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粉墙低,梅花照眼……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 宋代周邦彦在《花犯·咏梅》中,把青绿脆圆的梅子喻作“脆丸”,可谓精妙至极。
又因其酸,乡人常称之为“酸梅子”。
天不假年,本以为,随着父母奶奶陆续远逝,故乡于我已无牵挂。孰料,这些年来,从眼眸、耳畔、味蕾鱼贯而来的酸梅或梅花节消息,让我欲罢不能。才恍然发觉,这梅子原来就是乡愁的根须。
我“狭义”的故乡,局囿于桂中南一个名叫陈平镇名山村委马圩村这么一个“邮票般大小”的地方。这只是一个不足300人的自然村,小得地图上难觅踪影,小到儿时阿婆(奶奶)在村头一声吆喝“勇啊,归屋吃饭哟”就能响彻全村,小到谁家杀猪宰牛引发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嚎,都能让整个村庄为之一颤,继而引爆全村人的亢奋神经……
车过南梧二级公路东江桥段,就进入了陈平镇地界了。
毋庸置疑,大家都是奔着梅花来的。
赏梅,最好在新年伊始。
坐车的人,正欲就着山区清爽的空气闭目养神,陡见小溪边、田角上、丘陵处,植入一抹耀眼的白。先是一棵、两棵,接着三五一丛,继而抱团成片,以为富士山的樱花惊艳来袭,那带着寒露的白,带着脱俗的柔,拭亮过往的双眸,可劲地往喜欢山野情趣之人怀里扑腾。
它们当然不是异国的樱花,而是我的故乡触手可及的梅花。
它们白得执着、纯正,方圆十里,觅不到一点杂质,都有一个恒久的雅称——白梅。
早在一千多年前,唐宋名家骚客的“迥临林村傍溪桥”“疏影横斜水清浅”“墙角数枝梅”等诗句,就已精准地写出了梅花生长的环境。的确,故乡的梅树大多生长于岭坡之上、江溪两畔、稻田犄角,从不挑剔,栉风沐雨,倔强生长。它们黑黝黝弯曲遒劲的主干,宛转腾挪而起;带刺的枝条,杂乱迎风,斜逸而出。“丑陋”的相貌之下,却在每年的寒冬腊月长出傲然脱俗的梅花。皑皑如雪的花朵,成了山乡最早的报春信使。
据悉,故乡陈平镇是广西梅花发源地之一。我那年逾百岁的祖母说,在故乡,她父亲的父亲时就有了梅花。
当尘世的人们流连徜徉在眼前梅花的繁华与惊艳时,它却用酝酿了一个世纪的温情,戳中乡民心中的软肋。
在别人可劲地青睐欣赏梅花之时,我常独择蹊径,仔细观察、揣摩梅树的姿态。梅树虽质地坚硬,然因“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成了庄子笔下连木匠都瞧不上的“樗栎”(无用之材)。正因此,梅树契合了明朝张岱《陶庵梦忆》书中所写“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之境。难怪,故乡的百年风雨中,各种农作物、果树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梅树能留存至今。这与梅树不卑不亢、偏安一隅、顽强不息的秉性不无关系。
梅树,看似其貌不扬,却深谙生存之道。
二
岁月的留声机,倒回到20世纪80年代初,那时时尚的春风正羞答答地吹起。在偏僻的故乡,对于新鲜事物,人们正跃跃欲试又瞻前顾后,但对于港台影视剧则一股脑儿爱得疯狂,每逢夜幕降临,村头巷尾全都是《射雕英雄传》《霍元甲》《再向虎山行》等电视剧的追随者。只要那极富节奏、煽情的主题曲响起,可以瞬间催促拖沓的小孩,加快扒拉碗里的饭,也可以让妇人丢下手中的针线活,一步高一步低地走向有电视机的人家。那时,我已上小学。当年,如果要找寻一种乡亲们的至爱与流行港台剧“分庭抗礼”,那只有故乡的酸梅了。
可以这么说,故乡的酸梅在80年代就等同于村民家中的猪、牛般珍贵。那时,家家户户都有三五株酸梅,如果达到十株以上,则算是“土豪”和“大户”了。可以想象,在那个年代,如果连一株酸梅都没有,该是多么没面子啊。家有酸梅树,便意味着家有余钱了。或许因了母亲的勤劳,那时我家的梅树数量和梅子的产量在村里总是数一数二,最多时有十多株可以结果的梅树。
“梅雪争春”自古就是文人墨客咏梅诗中最常见的情景。在浩繁的咏梅诗中,我还是独爱林逋的《山园小梅》:“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全诗没用一个“梅”字,却将对梅的喜爱表达得淋漓尽致,终成千古华章。
吾辈乃凡夫俗子,自然写不出传世佳句。故乡的梅花虽常常无雪相伴,但并不妨碍她的傲然绽放。成熟的梅子虽酸,模样也土得掉渣,但在我年少的记忆里,永远带着阳光麦芽糖的味道,温暖着苦涩的往事。每每念叨,亲切如斯,甚至有时也会在梦里笑醒。
