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

2021-06-15 02:56郊庙
红豆 2021年4期
关键词:股长高明玉兰

郊庙

文秘股股长任东跟黄武局长两年多,就腾空而去了。局长的任期是五年,黄武关心身边人,可不想让任东也跟五年,所以就让他早早去做了预算科副科长。以前任东虽然是股长,但工作分工注定了他对上不对下,唯黄武马首是瞻,所以负责股里绝大部分日常工作的是副股长许为。

任东从股长位置上走开,该是许为接任了吧?事实上许为已非正式地接替了任东的工作。任东走时,办公室主任高明立即向黄武建议,把任东手头的工作暂时移交给许为。黄武向任东了解了一下,也认为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没人能比许为更合适了。文秘股是办公室下属的股,这方面黄武一般尊重高明的建议。办公室还设有后勤股、财务股。

任东原先给黄武干的活儿,许为都接上了。在所有人看来,许为这个局长“秘书”几乎是盖棺论定,只差往棺材盖上打钉子了。按照财政局十几年沿袭下来的惯例,文秘股股长其实就是一把手的私人秘书。好事之人就揣测,黄武之所以还没一下子给许为“转正”,可能是他要等齐“一批”后再走程序。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许为就该接任股长的位置,比如文秘股里的另外一位秘书赵生。他面对着两个选择:一是等待许为“转正”以后,去竞争他空出来的副股长位置;二是直接踩在许为肩膀上,自己去做股长。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进步的干部不是好干部,而且进步得越快越好。市财政局内设机构是科级,部分科室里再设股级机构,从无明文规定可不可以设。股长、副股长的提拔,也不一定遵循先副后正的一般规律。何况没设股的科室干部,也可直接提拔为副科长。

赵生是有底气的,因为黄武还欠着他的人情,准确地说,是欠着他叔叔赵新的人情。赵新是水利局局长,而黄武是财政局局长,虽然平级,但二者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没渊源,赵新为了侄子的事在黄武面前打招呼,就如同下级为了自己的更下级在上级面前打招呼,逻辑上不成立。但偏偏此前赵新就提了黄武的一个“篮子”(嘉州人的口头语,意即打招呼、拉关系、走后门之类的事情)。那是在黄武到财政局任职不久,给赵新打招呼,要求把水利局里某个女副科长“转正”。没几个月,赵新就把事办了,把她的位置从人教科副科长弄成了水政科科长。给黄武办事后,赵新在给他报喜时,顺便提了一下他的侄子赵生,但也不好当场提什么要求。黄武当时只“哦”了一声。两年多过去了,这一声“哦”至今没下文。如今赵新接到侄子赵生关于机会显露的报告,觉得不能再死等下去了。贵人多忘事,黄武整天应付书记、市长这一头,根本没把他小小的水利局局长放在眼里,所以提个醒非常有必要。

问题是赵新已明确向黄武提出了请托事项,后者好像没什么反应。在赵生眼里,许为依然跟着黄武进进出出,跟屁虫的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丝毫没让人觉察出啥异常。赵生把此现象反馈给叔叔赵新。赵新回复说,黄武表态过,如果许为副股长做了股长,赵生可以接他的副股长。赵新感慨说,真是岂有此理?老子给他安排一个正科级,他给老子安排一个副股级,太欺负人了!赵生问,那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有什么办法吗?叔叔都没办法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日复一日,赵生的信心被逐渐磨损、消耗,像被太阳暴晒的花朵,蔫了。心里头憋屈、郁闷,屁股就不老实,难免串岗聊天。

赵生平日与后勤股股长杨士魁比较投缘。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最近一次的经济适用房分配。其时政策规定是市直机关公务员早晚人手分配一套。具体分配途径是,市房改办分批次把名额分配到市直各部门,各部门再综合职务、工龄、评先评优情况等条件分配到科室、人头。但在实践中也没准,细则经常变。杨士魁告诉赵生,这次高明给办公室争取了两套房源指标,而高明和几个副主任都分配过公房,他们商量后,一套给了其中一位副主任,另外一套给了许为。杨士魁骂骂咧咧道,许为还是个副股长,我和财务股股长都还没享受过福利分房,而且许为比我们年轻,工龄也没我们长,分配到的还是大套型。奶奶的,老子还要等上多少年!他唯恐赵生不明白他在说啥,忿忿不平地提醒说,高明不就是因为许为要做黄局长秘书了嘛,怕惹老大不高兴。局长秘书位置重要,只有解除他生活上的后顾之忧,才能更好地为局长服务,为局长服务也就是为全局干部服务嘛。赵生的话滴水不漏。杨士魁吃惊地瞥了他一眼说,扯淡。但是他话锋一转,又说,高明有心,许为还不一定领情呢。赵生奇怪地问,此话怎讲?许为昨天来过我这里,跟我了解办理公积金贷款和提取公积金存款的事情。由于这次分配的经济适用房是现房,市房改办要求购房者自有房款加贷款一次性付清,不能分期,这可把他愁坏了。他说自己要卖了现在居住的小房子,他们夫妻俩按照最高额度办理公积金贷款,加上提取两人名下的公积金存款,再加上所有积蓄,满打满算还差二十几万,不知怎么办好。赵生说,不是可以办理公积金和商业组合贷款吗?再说双方父母也要出一份力。这些昨天他都和我聊过了。他老婆是小学教师,虽然上面早有规定,中小学教师工资不能低于当地公务员平均水平,但事实上他老婆的收入较低。几年前,他们为了买现在居住的小房子,双方父母都是出了力的,主要还是他岳父那边掏钱,现在自然不能再让他们掏钱了。好意思吗?当初买房子,他们就办了商业按揭贷款,是从房地产开发公司买的一手房。房地产开发公司明确要求不能办理公积金贷款,只能到和他们挂钩的银行办理按揭贷款,所以这次他们要卖房子,首先要把原来的商业按揭贷款还清,卖房款就要去掉一半了。关于组合贷款,他也和我聊过,解决不了问题,因为貸款金额占总房款的比例是有规定的,按照他的情况,这回的经济适用房算是二套房,最多只能贷总房款的百分之五十。他犯愁的正是凑不齐另外的百分之五十的房款。赵生悲天悯人地说,也真是难为我们许为副股长了。

说这话时,他内心激灵了一下。对许为的情况,因存了竞争的因素,他还是了解一些的。许为经常宣称自己是“新嘉州人”,因为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嘉州市区人,而是来自市辖青龙县。因许为的家境很不好,他放弃了保送研究生的机会,在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参加了公务员考试,考进了财政局这样的好单位。成为公务员后,许为一鼓作气,工作没几年,就娶上了嘉州城里的媳妇,甚至住进了这位独生女的家里。又过了几年,终于买下一套不大的房子。许家祖坟冒青烟了。虽然他们结婚数年,但赵生还没听说他升级做爸爸,看来这小子是要憋足了一股劲先做上局长秘书,确保仕途无忧,再考虑传宗接代的事。

