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约撰稿 王人博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
编者按:
4月8日,万科集团创始人王石在湖北省图书馆发表了题为《改变与新生——我的武汉印象》演讲。其间王石特别提到,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人和武汉是分不开的,那就是洋务运动领袖、晚清名臣张之洞。
说起张之洞,大家首先就会想到由他主导发起的那场失败的“洋务运动”。但事实上,“洋务运动”对后来中华民族的崛起,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张之洞曾被誉为“武汉城市之父”,说明他对武汉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张之洞画像 资料图片
西学东渐以来的晚清中国,思想论说与行动实践并不总是简单的因果相连,其依循的其实是不同的逻辑。思想可以就思想而思想,可行动——尤其是有志改革的官场人物的行动必须审慎权衡局势、盘计利害。张之洞曾经身处政局旋涡和错综关系中,对他的研究,对于如何从纯粹思想领域转向行动领域具有借鉴意义。
王石在演讲中谈到,张之洞对武汉的影响,岂止是造枪炮、建钢厂、修铁路,还有更重要的三件事。一是重视纺织工业。武汉从“东方芝加哥”一直发展到现在,成为人口超级城市,这是张之洞独到的眼光。二是兴办教育。张之洞花了很大心血建学校,这些学校成为今日武汉各大高校前身。湖北省图书馆、武汉大学、华中理工大学,“底子”都是张之洞打的。你很难在中国找到第二个城市,这里的大学会把源头追溯到同一个人,给同一个人建这么多塑像或纪念馆。三是汉口治水。汉口工商业兴起之后,每年都有水患,张之洞修了堤坝挡住水患,汉口就从沿江逐步扩展,才有了沿江大道、解放大道。之后又基于道路把城市空间格局“打开”,汉口扩大了几十倍,才成为“大汉口”。大武汉的形成,与张之洞的前瞻布局关系很大。
中国历史上第一座大型钢铁企业诞生在汉阳。1905年11月底,汉阳兵工厂扩建改造工程正式开工 资料图片
“张之洞在武汉创办汉阳铁厂、兵工厂,引进西方技术,成就了武汉百年来城市现代化发展的先驱地位。为张之洞和武汉建一座博物馆,成为我和万科的心愿。”王石在演讲中表达了对张之洞的敬意。
清朝末年,清政府三番五次签订耻辱条约,华夏民族逐渐掉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1889年,张之洞抵达武昌,开始了他19年的湖广总督之旅,武汉的命运自此改变。张之洞坚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在湖广开始了救国之路,一系列举措逐渐推行开来。1890年,张之洞在武汉建立了汉阳铁厂,这是近代中国第一个大规模资本主义机器生产的钢铁工业,而且是当时亚洲最大的钢铁厂,就连日本的钢厂建设还比这晚几年。
在抗战剧中,有一个武器名字频频出现,那就是“汉阳造”。说到这个武器,就得提到汉口的汉阳兵工厂,这是我国第一家制枪兵工厂,是完全凭借中国人自己的智慧造出的兵器。有了这里生产的武器进行武装,才有了后来战争里中国人反抗的枪声。“汉阳造”见证了后来的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南昌起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每当提起“汉阳造”,都会回想起它的创造者张之洞。
1889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向清政府提出了修铁路干线的建议,提出了关于卢汉铁路的规划。清政府每年拨款200万两银子以备修路之用,但清政府只拨了一年就没钱了。另一方面,清政府信用太差,没有民间商人愿意合作,所以修路的历程非常坎坷。张之洞非常清楚铁路对于大清朝的重要性,他找到比利时商人,与他们谈成了铁路修造合作。比利时方虽然同意借款,但需要用铁路主权作为抵押。清政府向比利时公司借款450万英镑(年息5厘,9折付款,期限30年),筑路工程由比利时公司派人监造,所需材料除汉阳兵工厂可以供应外,其余都归比利时公司承办,并享受免税待遇,并且在借款期限30年间,一切行车管理权均归比利时公司掌握。
