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的疙瘩

2021-06-15 03:37晓苏
文学教育 2021年5期
关键词:白蜡马灯柏树

晓苏

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我十三岁多一点,懵懵懂懂的,看什么事情都觉得半明半昧。恰巧在那一年,我们油菜坡又出了很多怪事,并且都被我碰上了。回想起来,那一年的诸多怪事,恐怕都与疙瘩有关。

我还是从春天说起吧。那年春天,已經是三月了,天气还冷得要死。比冬天还冷呢,脚冷得像狗子在啃!我爹说。我爹是一个特别怕冷的人,尤其到了晚上,他就冷得浑身发抖,双肩不停地颤来颤去,像筛糠似的。我爹的脚更怕冷,它们穿着棉鞋,还冷得乱跺。我爹跺脚的声音很响,像电视上的人跳跺脚舞。

我本来在灯下做作业,但很快就做不下去了。我爹跺脚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朝我耳朵里钻,我满脑子里都是他跺脚的声音,我连乘法口诀都记不起来了。我有些不满地对我爹说,你能不能不跺脚?我爹就说,比冬天还冷呢!脚冷得像狗子在啃!那天晚上,我几乎没能做成作业。当时我想,要是有火让我爹烤,他的脚就不会那么冷了,他就不会拼命地跺脚了。但是,我们家里已经没有了烤火的疙瘩。疙瘩在冬天都被我爹烤火烤完了。那天晚上停止做作业之后,我便突发奇想,决定第二天早晨去山上挖疙瘩。

次日天刚麻麻亮,我就背着竹背篓提着锄头出了门。我打算去山上挖一背篓疙瘩回家以后再去上学。

我经过马灯家门口时,马灯正开门出来屙尿。他当时没有穿外套,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内衣。看样子他屙完尿还要钻进被窝里去睡回笼觉。马灯是我的同学,就住在我家附近,我们两家的房子相隔不到一百步。马灯屙完尿,正要把他屙尿的东西收回内衣时,猛一抬头看见了我。杨叉,你这么早到哪里去?马灯主动给我打起了招呼。我说,去庙坡挖疙瘩,挖回来让我爹烤火。我还把我爹冷得跺脚的情形跟他描绘了一番。马灯听了我的话双眼一亮说,哎呀,我妈的情况跟你爹一样,她昨晚把脚跺得山响,害得我只把作业做了一半。马灯说,他也要与我一道去庙坡挖疙瘩。他说完马上进门背出来一个背篓,手上还拎了一把锄头。

走了十几分钟,我和马灯就到了庙坡那里。庙坡那里从前有一座庙,所以就有了庙坡这个名字。庙坡那里有很多疙瘩,我们每年冬天挖疙瘩都到庙坡去。疙瘩就是树蔸子,半截在外面,半截在土里。我们油菜坡这一带都把树蔸子叫作疙瘩。疙瘩是烤火的最好燃料,不仅火旺,而且耐烧,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少说也可以烤两个晚上的火,要是挖上一个大疙瘩,烤上三天六夜也不成问题。疙瘩不光有大小之分,并且还有好坏之别。最好的疙瘩是柏树疙瘩,柏树疙瘩烧起来有一种异香,闻起来比檀香还要芬芳。不过,柏树疙瘩是很难碰上的,因为柏树本来就少,所以柏树疙瘩就更是少而又少了。我差不多已有两三年没挖到一个柏树疙瘩了。马灯也有好多年没有挖到过柏树疙瘩,他说他做梦都想挖出一个来。马灯说这话时不禁将鼻头猛抽了几下,仿佛已经闻到了柏树疙瘩的香气。

来到庙坡,我和马灯就分开了,各人去寻找各人的疙瘩。庙坡原来的那座庙虽然早就倒塌了,但那座庙的废墟却还可以看见,它位于庙坡的中间地带,高高矮矮的几段土墙金黄耀眼,任何人看见了这几段土墙都会想到这地方曾经有过建筑。那天早晨我是因为一泡尿才跑到庙的废墟上去的,我开始压根儿都没想到我会在那几段土墙后面发现一个柏树疙瘩。我生来害羞,害怕屙尿时被别人看见了什么,所以每次屙尿都要找一个绝对隐秘的地方。