赵生了解的情况就这些,但已足够了。近来许为虽然跟在黄武屁股后狐假虎威,却一脸愁容,原来是这么个缘由。感谢杨士魁无意中透露的这些信息。赵生心中有谱,他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许为的老婆吴桂兰是小学教师,她父母都是退休的中学教师,是名副其实的教师之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说的就是她一家。一家人收入不高,也无权势。但是一旦把吴桂兰的血缘关系延伸出去,那就不一样了。她唯一的姑姑吴霞,虽然她本人也不怎么样,只是在嘉州市最大的综合购物商场里租赁了一个小空间卖某个牌子的女装,但是她嫁了个好老公。好老公名叫包昌盛,是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局长。

许为虽然暂时是局长的准秘书,但文件还没发,理论上还存在变数。为了巩固成果,他对吴桂兰吹枕边风,请她找一找姑姑吴霞。吴霞没女儿,只有一个独生子,她平时就对侄女吴桂兰疼爱有加,差不多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最新款的服装从厂家发过来,总是挑最贵的先送给吴桂兰试穿。名义上是试穿,实际上就是肉包子打狗。

吴霞对宝贝侄女的请托自然一口应承,意外的是,她在包昌盛面前吃了个闭门羹。原因是包昌盛那时正好面临变动,要从市文广新局调去宣传部。虽然是平级调动,而且前面还带了个“副”字,可是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地位明显在目前这个局长之上。从年龄上看,很可能还会有进一步发展空间。在此紧要关头,包昌盛不想抛头露面。

许为对包昌盛的决定表示理解,何况他认为即便包昌盛出面给黄武打招呼,那也只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像雪中送炭那般迫切。包昌盛让吴霞捎话,侄女婿的事他不会不管,只是时机未到。

世上事往往是谋得好不如凑得巧,就在许为拎着黄武的包,两人成双结对地晃荡在干部们的视野里时,恰好赶上市直机关几年一次的经济适用房分配。许为还没什么想法时,高明已塞给他一个名额,而且是一百二十多平方米,参照市局副科级领导干部标准。高明还说,已向黄局长汇报过了,只管安心拿过去就是。

许为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这么大?没这么多钱啊,正准备要孩子呢,听说月嫂的工资已涨到一万五。但面对高明,甚至还有黄武的美意,却之不恭,考虑着回家和老婆商量再定。

吴桂兰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说我们终于可以提前住上大房子了,可以安心生孩子了,爸妈催得紧。钱呢?许为说,虽然是经济适用房,也确实比市场上的商品房优惠不少,可是这么大面积!这么大怎么啦?吴桂兰嗤之以鼻说,我找姑姑去。

吴桂兰要找姑姑借钱,固然能借到钱,许为还是觉得这事不大靠谱,硬生生地制止了。包昌盛说过侄女婿的事他不会不管,显然不是指经济上。许为与吴桂兰谈恋爱时,就知道她有一个做大官的姑父,说实在话,他很重视这一点,这想法多少有点龌龊。何况这当儿,包昌盛刚刚回绝了为他的事出面说情。

看到吴桂兰决心这么大,许为就觉得房子非买不可了。于是两个人商量房子怎么买……翻来覆去地计算,还差二十几万。

颇为苦恼了一段时日,在市房改办规定的购房截止日期前,许为竟然神奇般地把除了贷款以外的款项凑齐了。吳桂兰大为吃惊,莫非公婆在田里挖到金银财宝啦?许为解释说,青龙县的一个高中同学近几年做五金生意,我向他借了二十万。吴桂兰可不管那么多,房子买下来最实在。

她像一只亢奋的公鸡,立即开始了装修工作。三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但他们在搬进新房子的同时,她也迎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许为这次没能进步,局长的包给别人拎去了。她感觉被人兜头泼了一盘冷水。

许为安慰说,做了几个月秘书,换来一套大房子,真是一笔划算的生意。更划算的买卖还在后头。住进大房子后,吴桂兰加快调养身子,不久就如愿怀上了,封住了她爸妈唠叨不停的嘴巴。十月怀胎结束,儿子呱呱落地,他们成功升级为人父人母。

两年时间转瞬即逝。黄武局长平调去市人大任财经委主任。新局长章玉兰马上要到任,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彭庆元将送她赴任。按照组织部领导的分工,彭庆元联系财政局,但在财政局干部的眼里,所谓联系就是分管。他对财政局的组织人事工作,握有肯定或否定的评判大权。换了谁做局长,都得捧着常务副部长。

新局长要到任,对赵生来说,预示着他作为局长秘书的日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老局长走了,新局长暂且还未到。按理说这刚刚过去的、短暂的、青黄不接的时节,是赵生工作上最惬意、最轻松的时候。赵生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他的叔叔赵新紧盯着老局长黄武,使他在去市人大任职之前把他的事情安排妥当。不久赵生就可以到谷地县财政局挂职副局长去了。县委、县政府已发文,赵生只差报个到。

从表面上看,赵生之所以还不能马上赴任谷地县局,是需要等黄武的继任者到位,确定其专职秘书后,把工作移交下去。只有他自己明白事情没这么简单。他得把两年前犯下的那件稀里糊涂事料理妥当,才可以起身。两年多的时间里,这件事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一直压在他心头。不管怎么说,哪怕是挂职,毕竟副科级别到手了。两年前千辛万苦挤上独木桥,两年来呕心沥血,不就是为了上到副科的台阶上嘛!两年后挂职期满,一般是回市局任个副科长,也许时来运转,直接任科长也没准。

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他吓了一大跳。自从黄武去了市人大,这部电话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他几乎是扑了过去。赵股长,高主任请你现在下来,我们在大院门口。是许为的声音。

赵生放下电话,冲出办公室,冲向楼梯口,看见两部电梯都停在一楼,红色数字就像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一口气从五楼沿楼梯冲下去。到了一楼和二楼之间的转弯处,猛然一瞥,不得不急刹车。在家的局领导都聚在一楼门厅里三三两两地聊天呢,看上去其乐融融、亲密无间。

带着一脸谦卑的微笑,赵生不紧不慢地从众领导身边经过。分管办公室的党组副书记兼副局长王中看见他了,好像知道他要去哪里,说了一句废话。赵生啊,到大院门口看看黄局长他们的车子到了没有。赵生响亮地回答好的,脚步却没停。

王中说让他去看看黄局长他们的车子到了没有,不说看看章局长他们的车子到了没有,也没说看看彭部长他们的车子到了没有。赵生注意到了这一点,仅此而已,无暇细想。

大院门口的高明朝赵生招了招手说,赵生你来得正好,黄局长他们的车子应该是快到了。又是黄局长!赵生想,今天他们是怎么啦?是不是串通好口径与他说话,着意提醒他,他是前任局长的人?但赵生只能顺着說,应该是快到了。他不自然地瞅了一眼许为,对方似乎以富于同谋意味的目光回看了他。