1906年4月1日,连接北京与汉口全长1214.49公里的卢汉铁路正式全线通车运行,后改名为京汉铁路。京汉铁路的全线贯通,改变了武汉在近代中国经济格局中的地位,商人们通过汉口把湖南、湖北、河南等省的农产品迅速运往全国各地。这条铁路的出现大大促进了全国商业发展,对国家具有重要意义,武汉逐渐发展成为“九省通衢(qú)之城”。
除了致力于工业和交通发展,张之洞也深知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的道理。
1893年,张之洞为培养精晓洋文的年轻人,在武昌创办自强学堂,这就是武汉大学的前身。1902年,张之洞与好友两江总督刘坤在南京建立三江师范学堂,这就是后来亚洲第一高校南京大学的前身。张之洞提出以自强为目标的人才观,创办新式学堂、改革教学理念、倡导留学教育、废除科举制度、厘定新学制,培养了一大批在后世发光发热的人才。
大清晚期,从1881年10月16日第一次受到重用,出任山西巡抚开始,张之洞就全力以赴地效忠大清,直到1909年10月4日去世。他竭尽所能,为国家做了许多事情,但没能挡住历史前进的车轮。
武汉大学校内张之洞雕像,在经济与管理学院西北侧 资料图片
晚清中国的一个突出特点是,中央与地方二元均衡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以慈禧太后为首的中央政府权力虽然具有主导性,比如地方官员的任免、升迁、调动权力仍牢牢掌握在最高统治者手里,但中央政府推行任何新的政策和举措,都得征询督抚这些地方高级官员们的意见。他们实际上构成了对中央政府权力的某种掣肘,对中央政府的决策具有重要影响力。地方不仅是京畿之外的区域,也成为与中枢力量匹敌的对手。
随着各地兴办现代化军事和现代企业,京畿之外的一些省份变得财大气粗。譬如,像湖北武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内陆城市,在张之洞的调教下,成为超过天津和广州、仅次于上海的第二大港口城市,被时人誉为“东洋芝加哥”。而张之洞这个本不起眼的湖广总督也成为继直隶总督、两江总督之后的第三大总督。
这足以说明,发生在武汉的辛亥革命为什么与近代任何一场革命都不同:它不是由一个统一领导的力量推翻旧政权,而是革命枪声在武汉擦枪走火般地打响,然后各省纷纷独立而完成的。这种情形进一步验证了中央与地方二元格局的失衡——所谓“独立”,换言之,便是省权力自清朝统治体制中脱离出来,由此导致中央集权王朝统治体制的瓦解。
在这种新格局之下,晚清地方高级官员有了影响中央中枢政治走向的本钱和势力。本文为何选择张之洞作为分析对象呢?因为,他是一位具有代表性的行动者。
张之洞出生于一个传统官宦之家,具有“探花”文凭和头衔。他前期在满清政府的中央工作,类似于执掌舆论的官员(“清流”),也有主持地方教育、考试的工作经验。后来,被先后调入山西、两广、湖广成为地方最高级别的政府官员,去世前两年进入清政府中央权力中心,官场生涯达到顶峰。他与他的前辈曾国藩、李鸿章、刘坤一等人不同,后者是靠军事能力、军事才干起家,张之洞则主要靠一张试卷进入清政府的官僚队伍中,他所代表的是传统中国知识分子进阶的正常路径。当然,机遇也是重要因素。
张之洞的崛起,与当时的背景有关。老一辈像曾国藩等人已相继去世,刘坤一已属暮年。为了制衡李鸿章的淮军以及北洋势力,满清最高统治者起用张之洞。随着甲午战争的失利,李鸿章的失势成为必然,给张之洞提供了政治攀升的机会。而且,张之洞与曾国藩、李鸿章相比有一个显著特点,他的兴趣不仅限于物质实力的增强,而且始终投入极大热情、掌握舆论和意识形态。他既想作为地方官员的表率,又想成为知识分子的代言人和领袖。