我那天早晨跑到一段土墙后面去屙尿,屙着屙着就发现了那个柏树疙瘩。开始我并没想到它是一个柏树疙瘩,它被一层厚厚的土和树叶覆盖着,我还以为它是一个石头呢,如果早知道它是一个柏树疙瘩,我是绝对不会朝它上面屙尿的。平时我对着什么东西屙尿总会闻到一股尿骚味,但那天我屙尿时不但没闻到那种刺鼻的味道,反而还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气。就是因为那一丝香气,我开始怀疑它是一个柏树疙瘩了。由于心情有点儿激动,还有些迫不及待,我那天早晨没有把那泡尿屙完就蹲下去了。当时我一点儿也不怕脏,一蹲下去就双手扒它上面的垃圾。当我确认它是一个柏树疙瘩的时候,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马灯听到我的惊叫声,马上从不远的地方跑过来了。他以为我在挖疙瘩时挖破了自己的脚趾,我看见他显出满脸忧愁的样子。当他知道我是因为发现了一个柏树疙瘩而叫时,他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嫉妒。嫉妒心强是马灯的一个老毛病了,他经常因为我的成绩比他好而感到心里不舒服。不过马灯还是挺会掩饰自己的,他望着柏树疙瘩对我说,祝贺你呀,杨叉,你的运气真好!他说着还对我笑了一下,只是笑得很不自然。我感到他那笑不是从肉里发出来的,倒像是春节往门上贴对联那样贴上去的。马灯没有在我的柏树疙瘩这里久留,他不一会儿就默无声息地走了。

接下来,我就开始挖那个柏树疙瘩。没挖之前,我还不知道它有多大,挖了一会儿之后,我才发现它原来是一个非常大的疙瘩,至少有石磙那么大。我因此越发高兴了,心想这个柏树疙瘩可供我爹烤上半个月的火呢!我挖疙瘩的时候十分卖力,每一次都把锄头举过了头顶,不一会儿就累出了满身大汗,于是不得不把棉袄脱了,只穿着一件秋衣继续挖。每挖上一阵儿,我都要放下锄头,走上去用双手搂住它,使劲地摇一摇,提一提,这样我就可以判断它一共有几条根以及根的大致方位,以便再挖的时候认准方向,不花冤枉工。经过几番的摇和提,我知道了这个柏树疙瘩有七条根,并且还有一条长在石头缝里。摸清情况之后,我挖得更加拼命了。因为我清楚我的任务很重,只有把它的七条根全都挖断,我才能得到这个柏树疙瘩;同时我也明白我的时间很紧,我必须在太阳升起两竿高的时候回家吃早饭,不然上学就会迟到,如果迟到,老师就会罚我扫七天厕所。

可是,我那天挖那个柏树疙瘩并不顺利,挖断六条根,只剩下石头缝里的那条根的时候,我的锄头出了问题,锄柄脱离了锄掌,再也挖不成了。抬眼看看太阳,发现太阳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升起一竿半高了。我于是焦急起来,额头上顿时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在这个时候,我很容易就想到了马灯,我想借他的锄头用一用。马灯当时离我不是太远,我只喊了两声就听到了他的回音。马灯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的锄头坏了。他说,你锄头坏了喊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修锄头的。我说,我想借你的锄头用一用。他说,我把锄头借你用,那我用什么挖疙瘩?我说,你就别挖了,等我挖出这个柏树疙瘩以后我们俩一人半个。马灯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我不要你的半个柏树疙瘩,柏树疙瘩烤起火来有一种怪味,闻了头昏脑胀。听见马灯这么说,我感到哭笑不得。同时我也不对他的锄头作什么指望了。

