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马车

2021-06-01 06:35付秀莹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3期
关键词:母亲

付秀莹

半夜里,我又被隔壁吵醒了。

房间里半明半暗。隔着窗帘,月光悄悄溜进来。家具的轮廓模模糊糊,失去了边缘。梳妆台的镜子闪闪烁烁,把房间里的夜色统统吸摄进去,又缓缓释放出来。阳台上花草的影子画在窗帘上,影影绰绰的,叫人疑心有簌簌的风声。我把头埋进毛巾被里。棉织物的柔软触感,蓝月亮洗衣液的清香气息,白檀香淡淡的味道似有若无。空气净化器发出细碎的声响。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滴滴答答走得很急。主卧室里似乎传来母亲的呓语,含混不清的,断断续续的,转瞬间又安静下来。

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这小区在城市东边。当初刚搬来的时候,我就被小区的环境迷住了。整洁,幽雅,低调,随意,有那么一种叫人舒服的调调。新家是母亲请朋友亲自设计的,处处体现着母亲的完美主义原则和浪漫主义理想。作为一个外企高管,母亲是个细节控,热爱幻想,富有冒险精神,一天一个主意,永远都有新计划,并且,永远都能为她的新计划找到充足的新的依据。这么说吧,我怀疑她是一个臆想症患者。有时候,我真担心自己会遗传母亲身上这些讨厌的毛病。我这个人,老实说,挺现实的,也有那么一点自私,如果说,爱自己比爱这个世界更多就是一种自私的话。这是真的。我们这一代人,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我们烦那些个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们要的是一是一,二是二,黑是黑,白是白。我们有时候功利,有时候佛系。我们最爱的人是我们自己。不止一次,母亲看着我发愁,你呀,亏你还是个文科生。这是什么意思?文科生怎么了?文科生就该傻乎乎的,稀里糊涂,连自己兜里有多少钱都不清楚吗。当然,我只是在心里小声辩解,我可不敢在母亲面前大声反驳。母亲看起来温柔,却是个暴脾气。我跟父亲平时轻易不敢惹她。母亲喜欢花草,喜欢瑜伽,喜欢熏香,喜欢喝茶,喜欢发呆,喜欢胡思乱想。关于胡思乱想这个毛病,我最是看不上。我怀疑,母亲在她中年的身体里,藏着一颗少女心,蠢蠢欲动的,乱七八糟的,见风就是雨,一块云彩也能变成一场风暴。母亲总是有着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在她的内心深处的田野里,杂花生树,草乱长莺乱飞,她内心的喧哗满溢出来,飞溅到她的双颊,额头,眉间,给她涂抹上一层迷人的油彩。我可能忘了说了,年轻时候,母亲是个美人。这有她年轻时代的照片为证。那个年代的美人,跟这个时代的美女大不一样。现在的美女都烂大街了。依靠着现代医美技术,各种高档化妆品,美女们美得千篇一律,美得味同嚼蜡。我母亲有张照片,黑白的,穿一件浅色连衣裙,乌发齐肩,好像是在校园里吧,风把她的头发和裙子吹起来,她好像是被谁叫了一声,忽然回过头来,冲着镜头粲然一笑。仿佛一束光从天而降,照亮了整个世界。我母亲素面朝天,却光彩烁烁。这是真的。我不知道拍照片的人是不是我父亲,但我敢肯定,母亲那时候在谈恋爱。爱着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所爱。不信你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亮亮的,流淌着金子和蜜。我敢跟你打赌,只有被爱情滋润的女人才会如此的容光照人。母亲这张照片被随随便便夾在一本书里,书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好像叫做《林中路》,要么就是《约翰克里斯多夫》,厚厚的砖头一般,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老实说,跟照片中那个豆蔻年华的姑娘比起来,我母亲一点都不逊色,在她这个年纪——我母亲今年四十六岁——她比同代人看上去要年轻很多。人到中年,她依然身姿窈窕,依然容颜丰美,依然明眸皓齿,笑起来,有一种少女的娇嗔。真的。你可能不相信,在很多场合,我母亲会忽然脸红。在我母亲这个年纪,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年代,脸红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啊。害羞成了一种稀有的品质,被我们久久遗忘,热烈向往。有时候,跟我母亲一起出去,人家会以为我们是姐妹。我母亲红着脸,谦虚着,自嘲着,掩饰不住地得意。我呢,其实心里挺烦恼。我才二十一岁,真正是青春芳华。我居然被人家认成母亲的妹妹。我挺烦的。真的。

