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

2021-06-15 03:03朱庆和
西湖 2021年4期
关键词:王瑞

王瑞父母一直想留个孩子在身边,结果大儿子王智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济南,接着女儿王慧谈了男朋友是武汉的,她也就顺理成章地去了那里,两位老人最终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王瑞身上。哥哥姐姐也希望他能回到松河照顾父母。即将毕业的王瑞似乎也没有理由反对。于是他父亲动用了浑身的解数,终于打通了松河市政府一个副秘书长的后门,朝里面塞了一些东西;说刚好市里一个重要部门的重要岗位有个空缺,刚好填进去。事情原本就这么定了下来,几乎跑断了腿的老父亲觉得可以歇口气了,谁知王瑞的态度陡然一转,他突然决定不回去了。王智气冲冲地从济南赶到南京,结果又灰溜溜地像只老鼠一样赶了回去。看来三个孩子宁愿待在火炉里热死,也不愿守着那两具棺材,两位老人就是这么说的。为了缓和矛盾,王瑞毕业离校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跟他刚认识不久的三十岁的银行女职员仇敏去了趟黄山,然后又在皖南宏村住了十多天。

在临去单位报到前他还是回了老家一趟,看看父母气消得怎么样了。母親好像是想通了,但主要还在心疼打了水漂的那些钱,可父亲却坚决不与这个不孝之子搭言。这样王瑞就放心多了,他很挂记着母亲,至于那个顽固老头,母亲会感化他的。他又打了车票,一路颠簸到了南京,颠簸到了单位,颠簸到了宿舍,颠簸到了他事业新鲜的开端,好像他就准备这么不由自主地一路颠簸下去。王瑞晃了晃脑袋,觉得毕业那阵子跟父母的抗争,跟仇敏的疯狂,就像是一场梦,更像是一场游戏。不管是游戏还是梦,他打算把它们从脑袋里沉下去,一直沉到血液的最深处。一切重新开始。

王瑞被通知去参加“迎新”座谈会,说是所长亲自主持。这是工作一个多月来所长第一次公开露面,先前一直在外面为嗷嗷待哺的六百号职工的生计跑来跑去。小会议室里大家围成一圈,一律夹着尾巴,隐藏笑容,等着所长分糖吃。这两年新分配来的毕业生竟然有三十多人,王瑞觉得脸面都很熟,但是都叫不出名字来。

所长四十出头的年纪,自信,笑容可掬,一副已扼住了命运咽喉的模样,正因为如此,他具有很强的亲和力。没一会儿,会场就被他调动得热闹非常。大家争相发言,纵论时局,好像他们已经主宰了他们的命运似的。王瑞不发一言,他缩着脖子东看看西看看。他把每个人的脸扫过一遍,发现他们长得都不一样,不仅是不一样,而且都极其富有个性,也就是说越看越不像人。撅着嘴的那个是头猪,贼眼溜溜的那个是只老鼠,长脸的那个是匹雌马,大乳房的那个是只鸡……惟有高颧骨突嘴巴的所长接近于人,是只猩猩。王瑞置身于一个动物园里,越发感到没有意思可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硬着头皮待下去。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起身走出了会议室,他以为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实际上谁也没理他。

部门主任看见王瑞进了办公室,就问,会开完了?后者也不吭声,坐到了自己的桌前。部门主任是个干巴老头,副主任刘美正跟他商议什么事情,里面还夹杂着几个人。干巴老头一直对刘美那对晃动不停的大乳房耿耿于怀。王瑞觉得刘美应该答应那个瘦猴子才对的。所里一位老同志死掉了,每个部门都要去死者家进行慰问。瘦猴子支使谁,谁也不想去。王瑞刚好想到外面透透气,就拿了挽帐说:“我去!他家在哪?”于是王瑞一手夹着一个贴有“某某同志千古”字样的被面,一手捏着死者家地址的字条上路了。

当他敲开止马营小区32幢508室房门的时候,看见面积不大的客厅、卧室里挤满了哀伤的人们。王瑞估计就是这家了,他说明了来意,然后把挽帐递给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握住他的手,说不出话来,不知是激动还是悲痛。刚好中年男人的手机响了,他把王瑞的手放下来,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然后去了阳台上。因为没有人再理他,王瑞顿时感到孤立、尴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屋子的人都深陷在各自的悲伤里,他似乎也应该悲伤一下,不然实在对不住他们。王瑞就从靠他最近的一个少妇开始,转着圈与他们一边握手一边声音低沉地说,请节哀顺变,请节哀顺变。每握一个人,他都要说两遍“请节哀顺变”,不是怕他们听不见,而是显示慰问的力度,仿佛他代表了单位。结果他越握越顺手,甚至连躲在厨房及厕所里悄悄啜泣的人们也不放过。最后他满意地搓着双手下楼,来到了大街上。他看着来回走动的神色安详的人们,感觉好像刚从电影里走出来一样。

