亲去世之后,继母将万贯家财均留给薛二与薛三,将一处简陋的房屋与一小块荒芜的土地分给薛苞。薛苞并无怨恨、违背之心。三年以后,薛二与薛三的家产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为灰烬,薛苞却用勤劳的双手开辟了自己的致富之路,成为仁义、富有的财主。薛苞夫妇见到已经成为乞丐、沿街乞讨的母亲与兄弟,将他们接到家里,共享天伦之乐。
尽管在家庭内部不可避免会有因兄弟妯娌不和而发生闹分家的冲突,但是元代杂剧针对兄弟关系作出的描写,总体是表现出理想状态下的伦理趋向,中国传统家庭伦理所强调的兄弟之伦应该是兄友弟恭、和睦相处,而这也是人们对于理想血亲关系的一种追求与向往。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长幼有序、兄良弟悌的道德得到了不断发展和完善,成为调整封建家庭关系的一个重要道德规范[6](P267)。
中国传统社会产生自汉代起在财产上出现的诸子均分的明确规定,对于中国古代宗法社会的家族体系传承有非常大的影响。同时,对于统治阶层而言,由于政治秩序的建构是基于儒家宗法血缘的自然秩序之上,为皇位继承权集中于皇太子身上提供了明晰的执行标准,从而在理论上摒除了其他皇子争夺皇权的隐患,有效地避免皇子为争权而兄弟相残的人伦悲剧,达到“绝庶孽之窥寄,塞祸乱之本源”[7](P1-11)的目的。同时为保证社会的稳定、成就家长的地位,中国古代提倡“忍”字哲学。《张公艺九世同居》中塑造了张公艺这位历史上治家有方的典范。张公艺深刻地概括了“忍”,忍字是心上的一把刀刃,要保持清明的心态,守口如瓶,安分守己,将仇恨化为恩情,不计较强弱得失,对待亲人要保持宽厚、温柔的情感。奉行“忍”的原则,虽然对于个体而言,消磨抑制了人性的张扬,但保护了大家族的巨大凝聚力,《张公艺九世同居》中九辈同居、九百人团聚一处,和睦相处,千年传颂。
(二)宗教文化与人伦文化及不同文化体系中历史书写模式的影响
以“兄弟失和”为主题解读王朝的更替也是英国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期主要历史叙述模式之一。12世纪的威尔士牧师——杰弗里(Geoffrey of Monmouth)的拉丁文著作《不列颠诸王纪》就采用这个模式建构盎格鲁诺曼时代的英国历史[8](P139),他认为每一个政权的继任者都会受到来自某个野心家兄弟(有可能这个兄弟与其共同执政)或是其他亲属对自己王位的觊觎[ Ibid., 142-143.]。例如传说中麦普瑞歇斯(Mempricius) 与马里姆(Malim)兄弟,为了争夺王位,麦普瑞歇斯在一场名义上为了促进兄弟二人“和平共处”的会議中杀害了对方[9](P32-33)。在这些历史叙事中,同室操戈的诅咒一般来自被迫流亡的同宗兄弟——他通常会借助外族的势力回归并要求重新享有属于他的世袭家业。圣·奥古斯丁使用“兄弟失和”的模式解释历史,指出历史的本质是世俗之城与上帝之城之间的冲突。世俗之城从该隐杀弟开始,由于他的罪行该隐成为世俗之城的创建者[10](P90)。上帝之城始于亚伯,亚伯及其精神后裔朝着一个超世俗目标进发的朝圣者。都铎历史学家爱德华·霍尔在《兰开斯特与约克. 两大显贵家族的结合》中(1548)也以兄弟关系的失序为线索来建构中世纪的英国历史。他将玫瑰战争中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间的残杀称为“兄弟与兄弟间的内讧”,是欧洲大历史众多派系冲突之一例[11](P1)。而兄弟关系的恢复与重建象征着新王朝的诞生。霍尔将玫瑰战争以兄弟之间的残杀类比,使它成为都铎王朝诞生的序曲,并将英国中世纪的历史作为一个章节嵌入上帝末世拯救的宏大计划中。
取材于史传的戏剧也部分移植了史学家的神学历史观。莎士比亚将亨利四世塑造为颇有政治建树的君主,战功卓著,但饱受篡位之辈的折磨。他忧思成疾,终日恐惧自己不合法的王位被别人以同样的方式夺走。他将儿子的放浪形骸归咎于自己推翻理查二世所犯的罪行,认为儿子的野性行为是天降之罚,每当他听到别人对霍茨波的赞扬,就如同默声地讥讽他儿子的“放荡与耻辱”一般。
