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漫丽
教育已是博物馆的基本职能之一,现行的《国际博物馆协会章程》将博物馆定义为:“不以营利为目的的、为社会及其发展服务的、向公众开放的常设性机构。它为了教育、研究和欣赏之目的而获取、保存、研究、传播和展示人类及环境的物质和非物质遗产。”[1]博物馆教育的形式日趋多元化,博物馆教育项目中针对儿童群体策划和实施的展览不仅仅流行于儿童博物馆,也在其它博物馆里相继开办。这不仅仅反映出博物馆教育群体划分的细化,儿童展览这一形式也开始越来越受到博物馆的重视。
有关儿童展览的定义,国内对其研究较少,周婧景认为儿童展览是指根据儿童身心特征确定主题,制作和征集展品,然后在特定空间内,根据主题借助多种形式对展品加以生动活泼呈现,构成一个能反映自然、社会生活中某些事实、现象和规律的展示传播体系[2]。王芸认为儿童展览是专以少年儿童为对象,并将所有展览展品内容依照儿童的心智能力来制作,由教育专家来统筹设计文本方案,并备有多媒体展示区和动手体验区等活动的场所[3]。胡琳则提出儿童展览是通过场景、模型、实物标本、影像设施、灯光、色彩以及整个展厅的空间结构、展厅氛围、展品位置等有形因素,向儿童传递展览策划者所要展示的内容[4]。综上可见,儿童展览即策展人员站在儿童的视角,以儿童为目标对象进行策划和实施的展览项目,展览的主题、内容、展品、形式等均以儿童身心特点为出发点,旨在鼓励儿童通过“参与”和“融入”在展览中提升认知水平并获得知识。
目前,国内外均把18周岁认定为是否为儿童的重要界线[5,6]。由于儿童期间伴随巨大的身心变化,心理学上从儿童认知发展的角度又将儿童期细分为四个阶段,分别为0~2岁,2~7岁,7~11、12岁,青春期及以后[7],不同阶段的儿童其认知特点各有差异,这些差异也进而影响到儿童展览的设计(见表1)。
表1 儿童认知发展阶段的展览设计特点
金沙遗址发现于2001年,经过多年的发掘,确认遗址面积在5平方公里以上,发现了宫殿区、祭祀区、墓地、生活区,出土金、铜、玉、石、象牙等珍贵文物上万件。金沙遗址是继三星堆之后古蜀王国的又一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成都城市文明史的开端,是四川地区继三星堆之后最为重大的考古发现。作为一座保护和展示重要古代遗址的专题博物馆,金沙遗址博物馆保存和展示的是成都城市文化的根脉。为此,博物馆在开展儿童展览的策划时,会尽量多地考虑如何在展览中传达这一思想,从而成功激发儿童对身边的优秀传统文化的浓厚兴趣和主动学习的热忱。
2017—2019年,金沙遗址博物馆以6~12岁学龄儿童为主要参观群体策划了“万物有灵——奇妙的文物动物园”和“金沙迷你博物馆”两个展览项目。两个展览不仅内容、形式上存在较大差异,就连策划和实施的方式也有所不同,可作为儿童展览的不同类型进行分析研究。
案例一:
“万物有灵——奇妙的文物动物园”(以下简称“动物展”)是由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广东省博物馆共同主办,以学龄儿童和家长、热爱动物的观众为主要参观群的展览。展览分五个单元,前四个单元按动物栖息地的不同分为天空、水中、陆地和家园,第五单元依托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馆藏设计为“古蜀国的动物世界”。展览用古蜀国所崇拜的飞鸟和鱼为向导串连,表现人类与动物之间和谐共生的关系。展厅空间分隔出文物展示区与功能活动区,文物展品分布于展厅四周,便于儿童有序观展,辅助展品包括用于环境营造的各类展示设施,书籍、积木、绘画作品及多媒体、拓印等,主要集中于展厅中心区域,以便在展厅内开展儿童教育项目及儿童观展后休息、玩耍使用。
展出地点: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临时展厅。
案例二:
