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一般来说,诸种文学形式中,小说这种文体的烟火气较重,好像天生即为此类体裁。而诗与散文较高一级,通常没有多少烟火气。萌芽于南朝时期的词,当是诗的一种别体,这种艺术形式虽然属于诗的大类,却被认为有很重的烟火气。这是由它的出身而定:源于民间,兴于宴所,常常生成和流传于酒坊瓦肆和歌馆楼台。后来进入宫廷和府衙,为有闲阶层大量使用,其娱乐性进一步覆盖了其他。可见艺术形式之出身确实重要。小说为民间故事缘发,最后演变孕化为不同的质地:在一部分清贵的知识分子那里变成了高雅文体,呈现很强的诗性,反之在另一些人手里则非常俗腻。其实不仅小说如此,诗也如此,比如艳体诗、应制诗、某些酬答唱和诗等。可见仅仅用形式和体裁加以区别,并不是一个根本的方法,还须看创造者的生命质地,由此才能最终决定一件艺术品的格调与器局。
“烟火气”来自生活、基层与民间,并非全是负面的意义。《诗经》的“风诗”就来自民间。只有洞悉烟火,有怒有喜且有激越,才有杰出的艺术创造。如果真的失去了“烟火气”,还会留下多少诗? 王维的主要作品绝无烟火气,这既是其艺术特质与不可替代的优长,即独有的审美品格,又可以说是他难以抵达更高的艺术层级的主因。“右丞诗大抵无烟火气,故当于笔墨外求之。”(清代·黄周星《唐诗快》)可见事物两分,有得有失。人生之多艰,苦怀与悲怒,存在于一个人的生命底色之中,沉淀下来并且强烈感受,唯有如此,他们的倾吐才会感人肺腑,才会成为一切艺术之主力和骨干。王维之价值不在于此或不尽于此,在他这里或者为超然之意境、之才趣,由此而产生其他效应。
王维诗作佛性超然的审美品质,其价值当然无可否认,这尤其表现在他的一些代表作中,也为历代读者所喜爱的原因。有些佳句实在凸显出难忘的绝美风韵,尽管还不够多,但只能是卓越的手笔,它们是结晶,是象征,是诗人不能消失的身影。这样的创造时时弹拨我们的心灵。
我们无法将李杜诗章巨大的审美快感,用以衡度王维。因为这不是同一的性质和标准。这样讲并非是混淆和舍弃艺术价值的比较,因为艺术标准确实存在;所以我们说,王维的艺术,最终既不可替代,也无法与李杜同日而语。
当一种艺术失去烟火气之后,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因为人生之本质就是艰辛曲折,虽然需要王维之超脱和清美去抚慰,但是更加需要揭示真相,这种清醒的认知所激发的力量,似乎更为迫切。每一个人都需要直面人生,需要这些经验的扩大和延伸,这是所有艺术家、思想者更高的价值之所在。自我修炼,沿袭某种宗教而走入无可不可,一切随遇而安,乐观通达,是一种令人羡慕和向往的境界,并会引发许多类似的实践;但这样一种境界内在的包裹到底是什么、隐伏了多少痛苦又置换了多少喜悦,我们都不得而知。看上去是优美和谐的另一种人生,仿佛进入了一场无痛手术,然而手术还是要进行下去。凡手术都有割除,有流血,一切将浓缩在一场无形无觉的梦中。梦醒之后,一切仍然不是空白。它发生过了,它在客观之内和主观之外,当主观的理性认知找回这段空白的时候,又将是别一种情形。当心灵的结晶,即诗与文呈现这种空白的时候,依凭来自哪里? 来自回告、追忆? 他者还是自己的记忆? 后者显然不能。那么这场空寂就真的是空寂了,生命也就多少有点浪费和悲哀。
王维作为一个诗人、艺术家,他的全部作品里竟很少情事与趣记,这与历史上、与同时期的许多诗人都大为不同。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及后来的韩愈、白居易、杜牧、李商隐、欧阳修、苏东坡、陆游、辛弃疾等,都是在两性之爱的表达上非常凸显和用力的,其中不乏浪漫传闻。清苦安静如王维,与诗之内容何等一致。虽然不能说文学艺术必须有异性之爱,但可以认为,一切艺术表达都与这种生命力的演化与转化有关。“丧妻不娶,孤居三十年。”(《新唐书·王维传》)王维与妻子生活得时间很短,妻子去世后一人独处,直到终老。这种情形实为罕见。这可能与其佛教静修生活有关,但作为一个人、一个诗人,在情事方面如此淡漠、孤绝,特别是诗文中之断绝,还是多少超出意料。这一切必然会影响到诗性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