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万莹
小时候,走路上幼儿园,街边种着高大的木棉。摸不准哪一天,红透的花被风摇下来,就啪嗒砸中脑袋,超痛的。小说钻进脑中,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只是想去便利店买根珍奶雪糕,耳机里听着摇摆的闽南语歌曲《金包银》:“别人的性命,是镶金又包银,我的性命不值钱……”可这夏夜猛然落雨,树枝子乱晃,潮湿气味,正面袭来。
我突然看到脑海中漂浮着一个雨中老厝,浸透樟脑丸的气息。水滴闪光,在屋檐流动。这房子突然从湿地上长出,但同时,它早存在于多年之前。然后房子的一角塌了。怯怯往里看,内面有许多我认识又不认识的人,在这座似是而非的岛屿。他们动起来。雨水很大,视野模糊,而我也不过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走了一分钟。我闻到气味的时候,就明白这篇《大厝雨暝》在落笔前已经完成了。里面的人,本不是我的亲人,但现在是了,他们开始牵动我的心。我开始害羞地爱着他们了。
想来,夜里我时不时会梦到同一座岛屿。一旦入梦,我就清醒,对这片岛异常熟悉,记得自己来过几次,去过哪几个部分。脑海中的那座岛屿,并不完全等于现实中的故乡,但无论在梦境或白日梦里,它都对我发出带着海水气味的讯号。
《浓雾戏台》也诞生于某个突然击中我的瞬间。我在初秋的夜晚走过歌仔戏台,看到演员们因为停电在外面卸妆。那一眼交汇,冒出一个气泡,带来了一个故事。于是我把它摆放在脑海中的岛屿上。
我好像提到了许多次我的岛屿。回到现实,如今我拥有的是一个已经沉没的故乡。鼓浪屿的崩塌,从断成两半的邻居开始。多年前那晚,台风终于过去,潮湿的空气里竟然涌出黄烟,女孩的叫声如同尖刀划破夜空,也刻进我大脑内壁——她的房子倒塌了,她的阿爸压在深处。我们暴冲过去,大雨开始滂沱,橘色灯光倾泻在胶黑雨衣上。厝边邻居们乌沉沉地聚在一起,低语。那时候旧故乡开始崩落的碎片,连同那声暗夜尖叫,劈中了幼年的我。
儿时的我突然意识到,似乎永远都在的故乡,也是会消失的。不论如何抗争,鼓浪屿终于变成了别的模样。从有预感,到真正失去,大约是十五年。选择了爱就要面对失去,这是在世为人的悲哀。
或许写作者,就是一名痛苦而感恩的先知,一名负伤的治疗者。凝视着过去、现在与未来,承受生命之恩,也承受生命的重担。我没看见明晰的理性框架浮出脑海,但在那片天光蒙昧的水域已有座裸露的岛屿。它是活的,凭己意生长着的,有庞大的根系深入海底。于是潮湿的植物气息迎面而来,携带着海风、碎砖屑、夜雨和紧贴皮肤的湿衣。故乡的逐渐消亡势不可挡,但我仿佛找到了方法留住它。甚至,比尘世中的那个更好。我切慕着一座有根基的岛屿,那更美的家乡,可以降临在心上和笔尖。
有时候我的故事诱发自瞬间的气味,正如特雷弗提到过“一瞥的艺术”。相比之下,《恩典的喜宴》这篇文章更多来自预先明确的设计。我之前从未有乡村经验,直到这三年被现实震撼教育。乡村带着一股活泼而残酷的劲头,极大地拓宽了我脑海里的中国。我搬到河南淮阳两三年了,却不知如何摘下当地风土里长出的故事,直到有机会写了篇记录当地事件的非虚构作品,才学会模仿和构造出氛围、场景和语气。当然外在的壳不重要,情节也不是最主要的。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感到人心的变化是最困难的。苦难的击打,有时候可能来自让人回转的爱。
写了厦门,写了河南。我体会到空间对我施加的影响。生活过的厦门、淮阳、上海、伦敦、曼城、阿姆斯特丹,像是几口屋前深井,塞满了微风、星辰、灯盏、溪流、光影和人声。我正在试着把它们汲取出来,握在掌心。
土地上的人们,对我也很重要,但我感到不好意思。他人比我更有趣,我却不想从人身上强夺故事。不做掠夺者,于是只能安静地等待,偷偷张望,或许有些人可以允许我陪他们度过一段生命,给我留下一些记忆,就像儿时,我每天等候鸽群的影子从木桌上滑过。
伍尔夫说过,写作者要注视那坐在火车角落里的布朗夫人。我猜想自己要是有幸能上火车,遇到这位永恒的布朗夫人,大概无法抢救她,改造她,或是开导她。我能做的只是把自己毛茸茸的大脑袋悄悄靠在布朗太太的肩头。火车在向前开,许多事我也掌控不来,小老太,让我陪你坐一会儿吧。
练习写作这段时间,从没觉得能在文字的世界里任意妄为,倒觉得自己是个仆从,不敢辜负被托付于我的故事,只想把它們一个个擦亮,放置在对的地方。也总感觉故事里的人们,在温柔敦促着我。
谈了创作,其实内心有点慌,觉得自己不配谈创作。我还只是练习者,有时候故事压过了我,有时候我努力构筑故事。但与之前在商业世界里争分夺秒的日子不同,现在的我已经习惯忠心地为文字工作付出时间,即使一无所获。我愿意耐心,愿意等待,不计回报。
当将你的粮食撒在水面,因为日久必能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