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篡位的兄弟是基督教恶天使的化身。在《理查二世》中,勃林布洛克责骂杀死理查二世的凶手时说,愿你跟着该隐在暮夜的黑影中徘徊,再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显露你的容颜。在《理查三世》中,理查王坦诚自己的邪恶:“我已布置了阴谋,恶毒的初步计划,利用醉汉才肯散布的一些预言,诽谤的文字,以及离奇的梦,使我的哥哥克莱伦斯和国王彼此之间生出深仇大恨。”(1.1.32-35)克莱伦斯被捕,他却将导致他哥哥被捕的罪责归咎到外戚们的头上,同时,面对克莱伦斯时惺惺作态,假意声称:“这有伤手足之情的过分举动使我痛心,非你所能想象。”(1.1.113-114)其实他自己才是炮制此案的真正罪魁祸首。他依靠“从圣经上偷取片言只语来掩饰”他“赤裸的奸诈”,“在彻头彻尾的扮演恶魔之际却像是一位圣徒”。在《理查三世》中,利佛尔伯爵被囚禁在邦弗雷特城堡中等待处死,这期间忆及理查二世遭到谋害一事,联想到了当下事件,邦弗雷特城堡中黑暗血腥的监狱曾经囚禁过许多贵族,这里也是理查二世的绝命之地,邦弗雷特城堡正因为如此而声名狼藉(3.3.8-13)。在阿金库尔战役中,亨利五世对神祷告时同样提及理查二世被篡位的罪恶:他担心神会在战役中因此降罪于英国导致战役失败,因此向神祈祷不要追究亨利四世篡夺王位的罪责,理查王的尸骸已被得到妥善安葬,他诚心为父王的罪恶悔过,为此而流下的泪远远多于理查王当年因遭谋杀流下的鲜血。
与莎士比亚历史剧所体现的西方宗教文化不同,中国元代历史剧体现了中国独特的人伦文化。对于中国古人而言,兄弟失和而引起的流血暴力是难以想象的。儒家所谓“人伦”,即人的秩序,把夫妇、父子、兄弟、君臣、朋友等五种最具典型性的人际关系归纳为“五伦”,可见兄弟关系被摆在人伦文化非常重要的位置。兄弟关系以血亲为主,称为“悌”,指的是弟对兄的恭顺敬爱,与子女对父母之爱的品德并称为“孝悌”。 在先秦儒家思想当中认为,孝悌是天生就有的一种本性,可以“不虑而知”,不需要学习,即在幼年的时候没有人不知道要敬爱双亲的;在长大之后没有人不懂得要尊敬兄长的。而且还重点强调了弟弟要对于兄长怀有牺牲意识,这与儒家长者本位具有相通之处。孔子有言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12](P3473)人与人之间表现出的“孝悌”之意,在伦理关系当中占据重要地位,由此推己,在整个社会当中都可以形成孝悌关系,正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在这种博爱的道德情感联系之下,可以建立起“谨而信”的理想社会。可以说,孝悌文化已经融入中华民族的血液里,建构了中国人的人格结构,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思维方式,使孝悌成为处理家庭关系的重要伦理原则,无法接受文学作品中“兄弟失和”主题的引入。
在中国戏剧艺术高峰时期出现的元代历史剧大多取材于反映轴心时代史官文化伦理观的史籍,如《左传》《史记》等[13](P118)。在轴心时代史官文化中,孝悌与忠君同样受到重视,甚至父兄被君主无辜滥杀,臣子可以向君主复仇。最极端的例子莫过于《史记·伍子胥列传》。春秋时期楚平王受奸臣费无忌的蛊惑,将伍子胥父兄杀害。伍子胥为复仇,联合吴国的兵力讨伐楚国,挖开楚平王的坟墓,找出他的尸体,“鞭之三百”,然后才住手。司马迁虽然不完全认同伍子胥破楚时的行为,但认为其“弃小义,雪大耻”,是不拘小节的烈丈夫,为了为父兄报仇而忍受屈辱,“名垂于后世”[14](P302-304),司马迁对伍子胥的评价可见儒家思想对孝悌关系的重视,它甚至可以被置于君臣关系之上。中国历史文学作品当中,例如《史记》等作品中,如果以兄弟关系为题材,则基本是用来宣扬传主人品[15](P272-276)。史官往往以春秋笔法的隐性形式以及“君子曰”的显性形式阐发大义。例如,对于手足相残一事,太史公曰:“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哉?”[16](P171-174)在元代历史题材剧的伦理观同样宣扬“孝悌”的观念以及“义”——使非血缘关系的人联系聚集在一起的兄弟之情。“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式的“兄弟失和”成为违背人伦的禁忌题材而为中国文学作品所回避。
