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德彪西《比利蒂斯之歌》中的诗画世界

2021-06-09 03:08
歌唱艺术 2021年12期
关键词:蒂斯德彪西比利

孙 诚

一、从诗歌到艺术歌曲

19世纪90年代,克劳德·德彪西(Claude Debussy)是少数几位融入斯特凡·马拉美①(Stéphane Mallarmé)文艺精英圈子的音乐家,尽管马拉美本人曾坦言更钟爱与作家和画家们交流艺术创作及审美理念,而不是与音乐家进行交谈。德彪西在艺术沙龙的这段时间结交了一位挚友,那就是《比利蒂斯之歌》(Trois Chansons de Bilitis)的原诗作者,法国作家皮埃尔·路易斯(Pierre Louÿs)②。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是基于对艺术、诗歌、象征主义戏剧文学、瓦格纳音乐等方面都有相近的理解与品位。

《比利蒂斯之歌》中的三首艺术歌曲均选自路易斯1895年创作的《比利蒂斯之歌》(Les Chansons de Bilitis)。在整部诗歌的叙事循环中,路易斯通过143首诗歌详细阐述了古希腊女诗人比利蒂斯(虚构)极具戏剧性的形象(路易斯伟大的技术成就之一是清晰且细腻刻画出女主人公日益成熟情感的复杂性,及她对神性和周围世界不断变化的看法)。诗词语汇为典型亚历山大体诗行(Alexandrine)。原著的叙述分为三部分,每部分对应比利蒂斯生活的不同阶段:青少年、青年和中年。三部分最终都走向忧郁且悲剧性的结局,每个结局又都标志着全新且更复杂的情感经历与人生探索的新篇章。正因为如此,人物性格发展线索在整部诗集中得到了明确且细致的呈现。笔者认为,比利蒂斯是一位性格鲜明且形象立体,近似于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形象。路易斯的《比利蒂斯之歌》在欧洲获得了巨大成功,随后发表的小说《阿芙罗狄蒂》(Aphrodite,1896)再次广受好评,使其成为法国19世纪末杰出的文学家。

在比利蒂斯复杂的生活叙事中,德彪西仅选择了三首诗歌进行再创造,这必然限制了叙事的广度。但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德彪西通过对诗歌及作曲技巧的巧妙选择,三首歌曲以全新的艺术面貌重构《比利蒂斯之歌》第一部分所呈现的叙事深度。三首诗歌分别为《牧神之笛》(La flûte de Pan)、《垂发》(La chevelure)和《水精灵之墓》(Le tombeau des Naiades),仅从标题上即可窥见其中蕴藏着的故事性与戏剧性。著名音乐学家苏珊·尤恩斯曾对该作品有极高的评价:“路易斯的散文诗似乎是为了转化为德彪西的歌曲而量身定做的,因为它结合了沉默和感性; 长而缓慢的句子用简单优雅的语言划分成清晰的短语; 梦境和记忆与音乐和爱情的交融。”③

《比利蒂斯之歌》是德彪西完成歌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后着重创作的一部小型声乐套曲,这三首歌曲在诸多方面与他的这部歌剧有着密切的关联。特别是音乐的书写呈现出“封闭式”“私人化”的状态,音乐部分包含大量音符重复,频繁出现的停顿及沉默等④。德彪西经常选用包含大量“意象”引人注目的故事题材和蕴藏丰富隐喻性措辞的诗歌进行音乐创作,《比利蒂斯之歌》就是典型的这类作品。套曲中的三首音乐凝练了原诗第一部分的叙事,提炼出整个故事情节的核心内容。但笔者认为,德彪西不仅是单纯用音乐再现路易斯书中已经存在的古老异国故事,更是通过其特有的创作技巧来探索与音乐与戏剧性语词、诗歌文学、图像艺术之间所蕴藏的关联。

二、结构框架与叙事策略

对“歌曲循环”的研究常出现于对声乐套曲的分析之中,笔者认为这同样可以运用在对德彪西“三联曲”的创作方法分析之中,因为他经常将同一位诗人的三部诗歌或文学作品进行重新组合排列,最终形成新的传承与创新。例如,《马拉美诗三首》《奥尔良的三首香颂》《维庸的三首叙事诗》等文学诗歌都被德彪西改编为声乐作品,《比利蒂斯之歌》亦是这类典型代表。