隔壁忽然又叫起来。我吓得一激灵。一连串的咒骂,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有点朗朗上口的意思。冯玉才,你个混蛋!冯玉才,你个混蛋!冯玉才,你个混蛋!是隔壁老太太。她的声音高亢激烈,愤怒中夹杂着一种抒发或者发泄的愉快。房间里夜色浓重,整个城市都睡去了,只有隔壁的人愤怒地醒着,咒骂着。我不知道,那个叫做冯玉才的人,为什么一直活在一个女人的咒骂里。每一场咒骂的开场白,总是这一句。节奏,语气,腔调,从未改变。通常,骂过一个段落,会出现一个短暂的停顿。仿佛是重新上台之前的酝酿,或者是另一场戏剧之前的整理,然后,第二场正式开始。王小红,不要脸。王小红,不要脸。王小红,不要脸。在一连串漫长的重复之后,忽然间爆发出一个高音,王小红,你个婊子养的——之后,又是一个长时间的停顿。主卧室的卫生间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应该是母亲。她睡觉轻,睡眠一向不大好。对于隔壁的半夜骂声,母亲倒是抱着一种宽容态度。都不容易。她说。人这一辈子,都不容易。是啊。都不容易。这个我信。谁容易呢,都不容易。母亲这个人,用我父亲的话说,挺不好伺候。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边说边叹。眼睛看着母亲,是烦恼的意思,又是甜蜜的意思。父亲的语气复杂,叫人一时间不好判断。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做邻居好几年,我从来没有见过隔壁老太太。城市生活就是这样,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同一个楼层,一墙之隔,几年下来,居然就没有机会碰面。真是不可思议。问母亲,她也摇头。这个倒可以理解。母亲忙。人家是朝九晚五,她是九九六,甚至是零零七。办公室常年放着一只行李箱,准备着随时出差。说来也怪。人家都是越忙越累,越形容憔悴。我母亲却恰恰相反。她是越忙,越累,越容光焕发,充满战斗的燃烧的激情。由于激情带来的昂扬情绪和满面红晕,令她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恋爱中的姑娘。真的。不瞒你说,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母亲是不是正在一场热恋中。否则,该如何解释她那种青春勃发的好气色呢。当然,我也知道,母亲是一个工作狂,她那么忙,哪有时间谈恋爱呢。而且,她又是那么不好伺候的一个人,就她那臭脾气,除了我父亲,谁会受得了她?我父亲倒是见过隔壁。但很多时候,男人的眼光,你知道的,特别不可靠,尤其是对于女人,父亲总是迟钝的,茫然的,甚至是有点麻木不仁。我问,多大年纪?什么模样?胖还是瘦?好看吗?父亲的回答含糊其辞。父亲嘴比较拙,在伶牙俐齿的母亲面前,更显得不足。也不知道,父亲当年是怎么力挫群雄,追上母亲,抱得美人归的。

