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报不周

2021-06-01 11:57阿丁
上海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坛子骨灰

阿丁

那是一个故事,由白痴讲述,充满无耻与荒谬。

毫无意义。

——莎士比亚《麦克白》

1

那个通知领骨灰的电话响起时,他正在经历一次颇具新鲜感的恶心。干呕倒不至于,只是轻微的恶心,甚至都不能算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也就是说:觉得恶心。那时他正坐在电脑前在键盘上敲打,文字在屏幕上列队而出,与敲击键盘的声音榫卯相合,显示出打字者思维与肢体的双重顺畅,然而随即,光标截停了字的行进,致使最后一个字呈现出某种慌乱,但仅仅是片刻,此时那个字业已从突然被打破节奏导致的惊惶中平静下来,倒显得比它身后的同类的站姿庄重。这之后字的阵列在待命中听到主人一声湿漉漉的咳嗽——他吐了口痰,在黏稠的痰液的弧面即将落下之时,他发现通常来说都在脚下的字纸篓并不在脚下,而是不知何时被他踢到了桌子下方,他立刻伸脚把纸篓勾出来——尽管动作麻利,时间差还是产生了,他不得不把眼看就逃脱嘴唇拘束的痰重新吸回去。当纸篓归位,才又把那口已然让他感到恶心的体液吐出。那口痰砸在空烟盒上发出一种类似短促干笑的声音,这使他在觉得恶心的同时还有些恼火,于是他搜刮口腔,吐一口,再吐一口,“呸呸呸”,实际上并无剩余,可上颚传导给他的感觉却是总也吐之不尽,迫使他去漱口。电话就是在这一刻响起来的。

有个声音在另一端叫了他的名字,通知他携带相关证件,在明天的一个时段去火葬场领取父亲的骨灰。一个女人的声音,急促而流利,说完便挂了电话。他在忙音中把时间地点及需要带的东西顺手敲在文档上,那个担任排头兵的字之后——现在它泯然众人了,此时排在最前方的是“火葬场”,它和它们毫无关联,因此影响了队列的氛围,整个文档都肃穆起来。光标依然规律地闪动,却极力压制着,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可他还是移动了光标,让它停留在前任排头兵之前,选中,删除。只留下跟他父亲骨灰有关的半行字。他抹去了一个文字的军团。事实上当他感觉到思维空前流畅之时就准备这么做了。往常他会斟酌一番,删掉之后有时还会恢复些,这次他没犹豫,或许是因为那恶心的感觉仍然困扰着他,轻微,却驱之不去,那已经出口的痰的弧顶上,折射出阳光的斑斓此时还在他脑袋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这光加重了他的恶心。之后的时间他坐在电脑前发呆,一字未写。傍晚,他煮了碗面,拌了些榨菜和辣酱吃了,发觉食欲并未受到影响。喂饱自己之后他打开电视胡乱看,心里却被好奇占据,他在想同样是自己的一口痰,在嘴里的时候就不觉得恶心,何以刚刚出唇再吸回去就导致了恶心。“沾染”,这是他就此事作出的初步推断——那些已然面世(哪怕只是露了个头)的东西即便是又被你吞咽回去,也不再属于你自己了,就有了异物的属性,变成一种侵入物,引发不洁之感,恶心也就是必然的了。翌日,走在去往火葬场的路上他还在想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觉得自己可不仅仅是闲极无聊地分析并试图廓清一口痰。

这是他时隔三个月之后第一次走出家门。除了那些因为职业原因不得不坚守的坚守者,所有人都把家改造成监狱并囚禁其中。如今那场席卷人世的瘟疫已步入尾声,整座城市在经历漫长的敛声屏气已接近窒息。暮春时节的清晨,阳光下楼宇的边缘青紫,但已有少许血色脉络般无声无息地蔓延,城市开始呼吸,谨慎地试探着。下楼梯时没觉得,等他走出楼洞,切切实实地站在真正的地面上,立刻就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站在一块尚有余震发生的地表上。还好很快就过去了,一切如常。眩晕发作的初始,他就已闭上眼睛,确保自己不倒下,随后深深地,吸了口真正外部世界的空气。居家时他也总开着窗子,可如今他越发明白了,从窗子涌入的空气一进屋,就不再是纯正的外部空气,而是迅速变节,与室内的浑浊沆瀣一气,丧失了本质,而此时被他吸入肺泡的,才是空气的本质与本质的空气。一出一入,与昨日之事同理。他想道在屎溺,当然也可以含括在一口浓痰里。而自己也已不是蜗居斗室的那个自己,他已焕然一新,如同一切死过一回又重新活过来的人。想到这儿他抬头望了望仍然开着的窗子和窗台上那盆早就死透了的植物,恍惚间仿佛回到若干年前,作为游客他站在甲板上,望向峭壁上的悬棺。