“金沙文化进校园”是金沙遗址博物馆的特色教育项目,旨在宣传和展示金沙遗址博物馆所承载的金沙文化。金沙遗址博物馆与金沙小学共同策划了“金沙文化进校园——金沙迷你博物馆”展览项目(以下简称“迷你展”),并与教学课程紧密结合,让学生在特定环境中学习与金沙文化相关的知识。根据前期调查,该校多数儿童有金沙遗址博物馆的参观经历,对博物馆有基本认知,且已具备利用原有经验通过更复杂的方式进行推理判断的能力。因此,展览以“金沙遗址的发现与历史”为主题,以围合形式,顺时针依次展示发现金沙遗址的过程(模拟探方),金沙古国自然环境(动植物),社会生活,手工业(建筑、制陶、冶金、铸铜、制玉)以及信仰崇拜等内容。展览内容还包含动手操作展项,利用标本、教具、互动设备、场景等进行展示,促进儿童进行探究学习,并设置学生作品展示墙及展示架为儿童的互动学习提供便利。展厅中心区域用于教师开设金沙特色课程。
展出地点:成都市金沙小学专用教室
毋庸置疑的是,博物馆策划儿童展览的目的依然是为了教育。儿童教育的目的包括最充分地发展儿童的个性、才智和身心能力;培养对儿童的父母、儿童自身的文化认同、语言和价值观、儿童所居住国家的民族价值观、其原籍国以及不同于其本国的文明的尊重……培养对自然环境的尊重[5]。上述教育目的也正契合博物馆教育的目的。因此,金沙遗址博物馆的儿童展览策划以满足入馆儿童能看懂展览为需求,通过文物展品、辅助展品及一些互动项目等丰富展览的内容和形式,引导和实现发展儿童才智和身心以及培养儿童对自身文化认同的目标。
两个展览的策划均结合儿童认知发展理论,总体策划得到了观众的认可。首先,展览的文字简练,短句多,长句少,疑问句多,陈述句少,如“为什么鱼也会长胡须?”“太阳象征着光明、生机和希望,太阳孕育着世间万物”,符合儿童探索求知心理和断句理解的认知能力。第二,互动展项与展览内容结合,操作简单,成果易获得,如拓印、盖印章、手影游戏,符合心理学的环境-行为最佳唤醒水平。第三,展厅空间以围合形式设计,并有多个通道连接各单元,符合儿童自由参观的特性。但白玉微瑕,由于对展览地点、展览目标人群、儿童既有知识结构以及不同阶段儿童认知发展特点的差异把握不够精准,展览策划时设定的目标和现实最终并不能完全走向一致(见表2)。
表2 金沙遗址博物馆两个儿童展览预期效果与实际效果差异分析
展览内容的通俗性一直受到儿童教育者的关注,长期以来,展览通俗性的认知大多停留在展览内容文本的二次打磨上,以期通过文字表达的变换实现展览内容的通俗性[18]。然而,知识才是儿童记忆和学习的力量。在皮亚杰的认知理论中,无论什么年龄的儿童,都通过运用他们已有的认知图式来理解周围的世界[15],并使用已有知识来组织信息对这些新信息赋予相应的意义[7]。对易于理解的内容,儿童接受的速度很快,显然,在“动物展”中,展览传递的信息都是目标儿童熟知的,他们认识展览中的大多数展品,如鸟、兔、猴、马、鸭等,其文化含义多数是他们熟知的,如“百鸟朝凤”“鲤鱼跃龙门”。而知识理解能力与儿童年龄增长成正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开始从擅长具象思维逐渐向抽象思维能力方面发展,利用已有知识经验对材料进行编码的能力也越强,效果越佳[19]。因此,无论是目标儿童观众还是儿童讲解员都能够对展览进行思考和推理,能够理解展线的设计和单元内容的分割意义,还能在自己经验的基础上创建出对展览内容与环境的理解,并且能与他人交流、讲解丰富的内容,往往观展时间也较短。而陌生的知识则需要他们花费较多的时间停留在对展品、文字和图片的理解上,如“迷你展”中的“考古”“木耜”“祭祀”等词汇,以及包括对展览的整体划分规则及展品分类原则等信息的重新编码上,他们试图通过对文字的编码以及长时间的信息处理来获取新的图式,尤其在涉及到一些精神信仰方面的知识时更是如此。以“迷你展”为例,笔者发现,10岁及以下儿童关注到的信息除了文字内容,多为展览中的与文字匹配的图片所表现的内容。这些正符合皮亚杰所提出的不同年龄阶段的儿童对世界、对环境、对事物的认知是不同的、渐进的。因此,展览内容对目标儿童而言,“文物展”易于接受,“迷你展”则可能难以理解。由此可见,熟悉的事物并不能完全促进儿童使用更为复杂的推理判断,只有获取经验和知识之后才能真正促进儿童使用更高层次的推理,展览内容的通俗性并不仅仅是对文本内容在文字表达上的变换,而在于儿童能否基于已有的经验和先前的知识对现有的知识结构进行合理的推理认知。