他到单位时还没有下班,就打开了单身楼四楼最里面的房间。房间的主人是王瑞的校友,研究生毕业,比他早来几个月,几天前携着新婚不久的老婆和梦想去了深圳。大家都以为他请婚假旅游去了,只有王瑞知道他不会再回来。房间被花格布帘平均隔成了两间,一张席梦思床几乎撑满了里间,外间算是客厅。他在里间的床上躺下来,迷糊了半天。他跟狗一样半死不活地躺着,结果就悲伤起来。他睡过去了,突然之间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中,他感到一只苍蝇停在了脸上,就像是从他身体里飞出来的一样,就像是他那黑黑的小小的灵魂。

仇敏打开房门,虽然看不见站在门外的人的脸,但听声音已经知道是谁了,她既不惊讶,也不惊喜。王瑞也是如此。因为一时无话可说,所以两个人僵了一会儿,似乎发黄的灯光把他们隔得更远了。“屋里有人吗?”门外的人终于开口。门里的人很淡地回答说:“有人。”于是王瑞从容地从仇敏的胳膊下钻了进去。仇敏随即把房门带上:“刚才在楼下晃来晃去的人是不是你啊?”王瑞想否认也不可能。“这些天你怎么不跟我联系?”王瑞反问一句:“你不也没跟我联系吗?”王瑞四处走动,就跟在自己家一样。王瑞转到她身后。他一边把她上衣掀起来,一边把她朝卧室里推。仇敏试图做出挣脱的架势,王瑞干脆就把衣服套到了她头上。“我还没洗澡呢!”王瑞以为这不是理由。“真的真的。”仇敏嘴里伴着“咝咝”的声音。“就知道你的,不饿是不会来的。”王瑞没办法,跟往常一样,只得去洗澡间端盆温水过来。

一完事,王瑞无力地沉了下去,这时候那些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却涌了上来,就像从下水道漫到地面上来的粪便。他虚弱极了,恶臭难闻极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终还是把持不住,要摸到她住的地方,摸到她满是脂肪的身体上来,跟个乞丐一样。只能说那件事情他实在管不住自己,当然其他事情也不由他说了算。他现在只想找点东西吃。他把丢在床下的裤头穿上,径直来到厨房,喝了点汤,吃了片香肠,然后去卫生间撒了泡尿,发现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烟灰,他知道那是谁留下的。他来到客厅,把灯都打开来,然后陷到了沙发里,陷到了灯光所笼罩的那片孤独里。一切如故,一切都是老样子,就连仇敏的那儿都陈旧不堪,还指望她的东西越用越新,新得像处女一样吗?那当然不可能。这样一想,他自己也陈旧起来了。仇敏在卧室里喊:“快看看我们在皖南拍的照片,快来看嘛!”王瑞感到自己的身体凉了下去,从头凉到了脚。仇敏干脆下床,赤裸着冲了出来。“睡着了?跟猪一样,也不找个地方。快起来,看看拍的照片。”

没想到照片上的风景真是不错,比他们当时看到的还要美。但是王瑞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太对劲;到底是哪儿,他一时看不出来。还有一叠照片仇敏捏在手里,准备收起来。经过一番争夺,王瑞抢到了手。他一张一张地翻着,问怎么啦怎么啦。仇敏不好意思地说:“你没看到?都把我拍得丑死了,皱纹都给拍上去了。”王瑞丢掉它们,把枕头支在床头,然后身子靠了上去。仇敏还在摆弄那堆照片。王瑞谈起了工作的事,他说他不想待下去了。“怎么啦?”仇敏抽出一张送到他面前,“你看这张怎么样?”王瑞点点头,继续说他的:“挺烦的,反正挺烦人的。”王瑞说着说着就没劲了。仇敏又来了兴致,真是没办法:“在这里你就是苦力!”