你们帮我好好看着,高明提醒说,彭部长的车牌是28号,他们应该是一起坐彭部长的车子过来的。来了!赵生叫了一声。他也没想到自己叫得这么响,有些难为情。就是那里,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红绿灯,低声说。

红灯刚刚变成绿灯,一辆车牌号好像是28号的奥迪车正随着车流缓缓驶近。

是奥迪车,是彭部长的车。高明说着,踮起脚尖,朝院子内二三十米开外的门厅方向挥了挥手。然后他们三个人站成一排,双手自然地垂落在裤腰两边,稍稍抻长了脖子,以目光恭迎领导的车子。

奥迪车的驾驶员看见他们三个,知道是出来迎接的,放慢了速度,好像还回头与后排的人说了一句什么。车子并没在他们三个人身边停下,而是稍稍加快了速度,朝院内开去。其实那当儿高明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车子往院内开,但驾驶员没看见。副驾上坐着一个女人,毫无疑问就是章玉兰局长。赵生看见她幅度很小地向他们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奥迪车在门厅前缓慢停下,蜂拥而去的财政局领导上阵杀敌似的,一瞬间就把车子围得严严实实。除了驾驶员位置的车门没人光顾,其余三个车门前都递过去了好几只手。车内的人也比较配合,待车门被缓缓拉开,才神态安详地探出一只脚,在地上踩结实了,才拖出另外一只脚。

高明等三人识趣地躲在外围,看彭部长与熟悉的局领导们谈笑风生。市委组织部干部一科科长韩招远则躲在彭部长身后,不怎么说话。财政局的领导,彭部长应该个个都熟悉得很,都是好朋友,相见格外亲切。彭部长可能是觉得不好喧宾夺主,有意地稍稍靠在了章玉兰身后,一一地向她介绍着即将与她共事的同僚们。众人簇拥着领导往楼梯口走去,人教科科长戴九和一位女副科长一人按住一部电梯按钮。大概手指都按酸了,目光有些哀怨,脸上却带着笑。赵生的眼前晃动着一大堆领导的屁股,这些屁股晃到了电梯口前就很斯文地停下了,相互谦让着。让来让去,终于还是有一个屁股先晃进了电梯。他把目光往上移,发现它就是彭部长的屁股。随即就有一些屁股尾随而进。

章玉兰的屁股是这些人当中最耐看的,论年纪这个屁股也快到知天命之年了,但不明就里的人从后面看是看不出来的。不仅仅在于它的小巧玲珑,还稍稍往上翘,跟古巴女排的屁股有得一比。更重要的是这个屁股还承载着赵生接下来的希冀。那就是通过拥有这个屁股的人,把许为的屁股搬上自己即将腾出来的位置。本来这是两年前几乎已板上钉钉的事。

一部电梯上去了,门厅里少了许多人。章玉兰的屁股轻松晃进另一部电梯,自然就有一些屁股尾随而进,但里面似乎还有空间。赵生用目光寻找着许为,发现他躲在几个人身后不肯靠前。他未免有些生气。一直按住电梯按钮的女副科长,朝电梯里瞅了一眼又朝外面扫了一眼,好像要放开按钮了。赵生顾不得其他,自己先走了进去,让到了边上,然后一个转身,朝着外面喊,许为,快进来!

章玉兰此时已正面朝外,而且因为其他人都自觉地贴在电梯轿厢内壁上,那样子看上去像一只只壁虎爬在墙壁上,或者像一枚枚邮票贴在信封上。她无意中就站在了电梯轿厢的最当中,感觉宽敞,看见许为迟疑着站在外面,就友好地招了招手。还站在外头的女副科长就大喊,小许,快进去,电梯要上去了。赵生觉得这样效果挺好,自己和女副科长一喊,许为又正面朝着章玉兰,就给领导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了。

许为小跑两步,一头钻了进来,刚好贴在章玉兰胸前。看得出来,他有些尴尬,不知是就这样站着还是该转过身去。要转身的话就避免不了与章玉兰的身体接触、摩擦,而且屁股对着人家显然不礼貌。可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就不得不与章玉兰的目光相对,要一直斗鸡到六楼会议室。

女副科长没进来,电梯开始上行。章玉兰大概看出了许为的不安,她说,没事,马上就到了。许为脸上虽带着温顺的笑,赵生却分明察觉出了那笑容掩饰下的一丝不情不愿。怎么说呢,他好像挺不愿意过早落入章玉兰的关注视野,当然也不想给领导落下不好的印象。他这般扭扭捏捏实属罕见,按理说近十年的机关生涯早把他历练得荣辱不惊。

到了六楼,应该是章玉兰先出,但去路被许为挡住。他不得不违反一次领导先行的原则,倒退着先出了电梯,不失时机地朝章玉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等所有人都出了电梯,他才不紧不慢地跟上去。赵生回头赞许地瞥了他一眼。彭部长他们还在前头等着,与章玉兰他们会合一处才一起朝会议室走去。

看上去一帮人三三两两地走着,但很有讲究。赵生每每在这种场合都要琢磨一番,希望能够学以致用。彭部长腆着大肚子当仁不让地走在最当中,右边是章玉兰,左边是黄武。官场上的座次排序,左边为大,如今这个走路姿势,显然是要体现对老局长的尊重。但不知何故,黄武总是刻意落后半拍,好像年纪大了走不快,又好像市人大的官员矮人半截。害得彭部长要与他说句话也不得不侧过半张脸。

王中今天是难得当一回主人,所以作为主人的他走在三个人的右侧,但落后半个身位,不算越位。他右手一直伸向前,做着请的手势,生怕领导们找不到方向。韩招远科长稍微落在王中身后,但走在其他局领导前头一些。一众局领导跟在后头。

会议室正中摆了一圈桌子,靠近主席台的那一排桌子,摆着四位领导的台卡,从左到右依次是章玉兰、彭庆元、黄武、韩招远,每个人的位置前都摆有一个无线话筒。中层干部们坐了济济一堂,聊着与今天会议有关的话题,偶尔跑题,比如有几位交头接耳,彼此打探彭庆元是不是快要退二线了。正对主席台的那排位置后还有一排位置,那是办公室秘书们的专座。除了赵生、许为,办公室文秘股的其他秘书都已在秘书席上安然就座。

看见门口拥进一伙人来,会场里所有人都以最快的速度站了起来,向门口方向行注目礼,然后目光随着这伙人移动。

彭庆元一边走一边微笑着做着下压的手势,示意大家落座,不必站着。王中引导着领导们在靠近主席台的那排椅子上就坐。领导坐定,其他人也就迅速归位。赵生看见秘书席的中间还空着一个位置,就拉了许为过去坐上了那个位置,自己坐到了边上的一个位置。早已落座的一干秘书看着这一幕,目光里意味深长,但谁都没吱声。赵生显然是在显摆自己的接班人,提醒他人不得染指。

