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开始返回(组诗)

2021-06-05 06:18罗霄山
草堂 2021年5期

◎罗霄山

[搬走整座森林的木匠]——致弗兰茨·卡夫卡

作为一个手艺人,他当然保有

对手艺的激情。当白花花的木屑

将淹没他,一整座森林生木的气味

在四周弥漫。譬如春日阳光酿出

萌动的蜜,返回的候鸟将歌声

撒落树的纹理,而一只蜜蜂曾在叶脉

歇脚——这构成一个木匠,对手艺

最诗意的想象。他当然还熟悉

象征的把戏,用有关矛盾的辩证法

来穷尽世界的原理,运用隐喻

悖论和解构。就像他现在剖开一株

云杉,从中打通一条理解万物的通道

是一种深刻的对峙,或一种左和右

的相互否定,最终在想象与现实的天平上

较量。而有关此类分裂,我们可

理解为一切手艺的特征,或是窃取生存

修炼的最高境界。他当然明白

世界的荒诞,其实是一种必然,而非

一个小概率事件——荒诞才是世界的

本色。一具镂空的婚床,不能

完全揭示爱情的慌张,但爱有着笃定的

深久的痛;一个浴桶不能洗去

灵魂深处浸染的黑,但我们要肯定它

维持一具干净肉体所做的努力。哦

亲爱的兄弟,卡夫卡先生,当你

将一块木板推平,反射出清洁的光

你眯起左眼揪出一些细小的凹陷,修正

一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你以木匠的身份

搬走整座森林。你告诉大家,必须维持

劳作,我们才能回到纯洁的人的群体。

[记忆的属性]

除掉不必要的修辞,打开肺叶

如同打开一扇聆听世界的窗子

一束光线对细小的尘土予以指认

一段寂静在喧嚣过后,完成对燃烧的

爱的注解,尽管是以灰烬的面目。

现在我们开始返回,重新唤醒

经过的一段旅程——你翻开床铺

沙发,旧电视面板,一个陈旧的抽屉

一个发夹还有头发粘连,一张信纸

浸染开的墨迹,呈现出朴拙的样子。

一个空空的易拉罐,藏着踩裂后的

脆响。一粒多年前的安眠药片滚动

挣脱了被稀释的危险,难以对清醒

说不,它宁愿这样而对睡眠保持警醒。

一个人沉默寡言,走进一段虚空的时光。

我们继续返回,回到旧屋倾听

儿时的心跳,回到某一个黑夜,与

窗外凄厉的风声争吵。回到蹒跚学步

每一步的惊惶,回到第一声哭泣

回到母亲的子宫,小心翼翼地盘算未来。

[致一名死者]

她必得经过一段黑暗的隧道

才能抵达灯光的彼岸

这个冬天还是来了

冷冷旁观世人。所有美好的

愿望都会被风吹走

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枝叶残落,颓败的秋离开

也带走一个人的体温和梦

她裹紧风衣,再一次将残留的光

从身体某个豁口泄露出去

她温暖别人,用残缺

雕饰我们臆想的完美!

隧道里和隧道外的人

有一些必然联系,通过空气

和一点温度,将黑暗稀释。

她向上、飞升,主抚摩她头顶

并收紧光束,闭目不语。

[半山旧屋深藏无边的黑]

半山旧屋在阳光照耀下

呈现出琥珀般的颜色

木质结构风雨飘摇,每于夜里

嘎吱作响。时光在墙壁缝隙

悄然溜走,庭院依稀可辨

只是杂草丛生,将一些线索掩盖。

把镜头拉近一点,可辨识出

斑驳的土漆,镂空的窗棂

正面临缓慢的腐烂。

阳光照不进去,陈年瓦片

静默,对一切过往的光线

和色彩说不,并板着一张

严肃的面孔,隐隐透露出

金属般锈蚀的质地。那里面

有幽深的漆黑,演绎着时间

之重,幽深到无边和空旷。

[父亲在下午静静打磨一枚钉子]

这枚钉子锈迹斑驳。父亲

找来锉子,坐在下午的阳光里

将它细细打磨。父亲从未

如此精心而忍耐地对待一枚钉子。

父亲弯着腰,花白的头发

一浪一浪地拍打他荒凉的额头,

固执而倔强。隐秘且持续的劳动

让父亲看起来像个精明的孩子。

我知道父亲的想法。这枚钉子

将要嵌入方凳的木质年轮

去与另一段时间和解。在阳光

照射下,明快而忧伤。

父亲沉浸于劳动的快乐。钉子

将焕发青春,方凳将缓慢进入

老年。父亲乐于其中,仿佛在

烟尘弥漫的尘世清理自己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