生活似乎由每个人所分享的秘密构成。比如当仇敏告诉王瑞,在他之前她就有男朋友,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五十多岁的有妇之夫时,王瑞觉得有必要去见见那家伙,但遭到了仇敏的拒绝。当她说那个老男人事业有成時,王瑞感觉要坚决见一见那家伙了,但遭到了她更坚决的拒绝。王瑞对那老家伙的了解仅限于此,其他方面仇敏无法提供更多。因此仇敏生活中的另外一个男人对王瑞来说就是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就掌握在她手中。当仇敏在那老家伙面前把王瑞描述成一个年轻气盛、孔武有力的小野兽时,对于老家伙来说,王瑞也是同样不得深入的秘密。

当然仇敏让她生活中的两个男人互相知道对方,知道对方的处境,其实无意于夸耀,也无意于他们竞争,看上去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很忙,忙得要命,而无暇同时顾及两个人,她只能把休息日平摊开来给他们,她会不停地抱怨说,你们都看到了,我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时间。有时王瑞心血来潮,想找个不属于他的晚上从单位宿舍爬起来,到仇敏的楼下溜一圈,希望能碰见那个老家伙。但当他真的骑车扎了过去,却放弃了原来的想法。大家彼此相安无事,这不正是王瑞所希望的嘛。

事情一开始王瑞就知道他跟她不会长久的,所以也琢磨过如果仇敏纠缠于他,他肯定不好脱身。但她曾认真地跟他说过,如果要她再嫁一次,她肯定会选择那老头的,他还不懂事,只能当弟弟,让他打消顾虑。现在看来没有纠缠那回事了。王瑞对此感到很高兴,但同时又不免伤心起来,仇敏会那么说,看来她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这就是事情的双重性。为了尊严而战,当然王瑞也建立了自己的原则。一是他坚决不在白天跟她一起出去,实在不行,也只能选择晚上。因为王瑞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跟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搞在一起。虽然他在这个城市认识没几个人,但一旦让人碰见,那么概率就是百分之百。二是拒绝她给予的施舍。只要仇敏一给他钱,无论是事前还是事后总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你这是什么意思?”王瑞决定让金钱在他面前低头。仇敏坚持要塞给他。“没什么意思呀,你上学肯定缺钱的嘛!你刚工作肯定缺钱的嘛!”如此来回推让几番,王瑞感觉要撑不住了。他突然吼道:“你他妈的给我搞清楚,是我干你,不是你干我。”仇敏一听,笑了,钱撒到了地板上,床上。“真是个小孩,还怕钱扎手的,不跟你争了。”王瑞却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很满意。

仇敏说想介绍一个女孩给王瑞,他以为她随便说说的,就没放在心上。又是一个枯燥而乏味的周末,已经快中午了。楼上不知哪家的小孩在练习钢琴,声音难听得要命。王瑞醒来,出了一身的虚汗。仇敏给楼下的饭店打了电话,订好饭菜,让服务员十二点半送过来。仇敏推了推王瑞的身体:“跟你说真的,是我同事,我觉得小女孩挺适合你的。真的,长得也不错。”王瑞揉了揉眼睛,表示不相信:“你什么时候学会拉皮条啦?”仇敏轻轻地踹了他一脚:“去你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不想见就拉倒。”王瑞并不生气,他在考虑仇敏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不是,那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你还想跟我过一辈子?”仇敏似乎在考验他。王瑞当然知道他们的前景如何,所以无需回答,他是个诚实的人。“合适就谈一谈,不合适就算完。”其实事情就这么简单,即使把它变得复杂,也还是那么简单。“行,见见面再说吧,要是谈成了,我们就住到你这里来。”

见面地点定在一家小餐馆,下班后王瑞急匆匆地赶了过去。仇敏和那个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显得自然得当,况且有仇敏作为中介,三个人的谈话并没有出现冷场,整顿饭下来,大都是仇敏和其中一个在谈,另一个在听。即使三个人共同探讨一个话题,王瑞也没和女孩搭上几句。但他看出来,这个叫刘竞的女孩人长得文静,还有些拘谨。仇敏的眼光没错,他确实喜欢这样的女孩子。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仇敏借故走掉了,临走前她先小声对女孩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把王瑞拉到一边,附在他耳朵上说:“女孩对你感觉不错,注意点,别再瞎问瞎问的。”王瑞点头称是。

他们走出餐馆,王瑞主动替刘竞推着自行车,他们商量好去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路上,他问了她的一些情况,她回答了,然后也相应地问了他同样的问题。刘竞开始主动问王瑞:“仇敏跟你家是亲戚吗?”王瑞说:“她跟你讲过是吗?但是远得很,比八竿子还要远的那种,我只见过她两三面。”这句话是他和仇敏早就商量好了的,他说出来就跟背台词一样,已经很顺口了。他轻微地感到,这个叫刘竞的女孩似乎已经置身于他和仇敏设计的游戏之中了。而刘竞听了却很高兴,好像她和王瑞关系近了一层:“仇敏是我最好的同事了,比我姐还好,她什么事都护着我的。”然后她兴致很高地讲了单位里的一些事情,一直讲到电影院。王瑞去售票口买票,刘竞在门口等。

