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十八首）

吴投文

湖边

人生中有很多的偶然

就像此刻

我坐在木鱼湖边

灯光倒映在湖水的颤动里

把我湿淋淋的心事一次次合拢又分开

我恍然在这样的夜晚

一次次失去内心的波纹又得到更深的漩涡

风吹着棕树和杨柳下的月迹

隐隐地传来鱼的私语

我的牙齿忽然疼痛

听见鱼的骨架在身体里嘎嘎作响

画家

一只狩猎中的豹子在纸上放大

越来越清晰，把边界确定

越来越有重量，把下午变成黄昏的琉璃

越来越贴近地面上的草木

森林中的色彩越来越厚，像炸裂

声音越来越暗，突然寂静

气味越来越浓稠，毛发毕现

高处的几只鸟眼光有神

最后

那要命的一扑

使他的眼睛瞬间发黑

春天

如果不是来自春天的冲动

你会躲入枝头的花瓣中去吗？

在离地三米的地方

风托举满树繁花的信诺

你仰起头，希望够到你的那一朵

它在高处颤动着，含着光洁的笑容

你踮起脚尖，伸出渴慕的左手

右手却在悄悄冒汗，濡湿天空的眼神

你突然怔住在旋转的花影中

此刻，所有的花朵都拥向你的身体

每一朵都喊着你的名字

你来不及应答，身体停在空中

没有另一个人替代你哭泣

你忍住泪，踮起心中的哀悼

每一朵花都是生命的精灵

此刻却呼啸着，把你渐渐淹没

林子

你踏着满地落叶在林子里转悠

吁一口长气，为噩梦刚刚逝去

乌雀子婉转着山间泉流的清音

没有更好的去处使你得到安适

林子里有一条寂无人迹的荒道

远山在更远处披着青色的罩衣

心里的云翳透露出隐隐的凉沁

而阳光涌动着你眼睛里的激流

你尽情呼吸着林子里风的甜净

露滴晶莹，蠕动阳光下的阴影

你沉默着缓缓走向更深的丛林

闭上眼睛，仿若一生歇在树梢

偶然

晴朗的午后我们意外相逢

广场上的鸽子飞起又落下

啄食我们身边面包的碎屑

我们相望着缓缓蹲下身子

鸽子靠近我们内心的朴素

风吹起它们眼睛里的雾霭

在它们咕咕低语的注视里

时间停住在透明的羽翅上

我们倾听歌声宁静地响起

当黄昏收拢颤动着的光线

鸽子飞起在白房子的上空

我们靠在黑暗中转身离去

神话与爱情

有一颗素洁的心又如何抵制世上的憂愁？

昔时，你是最靠近月亮的渔人

在银河里撒网，美人鱼一二三窃笑

是美人鱼，不是鱼美人，你喃喃自语

于是有桂花香，空中的光明如水雾升起

你焚香，把身体洗得干净

一千年坐在一块陨石上

你的胸口有咖啡店老世纪的风景

有一颗素洁的心又如何保持世上的喜悦？

如今，你是离月亮最远最远的浪子

来不及伤感，陨石已经固定你的身体

月亮照在摩天楼闪闪的尖顶上

你蹲坐在咖啡店镶着老巴黎风景的门口

情侣们摸摸你的头顶，嬉笑着拥入

在靠窗的座位上，一个女孩默默哭泣

鱼缸里有美人鱼一二三窃窃而笑

路

世界上最初的路是野兽们趟出来的

它们走一步看一步，撒一泡尿

作为记号。它们的同类循迹而来

它们的敌人也循迹而来

当人类从匍匐中站起，用两只脚走路

他们的眼睛看得更高更远一些

他们的双手把欲望抓得更牢靠一些

循着路的踪迹，布置死亡的陷阱

路带着人类从蒙昧中变得强大

从天真的赤裸中变成万物的主宰

路通向哪里，哪里就有贪欲和争斗

路是战争和死亡的通道，把生命窒息

诗人与酒

诗人与酒，像两个液态的动词

在酒杯里碰撞，露出灼灼的光腚

又像奔跑中的两只饿犬

突然停下来喘息，嘴对嘴打着呵欠

词语绽出胚胎的萌芽，露出朦胧的显影

意象在火焰中洗过，开始勾肩搭背

隐喻坐在暗处，被光慢慢照亮

一张人脸从缝隙里挤进来，而没有人

当诗人和酒卧倒的时候，而没有人

只有酒杯独自清醒，只有光腚和饿犬

一加一等于三，二加二等于五

诗等于巫术，折回到古老的偏见中

二月

二月把所有的光聚拢

在黄昏时转为荒凉

原野的上空渐次出现无垠的宫殿

兽物在云中奔逐着生出翅膀

此刻，大地已经平息下来

不再有欢乐，不再有恐惧的来源

月亮照到的地方

不再有人抱住另一个人痛哭

谁在此刻从身体里伸出第三只手

谁在此刻呼吸着废墟的味道

谁在此刻裹紧贴身的福彩

谁在此刻把一生的荣耀当作惩罚

二月，悲伤是亲爱的雇主

谁回到我们中间把死亡当作游戏