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向他出示了证件和一纸公文,对他说他是奉命陪同,话的结尾是程式化的“节哀顺变”,之后就侧过身,等他同行。他道了谢,沉默着向前走。那人也跟上,落后他半个身位。真的是面目模糊,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就好像被囚禁得年深日久的人初见阳光时的暂时失焦,他眯眯眼睛,转转眼球,再次瞥向同行者时,也仍然看不清那个人的五官。回想其声音,每个字都清晰可辨,同时却又是浑浊的,就连这个人的性别他都没办法给出一个肯定的判断。他甚至低头斜窥那个人有无影子——有的,那影子反而比它主人的轮廓更清晰些。街上行人多了起来,人与人之间保持了超过喷嚏射程的距离。没有相互攀谈的,更没有大声说笑的,即使被父母牵在手中的幼童也学着大人心事重重地行走。只有沿街的树木在微风中发出若有所思的惊叹。这不是他熟悉的城市与市声,这个城市是一贯嘈杂的,并以这嘈杂的活力著称。气味也是纷纭的,女人身上源自多国化妆品的香气,男人的烟味与宿醉的气息,少女的欢笑中口香糖黏滞的甜,婴儿嗝的奶酸味儿,巷子深处的农贸市场既新鲜又腐烂的市井气息,沿街早点铺油泼面的热辣味,被水手早早叫醒的渡轮汽笛声中没睡够的、柴油味的哀怨气——这熟悉的一切他统统没闻到,涌入鼻腔的只有粪便的臭味儿——跟所有的行人一样,他不得不跳着走,沿途铺满粪便,陈旧的,还算新鲜的,颜色体积形态各异。他知道这是野猫、野狗、鼬以及其他动物的遗矢,当人类退居孤岛之后,其他物种短暂收复失地的产物。那些陈旧粪便散发出的气味中有不敢接受事实的愕然,新鲜些的却已经有了心安理得的味道,介于两者之间的,则能嗅出标示领地时的顾盼自雄。他还闻到比这更加辛辣的气味,他怀疑是狼,进而怀疑起在那段漫长的日子里是否有个夜晚他曾在阳台上看到,一匹狼正在仰头嘶嚎时在摩天楼玻璃幕墙上留下的巨大投影,而月亮则退无可退地贴在巨幅玻璃上瑟缩。

总之,那些无名的、非人类的粪便把暮春时本该有的蓬勃彻底遮蔽,属于人类的气息截至目前还孱弱无比——他又想吐痰了,或许是这些排泄物的刺激,他感觉有东西在喉咙里堵着,便轻咳了下,那东西便从气管跃入口腔,他用余光看了看那个人,悄悄咽回去。这不是个在大庭广众之下咳嗽与吐痰的好时候,说不定会引发一场小规模战争。咽回去当然没什么,不像昨天,既然没见天日,就还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可他分明还是恶心了,比昨天还要强烈些,迫使他不得不用更强烈的吞咽动作来镇压来自喉咙深部的干呕。这次他没胡思乱想,只因为他发现了件古怪的事——行人中为数不少的人身畔,都跟随着一个或两个显然是陌生人的人。他们与他的那个人在最显著的特征上别无二致,即,同样的面目模糊。他才明白,当然不是戴了什么一致的有形的面具或者无形的柔光镜之类的东西,这种趋同源于秉持同一个目的的职业行为,以及同一职业行为催生出的同一心理。他们所肩负的任务并不适合白于天下,就最大限度地隐匿自身,却又极力想最大限度地混同众人,在这种既明确又矛盾的心理作用之下,这些人的面目便呈现出相同的特质:不足以看清他们的样子,却也能轻而易举地把他们与遗属区别开来。想到这儿他别过脸去,以免让同行者看到他脸上的笑意。他是为自己能有幸亲睹这演化而笑的,于是那惡心欲呕的感觉不见了,余下的路程他都在暗自感叹造物之神奇。