按照当时的表述方式,对这一双重身份准确的界定是“儒臣”。“儒臣”可拆分为“儒”和“臣”两种不同角色,前者表明张之洞作为儒家知识分子代表,他是儒家意识形态的坚定维护者、领头人,而“臣”所拥有的权力和声望又反过来强化了前者的角色。“儒臣”与“高官”的双重身份使他对满清朝廷具有更大影响力,主要表现在《劝学篇》、东南互保、废除科举以及清末新政、立宪改革等重大事件中。
张之洞曾长期作为地方高级官员、以自己特有方式对清政府政策发挥影响力。他属于中产阶级家庭的一分子,有安心读书的条件和本钱。他的父亲张瑛虽然属于地方中下层官僚,但特别重视子女教育,而他本人也是这方面的楷模。他不追求财富,注重的是智力与德性的培养,非常在意自己的节操和工作成效,因而受到皇帝嘉奖。
早期社会的上述经历,构成了张之洞习性的关键因素。第一,他信奉圣人之学,践行君子之道。举贤不避亲,但“亲”要以“贤”为前提。这是张之洞在他父亲张瑛和老师胡林翼那里学到的最宝贵东西。第二,他重视功名,认为学术和教育是增长中国人见识的必经之路,只有知识和智慧才能使中国摆脱厄运。第三,他处理问题不以迅速见长,而是在了解和掌握全面信息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中年张之洞在两广总督的位置上,曾给自己取号“无竞居士”,有点不同寻常。一个40多岁、官位已到地方最高级别、政治上如日中天的人,为什么反而表现得如此消极?它隐微地要告知什么,告知谁?
《诗·大雅·桑柔》说:“君子实维,秉心无竞。”这话符合张之洞的自号意思,却不是其直接来源。自号的运用与当时他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张之洞上任两广总督职位不久,就在其辖区边界爆发了中法战争。在如何对待战争的问题上,他与李鸿章发生了争执。深谙外交事务的李鸿章主张和平解决,张之洞力主武力出兵。
这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前辈与一位并没有军事经验的政治新秀之间的较量。李鸿章反对张之洞的强硬立场是有足够资本的。他有处理一个弱国与列强之间外交事务的丰富经验,又是军事方面的行家里手。与之相比,张之洞却是地地道道的一介书生,除了一手文章和一腔忠君爱国热情,似乎再也没有其他资本。他的主张被李鸿章看作是“书生之见”很容易理解。
对于张之洞来讲,他既要坚持自己的原则据理力争,又想把分歧置于一个合适范围,避免伤及前辈。他先是把唐代诗人张九龄的《归燕诗》中的“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两句刻了一个图章,后又自取别号“无竞居士”。了解这诗背景的人都知道,张之洞是用诗中的对手李林甫暗喻李鸿章。意思是说,我张之洞无心与你李鸿章争权夺利,双方分歧和争执是在对待战争的态度层面上,都是为国家考虑,无关政治上的个人得失。他希望这位前辈不要把分歧看作是对其地位的挑战和政治上的威胁。
张之洞真实的内心世界怎样不得而知,但其整个官场生涯中恪守为自己厘定的不与人争名、争利、争(闲)气的三个原则。由此可以看出,张之洞处理问题的方式迂回曲折、周全、审慎。晚年张之洞又自取别号“抱冰老人”,具有类似意义。这个别号是取自宋代陶谷的《清异录·官志》:当其役者曰:“又管抱冰公事也。”这是他对自己一生官场生涯浓缩式的体悟:官场如此复杂,无论运用什么样的心智、谋略,事情终究难以做成。具有类似心境的还有梁启超,他把自己的居处叫作“饮冰室”,而把自己称为“饮冰室主人”,都是以“冰”这种水的结晶物隐喻自己的某种心情。
概括来说,张之洞的审慎习性涵括了三个方面:审慎作为形成正确判断力的前提,能够从过去的经验中吸取营养以备判断、决定之需;一个正确判断或决定的形成建立在对当下理解的基础上,没有充分理解和把握当下各种状况的行动就会走向审慎的对立面——鲁莽和蛮干;有了对过去的记忆和对当前的理解,他将这两者加以串联判断未来。虽然预见的未必就是必然出现的,但预见的可能性始终存在于过去与现在显现的蛛丝马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