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一九六七年出生于北京。中国作家协会散文专业委员会委员,文化和旅游部艺术司艺术评论专家库成员。一九八四年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著作主要有散文集《阅读真实的年代》《东渡东渡》《运河的桨声》、长篇小说《爱情脊背》、短篇小说集《城市的海绵》《风吹麦浪》、文艺评论集《拍案文坛》《铁凝散文赏析》、话剧《白鹭归来》、电影《风吹吧麦浪》等。作品曾获得中国新闻奖、冰心散文奖、报人散文奖等。曾多次担任全国冰心散文奖、漂母杯母爱散文奖、丝路散文奖、徐霞客游记散文奖和蒲公英奖评委。
瞎话刘已经去世十几年了,我却时常想起他。听我父亲说,瞎话刘原本不是村上的人,他是山东德州一带的。抗美援朝结束后,瞎话刘从部队转业到通县,通县又给他放到了村里。理由是,瞎话刘有个远房亲戚家在村里。要问瞎话刘究竟为什么来村里,村干部没有公开说,瞎话刘自己也不说。
我记事的时候,瞎话刘就经常到我家找我父亲聊天。我父亲是村干部,很想了解村里的情况。瞎话刘的情报虽然有许多是编出来的,可经过筛选还是有真实内容的。村里关于瞎话刘的故事流传很多。
最有意思的一个瞎话是:一年夏天,瞎话刘到村中的井台去挑水,正巧碰到王家的二傻子王国銮。王国銮从小娇生惯养,父母希望他长大后能像他的名字一样,成为国家的王侯将相,这样也好光宗耀祖。可是天不遂人愿,王国銮五岁时,得了疹子,乱服了一走街郎中的药,结果把脑子给伤了,成了傻子。有充大明白的人说,孩子是好孩子,全是因为大人把名字起得太大了,压不住啊。既然这样,就有人问了,那该给孩子起个啥名呢?大明白说了,叫狗剩儿、栓子、柱子、大骡子、二猪头什么的,名贱点,好养活。
王国銮这年快三十了,人虽傻,但力气不亏,可以挑一担水踩高跷。这天王国銮把水从井下打上来,他嫌天气热,索性坐在井台上休息。可偏偏这时,瞎話刘也过来打水。他见傻子坐在井台上,对傻子说,往边上挪挪,我打水。傻子见是瞎话刘,突然乐了,说瞎话刘,说瞎话。瞎话刘听罢来气了,说这村人欺生,怎么着也轮不到被一个傻子欺负。于是他立马编了个瞎话,说傻子,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许对别人说。傻子问,什么事?瞎话刘说,你凑近点。于是瞎话刘对傻子说,听说日本兵又要来了,明天中午要在场院枪毙傻子呢!傻子一听,头轰的一下大了,紧跟着就拿起扁担大喊大叫地乱抡,多亏瞎话刘跑得快,不然非得闹出人命来。
还有一个是关于瞎话刘自己的。小时候,我们许多小伙伴都喜欢听村里的老人讲故事。他们讲得最多的就是《七侠五义》《小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岳飞传》,后来又有人讲《叶飞三下江南》《一只绣花鞋》。时间长了,这些故事我们都能倒背如流。这时候我们想到了瞎话刘,想听他说抗美援朝的故事。开始瞎话刘不愿说,说那里有许多军事秘密,说多了会犯政治错误。可他架不住我们死磨胡缠,最后他还是给我们讲了许多英雄的故事。瞎话刘说,有一次为了送情报,他冒着敌人的火力网匍匐前进,后来被逼到江边,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正好撞到一条大鲤鱼,那鲤鱼能有二三十斤,尾巴又滑又有力。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抓住鲤鱼的尾巴,几下就游到江中心,等敌人发现时,他已经上了岸。瞎话刘还说,他在朝鲜战场的事迹还上过报纸呢。有一次他所在的部队跟李承晚的部队发生遭遇战,他当时是副排长,被三个敌人包围了。他想这回完了。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旁边有一个炸药包没炸,于是他毅然弯腰把炸药包捡起来,拉着导火索,冲向敌人。敌人吓蒙了,但没有想到的是,他冲过去时,本以为要爆炸的炸药包竟然没有炸。他趁势抄起一把冲锋枪,对着那三个敌人一阵扫射。战斗结束后,他的事迹被报到团部,受到上级的嘉奖。