(三)冲突与圆融的审美习惯
西方戏剧的主要特征是通过戏剧冲突展现戏剧情境,从审美习惯来看,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兄弟失和”体现了西方戏剧以冲突为美的本质,表达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以及通过戏剧冲突刻画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究其原因,如黑格尔所总结,西方戏剧是以“目的和人物性格的冲突以及这种斗争的必然解决为中心”[17](P283),同时他揭示了戏剧冲突产生的本质原因,即某种目标是特殊、具体的,特定的人物要立足于特殊的情况方可实现上述目标,因此要基于特定的人物引发目标的实现……当个别人物发起动作行为时,将会受到来自于其他人物的阻碍与限制,从而在碰撞中产生矛盾与冲突,矛盾发起的各层面要通过不断的斗争,使自身的目标得以充分的实现[18](P231-232)。而“兄弟失和”的主题表现的是个人欲望的过分张扬渴望战胜历史理性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的悲剧性冲突。从埃斯库罗斯的《七将攻忒拜》希腊悲剧《七将攻忒拜》是一个以杀父、乱伦、兄弟相残为情节主题的政治悲剧。到莎士比亚戏剧,“兄弟失和”是西方戏剧经久不衰的主题。兄弟失和,父子相残,诸如此类血缘至亲之间发生的惨剧历来被认为是适合戏剧表现的题材,因为它们可以引发“真正的恐惧和怜悯”[19](P105)。
莎士比亚历史剧中作者的复调式隐性意识赋予戏剧中违背人伦者的动机以最大限度的合理性。莎士比亚虽然对王权的天授以及由此而来的威严和不可侵犯进行了浓重的渲染[20](P197),大主教可怕的预言像梦魇一样追随着亨利四世残害血亲夺取的王位:
“要是你们把王冠加在他的头上,让我预言英国人的血将要滋润英国的土壤,后世的子孙将要为这件罪行而痛苦呻吟;和平将要安睡在土耳其人和异教徒的国内,扰攘的战争将要破坏我们這和平的乐土,造成骨肉至亲自相残杀的局面;混乱、恐怖、惊慌和暴动将要在这里驻留,我们的国土将要被称为各各他,堆积骷髅的荒场。”(4.1.130-138)
剧作家同时也表达了与此相矛盾的观点,即拥护勃林布洛克对理查王的杀戮。被史学家霍尔称为“英国长期争吵与分裂的创始者与祸根”的英王亨利四世在历史剧《理查二世》中似乎有充足的理由杀死血亲表兄理查二世。理查王固执任性,处事随心所欲,不像一国之君。亨利四世曾如此形容他的任性妄为,他一声令下,(被流放的臣子)长达四年之久的生命岁月白白蹉跎。(1.3.208-209)理查“亲小人,远贤臣”,剧中有三个理查王的“近侍”,深得理查王的宠幸,就在于他们能投理查王之所好,招致国人的唾弃,最终为勃林布洛克所杀。理查专横暴虐,标榜“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信条,用放逐、处死、谋杀等残酷手段打击他心目中的敌人,他将勃林布洛克流放并在其父死后没收了他全部的地产。理查二世不守法纪,挥霍无度,臣子对其怨声载道,亨利四世声称为继承权带军归来因此而支持者众多,上至大贵族约克父子,下至威尔士的普通民众,皆投其麾下群起响应。可以说因为理查二世的悲剧是人为而非天意。失民心者失天下。