看完电影,王瑞打算骑着自行车带刘竞回家,后者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王瑞跨了上去,他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候上完晚自习,他经常带着小燕送她回家。王瑞感觉到刘竞在后面双手紧紧地扒住了车座,但因为颠簸,身子在轻微地跳动。王瑞让她抱住他的腰,不然会掉下去的。于是她右手伸到了前面,但只是拽着他的衣服。王瑞一直送她到她家楼下。

自此王瑞开始忙碌起来,他要陪刘竞上自考本科补习班,每周两次,还要陪她逛商场、公园,时间不定。他一下子充实了许多,他喜欢这样。他把刘竞带到他单位里去,于是所里的人都知道他开始谈恋爱了。他领着刘竞去他校友的新房,那里安静,如果可能,他可以跟她单独过上一段小日子。但当他打开房门一看,里面早就被收拾干净了,窗户敞开着。经打听得知,那个校友已经彻底离开了单位,房间里的东西送给了他的一个什么亲戚。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暗暗地说:“我早晚也要离开的。”

他还照常去仇敏那儿过夜,只是内容增加了一项,就是讲述他跟刘竞的相处,无一漏缺。

春节王瑞考虑再三,决定回家过年。本来他可以带刘竞回去的,她同意了,但她又说她爸妈还不知道她跟王瑞在谈恋爱,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知道王瑞这个人。王瑞问道:“你为什么不跟你家里人讲呢?”她回答说:“仇敏说让我考验考验你,你基本合格,过了年你就可以去我家了。”于是王瑞一个人喝着西北风回到了家里。哥哥王智一家三口也回来了,而姐姐王慧寄来了两千块钱和对父母亲的新年问候,写在一张贺年卡上。除夕夜一家人喝了酒吃了饺子,然后盯着电视开始看春节联欢晚会。王瑞喝了二三两白酒,他从没喝过,但父亲和哥哥劝他来几杯,他们是这么说的:“现在你工作了,不对你限制了,要学会喝一点。”结果把他脑袋搞晕了。他正准备去睡觉的时候,接到了刘竞打来的电话。她向他表示新年问候,然后又叫他把电话给他母亲。王瑞母亲听到了电话那头甜美的祝福话,高兴得合不拢嘴,好像已经见到了未来的儿媳妇了。母亲问王瑞女孩怎么样,王瑞说跟嫂子差不多,就是有些小孩子脾气。母亲说,只要贤惠就是好闺女。

从大年初一开始王瑞班上的同学就开始聚会,大家轮流做庄。初五的时候一帮人挤进了王瑞的家里,小燕没来。初二的时候她已经来给老师拜过年了。她只是不想参加聚会,不想见到王瑞而已。她交了新的男朋友,是单位的同事,比她大八岁。王瑞打了个电话给她,问她为什么要找一个大她八岁的男人。小燕冷冷地回答说那是她的事,她还告诉他“五一”她就要结婚了。王瑞知道她应该有她的归宿,每个人都应该有每个人的归宿。但不知为什么,他听了很失落。所以他敞开喉咙把白酒灌进去,足足有半斤。

散席的时候王瑞仍然很兴奋,他跟父亲谈起了工作,他说他后悔了。他悲伤无奈的神情似乎正是父亲希望看到的,而父亲迷瞪的双眼好像已经告诉了王瑞:“看到了吧,社会就这么残酷,到哪儿都不是好混的。”王瑞迎着那嘲讽的眼神说道:“我想回来。”父亲依然不说话,还是那冷漠的眼神回答了他:“回来连个拉屎的坑都没了。”王瑞被父亲逼视得一头栽倒在了沙发上。

一醒酒,王瑞很后悔跟父亲掏了真话,父亲理解他,心平气和地对他讲道理,说已经原谅了他,既然单位定了下来,就要安心工作,他还打了个比方,说人就像是一棵树,栽到哪里就要在哪里扎根。但是他看到父亲这些年来根没扎下来,胡子倒是扎了一把。临走前,父亲以实际行动来验证他的道理,希望儿子能开窍。他买了一大堆松河特产,放在一个大纸箱里,并且叮嘱王瑞,哪些是送部门领导的,哪些是送所长的,要分清楚。

