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声

2021-06-11 16:01时磊英
都市 2021年5期
关键词:蝉鸣声疼痛手术

1

窗外的夜色像黑幕一样笼罩着大地,包裹着万物,除了秋风刮过树梢的摇摆声,周围一片静寂。骤然响起的几声蝉鸣搅碎了夜的宁静,夜色像平静的水面荡起了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外荡漾开来。

蝉鸣声喑哑,仿若是蝉的背部被人按住而发出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疼痛,令我仿若看到了童年的大柳树下,一簇簇火焰在跳动。树上,我和两个小伙伴正站在枝丫间,双手抓着和自己的小胳膊差不多粗的大树枝,使劲地摇晃。一个个黑色的蝉醉汉似的嘶鸣着,纷纷从树上落下来。树下的小伙伴们将一个个蝉捡起来,宝贝似的装进容器里,美美地想着它们将变成我们用来打牙祭的美味。或许,那些蝉预感到了自己生命将尽,声嘶竭力地惨叫着,如同挣扎着声声祈求……

“砰”的一声,我与纷纷落地的蝉一起从树上掉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一种无以言说的疼痛顿时遍布全身。我的惨叫声与阵阵蝉鸣将那个漆黑的夜晚涂满了疼痛。

窗外的蝉已停止了嘶鸣,被搅乱的夜色还未平静,紧接着的一阵蝉鸣再度打破了夜的宁静。蝉鸣依然声嘶力竭,带着隐隐的疼痛,仿若我童年黑夜里带着隐隐疼痛的嘶哑蝉鸣,还有我从树上摔下来的周身疼痛,此时都穿越了时空,正发生在我身上一样,赶走了我所有的睡眠,牵着我的思维,带我走回到爹的疼痛岁月里……

2

喑哑的蝉鸣,带着隐隐的疼痛,令我把它与我家那匹受惊的马腾空奔跑时仰头嘶鸣的叫声联系在一起。

那时,我家的日子正过得红红火火、风生水起。姐姐初中毕业后,没有再继续深造,就待嫁闺中;我在读初中;妹妹和两个弟弟在读小学,一大家其乐融融。我家养了一匹栗色的骡子和一匹枣红色的马,还有一匹欢蹦乱跳的小马驹。马与骡个个膘肥体壮,柔顺的皮毛在阳光下如绸缎一样,熠熠闪光。小马驹绕着老马欢快地跑来跑去。两处南北连通在一起的四合院里,一幅人欢马叫、鸡鸣犬吠的人间烟火图,如火如荼,悠然挂在天地间。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爹踏着声声蝉鸣,牵着他的那匹枣红马带着小马驹去耙犁好的麦茬地。老马卖力地低头拉耙,小马驹绕着老马来回欢快地奔腾。爹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扬着马鞭,悠然地站在耙上,双腿交替颤动着挪动着双脚,熟稔地挥鞭驾马耙地。爹那时的阵势,洒脱得一如气吞山河的君王挥手指点江山。

正当父亲优哉游哉地驾驭着他的枣红大马与黄土地虔诚对话的时候,低头拉耙的马蓦然一抬头,从碍眼(马的眼罩)的缝隙间瞥见一个身穿火红色上衣的女子从它面前经过,它忽然受到了惊吓,猛地一声长鸣,跃起前蹄腾空站立,继而便扬起四蹄,一边疯狂地奔跑,一边发出阵阵惊恐的长鸣。

毫无戒备的爹一下子从靶上摔了下来。当他猛然抬起头时,受惊的马带着套在它身上的耙已窜出了好远。受惊的马似乎四蹄不着地就跑出了风的速度,套在它身上的耙随着它的奔跑上下翻舞。笨重的耙盘上,两排耙齿在阳光下闪着幽幽寒光,仿若是固定在耙盘上的两排锋利的刀刃,一上一下地上下翻飞着。它没命地奔跑,穿过田野,越过道路,向着村庄一路奔进。小马驹像是遭了母亲的遗弃似的,尽管与老马拉开了好远的距离,却依然跟在后面拼命地追赶。那情那景,不再是人欢马叫的场面,而是在劫难逃的隐患。那时,任何生命与之相撞无异都是以卵击石,必将遭遇一场生死不明的劫难。