勃林布洛克成为亨利四世之后,戏剧冲突从外部的情节叙述转向人物的内在情感纠葛。亨利四世因为罪恶而饱受良心的折磨,表现了他内心深处对权力的欲望与因此而产生的罪恶两种情感之间的冲突。有学者这样评论莎士比亚的戏剧,认为它表现出了普通人抗衡大自然神秘力量的决心与毅力。(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角色就是)我们之中的某个人被高亮在舞台上与社会、法律、命运,以及和他一样的普通人作斗争;若是有可能,还要与自己、与权力、与傲慢、与野心、与愚蠢以及其他所有的丑陋行为作斗争[21](P28)。
莎士比亚戏剧中“兄弟失和”的主题反映了西方理性的历史与人本能的欲望之间永恒的二元对立。历史剧中二者之间的张力影射了人类心理上摆脱道德秩序的渴望与违背人伦的恐惧。在中国元戏剧当中并没有与之相类似的题材,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中华民族传统审美观念中对于“圆融”美的执着。比如在元杂剧《冻苏秦》当中秦相张仪之言过:“天下之喜事,无过于父子、兄弟、夫妇团圆。”可见先人在兄弟关系当中相当重视“团圆”,希望彼此之间有了嫌隙的兄弟,最终可以恢复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局面。“团圆”是中国古代所特有的戏剧创作模式,比如《赵氏孤儿》《汉宫秋》《琵琶记》《精忠旗》等都有“团圆”的情节,即使是悲剧《祝英台》,最后也使用化蝶双飞的情节以化解戏剧的悲剧氛围。这种“团圆之趣”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表达,反映了中国独有的审美心理[22](P26-30)。如朱光潜先生在《悲剧心理学》中的评论,在中国戏剧中,无论主角命运如何悲惨,戏剧的结局一定是团圆的,观众的关注焦点在于他们怎样转危为安[23](P50)。“团圆”弥合了人们现实生活的缺口,使人们的目光从悲苦的当下生活中移开,并期待圆满的未来。
“兄弟失和”的主题有违中国人喜好“团圆”的传统文化心理,元代戏剧作者独言式的显性意识介入戏剧中评判其中的善恶、忠奸、正邪与美丑使表现兄弟关系的戏剧以正面赞颂兄弟情谊为主,而不适合表现西方式的最大限度张扬个人恶的欲望挑战社会道德的冲突之美。
四、结论
若是我们将历史事件看成故事的隐含结构成分,那么历史事件本身应当不参与价值论断。同样的历史事件既能够是悲剧性故事成分,也能够是喜剧性故事成分,这一切要看历史学家的立场,为了故事的需要他如何安排一系列历史事件的顺序以及联结事件的逻辑关系[24](P164)。以“兄弟失和”为主题的历史事件曾经在不同的时空存在。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它们被赋予不同的故事模式连缀而成具有历史意义的维度。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兄弟失和”的主题挪用了史学家的神学历史观,以《圣经旧约》中该隐与亚伯为了争夺长子权的争斗为原型,表达了西方宗教文化氛围下由长子继承权而引发的现实生存焦虑,体现了西方戏剧以冲突为美的本质。尽管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为了争夺皇位而造成的手足之间的相互残杀也是屡见不鲜,但是这类故事鲜有走进史籍者,元代杂剧中几乎没有以“兄弟失和”为主题的历史剧。这种特殊的文化现象说明中国的长子继承制对于安抚人们的现实生活,延续中国古代家族制度具有相当大的意义;对于“兄弟失和”题材的禁忌体现了中国独特的人伦文化——没有经过政治伦理制度异化的孝悌意识既是联系中国家庭成员关系的珍贵思想纽带,也是被中华民族普遍接受的人伦规则,反映了中华民族以“团圆”为美的传统审美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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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兰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