彭庆元扫了会场一眼说,财政兵强马壮啊。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章玉兰让赵生迟走一步,说她已给谷地县财政局的池文局长打过招呼。赵生自然求之不得,这就给了他吹耳边风的机会。趁他还在的时候,许为就被提拔为股长是最理想的结果。如果他下去一段时间后,许为才被提拔为股长,对《契约》的履行可能会产生歧义。

新官上任的重要工作之一是拜会各位。章玉兰无论走到哪里,赵生都要拎着她的公文包紧随其后。陪章玉兰拜会各位的除了赵生还有戴九和高明。他们陪着章玉兰走遍了市局所有机关科室和下属单位,包括在市局大院外头办公的各基层单位。

一番下来,章玉兰几乎拉遍了市本级财政系统所有干部职工的手,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酸痛了。赵生适时拿出了一瓶云南白药气雾剂,说这个管用。章玉兰接受了他的好意,手腕、肘部喷一喷,酸痛的感觉竟然就明显缓解了,不由得赞叹说,还是你有经验。赵生不失时机地说,是许为副股长拿过来的。章玉兰敏感地问,他说给我用?不是,不是,赵生反应很快,连忙说,以前我有一次崴了脚踝,他就拿了两瓶给我,这个是新的。章玉兰不置可否地说,哦。

许为很能干,局里的材料大多是由他写的,股里的日常工作也基本上由他负责,我很少操心。像今年“两会”过后,市政府办公室已把需要我们局答复的人大代表议案和建议、政协委员提案通过电子公文系统传送过来,这段时间他正忙于此事。从提出分配承办科室建议到办理完毕答复代表委员,环节众多,每年都是他全程负责。市里每年给我们局一个优秀个人名额,本来也非他莫属,但他总是把名额让给其他同志。表面上章玉兰在听赵生说话,但他一说完,她却说,老干部们这一块还没走,你说说,怎么走好?

赵生心凉了半截,却只能不动声色地说,退休老干部们住得分散,可以逢年过节再拜访,不影响您的正常工作,也可以现在先召开一次退休干部代表座谈会,这样今年过年之前,就不用一一上门拜访了。章玉兰说,你这个建议很好。我是从许为那里得到启发,以前各科室办理建议提案,老是各自为政,零零散散地邀请代表委员过来,安排会场、吃饭啥的,都需要办公室弄,烦不胜烦。许为接手这摊子事后,就提前给各科室规定了一个时间,让他们分别通知有关代表委员过来开座谈会,局领导和各承办科室负责人都参加,集中半天,问题基本上就都解决了。果真如此,许为副股长是个人才。章玉兰说话时却面无表情,赵生基本断定他对许为的吹捧做了无用功。他的话虚虚实实,倒完全不担心她去鉴别或核实啥,关键是她对许为根本不感兴趣。接下来,她的这句话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座谈会的事情你具体和戴九科长衔接敲定。

赵生悻悻退出。许为固然是多年的副股长,但没规定说他一定可以接任股长职务,所以还是要继续寻找一切机会给章玉兰滴眼药水。两年之前,他赵生不过一个普通秘书,却突然跑步越过许为直接做了股长,让很多人大跌眼镜。不能让这样的一幕在今年继续上演,必须确保副股长许为顺理成章地“转正”。

赵生心里有数,部分副职局领导也都有各自心仪的局长秘书人选,他们在等待着机会向章玉兰推荐。比如负责编辑信息内刊的徐阳,原来在安昌县局工作,是当时的安昌县财政局局长林晋化的秘书。林晋化做了市局副局长后,就把徐阳带了过来,毕竟在市局发展空间更大。他会在章玉兰面前推荐自己昔日的爱徒,这一点毫无疑问。其他秘书的动态,赵生不那么了解,但反正虾有虾的路,鳖有鳖的道。

表面上风平浪静,下面却已是波涛汹涌。奇怪的是一段时间以来,赵生处心积虑地在章玉兰面前处处念及许为的好,许为本人却似乎无动于衷。除了偶尔为工作上的事与他打个招呼,许为没主动找他提及接班之事。工作上的个别事情,赵生创造由头请许为直接去向章玉兰汇报,可恶的是许为总是推托,声明不能越权啥的。

许为副股长,他是不是把某件往事给忘记了?赵生认为自己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有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许为正在有意遗忘某件往事。

负责“两会”建议提案答复工作的具体经办人员是许为。分管领导是王中,因为他分管办公室。这件事许为直接与王中对接,可以绕过办公室分管文秘的副主任。今年分配到财政局的建议提案也有一百多件,许为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忙碌,把拟分配办理的科室建议名单拿了出来,送给王中过目。

许为敲门进去,把资料放在王中桌子上,习惯性地在王中对面三张椅子的中间那张上坐下。看着王中日理万机的样子他就觉得好笑,好像这个世界离开了他就会停止转动。他老早就注意到了,局领导里面只有王中和黄武局长(现在是章玉兰局长)的办公桌前摆了三张椅子,其他局领导办公桌前都只摆了两张椅子,应该不会是椅子不够。

王中说,先放着吧。许为不知是走还是不走,平日里王中打发下属一般是说,那就这样吧。

王中没正眼瞧一下那材料,目光却落到了许为身上。他显得平易近人,好像在与老朋友闲聊。你的工作表现工作能力我心知肚明,只是……任东走了,他的位置本来是你的,当时我是推荐你的,你差不多也接上去了,黄局长最后非要用赵生。王中满含深意地凝视着许为。看上去王中优柔寡断,其实许为明白他是在装。许为客气地表达了感谢,内心却觉得无比好笑。王中接著说,现在赵生也要走了,应该说对你又是个机会。许为自然不能说他不稀罕这个机会,也不能表现出舍我其谁的气势。他只有保持微笑,洗耳恭听领导的高见。

你看,两年来赵生固然为黄局长服务多一些,但也就是拎个包、拿个茶杯,真正写重要材料的秘书一直是你。其他几个秘书写写会议纪要、信息稿还可以,要写重要材料还是稍显稚嫩。徐阳编编信息内刊是不错,这也是他的特长,但也仅此而已。其他秘书各有特点,但也只是各有特点罢了。所以按理说,赵生走了,接下来就应该是你,你已被无端耽搁两年……

“按理说”是什么意思?许为感觉到风向不对了,王中的言外之意好像是他有什么问题,是什么硬杠杠卡住了他的脖子?甚至是什么上纲上线的错误?赵生要下去了,如果许为自己决定不接他的班,那是因为另有隐情。但他也不想出于自己的过失或者犯错误而被撂下。最理想的结果是有人与他争夺这个位置,他有风度地退出。但争夺只能是幕后的,他又如何能做到“有风度”地退出?