爹被摔下去之后,甚至还未来得及感知疼痛,就像被摔在了烧红的烙铁上一样,猛然从地上站起来,迅速地奔跑着去追赶那匹受惊的马。他一边飞一样地奔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吆喝着,让前方的路人躲开,间或还夹杂着他厉声训马的专业术语。平日里,马对爹的口令唯命是从,而那一刻,它却像没听见一样,沉浸在惊吓的惶恐里拼命逃窜。或许在马的眼里,女子那火红色的上衣就是一团火,熊熊燃烧着,像是随时都能将自己焚烧。马不是凤凰,不能浴火重生而涅槃,它只得拼命地逃窜,逃窜,逃窜……

惊马在拼命地奔跑,爹在拼命地追赶。论速度,两条腿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是四条腿的马的对手,要不怎么自古就有人為了赶速度而骑马之说,更何况那还是一匹受惊了的马。爹怕受惊的马与它套着的耙在它横冲直撞时会伤及无辜,便把自己立于危崖之上、深渊之侧,他没命地追赶着,超极限地奔跑着……如若不是那次马受了惊,谁也不知道爹竟然还有运动员的潜质,他跑出了超人的速度。

就在受惊的马快跑进村庄时,爹在乡邻们的帮助下,抄小道拦住了那匹受惊的马。当爹气喘吁吁地抓到马缰绳的那一刻,马套在身上的耙毫不留情地向爹甩过来,躲闪不及,一根靶齿不偏不正地朝着爹右腿的胫骨砸过来。如此之大的冲击力,却没有把爹击倒。爹的脚下像生了根一样,牢牢地抓紧大地,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可他右腿的胫骨顿时就像削了一大块皮一样,露出了惨然的白骨,顿时爹的腿上血流如注……

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的心不由得抽搐成一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地紧攥着,将回流到心脏里的血全都喷射出来,浑身战栗不已。不知道爹当时是靠怎样的坚韧与毅力,才忍受得住那样的冲击与疼痛。或许他当时正沉浸在马与耙伤及别人的臆想里,屏蔽了他当时所有的疼痛。假如我的想象能够成立,我祈愿当时的情景如我所想,可我又怕那样的料想会将爹击垮。

夕阳斜照,蝉鸣声声。最终,受惊的马在爹一手猛拽缰绳一手用力挥鞭的威力下被制服了。爹牵着被驯服的枣红大马,后面跟着绵羊一样温顺的小马驹,一瘸一拐地朝家走去的画面,如同一幅活动的剪影,走在我今生的疼痛里。

3

初夏,阳光透过樗树的枝叶洒下来,斑斑的光晕洒在坐在堂屋门前的爹娘身上。大病初愈的爹看到我从学校回来看望他,病恹恹的脸上挤出了久违的微笑。爹伸手接过我递过来的夹心饼干。打开。取出两两粘合在一起的三组,一组递给了娘,一组递给了我,另一组他自己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咀嚼起来。他边咀嚼边说好吃。那是爹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吃到我给他买的东西,尽管只是两小卷再普通不过的夹心饼干,但是,也足以能把躲在他病痛里沉睡的喜悦唤醒,父亲用这样一种表情来抚慰我的牵挂。

看着爹满脸喜悦地一下一下地咀嚼着饼干,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他嚼疼了一样,眼泪顿时涌满了我的眼眶。那时,我正在外地读师范。那是爹大病初愈回到家之后,我第一次回家看他,我抑制着内心的疼痛,不敢哭泣。我怕我的一滴眼泪,就能将爹精心修筑的精神大厦一下子冲得轰然倒塌。想说一些让爹开心的话来抚慰一下他的病痛,可笨嘴笨舌的我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当我尴尬而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斜上方的樗树上突然响起了几粒蝉鸣。蝉鸣声急促而短暂,像是蝉背部的发声器被人用力地按住而发出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疼痛感。我急忙抬头循声望去,樗树那么高,像是要插入天空。我仰望着樗树,努力地仰着头,像是在寻找那只鸣叫的蝉,可那一刻,我空洞的眼睛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想借着仰望的姿势,将那即将奔涌的泪水逼回去。我就那么高高地抬着头,仰望着,目光像是被蝉鸣射中了一样,痴痴傻傻地怔在那里。可蝉喑哑地没叫几声便戛然而止。我却依然呆呆地保持着仰望的姿势,空洞地仰望着斜上方的樗树树冠,像一尊石化了的雕像一样,保持着仰望与倾听的姿势,实则我是在躲避爹审视的目光。