在后印象派风格思潮的审美影响之下,尤其是绘画艺术中,三个相互关联的板块构成的“绘画三联体”的样式得到广泛复兴与重构。其特征结构通常是以一幅中央面板为表达的核心内容,两侧为附属面板,观众通常也需要重复查看各部分细节,才能精准收集作品中所蕴藏的深层次象征及隐喻。⑤笔者认为,德彪西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绘画三联体”技法风格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创造出“声乐(香颂)三联曲”这一全新的声乐小型套曲样式。

首先,我们通过戏剧故事及其隐含的叙事逻辑线索进行梳理。纵观三首艺术歌曲的标题看似并无过多联系,但透过表象看其本质结构与叙事策略能发现三首作品所隐藏的微妙关联。从宏观角度分析,三首作品正符合“开端—发展—结束(尾声)”这一完满戏剧逻辑进程,从比利蒂斯青春期对于爱的朦胧感知到坠入爱河,最终发展到象征爱情的终结(死亡)。

第一首《牧神之笛》呈现出一幅优美的古代田园景象(钢琴模仿七弦琴的演奏模式奏响中古利底亚调式)。比利蒂斯独自一人在郁郁葱葱的自然环境中,遇到一位有教养的青年男子,向他请教如何演奏管乐(笛作为一种具有强烈田园诗意象征的乐器,在田园牧歌风格的绘画、诗歌和文学中经常出现)。夜幕降临,池塘里青蛙的叫声亦为两人的爱情进行欢呼(标志着他们的爱情得到大自然的认可,人物与音画融为一体)。全曲以近似朗诵的轻声语气唱出,德彪西的音乐冷静而真实地讲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感官体验,犹如为印象派绘画所作的完美配乐。

第二首《垂发》,标题就立刻让人联想到《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中著名的“塔楼场景”。男子告诉比利蒂斯,梦见她的头发绕在自己的脖子和胸前,就像两棵月桂树共享同一根系,这象征着此刻他们爱情的升华(德彪西的声乐香颂通常并无过多强音,但在三首作品中唯一的最强音出现在此刻,暗喻他们完全融合,但又不得善终)。

在原诗集中,第三首《水精灵之墓》亦是第一部分的末章,德彪西捕捉到了这首诗中令人难以忘怀的细腻画面。诗歌描述了严冬中霜冻笼罩着苍茫大地,年轻女子茫然且无目的地在冰雪中漫步,头发冻成冰柱,鞋子装满了雪与泥的混合物(这都让我们联想到舒伯特的声乐套曲《冬之旅》)。年轻人告诉她,她所追随的那些萨蒂尔人都已死亡,那些曾经在附近嬉戏的仙女也跟着毁灭(此刻的钢琴部分可听到仙女们往日笑声的回响,以此对比描绘出更残酷的现实世界)。比利蒂斯从冰封的泉眼中取下一块冰,透过它凝视着灰色的天空。本曲作为情感结束的标志,我们见证了主人公爱情的逝去,这在诗歌中并不明显,为隐喻的修辞手法,德彪西通过音乐升华了隐喻的内核。

再进一步分析三个故事背后隐藏的季节,可发现德彪西具有自己特定的逻辑构想,即四季的循环与轮转。《牧神之笛》的季节一目了然,通过“芦苇”“青蛙”等语词不难发现故事处于春末夏初。春夏象征着万物复苏,同时暗喻了主人公爱情的萌芽与发展。在《垂发》中,德彪西并未给出明确的时间提示,但是通过叙事发展并结合最后一首乐曲的推测,笔者认为其处于秋季。《水精灵之墓》中呈现出大量冬天景象,如“雪”“冰柱”等。冬天象征着死亡与破灭,德彪西将这一切都巧妙地融入语词、音乐、声音景观中。

综上,无论是《比利蒂斯之歌》中“三联曲”的特殊结构设置,抑或是四季轮转的叙事策略,都显示出德彪西特有的艺术风格。需要指出的是,德彪西在此套曲中展现出音乐、诗歌、图像间的完美平衡。“德彪西一向善于描绘梦幻虚境,这三首诗给他更自由的弧度,德彪西偶尔会牺牲文字意义,去迁就音乐的持续情绪和节奏波动,但《比利蒂斯之歌》却是最忠于原诗的音乐,两者镶嵌默契绝佳。”⑥笔者认为,他的音乐创作实际上打破并超越了路易斯诗歌的严格框架限制,因为艺术歌曲不需要重新建立完整诗集的庞大叙事。再者,其音乐并不单纯为填补整个叙事情节的空白而作,也借助标题和丰富的音响色彩变化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想。文学诗意、视觉呈现在德彪西的音乐语汇中得到升华,创造出全新的艺术样式。