太阳越升越高,眼看就要超过两竿了。望着那个还剩下一条根的柏树疙瘩,我心急如焚。当时我的心情真是复杂极了,一方面不忍心放弃这个柏树疙瘩,一方面又不愿意上学迟到。后来,我只好捡来一些枯树枝将那个柏树疙瘩掩盖起来,我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它,我想等到下午放學后再换上一把锄头来把它挖回家去。当我在柏树疙瘩上放好枯树枝要离开的时候,我像驴子推磨一样围着那个疙瘩转了一圈,我一边转圈一边认真地打量它,发现我把它掩盖得很好,当时我觉得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发现它的。

然而不幸的是,我的估计错了。那天下午放学以后,当我以飞快的速度赶到那座庙的废墟时,我的那个柏树疙瘩已经没有了,它不翼而飞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的那个柏树疙瘩还是不知去向。不过,我这时已经不是太关心柏树疙瘩了,因为油菜坡又发生了一件让人们觉得哭笑不得的怪事。

当时天气已经很热了。知了的叫声从早晨天亮一直响到晚上天黑。狗子们睡在树荫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舌头长长地伸在嘴外,仿佛那条舌头是用火烧过的,放在嘴里会把嘴烫破。村里到处可以看见打赤膊的男人,甚至有几个胆大的女人也打起了赤膊,冬瓜似的大奶子在胸脯上甩来甩去。那件怪事发生的头天晚上,天气更是奇热无比,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一夜都在流汗。

次日,我们学校要开运动会,所以我就比平时上学早了一个多小时。那天马灯没去上学,他说他肚子疼,写了一张请假条让我捎给老师。马灯的肚子有些怪,每到学校开运动会就会疼。那天我是和女同学毛笔一道上学的。毛笔的家离我的家也不远,所以我们上学时经常同去同回。

那天我和毛笔天一亮就出发了,走到铁环家旁边时,正碰上铁环在和一个青年男人吵架。当时油菜坡大部分人都还没起床,村里静悄悄的,所以铁环和青年男人吵架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响亮。

那个青年男人叫梁山,我和毛笔很快就看清了他的脸。梁山就住在我们学校附近,他那阵儿正在和毛笔的姐姐毛巾热烈地谈恋爱,所以经常来油菜找毛巾。梁山当时穿着一件迷彩服和一条黄军裤,猛看上去像一个复员军人。其实他没有去过部队,一直在农村务农。铁环的男人倒是去部队当过兵,听说他在南方边境上巡逻了好几年。铁环和梁山吵架是由梁山身上的迷彩服和黄军裤引起的,我和毛笔老远就看见铁环用一只手死死地拽着梁山身上的迷彩服。铁环用另一只手指着梁山的鼻头骂道,你这个贼,这么早跑来偷我丈夫的衣服,真是缺了八辈子德。梁山说,你不要诬蔑我,这衣服是我自己的,你凭什么说我是偷的?他边说边挣扎,还使劲推铁环抓他的那只手。

铁环看见我和毛笔后,显得更加愤怒了。她双眼通红地看着我说,杨叉,你说梁山坏不坏?他身上这套衣服是我丈夫的,昨天还穿在我丈夫身上,现在却跑到他身上去了。我有点儿犯迷糊,就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铁环说,事情是这样的,今天天亮时,我把丈夫昨晚换下来的迷彩服和黄军裤洗了,洗后晾在门口的竹杆上。晾好衣服以后,我进厕所解了一个溲。等我从厕所解溲出来,发现晾在竹杆上的衣服不见了。怪了,出怪事了!我说。正在我觉得奇怪时,我听见了一串脚步声,抬头一看,就看见了梁山,他正穿着我丈夫的衣服在往远处跑呢。梁山顿时冷笑了一声,然后也将眼睛看着我说,杨叉,你是个中学生,请你帮我评评理,铁环说我身上的衣服是她男人的,那我身上的衣服呢?我身上的衣服到哪儿去了?我总不会光着屁股走这么远的路来偷别人的衣服吧?听梁山这么一说,我更是犯迷糊了。梁山的目光里充满了委屈,看起来真像是铁环诬蔑了他。