爹轻轻地唤了声我的乳名,把我出走的灵魂与眼神都唤了回来。我移动目光时,忽然瞥见樗树皴裂的树皮上,有好多被我们当地称之为“椿蹦子”的斑衣蜡蝉聚集在一起,像是在“商讨”着同翅目蜡蝉科的大事。斑衣蜡蝉革质的灰色前翅下,膜质的红色后翅若隐若现。黑色斑点有序地点缀在身上,韵味十足。那些斑衣蜡蝉,无论是在爬动,还是静静地伏在树上,都如小精灵一样,十分可爱。娘见我久久地盯着那些斑衣蜡蝉出神,她忙说樗树生了病才会有椿蹦子,本来想用药消杀的,可爹不让,她说爹常常对着樗树上的椿蹦子一看就是大半天。原来一个个被称之为害虫的斑衣蜡蝉,陪伴着爹度过了一段病中难挨的孤独时光,它们无论是爬行,还是静止,都驱赶了爹病痛中的焦躁、忧愁、烦乱、孤独和寂寞。那段时间,它们就像爹不在身边的孩子一样,陪伴他度过每一个晨昏。

蝉鸣声里隐藏的疼痛,令我忽然想看看爹手术刀口的愈合情况。娘掀起爹的上衣,爹指着他身上的一个个伤口平静地给我解释:腹部的那个横斜的大伤口是手术的主刀口。就是在那个刀口,剖开了爹的腹部,取出了癌变的那段食道。颈部的那个伤口是插胃管的刀口。爹手术之后的治疗期间,就在那个刀口插入了胃管,从胃管里注射流食,以提供爹正常新陈代谢所需的能量。腰部的那个伤口是插导尿管的刀口,那期间,爹的代谢的分泌物便改道从那个刀口插入的管道里排泄而出……每一个愈合的伤口,都像是一条蚯蚓静静地伏在上面,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爹的伤口,或平或凸,像带着一股强大的电流一样,冲击着我疼痛的神经,令我浑身战栗不已。爹面无表情地津津乐道,仿若是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一样,那故事里的一切都像是与他无关。我知道,那是一个父亲在女儿面前彰显的坚强、镇定与隐忍。面对那些伤口,我的热泪再一次涌满了眼眶,可我不能让爹看到,即使是再小的一滴泪,也足以能把看似坚强的他彻底击垮。当时,虽然已进入夏季,我却感受着季节之外的寒冷,不住地打着战,悄悄地转到了父亲的背后。

望著爹瘦骨嶙峋的脊背,令我想哭的同时,感叹身强体壮、膀大腰圆、虎背熊腰、身材魁梧、人高马大等与爹生病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成语,全都随着他的手术而逃之夭夭不说,而更加令我为之震惊的是:他瘦削的脊背上,有十几处大大小小又看似深浅不一的明显伤疤,我问爹那些伤口的来历,他依然面无表情给我讲述,他说当他的剖腹手术正在进行时,麻醉出了问题,他在手术当中清醒过来。活生生的剖腹之痛令十几个医护人员都按不住疯狂挣扎叫喊的他,他后背上的伤疤就是他挣扎时被医护人员及增援人员用力强行制服时在手术台上摩擦而留下的伤痕。望着爹后背的疤痕,我的心又是一阵的抽搐。真不知道他手术之后的治疗期间,前后都是刀口和伤口,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单单是想想就足以令人浑身打战,心疼不已。爹依然平静地说他当时被剧烈无比的疼痛疼醒时,看到了自己血淋淋的肠胃等内脏都置于体外,他便开始了没命的挣扎,喊疼……爹幽幽地说着,依然平静得波澜不惊,他感叹人和动物没什么区别,他说手术中的自己仿若置身屠宰场,被活生生地剖腹,他当时喊疼的声音就像屠宰场里被屠宰的动物的悲鸣哀号……