因为梅子,可以左右我们儿时口袋里的零食。卖梅子,可以换回我们喜欢的辣椒糖、鸡仔饼。
有好几次卖完梅子后,我就怀揣着辛勤而获的“银两”,从家中拉出父亲那辆二八自行车,蹬着“三脚猫”(因个头不够高,只能从一边弯腰呈三角状踩踏单车),风火轮般杀向最近的高田或陈平集市。到了圩头,常常很聪明地择一家门面宽敞、食客熙攘的粉店,点上一碗瘦肉鸭血粉,敞开肚皮吃个滚圆,尔后满嘴油腻、意气风发地走向桥头的芭蕉摊,豪气地买上三五斤,随手一拎,跨上单车,迎着夕阳,吹着响哨回家……如今想来,我这“嘴馋”吃货功夫与其说师从父亲,不如说天性使然、无师自通。
由于梅子的“昂贵”,当梅子成熟时,大人常常就多了一份担忧,担忧梅贵惹人偷。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情景:在四月底、五月初之际,白天初夏的闷热还没褪去,夜晚在梅林之下,常会隐约传来一阵话语声,有时从村庄处,还会射出几道长长的电筒光束,光束都是照向江边、田尾、坡上的酸梅树,那是对梅子巡逻保护的“光”。当然更有不放心者,会在梅树下搭棚彻夜看守。我就有一次跟着父亲夜守梅园的经历。不算糟糕的夏夜,天穹泻下勉强的月光,四周传来蛙声阵阵,压弯枝头累累滚圆的梅子,散发着缕缕阳光的味道。同样的月光,相似的梅園,这要在宋代诗人杜耒的眼里便与往日格外不同,“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然而,当年的我,正值年少,自然没能体会古人月下赏梅的闲情逸致,习习凉风传来时疾时缓的蛙声,不知何时我已枕着月光,在父亲的臂弯中熟睡了。
怨不得乡亲们的小气与猜疑,在那还算缺衣少食的年月,一切都不过分与夸张。而我家的酸梅就曾被偷窃过。至于是何方窃贼,父亲大概可以猜测一二的,但最后终究没有深查与挑明。
再说一件与酸梅树有关的糗事。
说是糗事,其实该是“秘事”更为妥帖。因为所有参与和知晓此事的人,事后大多讳莫如深。
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某一年,母亲起早贪黑饲养的一头约三百斤的大肥猪死于瘟疫。尽管痛惜至极,但身为乡村教师的父亲,自然深知瘟毙之猪不能卖,更不能吃,最好的办法就是择地深埋。于是,父亲就叫来同族的三位叔叔,扛着沉甸甸的死猪,悄悄地深埋于一江之隔的我家一棵梅树下,据说动物的腐尸当作肥料用于酸梅树的栽培,来年可助結出更多的梅子……孰料,这一幕被跛脚的十五伯看见,待到天黑,十五伯就与村上的八叔,悄悄拿着锄头、铁铲摸到我家梅树下,挖走了那头瘟毙之猪。至于后来他们是如何开膛割肉、生火煮肉、大口啖肉的,我不忍赘述了……
此事,我是多年后偶然听到村人谈及的。说者无意,听者无心,可以感受到知情者都是小心翼翼地说,说完彼此摇头莞尔便罢,终究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三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因广东等外地客商不再前来收购梅子,加之远离闹市,故乡的梅子无人问津,价格一路跌落,甚至低至几毛钱一斤。乡民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淳朴的乡民做梦也没想到偏僻的故乡有朝一日会建成旅游景区。
2014年以来,随着镇政府的精心打造,故乡“名山生态旅游区”风生水起。十里梅林,梅花三弄,招蜂惹蝶,游客如织。连续办了六届的陈平梅花旅游登山节,吹开了乡民心头的褶皱,甜竹笋、梅子酒、腌制梅子、红薯等山货一路畅销,让乡民尝到了生态旅游带来的甜头。
镇政府与县作家协会、书画协会、摄影家协会联合举办的梅花节笔会、记者作家采风、书画摄影展等活动,更让陈平梅花旅游登山节闻名遐迩。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一首《卜算子·咏梅》,展现了伟人毛泽东对低调质朴的梅花的赞赏。而因梅得福的乡民,都会在内心深处,对梅花和梅树报以感恩的回眸……
作者简介:陆阿勇,本名陆锡勇,广西宾阳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40万字,获第五届广西网络文学大赛散文组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