毛笔这时喊了我一声说,走吧,杨叉。我犹豫了一会儿,就离开了铁环和梁山。离开时,我对他们谁也没说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和毛笔离开后,梁山也挣脱铁环跑了。我看见他朝着毛笔家那个方向跑去,他毫无疑问是去找毛巾谈恋爱的。

在接着前往学校的路上,一向多话的毛笔忽然变成了一个哑吧。我想,她肯定也是因为她未来的姐夫哥梁山身上的那件迷彩服和那条黄军裤而犯了迷糊。毛笔急匆匆地走在我前头,把我扔下一大截。快要把我们上学的路走到一半时,我看见毛笔忽然停下来弯腰在路上捡起了一个东西,因为我与她相隔太远,就没看清她捡的是什么,只隐隐约约看见那东西是红色的。毛笔很快将她捡的东西塞进了书包,我跑上去问她捡了什么,她却什么也不跟我说。

整整一个夏天,我除了继续琢磨我的那个柏树疙瘩,心里还一直在琢磨着那件迷彩服和那条黄军裤。但是,还没等我琢磨出一个眉目来,时令就到秋天了。 油菜坡是个盛产玉米的地方。一到秋天,玉米就成熟了。成熟的玉米棒棒挂在玉米杆上,又长又粗,仿佛肿了一样,有点儿像公牛肚子下面吊着的那个屙尿的东西。秋风也开始吹起来了,那段时间,我们一耸动鼻孔就能嗅到玉米成熟的那种气息。

白蜡家里的那块玉米更是熟得厉害,玉米棒棒上的须子都变成了黑黢黢的,看上去跟公牛肚子下面的那撮毛一模一样。每天放学之后,我都要到白蜡那块玉米地附近去放我家那头公牛,白蜡那块玉米地四周都是草地,是一个放牛的好去处。白蜡家的那块玉米地很大,大得一眼望不到边,看着白蜡家那么多沉甸甸的玉米棒棒,连我这个中学生都为她着急。白蜡的丈夫出外打工了,她一个女人怎么把这么多的玉米棒棒掰回家呀?

在白蜡家那块玉米地边上,有一个用松树枝和猴毛草搭盖的窝棚,那是白蜡丈夫春天的时候为了躲雨而搭盖的。那天我又去白蜡家那块玉米地附近放牛,太阳快落的时候,我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走进了那个窝棚。那个男人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很快,我还没看清他的脸,他就钻进了窝棚里。走在后面的女人动作慢一些,我发现她就是白蜡。白蜡穿了一件红毛衣,看上去像一团燃烧的火。白蜡和那个男人都没有发现我,我当时离窝棚还有一点儿远。白蜡和那个男人进去后好半天没出来,我不知道他们在窝棚里面干什么。出于好奇,我后来就悄悄地摸到了窝棚边上。窝棚上的猴毛草已经被风刮走了不少,所以就出现了不少破洞,我从一个破洞里看进去,看见那个男人正背对我在吸烟,烟雾在他头发上盘旋着。白蜡正忙着往身上穿那件红毛衣,她一边穿着一边对那个男人说,我的这些玉米棒棒就交给你了!吸烟的男人说,既然我答应了,你就放心吧!我当时憋着呼吸,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像是做贼似的。我没有在窝棚那里久留,不一会儿就转身溜走了。

回到我的公牛跟前时,我突然发现了憨人赵匡。赵匡小时候患过脑膜炎,所以就有些憨,像是脑袋里进了水一样,油菜坡人都把他喊作憨人。赵匡因为憨一直娶不上老婆,四十出头了还是一条光棍。不过赵匡很勤快也很能干,是一把做农活的好手。当时他正在离我公牛不远的地方割牛草,他已经割了一大捆牛草了。