刘叔叔,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留在部队啊?瞎话刘的故事让孩子们瞠目结舌,大家都很崇拜他。等我们长大看了电影《渡江侦察记》《英雄儿女》后,才知道发生在瞎话刘身上的故事原来都是别人的。
啊啊,我是由于战斗负伤,自愿退转的。你们知道,我老家山东德州已经没什么亲人了,只有一个远房的大爷在咱们村,他年龄大了需要人照顾啊!瞎话刘尽可能搪塞着。
男人一般二十一二就结婚,你都三十多了,为什么不结婚?难道没有女人看上你?瞎话刘不结婚一直是村里人的热点话题。有人说瞎话刘在外边待的时间长,见多识广,乡下的女人他看不上。也有人说,瞎话刘在朝鲜战场上那东西冻坏了。还有人说,瞎话刘在外边有牵挂的女人,只是时机还没有成熟。
要说瞎话刘不喜欢女人,那肯定是不真实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进城上班的我偶尔从父亲的口中提到瞎话刘,父亲说国家有政策,对退转军人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助,据说瞎话刘每年能领一千八百元呢。
瞎话刘已经六十多了。某一天,他拿着一张《婚姻家庭报》找到我父亲,说他在上边登了征婚广告,如果有女人找到村上来,让我父亲一定给说好话。父亲说,只要你能娶上媳妇,就是像你一样说瞎话也行啊。还别说,这广告效应还真不错,前后来了有一百多封信,其中不乏有三四十岁的独身或离异女人,登门拜访的也有十几个。具体怎么谈的,村里的说法很多。
之一:有一个安徽妇女,带着两个孩子,大的上初中,小的上小学。这妇女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浑身上下有力气。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响应过 “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主动参加劳动大军,担任过妇女队长。她唯一的要求就是男人不能说瞎话,她前任丈夫就因为虚报粮食产量被群众揭发,一时想不开自杀的。如果她找的男人再说瞎话就先把他杀了。瞎话刘一听,觉得这有点像是针对他来的,只能作罢。
之二:有一个卖保险的女主管,她找到瞎话刘,说与其找一个没谱的媳妇,还不如给自己买几份保险。瞎话刘说,你说的没错,但人活着绝不是为了把自己放进保险柜里,有时候得冒险。女主管问,你会怎么冒险?瞎话刘见没有人在附近,就一下抱住女主管,死活要亲人家的嘴唇。女主管气不过,一口将瞎话刘的鼻子给咬了。瞎话刘一个多月没敢出门。有人问他的鼻子是咋回事,他说是不小心被马蜂蜇了。
之三:河北有一个四十八岁的农村女人,她见到瞎话刘就直奔主题,说我嫁给你好说,只要你答应一年内把我的户口迁到北京,再给五万元彩礼,十天内就和你结婚。瞎话刘说,你要是今天跟了我,明天就把一万元给你。女人说,我没跟你领证呢,不能先那什么。瞎话刘一听笑着说,你都四十八了,马上就要绝经了,还不抓紧啊?女人急了,大骂瞎话刘是流氓。瞎话刘说,我一辈子说瞎话,这回说的可是实话。