回到南京,王瑞把纸箱里的特产都送了出去,一半给了仇敏,一半给了刘竞。元宵节刘竞正式邀请王瑞去她家,于是他就把大半箱的东西一口气拖到了楼上。刘竞大姐一家三口、二姐一家三口都来了,新年的气息不但没从他们身上散去,反而更浓烈了。作为第一次拜访,王瑞表现得虽然拘谨了些,但相当积极,什么事情都去争着做,所以刘竞一家人也对他回报了恰当的热情。刘竞的妈妈详细询问了王瑞的家庭情况,后者如实作了回答,老人家对此感到满意。看来丈母娘这关过了,问题基本就不大了。两个姐姐和两个姑爷对这个新来的成员在心里肯定都有个比较,结果王瑞就不得而知。饭菜已准备好,就等刘竞的爸爸来主持这个合家晚宴了。电话催了两次,第三次电话是大姐七岁的儿子打的,刚拿起话筒,外公就来了。刘竞的爸爸是一家电动工具生产公司的副总,看上去比两个女婿还要精神、光亮,他不仅生出这么一大家子人来,而且还让他们团聚到一张大圆桌上来,真是让人羡慕。王瑞对刘竞爸爸的感觉比对他父亲的感觉要好多了。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刘竞的爸爸接了个电话,然后对大家说,公司还有一笔业务,客户正等着要谈,他先走,让他们继续吃。老头子一离开,吃饭的进程开始加快,因为饭后还要摸几圈牌。吃饭是为了打牌,或者可以认为吃饭是打牌的前奏,吃饭的目的就是要打牌。

把台布一撤走,大家就开战了。刘竞的妈妈、大姐、大姐夫、二姐夫四个人上桌,二姐抱着刚要入睡的女儿做她丈夫的参谋,大姐的儿子看电视,而刘竞跟王瑞躲到了她的房间。房间整洁而干净。刘竞放了一张CD,把音量调低,就像电影中的背景音乐。王瑞对刘竞说:“你家这种感觉挺好的,一家人可以时常聚到一起,而我们家就不行了,三个孩子都在外地,只能逢年过节聚一聚,即使这样,也都聚不齐。”刘竞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尤其是二姐夫,整个一伪君子,见了他就烦。”“我倒没看出来嘛!”王瑞说,“你爸多大了,怎么看上去才四十多岁的样子?”刘竞说:“都五十六了,我爸那头发是染的,早就白了,你没看出来吗?”

王瑞在床上躺了下来,他很想睡上一觉。他感觉身下那张窄小的床漂起来了,漂出了房间,漂到了大街上,漂到了一个他根本不知道的地方。他问刘竞,如果他去深圳,她会随他一起去吗?刘竞说深圳并非像人说的那么好啊,再说她家里人未必同意,因为她银行的工作一旦丢掉就很难再找得到。他当然不指望她能给他一个意外的答案。“你可以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嘛!”王瑞未置可否。刘竞拨弄着王瑞的脑袋,忽然发现他头上有根白头發,她想给他揪下来。王瑞说道:“别揪,揪一根会生两根的。”“我才不信呢!”说着她就在那堆草丛里扒拉起来。“别动!”她骄傲地说道,“快看!”王瑞仔细看了几遍才看清楚那细细长长的的确是一根白发,因为它已经衰老,营养已经散尽,所以根本没感觉到疼痛,看起来更像一根细微的光线。“还有一根!”刘竞怀着惊喜又去捕捉另一根。就这样一根接着一根,刘竞似乎迷上了这份令她欣喜的工作。

后来,两个人从家里出来,去吃了麦当劳。从麦当劳里出来,王瑞陪刘竞散步,但方向不明,或许回家,或许看场电影也说不定。正是黄昏时分,他们慢慢地朝前走,具体走向哪里,谁也不会太清楚,大概朝他们的婚姻走去。

刘竞的父亲约王瑞出来,要跟他单独谈谈。刘竞曾几次透露她爸爸不太赞同她跟王瑞交往。王瑞猜测,大概因为她所在的家庭环境比他的强;二来他们鄙视小地方来的人。王瑞觉得,如果刘竞也是这个意思,那就完全没有必要跟她再继续下去了。但刘竞要表达的意思是,那完全是她父亲的看法,她父亲一向以为看人很准,说她跟了王瑞会受一辈子苦的。而她父亲的看法又影响了家里其他人,因为一个公司副总的眼光绝对是没有错的,有前面两个姑爷为证。而刘竞惟独这次没听从父亲的权威。当她父亲要了王瑞的电话,她同时鼓励王瑞说,相信他会战胜她父亲的。