近年研究发现,将展览内容植入互动展项中越来越受到观众的欢迎[20]。由于不同发展阶段儿童对游戏深度的需求不同,展览中互动展项的形式设计造成儿童行为之间的差异,两个展览均表现出目标儿童对“手动”型互动展览项目比调动其它感官如看、听等项目更受儿童喜爱。环境-行为理论就指出,环境刺激对个体行为可产生唤醒或负荷等不同程度的影响。其中,唤醒水平为中等程度时,作业绩效最佳,而唤醒水平与作业绩效之间的倒U关系会随任务难度而发生变化,在难度较大的任务中,唤醒状态的最佳水平点要比简单任务的稍低一些[21]。这也进一步说明了两个展览的互动展项对儿童呈现不同吸引力的原因。盖印章和拓印都属于中等唤醒水平,儿童易操作,能快速获得结果,还能基于符号和逻辑推理的认知发现不同的精美文物图案而获得乐趣。模拟考古发掘现场有地层、探方,使用的工具与考古工作基本一致,有职业体验的唤醒刺激。儿童不知在哪块地层之下埋藏了多少怎样的器物,有一定的难度。但多名儿童同时动手操作既可相互交流,又能引起同步竞争,符合6~12岁儿童基于现实推理的认知。这些展项难度相对较低,儿童在参与过程中既能获得乐趣又能理解和认知展览内容且富有成就感,符合最佳唤醒水平和儿童发现学习的特点,因而广受欢迎。其它互动项目如电子留言墙因参与条件要求过高,对辅助设备要求过多,且儿童对于书面语言还在逐步掌握过程中,较难达到参观之后快速回应的能力,因而属于一般唤醒刺激,儿童普遍表现兴致缺乏,且不关注已留言内容。可见,形式多样的互动展项并不一定会增加观众的参与热情,展览内容不能一味地追求花样百变的互动形式,互动展项的设计除了考虑与内容的紧密结合外,也要充分考虑到是否符合儿童认知发展特点,是否能产生最佳唤醒刺激。
儿童行为表现与观展厅空间设计之间也存在较大的相互影响。两个展览的空间设计初衷是希望实现目标儿童在展厅内的自由参观,同样以围合形式设计,同样在展览中悬挂辅助展示物品的两个展览,同样阶段的儿童行为表现却完全相反。“动物展”展厅空间达690m2,但为了确保文物展品的安全,将展品与互动展项做出明确的分割,展品分布于四周,互动展项集中于中心区域的围合空间,这给儿童参观带来的行为影响是:或是沿既定展线参观,或驻足于中心区域。“迷你展”的空间面积仅80m2,所有展品与互动展项穿插展示。当有特殊展项吸引他们的注意时,他们会跳过就近的展示内容,关注更有吸引力的事物,如上文提及的“模拟考古探方”,古代金沙人祭祀的猜想图景等。这折射出儿童探索认知的需求与能力,同时也反映了儿童展览空间设计的另一个问题。
“动物展”的主要目标人群为6~12岁儿童,也兼顾到6岁以下部分儿童。然而,其空间设计却将儿童群体分成非常明确的两类,两类儿童群体在展厅中互不影响,各得其乐。具体运算阶段的儿童多在中心活动区域使用互动展项和参加馆方组织的游戏,前运算阶段的儿童则多愿意在中心活动区域停留、玩耍和阅读儿童读物。中心区域地面的后期设计调整,即从光洁的地砖地面调整成绿绒草坪地面,以及再后来的泡沫地垫地面,也进一步促进这部分儿童对该区域的使用兴趣。他们更乐意在泡沫地垫的空间里进行象征性游戏,并将该区域内的坐垫假想成椅子、马等,将中心活动区域假想成家,这种假想游戏有单独进行也有合作进行。多数时间里,这里是前运算阶段儿童的游戏天堂。尽管前运算阶段与具体运算阶段儿童在认知发展方面有着一定的相似性,但也有明显的差异。6岁以下儿童更偏重于参与的体验,但学龄儿童却因认知的跨跃式发展更喜欢体验与探索相结合[22]。中心活动区域的设计更符合体验式参与的儿童认知特点,明快的色彩以及小空间区域的打造符合他们自我认知的需要[23],围合的形态又进一步强化了他们的行为心理[24],因而“动物展”的区域受6岁以下儿童欢迎。可见,空间、环境及儿童认知心理的发展对儿童行为的规范和约束有着较大的影响,儿童行为所形成的实践又进一步影响到其认知能力的发展。