窝棚那边这时响了一下。我扭头看去,是那个男人从窝棚里出来了。我一下子看清了他的脸,原来是我们油菜坡的兽医牛胜。憨人赵匡也看见了牛胜,他一看见牛胜就激动地叫了一声。兽医!赵匡是这么叫的。牛胜听见叫声猛地将头朝我们这边摆了过来。不过,我没有让牛胜看见我,他一摆头我就躲到了一个山石后面。牛胜开始是有些惊慌的,这从他摆头的样子可以看出来。但他一看见是赵匡就不惊慌了,一个人站在离窝棚十几步远的地方,从容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了。牛胜吸了几口烟,陡然想起了什么,我看见他立刻抬眼朝赵匡看了过来。牛胜接着就对赵匡招手说,赵匡,你过来一下。赵匡看见牛胜给他招手,赶紧扔下镰刀就朝牛胜跑了过去。赵匡很快就跑到了牛胜跟前,我看见牛胜咬着赵匡的耳朵说了一会儿话,他说话的声很小,加上我离得有点儿远,所以就听不见牛胜说些什么。赵匡听了牛胜的话很兴奋,我那么远就看见他笑裂了嘴。赵匡一边笑就一边朝那个窝棚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我看见赵匡走到窝棚边之后,就和我刚才那样把眼睛贴在了窝棚上面的一个破洞处。

白蜡一直在窝棚里没出来,我不知道她还在里面干什么。赵匡朝窝棚里偷看时将屁股高高地撅着,似乎看得如痴如醉。看了一會儿,赵匡忍不住大叫了两声。啊!她在屙尿呢!赵匡这么叫。我的天呀,屁股白花花的!他又叫了一声。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赵匡原来是在偷看白蜡解溲。白蜡听见赵匡的叫声后,立刻也发出了一声尖叫。妈呀!白蜡这么叫着就冲出了窝棚。死憨人,你敢偷看我屙尿,我饶不了你!白蜡一边骂着,一边朝赵匡扑了过去。赵匡像是被白蜡的架势吓住了,我看见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白蜡这时候变成了一个泼妇,她一扑上去就举起双手在赵匡身上乱抓乱打。赵匡却不还手,只顾双手抱头缩成了一团,看上去像一只刺猬。

牛胜静静地看着白蜡打赵匡。他又点上了一支烟。牛胜快把手头的这支烟吸到一半时,突然扔掉了,然后大步朝窝棚那里走去,一把扯开了白蜡。牛胜接着伸手把赵匡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对他说了几句什么。牛胜说完,我看见赵匡像啄木鸟啄虫那样点了几下头。

第二天放学后,我再次去白蜡那块玉米地边上放牛时,看见憨人赵匡正在为白蜡掰玉米棒棒。赵匡背着一个大背篓,掰一个朝背篓里扔一个,累得满头大汗。白蜡那么大一块地的米玉棒棒已被掰了一大半,看来赵匡已经掰了整整一天了,估计再用一天就可以全部掰完。我满怀疑惑地问赵匡为什么帮白蜡掰玉米棒棒,赵匡却不回答我。我又问牛胜头天对他说了一些什么,他还是不回答我。这让我更加疑惑了。

秋天过得真快,一眨眼树上的叶子就落尽了。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油菜坡。直到这时,我仍然不知道那个柏树疙瘩到哪里去了,那件迷彩服和那条黄军裤在我心中一直还是个谜,还有憨心赵匡,他为什么要那么老老实实地给白蜡掰玉米棒棒呢?打一个比喻吧,这一连串蹊跷的事情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疙瘩结在我的心头,让我无法解开。就在这个时候,麦成家的猪被人偷了,我心头的疙瘩于是就又多了一个。