吃过晚饭,王瑞在约好的一个路口等刘竞的父亲到来。王瑞正东张西望,一辆黑色奥迪车停在了他身旁。车后座的窗子落下来,车里的人冲他招了招手,于是王瑞打开车门坐了上去。车子在上海路的一家茶馆门口停下来,刘竞的父亲让司机回家,说不用来接他了。王瑞对这位公司副总的架势不以为然。王瑞自接到刘竞父亲打来的电话,就一直琢磨后者会问什么问题,在脑袋里一遍遍地自问自答,他想做到回答得简洁有力。

但他们一落座,刘父就开始讲他年轻时的生活。王瑞对此不感兴趣,他父亲就经常这样子,在怀旧的同时告诫听者,一个人年轻时的选择对他的一生是极其重要的。王瑞一边小口地喝着啤酒,一边小心地点着头,其实他根本就没听进去。刘父终于谈到了刘竞。他说这个小女儿不太喜欢读书,对将来也没什么想法,所以专科一毕业就把她安排到了银行工作。有一次刘竞带了她的一个叫仇敏的同事到家里来吃饭。王瑞突然听到“仇敏”两个字,心口猛地一提,看来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都不行。刘父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下去,一个细节他会说上很长时间。事情不需要点破,已经很明了了。

王瑞盯着刘父的头发看,果然看到发根处白白的,这样一来,他整个人就给人一种很假的感觉,但是他所说的事情却确凿无疑,无可争辩。王瑞问道:“是仇敏跟你讲的吗?”刘父反问说:“我又不是傻子,你看我像傻子吗?”现在好啦,他们两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眉目清晰起来,甚至有点儿可笑有点儿荒诞地清晰。刘父劝王瑞跟他女儿断掉。“不然小竞会受不了的,如果你们继续交往下去,她早晚都会知道的。”他的声音很低沉,好像他很对不住女儿。“希望你能理智地分析一下这其中的利害,不要做什么傻事,我可以给你一笔钱。其实你有前途,你很能闯。我不会看错你的。”问题就这么简单吗?王瑞说:“问题是,就怕现在我答应了,你女儿也未必答应。”“所以我才恳求你答应,你要知道小竞是无辜的。希望你能理解我,理解一个做父亲的心情。” 他想握住王瑞的手,而后者推开身下的椅子走出了茶馆,头也不回。

王瑞边走边想,这个鸟男人张口理解闭口理解地谈,可事情根本上不就是他引起的吗?王瑞把电话打到仇敏那边去,后者解释说:“当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我就是看你们俩挺合适的。”王瑞想冲过去,掐住她脖子:“合适你妈个头!”“你听我讲,好不好,你们一开始谈,我也从没阻挠过你们,再说了,你想到我这里来就来,想走就走,我说过你一次吗?你还要我怎么样啊你?”王瑞想起来了,应该是那些松河特产出了问题。王瑞还想再骂上两句,对方却挂了。

电话中,刘竞的父亲又跟王瑞谈过几次,后来还真的给他送来了一张一万块钱的支票。王瑞把支票退了回去,并且申明不要再来烦他了,该走的时候他自然会走,否则出了什么事他不负责。而刘竞那边,王瑞跟她的接触越来越少,即使见面,他也一副寡言少语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相信,要不了多长时间,感情会慢慢地淡下来的。他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对刘竞付出多少,所以就不需要太克制自己了,顺其自然。但是后来刘竞感觉出来,好像事情不太对劲。她开始一直不停地追问她爸爸那天到底跟他谈了什么。王瑞就解釋说跟那次谈话没有关系,即使有,那也是她爸爸使得他更坚定了去深圳的决心。“那我也去。”刘竞决定去奔赴爱情了。“不行的,你去那边真的恐怕连工作都找不到,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而且我这个人喜欢跑动,而你又比较安静,性格上也冲突……”王瑞实在不想打击她,但这确是实情,一个专科生能干什么,她自考本科文凭还没拿到手。“就知道是这样,都嫌我没学历,嫌我不懂事……”说着说着她就开始掉眼泪。王瑞也不安慰,就让她哭吧,总会有停下来的时候。

天气开始热了起来,王瑞跟深圳的校友联系得差不多了,就写了份辞职报告压在床头,又向在武汉的姐姐借五千块钱,同时请求她保密,不能让父母知道。他准备在毕业一年之际启程去南方,开始新的生活。所里的人都知道他要走,单身楼上想走的还有两三个,好像他们一开始到这地方就是为了要离开一样。刘美把王瑞叫到她办公室,说要郑重其事地跟他谈谈。刘美已经坐到了干巴老头的位子上,而后者在退休前也没能坐到刘美的屁股上,结果含泪而去。刘美对王瑞说了很多,知道拦也拦不住,说的都是一些祝他前途光明的话。他有些感动,就说工作这一年来不应该老是逃班,老跟她对着干。刘美朝他面前一坐,脸色红红地说:“没关系,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你就走吧!”

