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麓
卢森堡公园
我独自一人继续练习我幻想的剑术,追寻着每个角落里的意外的节奏
——波德莱尔
一到周末,如果天气尚好,我会从瓦尔涅街的住所出门,顺着巴克街一路香气喷喷刚出炉面包的味道,经夫人街橱窗里漂亮的新款时装,踱到卢森堡公园。我喜欢这个公园的勃勃生气,小孩子到处轻快地奔跑嬉戏,业余爱好者兴致高昂地开着音乐会,水边是年轻的情侣在私语,水里是鸳鸯的呢喃。最难得的是,四处都是公然做着白日梦的人,或者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沉思,仰着头发呆,或像我一样晃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草地之间。在隐匿于林间的上百个名人雕塑中间随意逡巡渐渐成了一个寻宝游戏,无意间和几个王侯将相或迁客骚人相遇,想象着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静谧的公园角落仿佛一架时光穿梭机,自由往来于多姿多彩的不同时空。
这一天,我竟撞见茨威格的铜像,这多少让我有些惊讶,因为之前所见几乎都是法国名人。当然,作为一个早年生活无忧的“国际旅行家”,青年茨威格的足迹曾踏遍欧洲和美洲,自然不会放过隔壁的法国。
1904年底获得博士学位后,茨威格就给了自己一份礼物:在巴黎待六个月。他栖居在至今仍灯红酒绿的皮加勒(Pigalle)区的公寓里,那是彼时刚刚离世的作家左拉曾经的活动范围,红磨坊就在不远处。1912年再次来到巴黎时,他发掘了城中心一个安静的小酒店,通过窗户可以俯瞰罗亚尔宫的花园。“巴士底狱的进攻曾在这里号召……巴尔扎克和雨果攀上成百级的狭窄梯阶”,“每块石头都诉说着历史”,这一切终于让他心满意足,以此为据点多次往返巴黎。这个当年闹中取静的去处现在热闹非凡,导游们挥动小旗引导大批游客走下大巴,模特们拖着厚重夸张的服装穿梭于罗亚尔宫的花园取景。
茨威格塑像
铜像上,茨威格依旧是瘦削的脑袋,刻着他一贯沉郁的表情。这也是人们对他的一贯印象,年轻的茨威格估计不是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那时,世界刚向他展开双臂,他用一生去怀念的精神家园还未被铁蹄和毒气摧残;巴黎则是如日中天的文化之都,是他和那个时代几乎所有艺术家及作家文化朝圣的必经之路。他兴致勃勃“要用自己的全部感宫、用自己的心灵体验亨利四世、路易十四、拿破仑和革命的巴黎,要了解雷蒂夫·德拉布列塔尼、巴尔扎克、左拉和夏尔-路易·菲利普的巴黎,要熟悉巴黎的所有街道、人物和事件”,不仅追寻逝去的历史和文化巨匠,还马不停蹄地造访了诸多当世的大师,里尔克和罗曼·罗兰都在彼时与他结下友谊。尽管成长在“欧洲再也没有一座城市这样狂热地追求文化生活”的维也纳,出身于崇尚精神生活、艺术氛围浓厚的富庶家庭,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巴黎的生活能帮助他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人”获得对“整个一生具有决定意义的教益”。
“任何一個地方都没有像这座城市那样,有一种使人处处感到青春活力的气氛。”他并不例外地对“美好时代”(Belle époque)的巴黎着迷,“急不可待地在街上四处溜达”。彼时正处黄金时代的巴黎,活泼泼地为全世界提供着文化、自由和梦幻。在海明威这样的美国人眼中,它是高朋满座、记录年少荣光的流动盛宴;在徐志摩这样的中国人眼里,它是“不再稀罕天堂,连地狱都不想去”的诱人漩涡。像茨威格这样的奥地利人,远离了德语世界严格的纪律性和僵化的等级观念,被这个城市的包容和洒脱感染,不禁发出“能愉快地感到生活逍遥自在的地方,莫过于巴黎”的感叹。所以当纳粹的铁蹄踏上巴黎时,他痛心疾首,担心心中“永不凋谢的繁荣、柔美、欢乐和色彩斑斓的生活”从此不复存在……
一百年后,我和茨威格一样在巴黎市中心一处僻静的角落安身。那种散发着少年荷尔蒙气息、憧憬未来的激动人心的拼搏和梦想的精气神,也许在20世纪初巴黎斗大的工作室里俯拾皆是,如今则日渐稀薄。走进我居住的这条瓦尔涅街,就不知不觉走入昨日的世界。虽然离游人如织的卢浮宫不远,狭窄的街道却异常安静。这是巴黎左岸普普通通的一条小街,漫步整个左岸,会发现很多相似的街道:
清晨,洒水车款款而过,路上行人寥寥,店铺慵懒地开门:面包店、甜品店、巧克力店的橱窗漂亮得像艺术品,它们是从18、19世纪就在那里的老字号,有着稳定的老客户,却不打算扩张;即使现代化的大超市随处可见,主妇们仍然宁愿到邻家的小杂货店、红酒店、肉店、奶酪店买当天晚饭的材料,她们衣着考究,穿着皮质的高跟鞋,正式得仿佛不是去买菜,随口和早已熟络的店员聊几句家常;小饭店四五个桌子为限,各具情调,食物是à la maison (本店特色)的,虽然服务生通常让人感觉不到服务,但也不会有人把账单摆到桌子上催着你走。在温暖的烛光下,你可以不受干扰地和朋友从政治、哲学聊到明星私生活,直到饭店打烊。