通透的蓝被白色几何体割据。领骨灰的队列排到了殡仪馆大厅外,有人显然是特意换上了深色衣服,但是大多数人穿戴随意,黑色被淹没其中,难以醒目。盘旋的阳光之下,队伍如同一条斑斓巨蛇,排在阶梯上的人构成静默的爬行动物隆起的脊。假如可以平地升空,他还会看到无数个光点在游动,仿佛蛇的鳞片在缓慢的蠕动中熠熠放光。排队者几乎人手一部手机,屏幕就是亮闪闪的蛇鳞。他也摸出手机,读他收藏的文字。奈何反光强烈,读了一小会儿他就放弃了。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又做了个转体,却撞见他身后那个人,忙不迭地把手机揣进兜里。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无聊,他决定找些事来做。眼下就有件令他好奇的事——他把身子极力向左歪,回正,再往右歪,再回正,跟不倒翁似的——来回几次之后,大致看清楚了,和他的那个人不同,所有人的那个人都没有掏出手机来看——尽管看不到队列的尽头,可他认为仅凭局部也能推演出整体。每个“那个人”都忠于职守,像是从一个尚未发明出移动电话的时代穿越而来,却又没有穿越者该有的,对他们前所未见的物件的好奇心。“瞧瞧我的那个人。”他在心里赞美了自己的陪同者,转而观察起跟他一样来领骨灰的人。总的来说,人们表情平静,少有悲戚之色,大多数人专注于手机,或游戏或聊天,指法娴熟。已经领到骨灰的,偶有脸上挂着泪的,嚎啕大哭的一个没见,悲伤已被这些无比自觉的人调至静音。可他依旧可以发现极少却是确凿无疑的情绪波动隐藏并冲突于某些躯体之内。也许在那些“那个人”之中,也有跟他同样发现的,比如他察觉到,当情绪的棱角刺痛抱骨灰者最敏感之处的片刻,陪同者的肢体也陡然僵硬,如同拉到半满,却又被谨慎把持的弓。不过谢天谢地,无一例外地,所有的“弓”最终都松弛下来,渐行渐远。作为观察者的他,便也松弛下来。他才知道自己也不知不觉地随着那些“弓”身体紧绷。在张力解除的这一小段时间,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父亲。此时父亲已浓缩为一捧灰烬,吹一口气就四散而去的东西,“顺从的,毫无价值的,无关紧要的东西”,灰烬已是父亲的本质,可这“本质”已与那个曾经生动地在世间活过的老人无关,与生者的本质无关。他想那捧灰烬尽管千真万确是父亲就连烈火也无法使之彻底消失的本体,却怎么也不能被称之为“精粹”——然而在脑子里,他刚刚还是把父亲的骨灰叫做“精粹”的,可马上就被他替换成“本体”,原因只不过是他不想把父亲在人世的最后一点遗留物称作“东西”,虽说他不认为“东西”这个词就不敬或有所贬损。无论如何,他否定“精粹”时是坚定的,精粹依赖于个体存在,但灰烬已不再具备个体属性,骨灰是验不出DNA的,所以几乎可以说,父亲已不再是父亲,而领取骨灰不过是世俗的力量要求生者必须完成的仪式而已。他知道假如自己干脆不来或者逾期不至,这边也会把骨灰自行处理。如何处理他不清楚,总之不会给你供起来是确定无疑的,人家不会帮你尽人子之责。环顾四周,这里有大片的草地与花圃,骨灰对于植物而言该是种上好的肥料吧,他想,都是高温消毒过的无机粉末。果真这么干他也是不大介意的,比如他不会认为那是“拿我父亲给花草施肥”,而是拿骨灰给花草施肥。“就连我爸也不会介意的。”尽管他父亲并未给他留下只言片语的遗言,可他很是确定,即便拿他父亲的骨灰去喂鱼也没什么,如果鱼吃了人类的骨灰有益而无害的话。实际上他方才都想脱离这巨蛇的阵列回家了,完全是因为绵延不绝的胡思乱想才让他留了下来。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登上最高一级台阶,无需多久,就能领到骨灰回家。虽然决定留下,却也已经濒临厌烦的最高阈值。他身后那个人连续打了两个哈欠,还伸了大半个懒腰——发现他回头的刹那那个人收回了懒腰。因为没做完整,脸上倒是呈现出清晰的疲态。这是他看清这个人面目的唯一时刻,那层令后者的脸含混不清的雾气般的东西很快覆盖如初。那是张疲惫衰老的脸,在那片刻之间被他逮到的眼神与纹路,嘴角的倾斜,牙齿的排列,嵌在目眥的眼屎,没剃干净的胡茬,足以证明他跟他一样是活生生的人,有情绪有欲望有亲人甚至不排除也有在此期间死去的亲人。事实上也只一眼他就转过头去,盯着这个人看是件残忍的事。他是这么想的,可马上又否定,判定自己的念头古怪而不合常理。然而生理内部的反应毫无疑问是,并且从来都是无视常理的,最近的例子是那一起“恶心”,生理意义上的“他”只听从器官,那些血肉构造的原件,远非世俗的常理哪怕是铁律可纠正。总的来说,三十岁之后的他是服膺于那个“他”的,饥则食渴则饮的日子正是他一直过着的日子,在父亲生前他或许(也真的曾经)会有忤逆之举,但是对于跟他平行的生理上的“自己”,反而顺从得多,至于把那个“他”叫做“自我”还是把“自我”称作“他”并不重要,“他”同样不予理会,“他”对他的全部要求就是依从,却又是温和无比的要求,不具备任何暴君的特质。这让他的思绪又走远了些,想起那些被纳粹强行禁闭的同性恋者,被强制观看精心挑选出的,(纳粹认为)可以引发他们对同性产生生理上极度不适的图片,被注射某种药物甚至找来神经外科专家在额叶或者其他什么部位动刀子——后来幸存的档案证明,一切都是无效的,只因“纠正”并不存在。横蛮暴戾的纠正者们所认为的“偏”,根本就是另一种正常,不同于多数人的正常。他倒不是同性恋者,属于多数人之一,在他懂事初始父母就打趣他,讲他儿时的事,有人要抱他,“你就只让年轻的,长得好看的阿姨或姐姐抱,如果同时有两个老太太要抱你,你也会选择两人之中相对更年轻、更好看的抱。男人要抱你,你是不肯的。”当年他听了很有些害羞,如今他会说,“对于那个无知无识的我来说,显然这是基于美学判断作出的选择而非道德或伦理驱动。”至于不让男人抱,他认为那是因为天性中的同性相斥,也有很大可能是基于保护自身安全的本能,成年男性的力量与气息会让幼年的他感受到威胁。此后在成长中,在经历若干变故之后,他越发顺应“他”,或者说那个“自我”,几乎全然臣服,只有在偶然酗酒之后才会做出些出格的举动,酒醒就后悔不已,坐在马桶上虔诚地悔过,待他起身洗漱时,便发觉“镜子里望向自己的脸,已非昨日之脸”。而宿醉之后的头痛与头痛的渐渐减弱直至消失,则加重了某种必须有痛感参与其中的蜕变之感。