我最后一次见到瞎话刘,是在他去世的前夕。他专门找到我说,听说你现在是作家了,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写到我。我请你高抬贵手,一定要给我树一个正面形象。我说那不行,你一辈子净说瞎话,我如果不真实写岂不变成说瞎话的人了?瞎话刘说,你如果答应,我就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自己。我想了想说,我答应你。
于是瞎话刘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世:我是一九五〇年参的军。抗美援朝时我只是个战士,战争结束后我担任班长。在最后一次战役中,我们抓住了对方五个侦察兵,连里让我带两个战士把他们送到团部。谁知半道遇到他们的雷区,结果我们两个战士被炸死了。我气坏了,开枪打死了两个俘虏。到了团部,剩下的三个家伙联名抗议,说我们虐待战俘,还扬言要把我告到联合国军事法庭。首长为了保护我,让我隐姓埋名,如果对方追究起来,就说我牺牲了。
老神仙住在村子西头。甭看她是八十多岁的人,可歪嘴吹灯还真有股子邪劲儿。小孩子受了惊吓,大医院的大夫玩不转,只要往老神仙的屋里一推,她三把两把一侍弄就能让孩子定住心神,然后活蹦乱跳地跑回家去。
老神仙懂风水、会治邪病,远近闻名。不管你是男是女、是官是民、是横是熊,只要见到老神仙你就得毕恭毕敬的。即便是二狗那样的吃货,遇到老神仙也规矩得很。老神仙曾经说二狗在阴间是个不守规矩的狐狸精。为这二狗吓得三天没敢出家门,他媳妇还以为晚上睡觉招了阴风呢。
村里有个外来户,在门楼右侧盖了个茅房。就在茅房刚使用的第二天,那家老太太突然感觉腿疼,继而水肿,趴在炕上哼哼唧唧,多日下不了地。村中街一个握有祖传秘方的老中医给老太太扎了三天针,服了秘方药,还是不见好,只好说请老神仙吧。老神仙也不拒绝,进门一不喝茶二不上炕,只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门外对老太太的儿子说,你们家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老太太的儿子一听怔了,说怎么不要脸了?老神仙说,门楼是什么?是你们家的门脸儿,可你们家在门楼右侧盖茅房,这不是给自己大嘴巴吗?没个不腿疼!听我的话,赶紧把茅房拆了,别干点什么一点儿眼色都没有!
果然,茅房拆了第二天,老太太的腿就消了肿。她一个劲儿地冲村西头作揖。
老神仙给人治病从来不要钱,也不吃人家的饭,更不要人家送东西。村里人看得见,她家每天都有小轿车来,当然大多数来的还是十里八村的乡亲。到老神仙家里来的人,进门要做的事一般是跪在地上磕响头,嘴里念叨求老神仙帮忙一类的话。你要是提留东西来,她准会说您这病我可看不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懂点门道的人说,老神仙的本事是家传,其规矩是只传女不传男。听老神仙说她是从她姥姥那里学会的。究竟怎么学的,学了什么,她至死都不说。她说如果说了就是泄露天机,泄露天机就什么病也看不成了。
老神仙很神,但并非什么病都能手到病除、妙手回春。有一回,老神仙就坐了一次蜡。某日有个小伙子捂着肚子找到老神仙,说肚子疼得厉害,让老神仙给瞧瞧。老神仙抬头暼了一眼,认为是小毛病,嘴里念叨几句,然后说,老实点,我给你侍弄侍弄。只见她把屋里人都支出去,然后从针盒里取出一根银针,在唾沫上蘸了一下,脱去小伙子的内裤,一把揪住不软不硬的生殖器,说了句看你还闹不!随即将银针扎了进去。约莫过了一刻钟,老神仙将银针取出,晃了晃红红的生殖器说行了。
小伙子站起身来,仍感到肚子剧痛,可又不敢说老神仙的道行不管事,只好跑回家让老爷子蹬上三轮车直奔医院。
五天后,小伙子爷俩儿从医院回来,路上正巧碰到老神仙。
老神仙问,大夫说什么病?