听着爹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手术,依然像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一样,慢条斯理,风平浪静,一切都像是与他无关。可身为他亲生女儿的我,此刻作为他的听众,心疼得我直想张嘴号啕大哭,可我知道,我的一滴泪就能将爹灼伤,甚至彻底融化。透过朦胧的泪光,我看到娘给我递了个眼色,示意我控制自己的情绪。可身为他的女儿,望着他遍体鳞伤的累累疤痕,想象着他遭受的非人折磨与苦难,我怎么能做到说控制就能控制得住?

恰恰这时,樗树上的蝉鸣声再度响起,它又一次开启了我热泪奔涌的救赎,我故作抬头寻蝉,拼命将眼泪往回憋……

当我把记忆的笔触伸向那段不忍回首的历史的时候,我感觉那活生生地遭受剖腹之痛的不是爹,而是我自己,我的心就像被放进了沸腾的油锅里一样,瞬间就炸出了我所有的血和泪。那种疼痛,用任何语言去描述都会显得轻描淡写,又苍白无力。一种无以言说的疼痛令我浑身抽搐。遗憾身为爹的亲生女儿,那时的我还没有长大,不能为爹分担如山的重负,一切都让在得知了自己身患绝症而崩溃了的爹独自承担——他瞒着家人独自筹措好了住院费用,自己办理了入院手术而独自住进了医院,自己找了手术的签字人……甚至爹做手术的时候,我都一无所知——家人怕我会因担忧而荒废学业,故而就瞒着我。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在爹手术中的那个时间段里,我是在上文化课?还是上音体美课?还是跟着老师学习舞蹈?还是在课外跟同学一起疯玩?……亦不知道,爹在被活生生的剖腹之痛折磨得挣扎哀号的时候,我是否因了父女间的心灵感应,而有过心神不宁、心烦意乱的折磨与困扰?父亲手术前,我曾回过一次家,我再三逼问娘,才知道爹住进了医院。我于是去医院看望他,他对我说医生让他留院观察几天就回去了,我便信以为真。

回眸那段往事,我今生最大的纠结便是,假如我有能力给爹的主刀大夫、麻醉师与相关人员每人都送上一份厚礼,让他们好好地为爹做手术,乖乖地为爹打足麻醉剂,柔柔地给爹扎针与服务,那所有的非人折磨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遗憾!遗憾!遗憾……命运之神给我留下了太多的遗憾,让我在遗憾的漩涡里拼命挣扎着,用尽一生都爬不上岸。

4

整个暑假期间,蝉都在“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叫沸了夏天,也把我这个不知庄稼为何物的“公主”叫到了田野,开启了我与庄稼对话模式的新程序。爹生病之前的每一个节假日,我都只管看书、学习、写作业,不用下地干活,不用帮忙做家务,爹娘一样展颜欢笑。可爹病了,姐姐在爹生病之前就出嫁了,在那个传统农业生产模式的时代,家里的十几亩土地,即使娘和年过七旬的爷爷拼了命也干不完,我和弟弟、妹妹这些“小将”们也就不得不披挂上阵了。对于我们姊妹几个挥锄田间,爹有太多的无奈,可他一个大病初愈的绝症患者,终日拖着瘦弱的病体,活在生命的倒计时里,往昔的他与庄稼的对话不管多么娴熟与游刃有余,都已成了永远的历史。

蝉鸣声声,搅扰得爹内心翻滚的父爱波涛汹涌,他抽出生命里最后的一缕光,去照亮子女前行的路。病中的他撑着虚弱的身体,尽自己的所能,管理起村头的那片菜地。他就像呵护自己的孩子那样,在菜地里拔草、施肥、捉虫,唯独不喷洒农药,他施的肥也是土杂肥或人畜粪便。虽然当时无公害绿色食品还没有响亮地提出来摆在桌面上,我们还不知道有“无公害绿色食品”这个时代鲜明的词语,爹却早在30多年之前,拖着病重的身体,率先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用最后的生命为我们营造了放心的无公害绿色食品。