知道韬光养晦是什么意思吗?王中以一个疑问句暂且结束了冗长的教诲。许为蓦然惊醒,惶恐地说,就是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两年前你就是太露了,而人家赵生躲在暗处,人家懂得韬光养晦,所以揭竿而起,一举成功。

这话让许为想起了陈胜、吴广起义。两年前许为起初确实很想把股长的位置牢固地确定下来。别的不说,文件还没发,就因为别人已把他当局长秘书了,房子就提前分到手,说明这个位置是多么吃香。而且他的确能在黄武面前讨巧,深得喜欢,这一点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但因为文件还没发,就至少存在理论上的变数。许为知道赵生在争,明里暗里的其他人也在争,具体是怎么争的他懒得回忆。

此时此刻,王中一脸煞有介事,许为只能在心底暗笑。谢谢领导的不倦教诲,两年前我实在是不知深浅,从今以后一定痛改前非,低调做人,踏实做事。你言重了,只是根据最新规定,县处级以上党政领导干部都不准配备异性秘书,最好是不配备专职秘书。当然啦,原则上是这么规定的,主要看章玉兰局长自己的把握,她让赵生继续留一段时间,主要可能是想先把工作理顺。

这规定其实许为早就听说了。目前他才不稀罕这个文秘股股长职务。他说,如果没别的事,那我先回去了,我谨记王局的教诲,继续韬光养晦。王中说,好。他想了想又说,好好干。

许为的脑子灵光乍现,王中是在劝退自己啊。王中显然不傻,往后一旦需要他在局长秘书人选上表态,他将不考虑许为,因为已留继续韬光养晦的口实,即便要责怪于他,自身便先站不稳脚跟。王中图个啥,许为一清二楚,他是在为他的远房亲戚,机要秘书夏伊嫚铺路。王中希望让夏伊嫚成为章玉兰秘书。两年前他就试图努力让夏伊嫚接任东空出来的位置,只是黄武未能遂他所愿。夏伊嫚的优势在于她和章玉兰有着同样的生理构造,章玉兰要外出,带上她比较方便,某些场合男女授受不亲是对的。再说夏伊嫚不会写材料也没多大关系,局长秘书其实更重要的角色是生活秘书而不是写作秘书。

在走廊上高明迎面碰见许为,正要打招呼,却见许为脸上满是诡异的笑,未免诧异,就听到他说,高主任好。我找王局议点事。高明惊醒过来说,你刚从他办公室里出来?看你心情很好,是不是把他争取过来了?

许为明白高明对自己偏心。两年前,正是在高明的大力举荐下,在局长秘书人选未明确之前,黄武默许任东把手头的工作移交给许为,让他占据先机。可是到头来他辜负了高明,高明却不明所以,只以为赵生太强大。幕后之事,许为永远不可能对高明挑明。如今,赵生要走了,高明又为许为的事操上心。他多半是出于公心。任东、赵生先后担任文秘股股长,名义上都是高明的下属,可是担任局长秘书的人,眼里就只有局长一个人了,哪会真正把办公室主任放在眼里?能够表面上尊重你,就已很不错了。这两位局长秘书名为股长,实际上他们在任期间,股里的大小事情都是许为在操劳。也就是说,这四五年真正在为高明打工的,是许为而不是任东,也不是赵生。

许为说,没有的事。那可不行,错过了初一,不能再错过十五,我四处替你出头,你自己也要努力,据我所知,这一回赵生也很卖力,他是在为自己两年前的行为赎罪吧。高主任言重了,赵生这两年给黄局长做秘书非常出色,换成是我未必比他做得好。行了,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高明指了指不远处说,我得向王局汇报工作去了,顺便再议一下你的事,他分管办公室,这事也沾点边。

见许为还要说什么,高明摆摆手说,行了,回头再说。许为回头,无可奈何地看着高明离去,目送他进了王中办公室。他巴不得高明在王中面前讲自己的坏话,可是这不可能。

高明坐在王中面前,首先簡明扼要地汇报了近期办公室主要工作,请求指示。哪里有那么多的指示?王中说,倒是赵生迟早要下去,给章局长物色一位新的秘书人选,是你的当务之急。我还没想好,高明斟酌着说,如果不从办公室外面物色人选,现有的候选人中,许为是副股长,徐阳负责信息报道,夏伊嫚是机要秘书,南光泽还在见习期。王中见高明不肯一下子摆明态度,就接话说,昨天林晋化副局长也为此事找过我。

市局大院里很多人都知道林晋化和徐阳的“师徒”关系,所以林晋化如果是为了章玉兰的秘书人选,找分管办公室的王中“汇报思想”,也还算正常。

高明附和着说,徐阳也不错。王中别有深意地说,在高主任的调教下,办公室秘书个个都是人中翘楚,只是局长秘书只能是一个。那是,那是,那么王局的意见是……

他是这么考虑的,如果王中先征求他的意见,他就不管不顾地推荐许为了,哪怕得罪人也是没办法的事。实际上他偏向谁,两年前就是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了。王中又不傻。

我没什么意见,王中严肃地说,推荐权在你高明手里。见高明不吭声,王中加重了语气催促道,你说。

几个秘书在高明的脑子里又快速过滤了一下,过来过去,最合适的人选还是许为。

我说什么好呢?高明慢条斯理地说,章局长对秘书人选一事也很关心,已找过我。哦?王中立即上心了。章局长是什么意见?如果她已有态度,也轮不到我们在这里费劲。

实际上章玉兰并没为局长秘书人选的事情咨询过高明,至少目前还没有。如果说有就是她在已拿定主意的情况下和他提了一下,表示在新的人选确定下来之前,是不是赵生暂留一段时间。高明自然说好。他被王中一催,一急之下鬼使神差地就撒了个弥天大谎,搬出了章玉兰,骑虎难下的他只能将错就错了。他断定自己今天和王中所说的,王中也不可能去找章玉兰核实。

高明说,章局长表示她到任已有几个月了,赵生还是要下去,谷地县政府的文件都发了这么久了,再把人挂在市局不太严肃。王中一脸认真,没接话,等着高明说下去。章局长说她会在近期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并综合其他局领导的意见和办公室的意见,提出建议人选。王中见高明在打太极,直白地问,那到现在为止,章局长有倾向性的人选了吗?高明立即机灵地把皮球踢向了章玉兰,说我也问过这个问题了,章局长说她有数了,快了。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一个不经意的撒谎,把自己要在王中面前推荐许为的路也给堵死了。他今天找王中汇报工作,其实主要目的还是顺便推荐许为,如果能够得到积极回应,即分管办公室的局领导也是这个意见,分量就比较重了。但人算不如天意,谈话竟然不知不觉间滑出了原来的轨道,往后他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几年前,由市文明办牵头,市直各部门和全市范围内各镇、村开展“双千结对共建文明”活动。财政局结对的是青龙县小龙镇。开展这个活动的文件是市委、市政府发文的,规格比较高,但活动搞到后来,就变味了,只剩下两项考核指标,就是各部门每年给结对的镇、村多少钱,主要领导下去了几次。