谁会变得更好，拒绝把逝者的眼睛覆盖

谁会脱下棉袄，露出马一样的脊梁

二月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放逐的长途

二月的黄昏向前追赶，露出地下的灯光

二月的夜晚向前追赶，把黑暗绽放

二月的黎明向前追赶，使光芒发出喊声

没有语言可以写出完美的心智

在一首诗中谈论另一首诗

是一个创造心智的过程

像两个陌生人面对面坐着

相互试探着把隐喻带到桌面上

桌面上是两杯茶，冒着热气

茶叶张开绿色的蚌壳，缓缓沉到

杯底，像拒绝与谎言交谈

把水中的青色巨石洗濯得更洁净一些

巨石在他们的心里来回滚动

每一次滚动都无法找到对称的修辞

他们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交谈

像隔着两个词语窥探巨石的心事

一首诗对另一首诗发出叹息：

所有的词语都是致命的巨石

谎言是弱智，而真话却是暴动

把天才的心灵变成疯狂的容器

另一首诗却沉默着，使容器加深

像揣度诗人心里奇异的风景

此时，两个陌生人举杯庆贺

像巨石跃出水面，绽起巨大的浪花

唯有诗

唯有诗，把我救出尘世

早晨，我面壁而坐，数手指头

走到户外，曦光中有鸟鸣

一个儿童在光影中渐渐变大

中午，我独自吃一条鱼

数鱼骨，从头到尾，反复多次

鱼的眼睛瞪着我

夜晚，恒星在天上旋转

把我驱赶到地球的另一边

我忍住晕眩，数手掌上的星星

此刻，我静坐，头顶有虚空

早秋

正午的蝉声鼓荡在灼热的空气里

羽翼透明，如一遍遍在清水里洗过

蝉声也是清水洗过的，却坚硬如石头

一只新蝉缓缓从蝉蜕里爬出

田野里布满新绿，也有肥硕的禾黄

在季节的转换之间，阳光把色彩逐渐变深

几只白鹭从空中飞过，带来瞬间的清凉

天空高到不可触及的蔚蓝

在一棵松树贴紧大地的根部

父亲坐下来歇息，他眯缝着双眼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幻景

显得如此亲切，让他笑容满面

秋夜八行

在故乡的夜晚，旷野之上覆盖星空

星子像炫耀的花朵，绽开黄金的眼眸

偶爾有几朵垂直降落，把烈焰熄灭

草木在风中用力，匍匐暗影的高低

鸣虫低咽着，克制睡眠的波动

恍若寂静是一场隐秘的盛宴

所有人的梦都带着多汁的光彩

又有新芽萌动的芬芳，停顿着

老虎

老虎，你把人类作为最好的玩具

栅栏隔开你，分成两间牢房

你独处一间，另一间由人类分享

他们拥挤在栅栏外面

露出脸上的肌肉，朝你谄笑

更多的肌肉藏在衣服里面，可口可乐

人性有一种荒谬的味道

而你的身体里有二十排牙齿

你懒洋洋地爬起，他们惊呼一声

此刻，你看见他们的眼睛里全是恐怖

他们的背影全是荒凉和饥饿

你闭上眼睛，反刍下一个游戏

时间

落后于时间不是迟缓者的衰老么？

我突然恐惧时间，坐在寂静里

一个人裹紧园圃里绿黄相间的正午

镜中人鬓角斑白，与我保持孤远

我走进镜子里，他犹豫着躲避

我有足够的时间抵押生命的挥霍么？

我与他靠近，小心翼翼地攀谈

却在相互的陌生中离得更远

时间把我们雕刻，暗暗地加速

相似的躯壳掩饰失重的状态

时间像一颗珍珠污损，也要贬值么？

彩虹

一个胆小的人对于彩虹却有遐想

他渴望攀爬上去

站在穹顶

这是雨后难得的奇景

也是他的奇想

彩虹对于生活是一种矫正

现在他在仰望

拍照

看着彩虹一点点消失

这是你所知道的

我喜欢穿红衣服的女孩在早晨奔跑

她奔跑在深秋的红枫林大道上

她奔跑着，红枫叶在风中飒飒飘落下来

她越跑越远，越跑越远，那么小

在道路尽头像一只红狐一闪

风吹着，你踌躇着不说话

这是你所知道的

地上满是红枫叶，地上只有红枫叶

看见蚂蚁

一个小孩伏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我从旁边走过

他抬起头说———

您看，那是它们的母亲

我也伏在地上

顺着他的指头看见一群蚂蚁

在阳光下的草丛里出列

它们的踪迹像母亲诞下的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