蝉鸣声声,催熟了菜地里的甜瓜。那段时间,当蝉把一天的日头叫到了最毒辣或落山的时候,爹就准时从菜地旁的机井里用小桶汲出水,将一个个熟透的大甜瓜洗净,放在旁边,再在脸盆里备好清水,让干活回来路过菜地的我们洗把手脸,继而接过他递到面前的大甜瓜。

美美地吃着甜瓜,感受着浓浓的父爱,蜜甜蜜甜的感觉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让我们感觉世间所有的疾苦、烦忧、困惑、疲惫都与我们无缘,我们甚至忘记了父亲是一个绝症患者。

那年的甜瓜不管是圆圆的深绿浅绿交错的条纹甜瓜,还是一种略长的叫作羊角蜜的甜瓜,都长得又大又水灵,外形又十分美观,而且还格外甜。它们至今都清晰在我的记忆里,甜在我的心里,是我今生吃到过的最好吃的甜瓜。

5

蝉在“知了知了”地叫着,每一声都打着时间的烙痕。蝉在声声鸣叫,时间在飞速而逝,不知不觉中,蝉就从夏天叫到了秋天。

奶奶和娘吃斋念佛的祈祷与我们一家人虔诚的殷切期盼,都未能让爹的病向着康复的方向发展,他身上的刀口与摩擦的伤痕还没来得及愈合结实,他身上的病毒就趁着他身体的虚弱,以波涛汹涌之势迅速侵入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父亲开始了癌症晚期的全身疼痛。

每一个母亲都知道,生孩子时的疼痛有多么撕心裂肺。医学上,按照疼痛的等级划分,生孩子时的疼痛可达10级。而癌症晚期的疼痛要远远超过生孩子时的疼痛。那是一种撕心裂肺又销魂蚀骨的疼痛,那种疼痛用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疼痛发作的时候,爹的额头上、脸上、身上就会有细密的汗珠浸出,那些细密的汗珠慢慢地聚集成大颗大颗的汗水滴下来,滴落在床上、地上,就像亲人们无奈的心一样,一瓣瓣地碎裂开来,惊飞一地的尘埃。每当那时,爹的牙就咬得咯吱咯吱地作响,浑身战栗着缩作一团,他就像一片风中抖动的落叶那样,蜷缩在床上,即使是再难忍的疼痛,爹都从未发出过哪怕极其轻微的一声呻吟。有时候,他会颤抖着,抬头瞪着苍茫的眼睛四处搜寻,看看这里,又瞅瞅那里。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知道他在难耐的疼痛里试图寻觅一种结束自己生命、告别疼痛的方式。可当他的目光与亲人疼痛的目光相遇的那一刹那,他就会悄然收回搜寻的眼眸,选择默默地忍受疼痛的折磨与煎熬,而放弃轻生。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一任疼痛的泪水从他微闭着的双眼无声地滑落。

秋蝉的鸣叫一声比一声喑哑,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疼痛也一次比一次加重。当秋蝉停止了喑哑的悲鸣时,爹的疼痛便更加汹涌地席卷而来,仅仅靠他的坚韧与毅力,已不能承受那种剧烈的疼痛,于是便开始使用杜冷丁来止疼,杜冷丁,就是盐酸哌替啶,一种强力镇痛药。

爹手术之后,家里的顶梁柱就倒塌了。正在读初三的大弟弟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偷偷地哭了一天一夜之后,便放棄了靠升学跳出农门的梦想,从学校背回了他心爱的书包。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他偷偷地哭着烧掉了所有的书籍和学习用具,以祭奠他的升学之梦,给自己的求学生涯做了个彻底告别。从此,我那年仅十六岁的弟弟,就成了娘的一只臂膀,分担了娘陪护爹与给爹看病的重任,帮娘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爹疼痛发作的时候,开始是请村里的赤脚医生给爹注射杜冷丁,可爹疼痛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疼起来的时候,也不乏有医生不在家的情况。即便人家在家,这一去一来也需要一段时间,而爹的疼痛却刻不容缓。为此,弟弟学会了注射,每当爹疼痛发作的时候,时时陪护在爹身旁的弟弟就及时给他注射杜冷丁,好让那该死的疼痛还未完全发作就能被药物所“镇压”。