麦成住在我们上学的路上,他长得像个女人,说话也像个女人,而且家里该女人做的事都是他做,比如喂猪。他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个喂猪的男人。麦成还是一个养猪高手,每年都喂一头大年猪。麦成家的猪栏就在路边上,我们每天上学和放学都可以看到他家的猪,可以说麦成的那条猪是我看着长大的,春天的时候那条猪只有猫子那么大,到了腊月便长成一头小牛了。当时油菜坡已经开始杀年猪了,猪的惨叫声在村里此起彼伏。

麦成家的年猪定于腊月初八杀,可在腊月初六的晚上,那头猪被人偷走了。那天早晨我去上学,看见麦成坐在他的猪栏里嚎啕大哭,一问才知道他的年猪在夜里被人偷了。麦成哭得很伤心,一边用手拍打着猪槽一边喊着他的猪。

李袖住在离麦成家不远的一棵大松树下面,那棵大松树下面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李袖,另一户是吴光。李袖是听见麦成的哭声以后来到麦成这里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听说麦成的年猪被盗之后,我看见他眼里飞快地闪出两条怪异的目光,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李袖走进猪栏,拉了一下麦成的肩膀,然后低声说,我知道你的猪是被谁偷了。麦成立刻止住哭声,抬头望着李袖问,谁?李袖说,肯定是与我住在一起的那个人干的,昨天黄昏时,我看见他坐在自己屋里编着一个饼子那样大小的铁丝箍,就问他编这么小一个铁丝箍干什么,他怔了好半天才对我说,他要编一个铁丝箍把他家那条狗的嘴箍上,以免它咬伤了人。可刚才我从他家门口经过时,他家那条狗的嘴上没发现铁丝箍,看来他是用那个铁丝箍把你家的猪嘴箍上了。麦成听了说,原来是这样,难怪我的猪被盗时连一声叫唤也没有呢。麦成边说边从猪槽边的石凳上站了起来,非常气愤地说,该死的吴光,居然干这种事,我一定要去村委会告他!李袖顿时慌张地说,你告他可以,但千万别说是我李袖提供的线索。吴光那个人的德性你是知道的,他要是恨上了谁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啊!后来麦成和李袖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匆匆忙忙朝学校去了。

我们学校旁边有一个肉猪买卖场,一到腊月就有外地人开着车来这里买猪。那天早晨,我在学校门口意外地看见了吴光。他骑着一辆摩托车正从肉猪买卖场出来。摩托车后座上横着一块木板,我看见木板上有几砣猪屎。吴光是一个满脸长毛的壮汉,看上去像一个野人。他经常贩猪卖狗,口袋里赚了不少钱。吴光骑着摩托车从我眼前闪过去的时候,我猛然想到了麦成的那头猪,心想吴光肯定把麦成的猪偷来卖给了外地的猪贩子。

下午放学回家,从麦成的猪栏外经过时,我看见村委会的治安主任正在那里审问吴光。周围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麦成也在那群人中间。治安主任用手指着吴光的鼻尖问,你把麦成的猪偷到哪儿去了?吴光马上用手指着治安主任的脸说,你他妈的别用手对我指指戳戳,谁说我偷他的猪了?治安主任说,你还是老老实实承认吧,麦成是有证人的,要是没有证人,我也不会这样审你!吴光跳起脚来问,证人呢?我看谁能证明我偷了麦成的猪?治安主任这时将头扭过去望着麦成说,谁能做证?你让证人出来说一句。麦成红着脸说,李袖可以作证!治安主任便对身边的一位村民说,请你去把李袖给我叫来。

李袖来时,头软丢丢地朝一边歪着,像是被人砍了一刀。走到麦成猪栏边,治安主任问,李袖,你知道是谁偷了麦成的猪吗?李袖慢慢抬起头来,把周围的人打量了一下。当他看见吴光的时候,我发现李袖的眼晴里迅速掠过一丝恐惧。治安主任这时催问,李袖,你快说吧,到底是谁偷了麦成的猪?李袖将嘴唇缓缓张开。麦成看着李袖的嘴,两眼一眨不眨。李袖终于把嘴张开了,他说,我不知道是谁偷了麦成的猪!李袖的话音未落,吴光一步冲到麦成跟前骂道,你这个猪日的,竟敢诬蔑我,我一拳打死你!他说着就捏紧了两只拳头。幸亏治安主任和乡亲们及时把麦成拉开了,不然的话,吴光恐怕会将麦成打个半死。