有人在他后腰上捅了一下。“抱歉抱歉,”那个人说,“后边在催了。”那抱歉哪怕重复了两次也生硬无比,更像是尴尬而非道歉。很明显这并非一个常常跟他人说抱歉的人,捅他的力道也昭示着平日礼貌与分寸的欠缺。被捅的人当然会生气,脸上已现出正走神儿的人被惊扰的愠怒,况且那一捅还真是有些手重。忍住氣回头看,身前确实空了,他已经是巨蛇的蛇头。后面的人虽说没有推搡,可也发出了些不满的声音。也就顾不上生气了,他紧赶两步来到办公桌前,报上自己与父亲的名字。出口就发现,后一个名字有些生疏。

核对完所有证件之后,根据提示他来到另一个隔间,一个面部平坦的女人向他推荐各种材质的骨灰盒。女人五官与身材平平无奇,或许是出于代偿,声音反而凹凸有致,甜美而性感,仿佛塞壬来到了旱地。她像电视购物的营销那样推介骨灰盒,语速却舒缓得多,在介绍高价位的那几款时尤其舒缓。她告诉他,哪一种材质适合长眠地下历千年而不腐;哪一种雕工出神入化,造型典雅美观,简直可以做客厅或书房的摆件;最新一款还配备了高保真播放器与USB接口,可以把逝者生前的声音循环播放,以此慰藉活着的亲人——他不得不打断了她,告诉她自己已经选好了,就是那个好像陶制的咸菜坛子的那款。女人不再说话,以熟练无比的手法抱过坛子,贴上不干胶标签,放在她身旁类似机场那种U型传送带上,示意他去出口等,然后转身去接待下一位客户。在持续的齿轮咬合声中,他听着女人的又一遍推荐,甜美依旧。抱着坛子走出大厅时,他感觉后背有些丝丝拉拉的灼痛,那女人在他后背拿目光刻了四个字,“不孝子孙”。在无人察觉时他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灼痛感在走出大门之前就消失了,那个人依旧跟着他,步履轻快了许多。他索性放慢脚步,享受下久违的树荫。这坛子也的确有些分量,本来是被他夹在腋下的,这时他住了脚,托起坛子,贴近耳朵,晃了晃,听见细碎的东西与坛壁碰撞的微弱声响。“好久不见啦,爸。”他无声地说。