在爹生命的最后阶段,我们到处找人托关系买杜冷丁。爹的亲朋好友便拿着托关系弄到的杜冷丁作为最好的礼物来看望爹。刚开始的时候,几天才注射一次,而且注射的剂量也少,可随着他疼痛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疼痛的强度也越来越大,使用杜冷丁的次数与剂量也越来越多。自从爹的病发展到有了第一次疼痛之后,疼痛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和爹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它对那种“游戏”越玩越上瘾,而且它非常专一地把爹作为它游戏的唯一对手,又对爹不离不弃,且有着将游戏进行到底的决心与恒心。由开始时的偶尔“玩玩”,到后来的“以游戏为生”,即使我们使用了与它相克的杜冷丁来阻止“游戏”的进行,可它却像一个无赖似的,赶都赶不开,狗皮膏药一样贴着爹,令我们束手无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它兴风作浪,直到它折磨得爹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煎熬里耗尽最后一滴生命之水,它才作为胜利者凯旋而去。

每盒杜冷丁有十支针剂。一支支针剂被注射到爹瘦弱的病体上,以遏制他的疼痛,随着一支支杜冷丁的减少,一个个针盒针去盒空。每用完一盒针剂,我们便随手把空盒码放在靠近爹病床的窗台上,一排排地堆叠着码放着,直到一排排码放的空针盒快将那个偌大的玻璃窗封住时,爹在与疼痛对垒的战场上败下阵来。从此他再也不怕疼痛来袭,再也不用注射杜冷丁,带着对生命与亲人们的留恋撒手而去。

那一年,爹才43岁。他短暂的生命、他的疼痛,令我常常将他与喑哑的蝉鸣联系在一起。是啊,蝉要在地下度过两三年,乃至长达十七年的黑暗,只为生命只有七天的引吭高歌。那鸣叫声里又怎么会没有隐隐的疼痛?

爹走后,空针盒像布阵似的,依然摆在窗台上,阳光透过空针盒间的缝隙洒进来,斑驳的光影打在爹睡过的床上,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爹睡过的位置,看着空空如也的大床,总感觉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爹还在,他依然像一枚枯萎的落叶一样蜷缩在那里。再看看那一个个空针盒,忽然感觉它们像一支支箭镞一样射向我们,令我们感觉折磨爹的那些疼痛又返回来折磨我们。在我们看来,那不是一个个空针盒,那是时间,是疼痛,更是爹蒙受苦难的佐证。

爹走后的一个多月,那些空针盒依然原封不动地摆在窗台上。爹在的时候,每每看到空盒的增加,我们就会惶恐不安;可爹走了,空盒不再增加了,我们的心就像死了一样,难受得无以言说。那一个个空盒子就像催泪弹一样,催得我们的热泪长流,刺得我们的心疼痛不已。可我们谁也不想动那些空针盒,感觉空针盒在,爹的气息就在。

最后,是娘说,她要把那些空针盒连同爹的疼痛一起都烧掉,用它煮饭给我们吃。她是那么说,也是那么做的。娘用了那些空针盒为我们一家八口人做了一天的饭。

吃着那天的饭,我们感觉每咀嚼或吞咽一口饭菜,都是在咀嚼或吞咽着爹的疼痛,也是在咀嚼或吞咽着自己的泪水,隐隐的疼痛,一如喑哑的蝉鸣里隐藏的疼痛,刺痛了我们所有的神经……

6

窗外的夜幽深,寒蝉偶尔发出的几声喑哑的悲鸣,带着隐隐的痛,搅得我的心疼痛不已……

责任编辑 管晓瑞

作者简介:

时磊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第八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延河》《西部》《奔流》《躬耕》《北大荒文化》《作家天地》《牡丹》《金山》《椰城》《国际日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静听秋风》《倾听花开的声音》《时光深处?泡桐花开》等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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