活动刚启动的那一年,黄武积极响应号召,带着大队人马去了一趟,还像模像样地与县、镇两级领导开了座谈会,实地走访了一些地方,名曰调查研究。但后面几年,黄武对仕途失去信心就懒得下乡了,派王中下去。王中见一把手不上心,自然也是走过场了事。但有一点财政局一直做得很不错,每年都给小龙镇一大笔钱,基本上只要对方能说得上名目的都给钱。

今年是章玉兰到任的第一年,对远在乡下的“小亲戚”不能不闻不问。后勤股长杨士魁催高明,高明只好先去请示王中,问谁去。王中说,最好一把手带队,第一年嘛,他可以陪着去。这也是杨士魁出的主意,两个大领导一起下去,足见财政局对结对工作的重视。

对于具体负责此项工作,一年要下去几趟核实项目的杨士魁来说,领导下去的多是好事,越大的领导下去越好,因为“乡下亲戚”对他就会更加热情。“乡下亲戚”早就知道新局长来了,正通过杨士魁急切邀请新局长下去呢,翘首以待许久了。

高明就拉了王中一起去向章玉兰汇报此事。她算了一下日子,也只有第二天有空,遂决定第二天下去。

章玉兰要下去,赵生自然要跟随。他就动起了歪心思,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下乡的这天上午,章玉兰还坐在车子上往单位里赶呢,接到了赵生的电话,说他得了急性肠胃炎去不了了。他已交代许为副股长陪领导下去。章玉兰自然没多想,只嘱咐他及时治疗,不要耽误了病情。她刚到单位又接到赵生的电话,说他不知道许为今天已请工休假,昨天下午下班后已去了青龙县老家。虽然都在青龙县,但许为的老家和小龙镇距离有点远。章玉兰说,没事,这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有杨士魁带路嘛。说完,她心里却有点奇怪,赵生出尔反尔是什么意思。当然,作为大领导,她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事实是许为还真的不愿意陪领导下乡,而赵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许为接到赵生的电话时,正在去上班的路上。听赵生把意思一说,许为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对方把和领导亲密接触的大好机会拱手相让。许为不能不承认,那一瞬间他有一丝感动,尽管从章玉兰到任他一直在回避这样的机会,但他明白赵生这么做的最终目的。

听许为不吱声,赵生急了,问,你现在在哪里,快到单位了没有?

许为回过神来。显然他不能说自己在去上班的路上,那样就变成了他不愿意陪领导下乡,这还得了!但他今天也没请假,按理是要去上班的,这个时候差不多就是在上班的路上嘛。脑子快速转动几下后说,对不起,我儿子发高烧了,正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上午恐怕去不了单位了。

这下子电话那头暂时没声音了,许为未免有些得意。

你那边声音很嘈杂,是不是在公交车上啊?你儿子发高烧,你不会打个车送他去医院?还有空坐公交车?赵生的话一针见血。许为被吓了一跳,好在脑子机灵,急中生智说,上班高峰,打不着出租车呢,我坐的是BRT。

赵生气呼呼地撂下电话,没辙了,他完全料不到会是这种结果,只得再给章玉兰打电话。他已表示自己得了急性肠胃炎,不好再说许为的儿子也发高烧了,不然给领导的感觉不好,好像几个秘书净是病。

许为在最近的一个站头下来,到马路对面换乘公交车回家。

许为娶这个婆娘真是娶对了。就在彭庆元送章玉兰赴任财政局局长后不久,吴桂兰告诉许为她姑父要转任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了。吴桂兰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姑父厉害吧?你现在还需要不需要他出面给你打招呼?许为立即制止道,等他到了组织部再说。

一个月后,包昌盛调到了组织部,还是常务副部长。

吴桂兰说,我们给姑父打个电话表示祝贺总可以吧?许为就当着吴桂兰的面打电话给吴霞,再请她把电话转交给包昌盛接。许为向包昌盛表达了祝贺,表示自己目前工作安好,新局长章玉兰还在熟悉工作中,除了个别特殊情况,起码得半年后才会动干部。包昌盛表示,章玉兰局长还在熟悉财政局工作,自己也是在熟悉组织部工作,都需要一段时间。当然啦,作为联系财政局的常务副部长,他会经常和章玉兰局长打交道。

赵生一心要把许为弄到章玉兰眼前显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这天快下班时,许为接到赵生电话,说晚上加班,晚饭和章局长、王局等一起在采穗大酒店吃。他强调是工作餐。许为推托说,加班绝对没问题,和领导吃饭是你这个局長秘书的事,不要扯上我。你自己不思进取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我在领导面前再出一次丑吗?赵生所指自然是不久前要许为陪章玉兰下乡被他拒绝的事。许为觉得自己确实做得有点过分,对不起人家。他心肠一软说,那我斗胆陪大领导一起吃个饭。赵生听对方态度转换得快,气消了一些,解释说,我还不是为了你的事情嘛?近些日子你问了我好几次章局长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有空听汇报。她昨天刚回来,我就见缝插针给她汇报建议提案办理工作进度,她很重视,说让王局和办公室具体负责同志晚上议一下,面上的动态,她要了解更多一些。明天她就会把可以签发的答复件先签发了,个别疑难答复件再议。按照规定,所有答复件都需要办理单位一把手签发,才能发函送给代表委员。有些科室工作比较主动,已在章玉兰赴省城参加省财政厅组织的新任市、县财政局局长培训班之前,就提交给章玉兰签发答复了,但只占小部分。在许为的催促下,剩余建议提案,办理科室都已提交上来答复函,只待章玉兰签发。但也不是提笔就签发那么简单,部分答复事关重大,而离规定的最后答复期限只有十来天了,所以许为很着急。