刘竞再次约他出来,说是一起去东郊紫金山下的紫霞湖游泳,那是消夏的好去处。这是个新鲜的主意,可王瑞提不起兴趣。但临走前他总要去跟她见一面的,于是就应承下来。一碰头,他看到旁边还站着仇敏,她的眼神让墨镜遮住了。刘竞买了一大包的零食、饮料,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泳圈。趁着刘竞伸手拦车的机会,王瑞一把把仇敏拽到了一边:“不还缺一个人吗?嗯!不还缺一个人吗?”仇敏一甩胳膊,怒视道:“叫什么叫什么,又不是我想来的,不愿意我来,回去就是了!”王瑞看着街上的行人,不说话了。上了出租,他也坚持不说话。

紫霞湖在山下的树林中,有两个可以游泳的地方,一个是人工游泳池,游起来安全一些;另一个是天然湖,很大,像一面镜子,远看湖水发绿,近则清澈透底,但是不安全,一年总会死上一个两个的人。他们自然选择了天然湖。湖的四周围,水里以及岸边的草坪和树荫下全是人。谁也不会相信那一个两个的份额会落到自己身上。刘竞和仇敏去厕所换了泳衣,而王瑞直接到灌木丛后面脱了。王瑞看着仇敏被一件黄色的泳衣绷得紧紧的,第一次感觉到,她简直丑得要命,小肚子凸起,大腿根的阴毛也露了出来。而刘竞瘦弱的身体怎么撑也撑不满。他先下了水,她们要铺上一次性塑料台布,把吃的喝的摆出来。

他游到对岸的亭子附近又游回来,感觉心情好了一些。他不想再敌视谁了,其实谁都和他没太大的关系。刘竞和仇敏也已经下了水,她们把头浮在水上,面对面地说着什么。王瑞一过去,她们嬉笑着开始朝他击水,而且她们还动员了周围的几个小孩一起围攻他。玩了一会儿,水花不再四处溅射,战斗就自然结束了。王瑞把刘竞拉到了他身边,他想带她到深水中去。她说她害怕,死活不愿意。王瑞说没关系,我来保护你。于是她试着朝前游,结果没出十米远,就撑不住了。王瑞只好护送她再游回去。王瑞转回身再次朝对岸游去,他决定游上二十个来回,游不动了就回家。仇敏的水性很好,当王瑞游到湖心的时候,他就被追上了。“刘竞让我劝劝你。”仇敏探出头,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说。王瑞不理她,只管朝前面游去。她以为他没听见,就又说了一遍。王瑞停下来,踩着水回答说:“我看你还是去劝劝她吧,你应该把事情说出来,这对大家都好。”仇敏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王瑞感觉脚下很轻盈,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跃出水面。“我们现在干一下怎么样?”仇敏吃惊地看着他,以为他在开玩笑,就回了一句玩笑,说真要干可以到对岸小树林里呀。“不!就在水里!”王瑞潜下水,接着又冒出来,手上甩着泳裤说:“你看,我都脱了,现在看你啦!”她看了看刘竞,只见后者正无知地朝这边招手。“有什么好看的!快脱吧!”他上前抓住了她,一边把她朝水下按,一边动手脱她的泳衣。仇敏感觉王瑞要剥了她一样,就一上一下地挣脱,接连呛了几口水。看王瑞凶狠的劲头,分明是要淹死她。仇敏开始拼命朝回游。

仇敏游到了刘竞身边。王瑞看见她们说着什么,他重新穿好裤头,仰着身子在湖中央漂了一会儿,他感觉要睡着了,似乎失去了知觉,要么升到了空中,要么沉到了水底。王瑞翻了个身,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一分钟后,他爬上了岸,朝小树林走去,他回了回头,看见她们已经上了岸,正坐在草地上朝水里张望。半小时后,一个穿着三角内裤的青年出现在大街上,行人们都停下来围观议论。

手机又响了,他知道那是刘竞或者仇敏打来的。这有必要吗?王瑞自言自语说。她们开始以为他躲到水里不愿出来,后来以为他淹死了,于是报了警。但派出所的人把电话打到王瑞单位询问,才知他已经回去了,但又去了哪里,谁也不清楚。他突然感到了失踪的快乐。