好在,那一年快要过去的时候,我终于弄清了我那个柏树疙瘩的去向。在那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丝毫没有想到那个不翼而飞的柏树疙瘩会与马灯有关。马灯几乎每天都和我一道上学一道回家,很多时候还一起放牛一起砍柴,我怎么會想到他身上去呢?所以当我发现我的柏树疙瘩与他有关时,我不禁大吃一惊,两只眼睛像死鱼那么翻了起来,好久好好久无法闭上。

每当回想起春天挖柏树疙瘩的那个早晨,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天没能挖起那个柏树疙瘩,我就只好背着空背篓回家。我爹一见我回家背着一个空背篓,就怀疑我在山上玩了一个早晨,劈头盖脸把我臭骂了一顿。我对他说我没偷玩,而是发现了一个柏树疙瘩,因锄头坏了没能挖起来。可我爹不相信我的话,还说我在骗他,说着就要扑上来打我。当时,我爹把打人的竹竿都抓在手中了。我急忙对他说,你先别打,我下午放学后就去庙坡把那个柏树疙瘩挖回来,要是挖不回来的话,我自己脱了屁股让你打。听我这么说,我爹才把那根竹竿丢在地上。那天放学后,我是一口气从学校跑回家的,回家扔下书包,拿起一把好锄头就去了庙坡那里,但是……当我又一次背着空篓回家时,我爹就再也不饶我了,他用那根竹竿把我的屁股都打成了肉饼。不过,我没有恨我爹,我只恨那个抢在我前头挖走柏树疙搭的人。

马灯在我面前一直表现得跟没事一样。他甚至还帮我分析了几个值得怀疑的人。马灯最先怀疑的是毛笔未来的姐夫哥梁山,他说梁山和毛巾谈恋爱喜欢钻树林,有可能是梁山钻树林时发现了那个柏树疙瘩。接着马灯怀疑起兽医牛胜来,他说没准儿是牛胜挖了那个柏树疙瘩送给他的某一个相好了。牛胜有许多相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马灯后来还怀疑到了吴光身上,他说吴光最喜欢一边烤疙瘩火一边在火坑边煨酒喝。现在想起来,马灯真是像一个好演员啊!

在我们油菜坡,有一个烤接年火的风俗。到了腊月三十的前一天,每家每户都要在自家的火坑里放上一个大疙瘩,让这个疙瘩一直烤到正月初一,当然能烤到初二初三更好。

那年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我们一家人正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一股异香忽然被一阵风从门缝里吹了进来,吹进了我的鼻孔。一闻到这股香气,我马上想到了我的那个柏树疙瘩。因为我知道,只有柏树疙瘩燃烧之后才可能散发出这种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一下子睡意全无了。我赶紧开门出去,闻着香气去寻找我的柏树疙瘩。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马灯家门口。马灯家其他房子都是黑的,只有烤火的那间房还亮着灯。我感到那股香气正是从马灯家的烤火房里散发出来的。我赶紧走到那间烤火房的窗前,踮起脚尖透过玻璃朝里面看去。我一眼看见了我朝思暮想的那个柏树疙瘩。马灯和他们一家人正围坐在火坑边烤火,他们的脸在柏树疙瘩的香气中笑得像春天的花朵。

说完柏树疙瘩,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想多说了,再说就画蛇添足了。不过,我还想补充说一句,当我发现那个柏树疙瘩与马灯有关的时候,我的心情真是高兴极了。因为,看清了马灯这个人之后,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认识到,人这一辈子,无论碰到什么样的疙瘩,终究都会解开的。

(选自《三峡文学》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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