阑尾穿孔,再晚去一天孩子就完了。父亲有些埋怨地说。
唉,我还以为是疝气呢。老神仙脸一红,步履踉跄地向村外走去。
老神仙去世那年,九十九歲,前去送行的人很多,长龙一样。
“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老娘要吃干烧饼,没有闲钱买笊篱……”我最早听到这首民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农场工作时,一个农村老太太唱给我听的。这个老太太我不认识,她住在附近村子里,她的儿子在牛场当工人。
那时我在农场的畜牧分场担任工会干事。那天工会主席不在,领导让我接待这个上访的老太太。我问老太太,有什么事。老太太说她儿子已经有半年没给她生活费了,她现在连煤球都买不起了。我问老太太您没找儿子要吗?老太太说,儿子本来工资就不高,最近找了个对象,女方的爸爸是个酒鬼,老让儿子给买酒喝。我说,让您儿子劝劝那未来的老丈人少喝点不就行啦?老太太说,依着我,跟那闺女吹了算了,可我那儿子是媳妇迷,非要娶不可。说着老太太就哭了起来。
见状,我一边给老太太倒水,一边给牛场的工会主席打电话。我有意大声地对主席说,快把你们那个XXX给我找来,这还得了,敢不给老人生活费,把他的工作停了,罚他半年奖金!老太太一听我这么严厉,马上就不哭了,连连对我说,别介啊,小伙子,我儿子没犯法啊!我说,您儿子不给您生活费,这事可大了去了,我要报告给农场领导,把他当成反面典型,狠狠处分!我假装拿起笔,伏在桌子上写上报申请。这下真把老太太吓坏了,她扑通一声给我跪了下来,嘴里喊着,你可不能欺负我儿子,他可是个好孩子,我不告了还不行吗?求求你了,放过我儿子吧……
我把老太太搀扶起来,跟她聊了聊家常。见她情绪好多,便把她送到门外,明确告诉他,三天内一定让她儿子把生活费给她。老太太听了很高兴,感激地说我给你唱支歌吧。我原以为老人要唱《翻身农奴把歌唱》《绣金匾》一类的歌曲,想不到她竟唱:“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老娘要吃干烧饼,没有闲钱买笊篱……”当地民谣。我听着听着,感到一阵心酸,当即就决定去牛场找老太太的儿子谈话。
在农场里,有很多畜牧场,如牛场、鸡场、鸭场、渔场。我曾就读于农场中学的畜牧职业高中,毕业后四十个同学全部被分配到各个畜牧场。畜牧场的工人一部分是五十年代建农场时从附近农村及通县招工来的,也有小部分是湖南来的,据说是农垦开拓人王震家乡的人,还有一部分就是我们职业高中毕业生。农场里的生产单位,基本上是干力气活的。在我们上班之前,已经察觉到农场里的男光棍多了起来。听老职工说,他们也曾经遇到这个问题。解决的方法,就是到附近农村招工。多年前,我在看有关描写新疆、北大荒农垦的报告文学里,也多次看到这方面的详细记录。为了让屯垦戍边的战士能够安心工作,王震曾亲自给湖南省委写信,要求支援女工。后来这个难题还反映到周恩来总理那里,于是出现了山东、河南、上海等地女青年纷纷报名到新疆工作的热烈景象。再后来王震的老朋友、著名诗人贺敬之写出了长诗《西去列车的窗口》,更是鼓舞了青年人奔赴新疆的热情。当然在这些所有的政治热情、行动、措施中,没有一句说明这是为了解决个人问题的,人们相信的除了奉献还是奉献。
职业高中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农场的猪场工作。那时我已经在全国的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了。为了虚荣心,也为了自尊心,我从来不在信封上留下某某农场、某某猪场的详细地址,而是留下某某路、某某号的家庭地址。
猪场里的职工大部分没什么文化,人们在一起说黄色的段子是家常便饭,农场机关的领导都知道。畜牧场里的工人都性成熟,也有说他们性生活旺盛的。我开始不明白,等到猪场工作几个月后就被耳濡目染了。一天,我到种猪舍去找老职工王老眯。王老眯个头不高,黑胖黑胖的,有股子牛劲儿。听别的职工说,王老眯一个人能放倒一头七八百斤重的杜洛克种猪。我见到王老眯时,他正看着一头杜洛克种猪往一头本土黑猪身上爬,那意思是要实行杂交配种。这时一个女职工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王老眯和两头正起劲儿的猪说,忙着哪!王老眯则说,刚配上,得个十分八分钟的。女职工说,不行你也上去帮忙。王老眯听了一点也不恼,回敬道,你回屋里等着,一会儿我就去你那!女职工也不示弱地说,指不定谁搞得过谁呢!