在楼洞口,他向那个人告别,道了乏说了谢谢。那人回以跟来接他时一样的“节哀”。进电梯间,他望向镀锌金属板中面目模糊的自己,冲那个人说:“您家里死人了吗?”这是他刚才道别时想问的话。

2

选了几个地方又一一否定后,他把坛子放在阳台的茶桌上。绿植都死了,好在外面还有整整一窗的绿值得贪恋。平日里阳光好时,他就冲杯咖啡,坐在那儿看书或者发呆。倦了乏了,还会打个盹儿,脚跷在茶桌上。现在不行了,小桌面积有限,为了给骨灰坛腾地方,烟缸被他扒拉到一边,烟蒂蓬乱地林立在咖啡渣里,倒像是给逝者上的香火。假如再摆上张照片,就是个供桌。想到这儿他就从手机里找,翻了会儿,还真的有张父亲提着毛笔看着镜头的单人照。就把手机靠在坛子上,然后点支烟,靠在藤椅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柱,看着小屏幕上的父亲,想他在这个特殊时期的死,倒也省去了诸多繁文缛节。没人给他张罗追悼会,迎来送往的吊唁也全免。母亲去世时葬礼已经简单到寒酸了,却也总比不办繁琐。他想过无数次父亲的死,还在一篇类似小说的东西里虚构了父亲的死——隔壁邻居家的狗先于人类获悉了他父亲的死讯,朝着门狂吠,因此遭主人呵斥。然而每天出门遛狗,该狗都重复之前的行为,主人虽有怀疑却也事不关己——像他如今一样,在这栋楼他已住了小十年,不管是隔壁还是对门,通通不认识,人人固守自己的孤岛,不去触碰他人的——数天之后,已无需狗鼻子,重症鼻窦炎患者都能闻到尸臭味,于是,狗先知道,继而狗的主人知道,最后是身为人子的他知道了父亲的死。故事的尾声,他酬谢了父亲的邻居,抚摸并拥抱了那条狗,随后是跟踪,借机把狗偷走,之后就结束了。事实上这个故事并未完成,也许永远也不会完成。原因是,不管是在现实还是虚构中,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置或者说安置这条狗,以及,对他或者“他”为什么要偷这条狗也没有一个眉眼清晰的答案。现在那条并不存在的狗就趴在阳台的角落,那儿有三指宽的阳光,给狗披挂上了绶带。狗时不时抬起眼皮,望向茶桌上的骨灰坛。他想问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狗却立即回答了他:我是你偷来的,你偷我来是因为你认为我和你父亲之间有种神秘的联系,你试图破译这种联系,问题是我根本就不存在,你总不能从虚构的狗身上捉到一只真正的狗虱。不过正因为我是一条并不存在的狗,才会有比真正的狗更敏锐的嗅觉,比如我能嗅到你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不可能有的尸臭味,还比如此时此刻我已经嗅到了,睡在那个坛子里的,不是你父亲。

他想起书架上还有一卷生宣,那是他给父亲预备下的,母亲过世后老头练起了书法,所以他在这儿也置办了笔墨,父亲来时不至于无事可做。他找到宣纸,选了张摸上去光滑而凉爽,看着干净柔软无褶皱的,铺在客厅的空旷处,抽出几本书当镇纸四角压平。去抱坛子,狗已经不见,像它自己说的那样并不存在,却还能看到狗趴在地上时阳光雕出的轮廓慢慢隐退。他把坛子放在地上,掀开盖子,往里瞧了一眼——此时阳光不足以照拂客厅,坛口仿佛洞穴,他感觉自己像个筹备草率的探险者,向内窥探之时心底升起一股恐惧,似乎那个洞口一经暴露就自动生出巨大的吸力。那片刻,他感觉自己要被吸进去,探出去的额头已经感受到由洞穴深部升起的森森冷意。本来是蹲着的,现在他坐在地上,为了驱散那莫名其妙的寒意他还点了支烟,在烟雾的升腾中开始自嘲。他想自己虽然没信什么教,但是不代表没信仰,他的态度跟那个说上帝死了的疯子是一样的,“信仰就是不想知道真相是什么”——总之无关信仰,怎么说他也是有敬畏也知敬畏的,可是他的恐惧(此时还在)其成分跟愚夫愚妇们并无不同。那个坛子当然不是深不可测,可能藏匿着不知名生物的洞穴,他清楚自己并不是怕那“洞穴”里突然钻出个没眼睛的苍白蝾螈之类的东西,令他恐惧的说到底还是死亡本身。这恐惧可以追溯到祖母给他讲的那些“神出鬼没”的睡前故事,再远可以把这条线直接倒到另一端,他那远古智人祖先初次直面同类死亡,又由此首次意识到自己的必死。近些年,他时常想到自己的死,每次想每次都会恐惧。这种情况多发生在入睡前,有了困意,可是思维却空前活跃的时候。好在恐惧达到峰值之时,就开始衰减,困意会压制它,次日起床后便一切如常。看来白天并不容易让他想到自己的死。“可这又不能证明我就是个怕死的人。”他的自言自语正是矛盾所在。每每折磨他的,恰恰是他没那么怕死,却又总是在某个无规律可循,也没有什么明确动因触发的时间点感到死亡迫近。这种心理是三十九岁那年首次出现的,因此在没有明确结论之前,他暂且将之归咎于时间。这之后即使是虚拟的死亡,也就是在他写作中出现的虚构人物的死亡,同样会酿成足够真实的恐惧令他心惊。这一“现象”(他称之为现象)还催生出一个古怪的“理想”(在他说不清是什么之前姑且称之为理想):他要写出一个永生不死的人,他的生命长度会超越诸如纸笔到打字机再到电脑乃至比电脑更高级的写作机器本身。