三、音画联觉创造

1.《牧神之笛》—田园风光的诗乐图景

德彪西的音乐具有完美的象征性特质,它可以承载一切无法言说的事物,并能轻易转换时空与时间。《比利蒂斯之歌》中的音乐不完全依靠纯音乐技术手段,更多呈现出一种诗意型表达,将隐喻的诗意用独特的音乐语汇进行转译,其中蕴涵着音乐、姿态、图像、诗词与戏剧等多方面的融合,使朦胧意象与真实声音世界进行碰撞,形成其独特的诗画艺术世界。

第一首《牧神之笛》为回旋曲式,开篇即音画结合及意境创造的完美呈现。利底亚音阶在钢琴伴奏声部以“十分轻柔”(pp)的演奏力度模仿出古代笛子演奏的旋律走向(见谱例1),中古调式配合一串利底亚音阶六连音上行,接着三连音下行模进,立刻将人们带入充满悠扬笛声的古代田园景象之中,极具异国情调色彩⑦。此处重要的利底亚音阶在全曲共出现过三次,每次都伴随着文本和戏剧故事在作品中推进,同时亦清晰描绘出主人公细微的心理变化。第12小节再现之时,呈现出新的故事发展,因为比利蒂斯正与青年男子进行交谈。音阶第三次出现在作品结尾处,营造出一种全新且复杂的情感表达,比利蒂斯用类似宣叙调的语气唱出“母亲决不会相信寻找我那失去的白腰带需要这样长的时间”(Ma mère ne croira jamais que je suis restée si longtemps à chercher ma ceinture perdue),体现出比利蒂斯忘记时间怕被母亲责骂的些许懊悔及与男子学习交谈后暗自的窃喜。

谱例1

《牧神之笛》中的第二幅绘景图出现于第22小节,此刻的音乐、图像、歌词形成三重高度融通的状态。人声部分唱“夜晚来临,青蛙的歌声随着那朦胧的夜晚开始奏鸣”(Il est tard; voici le chant des grenouilles vertes qui commence avec la nuit),配合着钢琴右手声部演奏出持续且均匀的三连音和弦跳音,左手模仿青蛙的跳跃,带有装饰音的十六分音符倚音伴奏音型(见谱例2)。正如诗歌中所描述的那般,德彪西生动且准确地创造出自然景色的音乐联觉画面,生动地谱写出夜幕降临时,青蛙鸣唱的独特音色。由此看出,德彪西巧妙构思的同时,更能精准地用音乐语汇描绘出想要创作的音乐形象及思想情感。

谱例2

2.《垂发》—朦胧意象的音画描绘

与《牧神之笛》中大量表现客观世界不同,《垂发》这首作品无论是文本或是音乐方面,都呈现出高度主观性及个人化的特质。此曲中,德彪西并不尝试通过音乐来直接描绘生活中的图景,而是更多地采用综合艺术样式营造出难以言说的朦胧印象。这首诗歌通过对比利蒂斯的叙述,讲述了恋人对梦境的细微描述。德彪西使用各种朦胧且模糊的音色和细微的力度变化,加之大量复拍子与多种声线进行密切融合,所产生的音乐旋律似乎充当了比利蒂斯个人优美的象征,成功营造出一种神秘朦胧的气氛和极具印象派绘画的色调意象。

德彪西艺术歌曲的旋律线条与歌词的抑扬顿挫大多有着完美融合,其钢琴部分与人声旋律常处于同等重要地位,并与人声共同揭示诗歌的内涵与意境。例如,《垂发》中人声部分的开场是在钢琴连续切分节奏音型的衬托下进行的,由女高音在中低音区缓缓发出类似宣叙调(类似还未苏醒时的语气)般的吟唱(见谱例3)。众所周知,法语具有独色的联诵发音方式,其本身就具备音乐性与浪漫之感。人声唱:“他对我说:昨晚我做了个梦”(Il ma'dit: Cette nuit, j'ai rêvé),语言加之音乐的配合渲染,立刻将听众带入安详静谧的深夜,表现出人物间的浓情惬意,联觉与通感再次得到彰显。