夜色清明。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乱影摇动。也或者,是我疑心在动。并没有风,怎么会摇动呢。我的卧室窗户是一个很大的飘窗,做成一个小茶吧,几个靠垫,一张矮桌,空闲时候可以喝喝茶,看看书,发发呆。你肯定猜到了,这是我母亲的主意。我呢,倒是无可无不可。比起喝茶,我更愿意喝咖啡,要么就是奶茶。我们这个年纪,你知道的,谁有耐性坐下来慢慢喝茶呢。我有一个偏见,喝茶是上年纪的人的闲事。我们更喜欢速战速决,喜欢完事儿就走。拖泥带水,磨磨唧唧,绝不是我们的风格。就连谈恋爱,我们也是砍瓜切菜,手起刀落的。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不等同爱。哎,怎么说呢,我们这一代,更简洁明快吧,或者你叫做简单粗暴也行。我不知道,这样是好呢,还是不好。

客厅里的灯亮了。灯光从门缝里悄悄爬进来,在靠近门的地板上打出一道窄窄的条纹。我尖起耳朵,母亲的软底拖鞋发出细碎的小心翼翼的声响,饮水机咕噜咕噜的气泡声,水流进杯子的哗哗声,空气净化器的嗡嗡声,加湿器的嘶嘶声,餐椅腿儿和地板之间的摩擦声,胶囊从药瓶里被倒出来的碰撞声。我说过,母亲的睡眠不好。对于她来说,夜晚比白天要更加漫长,更加难熬。关于母亲的睡眠,我可能忘了说了,据说,她原本是一个特别爱睡的人,拥有婴儿一般的睡眠质量。我总是疑心,她的好气色或许是多年的好睡眠滋养出来的。只是到了最近幾年,莫名其妙的,她忽然闹起失眠来了。又是看西医,又是看中医,母亲为了找回自己的睡眠,辗转于各个医院诊所之间。她常常跟我说,你呀,还年轻,不知道失眠的滋味。她说得没错。我的好睡眠,显然是遗传了母亲。我从来都是一挨枕头就睡,天大的事,等白天再说。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让我睡不着觉的。人生嘛,就这么回事。不是吗。我总觉得,人这一辈子,不能跟自己太较劲。就像母亲常说的,都不容易。是哇。都不容易。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平和,近乎慈祥,是那种看破世事的口气。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如此通透豁达看破世事的母亲,怎么也会把自己的睡眠弄丢了。

夜,又恢复了它的安宁。城市在夜的深处沉睡着,仿佛在做着一个暗黑色的梦。无数张着翅膀的精灵在梦境中飞来飞去,乱纷纷的羽毛旋转,飘落,坠下,越来越厚,越来越沉重,温柔的窒息,甜蜜的压迫,叫人恐惧,又叫人沉醉。窗帘上,千万辆金色的马车忽然飞驰而来,闪着耀眼的金光,马蹄得得,车轮隆隆。房间里的家具纷纷闪开,自动辟出一条通道,那马车越过梳妆台,小沙发,书橱,绿植,屏风,风驰电掣扬长而去。风声浩荡,耳边有个声音大叫,冯玉才,你个混蛋。冯玉才,你个混蛋。冯玉才,你个混蛋。我一下子就醒了。