王老眯个子小、力气大,他有五个儿女。
畜牧场的工人没文化,嘴臊,长得也怪了吧唧的,在当地谈对象比较困难。尽管如此,畜牧工人也不愿到农村去找个挣公分的。没有办法,场长和车间主任就有意识地暗地里进行撮合。他们采用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一男一女两个职工组合去喂猪,或者到田地里去收玉米、大豆、胡萝卜。这一男一女甭管长得是否般配,时间长了哪有不动感情的?我刚到猪场的日子,不懂其中的奥妙。一天晚上场里加班,给小猪进行分栏。干到十点钟左右,工作做完了,人们陆续乘着夜色回家。由于我们几个青工是单身,回家也没事,就集体留在宿舍住。晚上宿舍里热,我借撒尿的机会到猪舍里胡乱地走动起来。忽然我发现靠东南角的一栋猪舍值班室里有灯光,我循着灯光蹑手蹑脚探去,只见有一对比我大五六岁的男女工人正抱在一起互相亲吻,那男职工的叫声比公猪也好听不了多少。那一刻我趴在猪圈墙上一动不动了,我想走又想看,不想看腿又不听使唤。
过了一星期,农场里突然来了一伙人,是通县农村的,他们在农场门口把车间主任给打了。其中有一位自称是猪场某女工的哥哥,他说车间主任把他妹妹给睡了,可這车间主任不认账,既不回家和媳妇离婚,也不愿赔偿青春损失费给那女工。车间主任双手抱头,血从鼻子里直往下流,嘴里嘟囔着,跟你妹妹睡的又不止我一个,赖上我这不公平。主管安全保卫的副场长让我到车间里把那女工找来。我找了一圈,终于在一草垛旁找到独自哭泣的女工。我没想到这女工就是我那天晚上看到的女子。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和她拥抱的男工真的不是车间主任,可我不敢跟场领导说出我看到的一切。
三天后,场里做出决定,给予车间主任撤职处分,降一级工资,并取消半年奖金。女职工的哥哥仍旧不满意,说他妹妹的精神损失费怎么补。场领导说,你说咋补?全猪场的人都明白,公猪和母猪那是两厢情愿的事。你说你妹妹有精神损失,那男人也同样有损失。这事也就是你们告上门了,为了不影响场里的工作秩序,我们才不得不管。否则我们才懒得管,这纯属他们之间的个人问题。这样的事发生在畜牧场的多了,以后不要再烦我们了。
女工的哥哥见找场领导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就直接找车间主任私了。车间主任怕再挨揍,便答应给女工两千块钱,这事才算了结。等一年后我离开猪场时,那个女工很快跟我那晚看到的那个男工结婚了。我问当时处理此事的副场长怎么看,他说他早就知道那个女工跟其他男工的风流事,只是他不便直说罢了。
县二纺厂工会主席老何下午到派出所一去就没了下文,直到工厂的大门上锁时,他才和保卫科长李虎乘着一辆厂里给派的破旧的桑塔纳轿车回来。下车时,李虎问老何,咱是到外面喝点还是就在食堂凑合?老何看了看西天的太阳说,还是各自回自己家吧。李虎一听,忙附和着,也好。其实,他就等着老何说这句话呢!
老何在县二纺厂当过车间主任,在一次生产事故中,他为了保护挡车女工胖丫把腰伤着了。从此,他就离开车间,先到工会当副主席,后来主席退休了就把他扶了正。李虎则不同,他原是县里一个叫大洼的村的村长,几年前建高铁地被征,便集体转了户口。由于在处理赔偿中李虎发挥了他的虎劲儿,县、乡领导承诺在县城给他安排个像样儿的工作。
李虎一家在城里买了房,孩子在县一中上初二,媳妇在小区的物业公司做会计。这样的家庭在县城里已经足以让人羡慕了。李虎是那种办事软中带硬的人,多年的村干部历练让他学会了跟各种人打交道的本事。到二纺厂也就一年的时间,他几乎跟所有的人都热络起来。他为人也大方,厂里发的三四千元的工资,他几乎都用在同事之间的吃吃喝喝上。
李虎的媳妇本是乡里一家企业的会计,自从全家人转了城镇户口,她也就很自然地跟李虎进了城。小区里的物业公司原来有个会计,长得不太好看,说话干哏,让物业公司的经理常常很没面子。李虎与物业公司的经理见几次面就成了酒肉朋友。一天两人从KTV回来的路上,经理就提出让李虎媳妇到物业做会计的想法。李虎说,我们家拆迁费花不完,还是让你嫂子在家待着吧。经理说,哥啊,你得理解我,我那会计一天到晚黑着脸,看着实在堵心,你让嫂子到物业上班,那是在帮我呢。听经理这么一说,李虎才觉得脸上有面子,就说,既然你那么坚决,就让你嫂子试试吧。
去年底,李虎的丈母娘去世了。老丈人刚过七旬,身体很硬朗,不愿到四个子女家住。李虎说,您一个人要是有什么不方便,随时打电话找我们。开始几个月,老人倒也活得自在,自己做饭,在家里的小菜园干点农活。到了双休日,儿女孙辈从四处回来,吃顿饭,拔几把家里的土菜,老人倒也看着心里高兴。第二年,老人就变了另一个人,动不动就爱发脾气,园子里的菜种得也是青黄不接的。李虎的媳妇问父亲,爸,这是咋回事,我们是欠您吃还是欠您穿的?您要是不舒服,我们陪您到县里的医院看看。父亲听后,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李虎的大舅子、小舅子也同样问,老人还是摇头不语。这可急坏了李虎的小姨子,她跑到姐姐家问姐姐,你说咱爸是咋回事,一天到晚总爱发脾气?姐姐说,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说。妹妹说,这可咋好?时间长了,他会怍出病的。姐姐说,谁说不是呢?