“好吧,时间到。”他说。然后掐灭烟,抱起坛子,把里面的东西倾倒在宣纸上。他原以为会腾起一股烟尘的,似乎那才是灵魂被惊扰后的样子,然而没有,至少没有让他肉眼可见的尘雾之类的东西升起。宣纸上,是一小堆灰白色的骨殖,不像他想像中细碎如沙,内中掺杂着不少小指盖大小的碎骨。这时他不怕了,已被非得立刻就见分晓的好奇心攫住,几乎是从地上蹦起来,他跑到厨房,拽了根筷子,蹲在地上扒拉——

那条狗说的没错,它的嗅觉精准无误。在这堆灰白的骨殖中,他没找到能证明这是他父亲的证据,反而找到了确凿无疑的,绝非他父亲的证据。先是两颗,然后是第三颗泛着光泽,明显有别于骨殖的东西,他索性直接下手,逐一捏起,放在手心。单只重量已经让他感到异样了,纸巾擦拭后,金的质地显露出来。虽然已变形,可还是能分辨出,这是金牙,表面的烤瓷早就化为灰烬,他推断兴许就是原有的那层烤瓷保护了它们没有彻底熔掉。他把那三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像排列牙齿那样摆在茶几上,然后跟个气力耗光的淘金者那样瘫软在沙发里。他知道自己不用再去扒拉着寻找应该有的钢板钢钉的残骸了。

好一阵子之后他说,“我操。”

原本,作为一个从来没什么计划的人,他准备在领了骨灰的次日就去父亲家,把存折和其他自己用得着的东西拿回来。他不想搬过去,这里虽然逼仄了些,可是住习惯了,加上懒,他不想挪窝。当务之急是拿父亲的钱把房贷还上。密码他有,父亲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了,“是你的生日。”父亲说,“六位数。”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父亲在电话里跟他说,自己疑似感染了,有点发烧,社区的人要带他去医院检查。随后就把存折密码告诉了他。除了密码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其他没什么特别的。最后嘱咐的一句是:“别老吃泡面。”茶几脚旁就摞着三四个泡面桶,一根榨菜丝蜿蜒在地板上,像条死掉的虫子。不远处还有半颗油炸花生米,似乎那虫子就死于奔向食物的征途。他有种把一切地方住成废墟的天赋。现在他躺在沙发上,“回放”了父亲最后的话,他说不清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当时被他忽略了,“回放”中父亲的声音听上去要比平日显得年轻,更像是他的兄弟,假如他有个弟弟的话。后来他打过两次电话,没人接,那时他就觉得父亲多半已经死了。甚至那时他已经知道,再与父亲相见之时也只能是见他的骨灰。