尽管两个展览都是以儿童为主要目标对象进行展览策划,但两个展览的观展人群却呈现出不同的特点。“迷你展”位于学校内,6~12岁儿童是其主要观展对象;“动物展”位于遗址博物馆,其成人观众的数量远大于儿童观众,因此出现了参观总人次达24万人,儿童参观量仅占7.44%,6~12岁的目标儿童观众群数量更少的结果。事实上,这种情况在国内博物馆较为普遍,自中宣部发文件通知博物馆免费开放以来到2011年,全国1000余家博物馆、纪念馆免费开放后儿童参观量约3500万人次,仅占全部参观量的29%[25]。即使到了2017年,中国国家博物馆儿童参观量也只有17%[26]。金沙遗址博物馆2007年开馆至今,儿童在所有观众中的占比为3.86%,即使在每年的6~8月暑假期间,其参观量占比也不高,如2017—2019年期间6~8月,儿童参观量占比也仅为8.76%,这也进一步说明非儿童专题的博物馆中,儿童观众群体的占比非常小。
对博物馆而言,学校集体参观与家庭参观是儿童走进博物馆的两种重要观展方式。家庭一般是带着娱乐和教育双重目的来的,以促进家庭成员之间的亲密相处[21]。而学校集体参观的需求则更多是学习知识、接受文化艺术熏陶等。对学校而言,设置在学校中的博物馆更是以知识学习为目的。针对这种现象,博物馆在策划儿童展览时,就要顾及不同的观展人群,不仅需要照顾到儿童的需求,也需要考虑到父母等家庭成员、学校教师群体的观展感受。策展人需要让儿童监护人确信,如此的观展结果是可以让儿童在展览中有收获、有体验[27]。所以,儿童展览的目标人群将不仅仅是儿童,还应将其家庭成员以及学校教师群体纳入其中。此外,当展览内容超出儿童认知范围以外时,成年观众可通过转述和讲解引导的方式促进儿童观众认知,这也是维果斯基认知发展理论的支架式学习所提出的:与专家式的人物共同学习时,儿童的认知发展更容易取得进步[6]。
综上,儿童展览的策划应基于儿童认知发展的水平,“要想使展览达到预期的成功效果,必须带着目标观众的需求、兴趣及能力等观念进行设计”[28]。儿童是一个泛化的概念,其年龄跨度之大,囊括了从出生到即将走向成人的各个阶段,每个阶段儿童所呈现的特性与其认知发展中的量变与质变程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此外,国内策划和实施的儿童展览数量并不丰富,儿童博物馆也屈指可数,当一个儿童展览推出之时,以金沙遗址博物馆为例,泛化的“儿童”概念可能吸引到众多非目标观众群。儿童展览在异军突起的过程中,就会遇到来自儿童的不同理解和诠释,以及来自学校、教育机构、家庭等其他人群的不同释读。正因如此,在策划儿童概念一般泛化的“儿童展览”时,不仅要明确目标群体,还应细化目标群体,梳理他们与其他观众群之间的关系,分析博物馆内其他观众与该“儿童展览”关系的亲近程度等,划分出由近至远的目标群图谱,再有针对性地进行目标群体的儿童展览策划。
形式运算阶段以前的儿童群体,其行为尚未获得完全独立,对其观展活动的参与受到学校和家庭的鼓励或限制。针对这一群体进行展览策划,应该同时将家庭、学校和儿童作为目标对象,并借助家庭、学校及博物馆等实现支架式引导。展览内容应考虑从具象思维到抽象思维的深度递进,应多考虑体验与探索相结合,把互动展项穿插于展品展示之间,促进这一阶段儿童在观察、体验和探索过程中的学习,部分小空间区域的相对私密设计还可提高儿童探索的兴趣,满足其成长过程中暂时脱离成人的需求;学前期是儿童认知能力飞速发展的时期[29],也是无意识记忆的重要阶段,尤其针对4~6岁前运算阶段儿童,应做好无意识的展览内容知识与环境的铺设和传递,通过营造展览中的独立小空间,将展览中的符号表征融入儿童认知当中,扩大这一阶段儿童的认知范围。无论针对任何发展阶段的儿童,都应注意到环境对儿童正面和负面的影响,以及对儿童行为的唤醒水平,并应适当考虑因其社会化及自我意识发展需要,在展览中设计单独操作、协同操作以及竞争操作环节,让儿童在单独思考、交流互动以及相互竞争中增长认知,从而实现儿童展览策划的初衷,也有效实现博物馆对展览内容的阐释以及对展览主题的表达。
儿童展览的策划不仅反映出博物馆对于文化、历史和知识的传播诉求,也是博物馆教育职能的体现。不同认知发展阶段的儿童具有不同的特点,儿童展览的策划须充分考虑到儿童发展的特性,将展览的内容界定在主要儿童观众所处年龄阶段已有的经验和先前的知识结构之上,恰当地结合这一阶段儿童的认知特点设计互动展项和展示空间,引入独立、协同或竞争设计,并给予有效的环境-行为刺激和支架式引导,才能实现让儿童通过“参与”和“融入”在展览中提升认知水平并获得知识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