在大型书店都被亚马逊逼得纷纷倒闭的今天,这里不像其他国家那样人手一台Kindle,温馨的小书店仍然随处可见,纯文学和诗歌还在书架显赫的位置。而在旧书店里,人们可以轻易找到几个世纪以来的出版物和画册,从烹调技术到大革命的政治宣传手册。更不用说那些摆着几个世纪前的绘画和家具的画廊和古董店,虽然一天都没有几个人光顾。独特动人的还有各类刺绣、瓷器和皮具的小店,它们不是千篇一律的机器产物,而带着仅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手工作坊的骄矜。
这条街曾经住着音乐家甘斯布,旁边的巴克街,伏尔泰“毗邻而生”,夏多布里昂曾在此度过最后的岁月。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剧院散布周围,从最古典到最现代的艺术,不愁找不到知音……每当在傍晚昏黄的路灯中回家,经过豪斯曼楼房,一些人家的窗帘后音乐声时隐时现。古老教堂的钟声响起,如同一曲沉静而柔软的慢板。
瓦尔涅街
甘斯布故居
如果茨威格活到今天,即使看不到印象里青春洋溢的巴黎,大概仍然会再次爱上左岸这些街道。因为在这里,他感伤的抒情可以有的放矢,还可以依稀看到一丝他所怀念的时代的影子:那个时候,大机器和科技竞赛还没有席卷全球,两次世界大战的屠杀还没有破坏基本的人文关怀,麦当劳快餐和耐克鞋还没有成为流行文化的标志,对精致和优雅的尊崇还没有濒临灭绝,人们还有时间停下来思考和怀疑,在商业竞争和物质追求之外还有更多的人性和尊严。
有趣的是,巴黎这一现在看来和旧时代联系的纽带,在本雅明眼里,却曾经代表着现代化的新时代的诞生。这位茨威格的德语同乡和他是同时代的人——茨威格是1881年出生,本雅明则是1892年。两人目睹过同一个“青春洋溢”的巴黎,后者更将前者笼统模糊的感受条分缕析。在巴黎闲逛的本雅明对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拱廊——最早的百货店的雏形——产生了兴趣,穷困潦倒的他本来只是想发一篇相关论文以获取学术资助,结果在研究的过程中欲罢不能,最后变成一个到死都未完成的关于巴黎现代化的巨大工程。
如今的我们见识过更奢华的百货商场、更大的橱窗、更拥挤的人群,很难想象在20世纪初瓦尔涅街橱窗内的貂皮大衣、路边的餐馆内的闲谈、拱廊街内的华美商店、精美的画廊,都曾促使巴黎成为当时全世界最为摩登的地方。本雅明称之为美轮美奂的幻境,却又揭示了其本质是刺激人的欲望、满足工业革命后资本累积的生产消费需求。人们膜拜新的商品,被剥夺了主体性。工业资本催生的激烈竞争和快速变革,是茨威格一直不能适应甚至恐惧、排斥的,他忙着哀婉于欧洲战前的文艺盛世的优雅秩序,舍不得告别记忆里那“最后的文明时代”的脉脉余温,而不愿意承认,那或许是蓬勃的大机器时代在另一个维度的辉煌。在本雅明的理论话语中,同样依然是挽歌式的哀叹和无奈的怀旧伤感。
两人都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拥趸。在距离住所不远的巴黎国家图书馆里,博士毕业的茨威格迷上了波德莱尔,并翻译了他的作品;而波德莱尔则是本雅明的终身缪斯。两个私底下都热衷闲逛的人,在波德莱尔首创的flaneur(漫游者、游荡者)里找到了自己:在川流不息、目的性明确而无暇他顾的人群中,那个漫不经心、若有所思、东张西望的人。在商品社会的五光十色中,各式各样的感官刺激应接不暇,人们对物质孜孜以求,相互之间的差异却不断消失,“人”被人群吞噬,沦陷为机械复制时代的工具。这些漫游者身处城市热闹的中心,观察却不参与,捕捉一个个当下的瞬间,心不在焉的思绪带着他们进入灵性的自我意识和精神世界,他们是人群中的孤独者和思想者,他们的最后一块领地越来越小。
街上的古董店
当今的巴黎有着与世界其他大都市并无二致的现代生活,钢筋混凝土的当代建筑点缀在豪斯曼的古典建筑中间,正如豪斯曼宽阔的林荫大道也曾代替了中世纪的狭窄街道,“每个时代都在憧憬下一个时代”,每个时代又都在怀念上一个时代。怀旧的气息弥漫在这个城市几乎所有的角落,瓦尔涅街们用矜持和骄傲延缓着潮流的侵蝕。上一个时代的背影投射在新近拔地而起的建筑上,勾勒出若有似无的往日时光,历史和现代层叠,另一个时空在当下的显现,成为漫游者层叠的精神世界的一种载体。
大概这就是为什么茨威格可以在卢森堡公园和波德莱尔毗邻而居,他对新旧时代的矛盾交织超越了民族,让他接近了巴黎真正的灵魂;瓦尔涅街们连接着过去和现在,也超越了地域和时光,是漫游者最后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