清明节到了,全家人到坟地给老太太烧纸。临走的时候,老丈人突然说,你们先走吧,我再和你妈唠唠嗑。李虎说,您多唠会儿,我在旁边等着您。李虎和老丈人村里的干部都很熟,他就和管坟地的一个村干部攀谈起来。村干部说,虎哥,你们村占地拆迁补了你多少钱?李虎回答,和大伙一样。村干部又问,怎么个一样法?李虎说,按家里的人口、房屋面积统一折算。对于李虎的回答,村干部很是不满意,他最关心的是李虎家到底补偿了多少钱。李虎心里当然明白,可是他能说实话吗?如果说了,有人给捅出去,他的屁股估计能把监狱坐个洞。李虎就岔开话题,他看着老丈人的背影对村干部说,这人啊,挣多少钱也没用,最终还不是这样?村干部说,是啊,谁死在前头谁享福,省得留下一个人活受罪。想到老丈人最近的反常,李虎就问村干部,老头最近在村里咋样?村干部说,还那样,不过比过去倔多了,说话有时呛人。李虎说,我们也感觉到了,看来真得找个法子给老人通通。
咋给老人通通,村干部没问,但李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六月初五,正逢星期日,是老丈人的生日。媳妇对李虎说,今年咱们怎么给老爷子过?得想法子哄他高兴啊!李虎说,你给我一千元钱,我有办法。媳妇说,你别给他钱?他有钱也没地方花。李虎说,干吗非得给钱,就不兴变个花样?媳妇嗲怪说,就你花点子多,看你能有什么法子。李虎说,我星期天和你们经理要到朋友那参加婚礼,这样吧,我明天就去老爷子家。对于李虎的本事,媳妇向来是不怀疑的。
第二天,李虎一早到厂里把事情处理完,就去了老丈人家。见李虎来了,老丈人有点意外地问,再过两天才是我生日呢,你咋提前过来了?李虎说,厂里在附近有个业务,办完事顺便到家里看看。爷俩儿在院子里喝了两碗水,李虎说,爸啊,您多长时间没进城了?老人说,有两三个月了。李虎说,我今天也没啥事,要不这样,咱们进城一趟,洗个澡,再请您吃顿大餐,乐呵一下咋样?老人说,好啊,不过晚上得回来住。李虎说,没问题,天黑前我给您送回来。
坐在姑爷的车里,老丈人觉得很享受。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单独和李虎出去了。十几年前,在李虎追求他女儿时,他就享受过这种待遇,那时不光是去县城,也包括到京城里的天坛、地坛、厂甸、琉璃厂、隆福寺,主要是去逛庙会。老爷子不是一般农村老头,年轻时在城里混过几年,熟悉城里的生活。现在县城发展了,什么都有,他也就不怎么进京城了。
李虎摸准老丈人的脾气秉性,他径自把老丈人拉到东关里一家洗浴中心,对老丈人说,这地方我常来,您今天既然来了,就听我安排。咱们先洗澡,然后吃自助餐,下午您睡醒觉,再找个按摩师给您揉揉,等六点再吃自助餐,吃完咱们就回家。老丈人说,一切都听你的。
老丈人看着几十种美食,吃得很美。等吃到一半的时候,李虎的手机响了,是小区物业公司经理打来的。经理问李虎把老丈人伺候得怎么样了。李虎说正在吃饭,老人吃得很香。经理一听坏坏地笑了,说下午让老爷子吃得更香。李虎挂断电话,跟老丈人说我下午要回单位处理一起偷盗案件,已经跟服务员打好招呼,吃完饭后先安排你到休息室休息。一小时后安排足疗保健,如果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反正最后我负责结账就行了。
李虎中午回到厂里,他这个办公室转转,那个办公室转转,最后到工会主席老何办公室闲聊。约莫四点,老何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厂办主任问李虎在没在,老何说李虎就在我旁边呢。厂办主任说让李虎接电话。李虎接过电话,就问主任有什么急事。主任说,刚才东关派出所来电话,说你家有个亲戚在洗浴中心惹事了,让你去处理呢。李虎一听就蒙了,他放下电话对老何说,我得去趟东关派出所,我老丈人惹事了。老何说,我陪你一起去吧,正好东关派出所所长是我中学同学。