那堆东西此时还在宣纸上,折射光的能力尽失,颜色更黯淡了,呈现出一种令人心里发堵的灰黑色。他瞥了眼那三颗金牙,随着正午临近,倒越发光彩夺目。于是又一波恶心袭击了他。那三个东西恢复了饱满,重塑成牙齿的形状,准确无误地安装在他嘴里——没错,是他嘴里而非父亲嘴里——在相应位置替换了他三颗健康无龋洞的牙齿,迅速生根,他的牙龈毫无廉耻地接纳了入侵的重金属,以近乎谄媚的速度与力量抱住异物,厚颜无耻的老吏跪向屁股刚挨到王座的僭主都不如它们自然,不如它们快。因此不可避免地,此时牙龈引发的恶心已经与异物入侵口腔的恶心汇合了,力量空前强大,迫使他弹跳而起,撞进厕所,抱着马桶汹涌地呕吐起来。好一阵子那波浪潮才过去,他撑着马桶的边缘站起来的时候,鼻涕眼泪与混合着胆汁的胃液悬垂在各自的出口,犹如先于主干死去的老榕树悬垂的气根。他漱了口,洗了把脸,回到卧室钻进被子抖成一团。这阵子每个人都担心自己的体温升高,他想这个城市此时也许只有他一个人为相反的体征心神不定,似乎自己仍然暗流涌动的胃里出现了一个漩涡,体温经此正在迅速流失——借助温暖的棉质织物,他才感觉到自己通体冰凉,仿佛正在死去。唯一好处是思维的迟钝,就连恐惧都被冻在了远离大脑的身体某处,因此他很快就睡死过去了。如同在悲痛过度的人身上常常发生的那样,被上帝或者说造物主事先设置并调校好的海马体还是其他什么他一无所知的大脑深处,开始释放兼具阻滞思维及助眠作用的悲悯,无声无息,无欲无求地协助他在自我中隐匿自我,屏蔽一切来自内部的外部的搅扰。

这一觉一直持续到午夜,醒来时他躺在自己的汗里。他想自己一定是做梦了,如此大量的汗水只能产生于某个焦灼无比的梦。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忘了那阵空前剧烈的恶心。现在他只感到饿,就去冰箱找了些吃的,加加热胡乱吃了。狗现在趴在客厅,似乎是在看守着那堆不知是谁的骨殖。看来那些东西不足以引发它的食欲,不存在的狗只吃不存在的东西。狗抬头看他。看来你做了个决定。狗说。嗯。他答道,然后绕过去,坐在沙发上。茶几上那三颗金牙像是夜行动物的眼睛。能说说你为什么做这个决定吗?也就是说,动机是什么?决定做一件事总得有个动机吧。狗开始提问。没什么动机,你非说有那就是我得找回我爸的骨灰。他说,人类的事你不懂,就别瞎掺合了。不过我得感激你——不用感激我。狗打断他,因为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倒像……好吧我本意也不想掺合你的事,甚至我出现在这儿也是你心里想让我出现,反正我觉得你不仅仅是想找回你爸的骨灰,尽管这是个特别正当,也是唯一正当的理由。见他沉默以对,狗也不再说什么,起身围着宣纸转了一圈就不见了。倒是窗外不知谁家的狗适时地、又极其不合时宜地叫了几声。夜还深。他不想再睡了,打开电脑,写东西。就又有字符在屏幕上鱼贯而出,与敲击键盘的声音榫卯相合,显示出打字者思维与肢体的双重顺畅。直到天光微亮,他才起身,冲了个澡,穿上衬衣长裤。随后收起宣纸,把骨灰倒回去,又抽了张纸巾,捏了三颗金牙,丢进坛子。

街上行人渐多,动物的粪便荡然无存,就连气味也消失殆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动物们不得不返回各自的栖息地,它们或许想不通个中缘由,此番遭际却也足够得出结论:人类是种反复无常的生物。除了必然会遭到惩罚,动物们想不出这种生物还有其他什么命运。他打量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同类,发现很有些人把目光短暂停留在他腋下的坛子上。他們一定不认为里头装的是泡菜之类的东西。还听到刚刚经过的人在他身后的叹息,像灰烬那么轻。

依然有斑斓的巨蛇盘踞。还没到上班时间,人们就来排队。他庆幸自己已非其中一员。他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把坛子放在一边,抽起烟。一个穿着橙色反光背心的清洁工擎着把扫帚向他走来,说,这里不许吸烟,想抽就到大门外头。他马上就掐灭了,非常配合。然后就笑出了声,搞得清洁工不停地回头瞪他,还瞅了好几眼那个状甚可疑的坛子。他笑是觉得滑稽,望向不远处那三个杵向天空的烟囱,觉得越发滑稽。当内里的笑也停止后,他拿出手机,查看“附近的人”,于是那些距离他三百米之内所有失去亲人的人都在他屏幕上列出,有男有女,有各式各样的头像,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他滑动屏幕,浏览着他们,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中间有谁失去了亲人。巨蛇阵列之中,或许也有人像他这样在屏上滑动,他的头像就在其中,得到的答案也是一致的,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可见的悲伤。哪怕眼前出现一个捶胸顿足的披麻戴孝者,也不足以推翻这一判断。那更像是死者在另一个世界一厢情愿的幻想,而现实永远是跷着二郎腿,大咧咧的形象,如同他此刻的坐姿。现实轻描淡写地告诉世人,死亡并不存在,悲恸无枝可栖。