许为对此表达了真诚的谢意。赵生哈哈一笑说,我就要到谷地县局打工了,你是在给自己打工,说真的,晚上你机灵点,关键期不能再钝下去了。

赵生在采穗大酒店预订的是不起眼的小包厢。这是许为第一次和章玉兰一起吃饭。

落座后王中说,章局长刚从省城结束培训回来,今天算是我和办公室的两位同志为章局长接风了。章玉兰接着说,这个月,辛苦王局了。

她在省城集中培训将近一个月,其间局里的日常工作由王中临时主持。许为心里说,他还巴不得多辛苦呢,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不过瘾。同时他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机关里的很多人(包括副职局领导)称呼一把手习惯称“某局长”,舍不得把尾巴去掉,但反过来,包括一把手在内的人,称呼副职局领导,则习惯上称呼“某局”,利索地切掉了尾巴。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谈工作。王中把近期工作向章玉兰作了汇报。他的汇报太简单了,简直让人觉得他贪污了很多工作,让人觉得他是在不情不愿地汇报。面上的工作汇报完了,就停留在“两会”建议提案办理工作这个点上。王中说,请许为同志具体向章局长汇报。许为说,在办理规定时限之前,市政府办公室搞了个办理进度通报,每周通报一次,最近我们局的排名比较靠后,主要是一些涉及财政支出敏感问题的办理件,主办科室吃不准。他举了几个难度大的办理件,并作了说明。赵生趁机说,我局是个大局,代表委员时刻关注财政工作,所以我们局每年都是建议提案的办理大户,答复工作烦琐庞杂。这些年,正是依靠着许股长耐心、细致、认真、负责的工作,我们局的答复件年年都有数件被市里评为优秀办理件,我们局每年都是办理工作优秀单位,这些都充分说明了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对我们局办理工作的高度肯定。

许为感觉脸上微热,赵生的高帽子捂得他有些心跳,好像全局的办理工作都是他一个人在做,而实际上他只是牵线搭桥。此时他如果不表态,那就是默认自己居功至伟了。可是他还在酝酿恰当话语,却听章玉兰说,我们饭吃得差不多了,泡几杯绿茶上来吧。

赵生出去叫服务员,章玉兰竟当着许为的面说,王局,你和其他局领导的意见我都非常重视。关于能否配备异性秘书,我上次在市纪委开会时顺便向高书记作了请示,他说根据中央文件规定,县处级领导干部都不准配备专职秘书,无论是地方还是部门,所以也就不存在能不能配备異性秘书的问题。王中的目光有些呆滞,本能地附和说,中央规定得没错,副省部级以上领导干部才能配备专职秘书,但有的地方部门有令不行。章玉兰说,办公室已有一个文秘股,目前秘书班子阵容齐整,我这头因为工作头绪相对繁杂,可让一个秘书对应我的工作,把其工作重心稍微向我这边倾斜,不过还是要参与文秘股的总体工作,还是在高明的领导下嘛,算不得专职秘书,我们不能触犯纪律。

就算再傻,许为也听得出来,章玉兰事实上已把王中炮制出来的所谓领导干部不能配备异性秘书顶了回去。

王中显然也明白回天无力,胳膊扭不过大腿,这点事理他还是懂的。

我完全同意章局长意见,作为工作秘书,办公室几个秘书总体上都是胜任的。王中瞅了一眼许为说,像许为同志,做了多年文秘股副股长,政治素质好,思想觉悟高,领会领导意图能力强,文字功底厚,大材料写得过硬……

赵生推门进来,打断了王中的话。

许为松了一口气,王中简直把他丢进了蒸笼里,浑身热气腾腾。

跟在赵生身后进来的服务员,给每人泡上了一杯龙井。服务员出手大方,茶叶放得多,把水面遮了个严实。章玉兰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赵生解释说,晚上要加班,我让她泡浓一点。

他显然听到了王中刚才那半截子话,见服务员走开了就说,我完全赞成王局的看法,许为同志只会比我做得更好,我没必要再赖下去,谷地县局的池局长盼着我下去呢。他想了想又说,我多次向章局长汇报了我的想法。章玉兰说,不仅是赵生同志,也包括高明同志,当然也还有部分局领导,包括王局都和我提过此事,客观地说我还没有非常明确的想法。既然你们的意见高度一致,那我们的主角呢,他是什么意见?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许为脸上。

许为说,我是浪得虚名,赵股长过分谦虚,王局错爱,如果我的能力胜过赵股长,两年前黄局长……

赵生急急地打断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今非昔比,今非昔比……两年来,许股长的工作又上了一个大台阶,有目共睹,人心所向……

许为抢回话头说,在领导的关心和同事们的帮助下,两年来我确实又积累了一点工作经验,但是……

赵生简直显得有些失去理智了,毫不客气地再次打断许为。那你是自己不愿意做章局长秘书啦?

赵生的话很有分量,很有杀伤力,已到了上纲上线的地步。

许为却轻描淡写地说,不,我非常乐意,这也是我努力的方向,但我担心我的工作能力暂时还不足以担任这个重要职务,恐怕耽误章局长的重要工作。

王中不怀好意地接话说,赵股长你甭急,许为同志既然是今天晚上的主角,我们就要充分尊重主角的意见,许为同志,你说呢?

许为明白王中在捣蛋,顺势说,章局长、王局,我再声明一次,从我个人的主观愿望出发,我非常愿意、非常荣幸、非常渴望能够担任股长一职,更好地为章局长、王局和其他局领导服务,但我的工作能力的确还有所欠缺,需要再提高,作为局长室(他特意不说章局长)的工作秘书,文秘股里还有其他更合适的同志,我个人建议组织上继续考察我,至少让我继续负责一段时间的文秘股日常工作。

章玉兰幅度很小地挥了一下手说,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再议。

她脸上已稍带愠色,在座的其他三个人明显地察觉到了,不好再提。赵生脸色死灰一片。许为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只有王中一副隐约幸灾乐祸的样子,一边的嘴角还稍稍往上翘了翘。

赵生终于要去谷地县局走马上任了,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昨天章玉兰签发了到任后的第一份人事任免文件,免去他的文秘股股长职务,同时任命徐阳为股长。两人迅速完成了工作交接。昨天晚上,赵生硬着头皮打电话给许为,有点主动告别的意味,而且对许为未能“转正”进行了毫无必要的安慰。他表明的是一个低声下气的请求,但得到的却是一个冷冰冰的回复。

戴九和高明陪赵生去报到。戴九去是因为他是人教科科长,管这一块。高明则因为是赵生的顶头上司,就好像女儿出嫁,父亲要把女儿的手交到女婿手上一样。

进入县城之前是一大段盘山公路,尽管驾驶员非常卖力,车子却不可能开得很快。高明唉声叹气地说,看来不在谷地吃中午饭是说不过去了。戴九说,能不吃就不吃,实在不行就简单地吃。我也是这么想的,高明转脸看一下赵生,对他说,哎呀,你怎么苦着一张脸?

高明一惊一乍,戴九也意识到了问题不对。赵生今天是新官上任,可以说是和新郎官一样,该喜气洋洋才对,怎么一脸沮丧?

赵生挤出一丝笑容说,我舍不得离开两位领导,往后要日日思念了。高明和戴九异口同声说,屁话!