谱例3

《垂发》的结尾处采用了与开头引子部分相同的音型,在音乐叙事上首尾呼应。值得注意的是,德彪西在此处采用了渐弱(decrescendo)的处理方式,巧妙地回避了每个柱式和弦的重拍,并做了自由延长的处理(见谱例4),再配合连续隐伏旋律的向下模进,其产生的音画意境与歌词高度吻合:“他说完,轻轻地将双手放在我的肩上,温柔地对我一瞥,我颤抖地垂下眼睛。”乐曲在极弱(pp)的力度中悄然结束,暗喻着美梦已经结束,使我们融入梦境般奇异的音画境界之中,但比利蒂斯的歌声仍在朦胧的雾气中飘荡着,久久不肯散去。

谱例4

3.《水精灵之墓》—幻灭的苍白景象

第三首《水精灵之墓》如同《牧神之笛》一样呈现出大量描绘环境的文字与图像。但与第一首田园诗般温暖的春末夏初色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该曲展现出一幅寒心彻骨的冬日场景,由内至外弥漫着神秘且沉重的悲伤气息,冬日天空的倒影在音乐的映衬下变成遥远、冰冷,最后产生黑白幻灭的影像。如此的设置是为了通过音乐暗示比利蒂斯对逝去青春与爱情的反思,路易斯的诗歌叙事并未提供此类暗示,但德彪西让听众通过音乐得以“看见”。

贯穿全曲的核心主导动机为四度上行连续等分的十六分音符,此动机在全曲具有气氛渲染、绘景、表现人物情感变化的三重功能(见谱例5)。德彪西采用重复且固定的音型进行循环流动,描绘出比利蒂斯步履阑珊的生动姿态,并细腻刻画出其内心世界近乎麻木的复杂情感。她唱道:“我沿着冰霜覆盖的木头行走”(Le long du bois couvert de givre, je marchais)。吟诵的演唱方式配合同音反复的旋律,恰似人物神志涣散时的喃喃自语,让人们清晰感受到她此刻脆弱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

谱例5

第7小节再次出现了中古调式,弗里几亚音阶呈半音缓慢向下的和声模进(见谱例6),一幅动态人物景象。随着积雪逐渐增加,人物步伐越发缓慢与艰难,半音向下模进在更深层面上隐喻比利蒂斯将走向无望幻灭的尽头。这亦与诗歌语词描述形成高度统一:“我的凉鞋上满是泥泞的积雪,变得沉重起来”(et mes sandales étaient lourdes de neige fangeuse et tassée)。此处音乐、文本、图像、意象再次产生了共振。

谱例6

小 结

综上,德彪西在《比利蒂斯之歌》中将诗歌置于自由浮动的语音朗诵之中,发展了其独特的和声着色风格(高叠和弦、平行进行等),曲式结构相较早期作品更为自由(为与诗歌、图景形成高度统一),在调式调性上常采用中古调式、全音阶(异国情调)。更重要的是,德彪西在词曲中给予听众更多自由想象的空间,试图通过各类艺术形式的融通来打破感官的壁垒鸿沟,以产生“观乐听景”的联觉效应。

注 释

①斯特凡·马拉美(1843—1898),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和散文家,代表作有《牧神午后》《希罗狄亚德》。

②皮埃尔·路易斯(1870—1925),法国诗人和作家,擅长创作古希腊题材的作品。

③Youens Susan, "Music, verse, and 'prose poetry' : Debussy's Trois Chansons de Bilitis, " Journal of Musicological Research 7 (1986):69-94.

④《比利蒂斯之歌》和歌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这两部作品最明显的联系是它们相似的女主人公,同为陷入爱情悲剧的神秘年轻少女,我们可将比利蒂斯视为梅丽桑德的孪生姐妹。

⑤参见Dauid J. Code, " The 'Song Triptych' : Reflections on a Debussyan Genre,"Scottish Music Review3(1), 2013。

⑥庄裕安《音乐气质》,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170页。

⑦德彪西作为一个国际化的巴黎人,接触到大量异国传统文化、景观和声音。他在音乐中完美吸收并融合了这些异国元素,并贯穿了其一生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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