淡淡的晨曦染白了窗子。窗帘上,金丝线勾勒的马车安静地停驻着。米白的底子,好像是细细的银沙铺就。花草的影子淡去了。加湿器的水雾湿润润的,把房间笼在一大团饱含水分的烟霭中。四下里静悄悄的。黎明慢慢降临了。我躺在床上,听着闹钟滴滴答答的声音,莫名其妙的,内心里升起一股模模糊糊的渴望。我可能是说过,我今年二十一了,也算谈过两场不咸不淡的恋爱。但老实说,我从来没有动过心。你懂吧,就是传说中那种电闪雷鸣天崩地裂的感觉,我从来都没有过。通常都是,男孩子来追我,我呢,被追得没办法,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交往着。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生女生,你要是形单影只,倒显得格外醒目,格外孤单了。这么跟你说吧,我这个人,男生越是死乞白赖地上赶着,我越觉得没劲。我更喜欢主动出击。在主动的追求中获得激情和动力,阻力越大,动力越大。我老是自我反省,我身上是不是暗藏着传说中的渣女潜质。我舍友贾贾分析说,怪就怪我长得太好看了,从小被人家各种追,麻木了,没感觉了。我呸。有这么损人的吗。贾贾姓贾,胖乎乎圆乎乎的小可爱。她的皮肤尤其好,我偏执地认为,只有贾贾这样的皮肤,才能当得起吹弹可破这个词。贾贾跟我一样,也是单身狗一个。我俩常常腻在一起,对周围那些个动不动就撒狗粮的男女们十分不屑,还打赌,哪一对会什么时候分,哪一个男生保准会劈腿。谁赢了,对方就请吃学校门口的麻辣烫。我们现在是大二下学期,正是大学时代的中期。大一时候的新鲜感已经过去了,平静期悄悄来临。当然,我们还来不及厌倦,因为,还有一个考研等待着我们。考研或者就业,都是横亘在我们面前的一道坎儿,我们必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一举迈过去。为了这个,母亲常常抓住一切她认为合适的契机教导我。我说过,母亲是外企高管,业务好,尤其擅长做思想工作。关于母亲的励志故事,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我只是感到奇怪,她怎么每次讲起来,都是一样的激情澎湃,一样的热血沸腾。有一回,母亲正讲到故事的高潮处,她忽然停下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吓了一跳,赶紧把神游到不知哪里的一颗心拽回来。餐桌上,饭菜已经凉了。素炒苋菜的汤汁紫红紫红的,在白色盘子里更加醒目,像血。清蒸鲈鱼默默躺着,摆出一副受难者的姿势。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害怕跟母亲一起吃饭了?有父亲在还好一些。如果只是我们母女两个,这样的餐桌谈话,是冗长而乏味的,因为不受外界干扰而更显得冗长乏味,无可逃避。我得承认,母亲的口才很好,听她说话,简直是一种享受,当然,这种餐桌谈话除外。我不知道,有多少家庭的餐桌都因此成了令孩子爱恨交织的地方。有美食,肯定就有唠叨。有亲情,肯定也有苦情。我简直是烦透了,还不得不做出表面顺从的样子。难得回来一趟,我不想惹母亲不高兴。这种餐桌谈话,自然少不了一个重要内容,情感教育。我母亲的一句口头禅是,我们是女孩子呀。是女孩子又怎么样呢?这都什么年代了。不能这个,不能那个。又不肯直说,闪烁其词的,好像是,恋爱是一件拿不上台面的事情。倒是父亲,笑眯眯问我,有喜欢的男孩子吗?母亲瞪他一眼,说,她才多大?懂什么呢?父亲悄悄冲我吐吐舌头,装作着喝水,把后半句咽下去了。

忽然间,隔壁又叫起来。男主还是那个姓冯的男人。也不知道,到底是冯玉才,还是冯裕财,亦或者是冯遇材冯育裁。这个男人是主角,男一号,那个叫做王小红的,暂且就叫做王小红吧,是配角,女二号。但从她咒骂的措辞上,王小红似乎被骂得更狠毒,更彻底。老实说,大约是由于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我不大会骂人。对于两性之间关系的描述,我更是缺乏词汇积累。怎么说呢,在这方面,对我来说,隔壁的经常性爆发的咒骂,与其说是一种两性的深刻启蒙,不如说是另一种打击,沉重打击。隔壁老太太的咒骂,尤其是对于女二号王小红的咒骂,超出了我自认为见多识广新人类的想象能力。通俗地说,真脏啊。她骂得可真脏。那些赤裸裸的咒骂,令我坐卧不安,我感到自己身上的汗毛刷刷竖起来,冷汗热汗交织迸发,一时好像在炭里,一时好像在冰上。我不知道,人类对于两性关系的认识和理解,人类对于女性身体的描述和阐释,竟然到了如此惊心动魄的程度。这个冯玉才冯裕财冯遇材或者冯育裁,到底是何许人也?还有那个王小红,或者王晓宏王晓虹王筱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隔壁老太太,在她漫长的一生中,究竟经历过什么,承受过什么,令她如此铭心刻骨,念念难忘?