连干了四瓶冰啤酒,王瑞脸红脖子粗地走出小餐馆。估计已经晚上八九点钟了,或许更晚,他毫无目标地在街上晃来晃去,于是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车上只有几个人站着,其他的都坐在座位上。王瑞手抓横杆冲着窗外,他跟前还有个小男孩,扶着座位的后背,也在一声不响地盯着车外的夜色看。王瑞不去想那件事了,车子开到哪就在哪下吧。楼房、灯火、树木,还有行人,都朝后闪去,不停地朝后闪去,这让他想起了自己行将走过的一生。

他低下身子,一只手揽住了小男孩,另一只手还吊在横杆上,眼泪突然就下来了。这时站在旁边的一个女人上前推了王瑞一把,厉声说道:“你干什么干什么,快把他放开!”这女人大概是小男孩的妈妈。王瑞看到女人这么凶,感到很伤心,甚至讨厌,他把小男孩搂得更紧了。男孩的母亲一把抓住了男孩的胳膊拼命朝外拽。王瑞很自然地把双腿一夹,对女人说道:“不要这样,孩子还不懂事。你看他什么都不知道。”女人就开始骂他疯子、神经病,她一边骂一边在暗暗地用劲,只想把她的孩子解救出来。小男孩不停地喊:“妈妈!妈妈!”他被吓得哭了起来。三个人一时僵持不下。车上的乘客来了精神,目光都聚到了这边。车上安静得很,甚至听不到引擎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年女人颤颤巍巍地走到那女人面前,就像劝她女儿那样劝道:“你先到那边坐下,毕竟孩子是你们两个人的,你说是不?可不能因为夫妻闹别扭而影响到孩子,这对他成長不好。再说啦,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

朱庆和,男,1973年生于山东临沂,毕业于东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现居南京,诗人、小说家,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发表诗作三百余首、中短篇小说四十多万字,入选多种文学选本。著有诗集《我的家乡盛产钻石》、小说集《山羊的胡子》。曾获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首届“《雨花》文学奖”等。

郑润良点评:

读本期专栏韩国作家金息的《肝与胆》与中国作家朱庆和的《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会让人有一种凄凉的感觉。这种凄凉感其实源于一种现代性的自由、孤独与荒漠感。在传统人伦情感日益淡薄的现代都市,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今天,《肝与胆》中暮年的“我”和《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中青年王瑞的情感遭遇可能是身处现代都市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碰到的。

《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中的王瑞在毕业时面临回老家还是留在大城市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地点选择的问题,事实上关系到两种生活方式、两种文化。回老家,意味着他将和父母亲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传统亲情的怀抱中,拥有稳定的工作和可以预见的未来。这是一种偏于传统的生活方式。但王瑞选择了留在大城市,留在与仇敏暧昧不定的情感关系中。王瑞与仇敏的关系更多是建立在欲望的基础上,这种关系并不期待长久的契约,而是以即时性的满足为目的。这样一种关系让王瑞迷恋,甚至因此背叛了父母亲的期待,但也让他面临欲望退潮时的无聊与孤独。作者还特意强调主人公在欲望退潮时返观自己丑陋的欲望表演时的耻辱感。同时,这种以即时性满足为目的的欲望也注定了小说中的几个男女主人公的关系不是恒定的,而是一种扭曲的、随时可能崩解的关系,因此才会有小说结尾王瑞在公交车上抱住一个陌生小孩绝望痛哭的场景。

金息《肝与胆》的主人公是一位六十七岁的肝癌患者。虽然他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却只能一次次孤身一人去医院做检查,面对死神的一次次质询。小说表现的是都市老年人的孤独与困境。在他们陷入疾病与孤独时,他们的子女也在高强度的都市节奏中忙碌,使得他们不忍心成为子女的额外负担,只能独自面对日益黯淡的晚景。

这两部作品都有相当多的篇幅强调人在面对空洞、无意义的日常生活场景时的孤独感、价值匮乏感以及因为生存的无意义感而导致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呈现为丑陋、荒芜的情景。当然,就像《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中老年女人的规劝,虽然是误解却充满善意。《肝与胆》中“我”一直以为当年牵自己手的是眼前的姐姐,其实是记忆的谬误,但这并不影响“我”与姐姐之间“肝胆相照”的血肉关系。就像一首歌所唱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们终究需要依靠善意与相濡以沫的温暖生活下去。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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