到了派出所,老何就直接走到所长办公室。见是老同学来了,所长自然十分热情。老何一指旁边的李虎说,这是我兄弟,厂保卫科科长。所长说,我们下午在洗浴中心例行检查,正赶上一个老头和一个女孩打架。原因很简单,女孩说她给老头做的是正规按摩,谁知老头做到半截,手突然去摸了女孩的胸,说好久没试试手感了,女孩就不愿意。哪料想,老头来了脾气,竟给女孩一个大嘴巴,还把女孩的脖子咬了。听到这里,李虎心里说我的亲爹啊,你疯狂也不能到这个程度啊。他抽出一支中华烟给所长,说所长大人您别说了,我这个老丈人也太不讲究了,想女人都想疯了。这样吧,您把他交给我,我回去好好教育他。所长把烟推到一边,说老人干出这事我能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你这个姑爷怎么能想出这么个法子孝敬他?。李虎说,伟大的所长哎,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当过村长、保卫科科长,我哪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都是老头自己把持不住,属于晚节不保啊!
所长被李虎的话逗乐了。他对老何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要是到了这岁数,可别干这丢人现眼的事。老何对所长说,你说的对着呢,咱什么时候也不能干这丢人现眼的事。李虎说,你们都说得对呢,我回去就让老头死了这条心。实在闹腾,我就给他说个老伴儿。所长说,你这话说得不错,我看这样吧,人你领走,但得交两千元钱罚款。
李虎从拘留室里把老丈人领出来,见老丈人一脸的灰头土脸,他就说,让您在里边好好潇洒,怎么还能跟人打架呢!老丈人说,是她先勾引我的,她按摩时胸脯直蹭我的后背,我不能不想啊。李虎说,你想也不能这么莽撞不是?看来您是老房子着火了。老丈人不好再和李虎说什么,都怪他自己经验不足。
见时间已经到了黄昏,李虎在街上拦了一辆黑车,把老丈人送到车里,说您啥也别想,回去好好休息,等有机会再出来。老丈人进得车里,呼地摇下玻璃,冲李虎喊道,你跟兰子什么也别说啊。李虎呢,早跟老何坐着厂里的破桑塔纳飞似的走了。
回到家,媳妇兰子問李虎,你今天到老头那去没有?李虎说,去了。兰子问,你给老头买什么了?他满意不?李虎说,你自己打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兰子把孩子卧室的门关上,打电话给老父亲,说今天李虎让您高兴不?老头沉吟着没说话。兰子见老头不说话,就没好气地说,您这人上岁数也不能这样使性子,您哪不高兴您就说出来!过了十几秒,电话那端传来老人的抽泣声。兰子蒙了,说老爷子您怎么啦?虎子惹您生气了?兰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老人激动地说,我养了你们四个儿女,一个都不懂我的心,到头来还是李虎对我好啊!老爷子的话让兰子更蒙了,她放下电话冲着男人吼道,你给我说实话,你用什么法子让老爷子这么激动?李虎笑了,说你问天吧,天知道。
兰子才不问天呢。她想,只要老头高兴,管他用什么法子呢,都行。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