主卧室的门被轻轻打开,父亲蹑手蹑手出来。洗漱,穿衣,换鞋,门在他的身后发出啪嗒一声轻响。父亲去上班了。通常情况下,他的早餐在单位食堂解决。我翻了一个身。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外面静悄悄的。我在枕头上尖起耳朵,除了耳朵深处嗡嗡嗡嗡的耳鸣,什么声音都没有。难道刚才那一阵忽然爆发的咒骂,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阳光透过窗帘照过来,屋子里浮动着淡淡的金色的光束。家具的轮廓清晰地凸显出来,在晨光中看上去格外干净清洁。书桌上放着我的一张生活照,五岁,还是四岁?梳着两只小辫,傻乎乎地看着远方。这照片实在是太丑,况且,我都多大了,还摆着几岁时候的老照片,太有年代感了吧。我抗议过好几次,都被母亲驳回了。母亲说多好啊,你是不知道你小时候多可爱,肉乎乎的,谁见了都想逗一逗。这是什么意思?小时候可爱,难道我现在不可爱了?难道我越长越抽抽,越大越不招人待见?同样的照片母亲在他们大卧室也摆着一张。我几次把我的那些修得完美无瑕的美人照换上,都被母亲悄悄换回来了。照片上,童年时代的我眼睛黑黑的,亮亮的,水晶一样透明,瞳仁深处,能映照出世界的影子。我猜测,母亲如此执拗地偏爱着我童年时代的样子,是不是出于對成年的我的一种失望,是一种潜在的心理代偿。我看着照片中那个小女孩,仿佛在看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那是我吗?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孩,跟现在瘦成一道闪电的以减肥为人生大事的姑娘,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那个眼睛明亮的孩子,她眼中的世界是真实的吗?有效的吗?多年以后,当她以成人的眼光重新打量周遭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受到了生活的捉弄,或者说欺骗?有一小片阳光落在镜框上,跌落在书桌的边缘,掉在地毯上。深棕色和奶白色交织的暗色调,不规则几何图案看上去像是抽象派作品,地毯被分割成明暗两块,一本翻开的书隐没在阴影里,书页凌乱,仿佛藏匿着一个秘密。

等我磨磨蹭蹭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母亲早已经起来了。她穿戴整齐,正在梳妆台前捯饬。早点在餐桌上啊,奶锅里有热牛奶。她对着镜子涂眼影,看上去,好像是在跟镜子说话。母亲坐在梳妆凳上,背影依然窈窕动人。她化好妆站起来,在镜子前面旋转了一下。不得不说,母亲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她穿了一件雾霾蓝长裙,上面是一件白色西装,珍珠耳饰,淡妆,显得清雅极了。我看着她的红润气色,十分困惑,难道昨晚那个半夜起来吃药的失眠的女人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早餐是三明治,牛奶。我坐在餐桌前发呆。一个人的早餐让人打不起精神来。我甚至觉得,这世上悲凉的事情之一,就是一个人吃饭,尤其是,到餐馆里吃饭。但是在我们家,一般情况下,早餐都是各吃各的,难得一家人坐在一起。午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也都是各自解决。晚餐就显得尤其重要了。像大多数家庭一样,我们家也是只有晚饭人最全。我母亲不管多忙,总是要挤出时间来亲自下厨,为我们父女俩做菜。顺便说一句,我母亲的厨艺不错。她虽然是北方人,但有着南方人在饮食上的不厌其烦的追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跟我外婆的影响有关。外婆是南方人,慈眉善目白白胖胖的老太太,笑眯眯的,做得一手好菜。我母亲的一句名言是,快乐生活。我猜想,母亲肯定在厨房里获得了快乐,正如她能在工作中获得快乐一样。她就像一台永动机,永远不知疲惫,永远精力充沛,永远停不下来。在这个上头,我就服她。母亲做的三明治,用料足,口感好,营养丰富,品相也诱人,外面面包店卖的三明治根本没法比。我大口吃喝,食物的味道在舌尖慢慢回旋,满溢。阳光跳跃,花影斑驳。嗯,一个不错的早晨。