车子终于进入县城,早有县局的一辆车在入城的通衢大道上候着。县局办公室主任丰皮元从车里出来,跑到他们的车子边点头哈腰一阵,又跑回自己的车子。带路只是个幌子,主要是接驾。从这里到县局的路,市局驾驶员很熟。

池文局长带着一帮人在办公楼下恭候许久了,看见三人迅速从车里出来(显然不想让别人帮忙开车门),迎上去说,三位领导一路辛苦了,我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赵生副局长盼过来了。

高明和池文握手说,如果你怠慢了赵生同志,章局长可饶不了你。那是,那是,池文忙不迭地说,好在赵生同志已代表谷地县局和谷地三十万人民给章局长服务好几个月了。

如果从谷地县委、县政府发文时间算起,身为谷地县财政局副局长的赵生确实为章玉兰服务了小半年时间。

池文说,赵生副局长来了,谷地人民就有希望了。高明说,此话怎讲?池文说,赵生同志代表章局长下来,谷地人民能不欢呼雀跃?谷地人民一定会尽快脱贫。高明说,池局长打的确实是如意算盘,但我们东山省实行的是省管县财政体制,市财政怕是帮不上多少忙。池文突兀地喊一声,赵生!我在。赵生连忙应答。你要邀请章局长多到谷地走走看看,这是我交代给你的第一个工作任务。是,池局长。赵生干脆地答应道。戴九说,还没报到呢,还不是你的人,怎么可以随便派遣任务?你看这就到了,池文指着前头的会议室说,文件宣读完毕就是我的人了。

一行人说笑着来到五楼会议室。众人在会议室各就各位。池文和市局来的三个人坐一排,对面是谷地县局的人。

戴九说,池局长,我们开始走程序。谷地县局一位副局长提醒说,池局长,你看是不是……

池文这才想起了什么说,县里真的没来人,还是在路上?戴九说,不来了,县委组织部领导说反正是我们财政系统的事,他们就不搀和了。什么话!池文不满地嘀咕了一句,随即对赵生说,赵局你不要介意啊,乡下人就是这副德性,无缘由地摆谱。

池文拿起桌上的两份文件说,既然县里不来人,今天就由我擅自代表县委组织部宣读赵生同志的任命文件。他宣读了文件。赵生被谷地县委、县政府任命为县财政局党组成员、副局长(挂职),挂职两年期满自行免职。文件落款是小半年前,可见赵生实际上不会在县局干满两年。

接下来,戴九对赵生的学历、工作经历和能力特点作了简单介绍。高明则着重对赵生先后为市局两任局长服务期间的表现作了精彩点评。后来赵生作了表态发言。最后池文也说了几句客套话,不外乎欢迎啊、全力支持赵生同志工作等等。

流程走完,多数人散去,县局班子成员自觉留下来,和市局来的领导聊天。

差不多到午饭时间了,池文提议领导们留下吃饭。他强调说,食堂工作餐。高明有心不想吃饭,但不敢说出来,回市局吃饭显然来不及。

工作餐结束后,池文建议高明、戴九留下来休息。两人坚决要走。赵生见他们上了车,自己竟然钻了进去,把身后的池文一帮人看傻了。还是丰皮元机灵,打圆场说,赵局,我已经把你的包拿下来了。

包?赵生没带包,子虚乌有的事,但他听明白了。加之高明轻推了一把,赵生立即从车里下来了。

丰皮元轻声说,我这就带赵局去宿舍,他的皮箱我已让办公室的同志放在宿舍了。池文对丰皮元说,你带赵局去宿舍,看是否还需要添加啥,一定要让赵局住得舒心。

丰皮元带赵生到宿舍后介绍说,房子虽然小了点,但一个人住足够了。这房子倒不是县局装修的,是一对结婚不久的小夫妻的婚房,他们到嘉州去工作了,就放出来出租,东西也都是他们留下来的。赵生客气地说,今后工作上还需要丰主任多多指点。

丰皮元从包里摸了一个U盘出来说,这个盘里有谷地县人文历史、自然风光、民生风俗、财政收入等等内容,池局长请赵局有空看看。丰皮元指了指电脑。

赵生正要说谢谢,却不料嘴巴一张,打出一个哈欠来。丰皮元一看情况说,赵局一路劳顿,您早点休息,我就不多打搅了。

赵生突觉浑身无力,只朝丰皮元挥了一下手,竟然连“再见”两个字也没说出来。丰皮元把门一带上,他就恢复了勃勃生机,迫不及待地一个虎跃扑向皮箱。皮箱搁在门后,他把它拽到了沙发前,坐在沙发上开皮箱。他从皮箱的夹层里摸出了一张微黄发皱的纸,然后仰在沙发靠垫上,最后一次阅读。这回是朗读,因为现场再无他人。

契约

甲方:赵生

乙方:许为

甲乙双方同事多年,共事愉快。经甲乙双方友好协商,就乙方向甲方借款事宜达成如下一致认可的契约:

一、乙方主动向黄武局长表明自己不适合担任市财政局办公室文秘股股长(局长秘书)职务,并且确保在黄武局长任职期间不担任市财政局办公室文秘股股长(局长秘书)职务。该约定在甲方卸任市财政局办公室文秘股股长(局长秘书)职务前一直有效。

二、乙方在履行第一条义务,并且在甲方担任市财政局办公室文秘股股长(即局长秘书)职务的前提下,甲方无息借给乙方¥20万元整(大写:人民币贰拾万元整)。

三、在黄武局长离职和新局长到任期间(从黄武局长离职之日往前追溯一个月开始计算,往后以半年为限),甲方应当设法退出市财政局办公室文秘股股长(局长秘书)职务,并且帮助乙方谋任市财政局办公室文秘股股长(局长秘书)职务。在此前提下,乙方应当立即无息归还所借甲方¥20万元整(大写:人民币贰拾万元整)。

四、如果甲方不履行或者不充分履行第三条约定义务,并且乙方实际上也未能成功谋任市财政局办公室文秘股股长(局长秘书)职务,乙方有权不归还所借甲方款项(但乙方明确声明不愿意担任市财政局办公室文秘股股长——局长秘书职务的情况除外)。在乙方表明不归还所借甲方款项的情况下,甲方自动失去债权人权益。

五、本契约壹式贰份,甲乙双方各执壹份,以供信守。

六、本契约自甲乙双方签名、按指纹后生效,永不反悔。

甲方:赵生(手写签名,按指纹印)

乙方:许为(手写签名,按指纹印)

签约日期:×年×月×日

赵生开始是小声地读,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大,声情并茂、涕泪俱下。读完了,他傻傻地笑。开始是小声地嘿嘿笑,到了后来就狂笑不止,無厘头地笑。直至笑得一口气上不来,他才慌张四顾陌生环境,确信视野之内没有旁人,才稍为心安,此时便有了主意。

赵生去了洗手间,带着满腔仇恨,把《契约》一点点地撕碎,碎片纷纷扬扬坠落马桶。他按下冲水按钮。随着哗哗水声,终于长出了一口恶气。转身把头凑到洗脸盆上方的水龙头下,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地冲洗脑袋……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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