吃完早餐,我准备看会儿书。对了,我好像是忘了说了,因为疫情,我们还处于漫长的假期中,准确地说,是寒假和暑假的延长。现在已经八月中旬了,疫情得到了总体控制,全国早就逐渐复工复产了。部分学校也陆续复学,大学相对晚一些,也会在九月中上旬返校。也就是说,我们在家上网课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关于这场疫情,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能说,疫情改变了世界,疫情深刻影响并且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据说,有人开始出世,有人开始入世,有夫妇纠结多年终于分了手,有朋友多年破裂终于和解了。就连我室友贾贾这样整天乐呵呵傻乎乎的人,也开始很认真严肃地思考人生,说是要追问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这是真的,她总是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出各种天问,底下是各种评论,有讽刺的,有打击的,有调侃的,有调戏的。没有人回答她。问题是,这世上是不是有现成的人生答案,生活的金钥匙,或者是命运的咒语,只要我们轻轻一拧,或者默念几句,所有的精神疑难就会迎刃而解,生活的奥秘哗啦啦向我们全部敞开?

天气不错。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了。现在还算是新秋。暑热退去,秋风满街满城。天开始变得高了,远了,是那种干净的透明的浅蓝。云彩淡淡的,闲闲的,在天上悠悠乱飞。城市在这个季节显示出它斑斓迷人的气质,丰盈的,饱满的,深沉的,澄澈的,各种色彩渐次丰富起来,在秋阳的熏染下,光影重叠,气息甘美。正对着窗子是小区的幼儿园。爬山虎爬满了墙壁,夏天是绿森森的一大片,现在正逐渐变成金色和深红,到深秋时分,就红得更加好看了。新秋的风透过窗子吹过来,叫人精神一振,窗帘上的那些马车仿佛真的要飞驰起来。书页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嗯。秋高气爽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手机忽然响了,是母亲的手机。母亲有两个手机,一个工作用,一个生活用。这个黑色的是工作用的,生活用的是淡金色。我看着黑色的手机叮叮当当不断有信息进来,响一下,就振动一下。肯定是母亲,发现手机没带着急了。要么就是她的同事或者客户,有工作上的事情找她。母亲总是这样,有时候心细如发,有时候呢,又粗枝大叶。

隔壁又开始叫起来。冯玉才,你个混蛋。冯玉才,你个混蛋。冯玉才,你个混蛋。嘹亮的尖锐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养精蓄锐之后充沛的血气和能量,有着很强的穿透力。人啊,都不容易。我想起母亲说这句话时候的神情。

秋天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给这屋子镀上一层淡淡的琥珀色。阳台上晾晒的衣物浴在金汤里一般,衬衣,长裤,裙子,西装,夹克,胸罩,内裤,丝巾,袜子……好像是一个一个的活生生的人被塑了金身。金边吊兰从高处垂下来,参差披拂,缀满着细碎的小花。大叶绿萝长得泼辣,好像是一棵树,越过晾衣竿,直冲到天花板上。最令人惊诧的是,早先已经枯死的一盆竹子,仿佛一夜之间就复活了,新芽萌发,枝叶生长,转眼竟然葱葱郁郁好大一棵了。这真是奇迹。母亲惊讶地看着那茂盛的竹子慢慢遮掩了半个窗子,喃喃自语。这真是奇迹。

我看书,发呆,胡思乱想。时不时地,被隔壁的骂声惊醒。莫名其妙的,我竟然不觉得这是一种打扰了。窗帘低垂,金色的马车随时待命出发。

家里静悄悄的。一屋子的岁月安宁。而秋色满街,秋风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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