巨蛇开始蠕动。他径直走向那间兜售骨灰容器的房间。那个平坦的“塞壬”仍然以凹凸有致的甜美声音向他人推销着那些价值不菲的微型墓地。他好奇这女人为什么不去售楼处而在这里工作,以她的营销能力——除了自己他想没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不为所动地选择这个寒酸的坛罐,而非那些昂贵的、华美的、精雕细琢的容器。在她推介的间歇,他夹着坛子走向那女人,对她说:

“您好,对不起打扰下,我是来换骨灰的,这不是我父亲的骨灰。”

3

显然,女人认出了他。即便没认出她也认得这个坛子。这东西代表她推销事业上为数不多的一次失败,一桩小型屈辱。因此可想而知她的态度。女人总算对死亡多少有些敬畏,所以那张平坦的脸尽管冰冷,可还是做出了无可指摘的应答。“这你要去敛灰部问,我这里只卖寿盒。”女人说完,立刻切换成甜美的嗓音,去征询她那位顾客的选择,果然,那人选了个第二贵的,相应地,这位主顾的脸上还露出没有买最贵那款的羞愧与歉意。这恰好是他没有当下走掉的原因,就是为了见证下她的魔力与成就。“寿盒”,出门时这个词在他脑子里跷跷板般晃动,“盒”这个字已经意味着对坛子的排斥,也难怪那女人冷冰冰,他选的这个东西根本就不在她的选项之内。对比那个人的羞愧,他的选择可说是“冒犯”了。想到这儿他忍不住低头端详了下自己的计划外选项,这东西好歹是上了釉的,闪着卑微而黯淡的光。那一刻他很想回到那女人跟前,告诉她这个坛子里金灿灿的内容,告诉她因为那些内容,这个坛子的价值要远远超过你们这里最贵的“寿盒”。

敛灰部在走廊的尽头,其外墙与焚烧炉是连接在一起的,说明这是整个程序的一个环节。一个穿着淡褐色连裤衣、戴着兜帽的人正在操作一台样式陈旧的电脑,食指不断在鼠标上点击。连裤衣大概是他们的制服,他觉着若是由褐色换成黑色,再拿把长柄镰刀替换他手里的鼠标,就是个死神。房间里面看不到,这个人所在的位置是个曲尺形的隔间,他身后的墙等于是一面影壁。“您好。”他打了招呼,把刚才对那女人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那人从兜帽中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屏幕。姓名年龄职业单位。那人说。他赶忙报上自己的姓名年龄,然后说自己是自由职业,连“写写东西”也羞于提及,而原单位太过久远,报与不报好像没什么意义。在他回答的同时,那人在电脑上飞快敲击,一声略显尖利的回车键之后,“死神”说,“你不是在我们这儿烧的吧,这儿没你的记录。”他才知人家要的是父亲的资料,赶忙抱歉,又报上父亲的姓名年龄职业与原单位。一声略显尖利的回车键之后,“死神”说,“你父亲是吧,我查了,系统显示确实是在我们这儿烧的,不过不会出错,我们这里从遗体到焚化到炉子到出灰再到装殓都有编码,都有各个环节的负责人签字,绝不会装错的。再说了,你是怎么觉得那里头不是你父亲的骨灰呢?”“哦,是这样。”他把坛子放在桌上,去抠盖子,被制止。“不用,你说就行。”即使兜帽的阴影遮住了“死神”的大半张脸,也能看出不悦之色,就陪着小心,用最简单明了的话说清楚这件事。他说家父曾经骨折,打过两个钢板六枚钢钉,可这坛子骨灰里连个铁渣也没有,他还说——“行啦行啦,”“死神”说,“外行了吧,你知道烧一个人能烧出多少骨灰吗?都给你的话八个坛子也不够装的呀。所以我们只是分拣出一部分给家属,能寄托哀思就够了,哪能都给。再说了,我们这里都是机器分拣,机器人懂吗?它不可能挑出钢板钢钉什么的给你拣进去,又不是废品收购站的机器人,不可能给它们设计个‘废物利用的程序。”

“可是——”他想说既然如此,那三颗金牙怎么解释,却再次被打断。“甭可是,没什么可是,你知道我们那炉膛多高温度吗?什么金銀铜铁搁里头都化了,您还真以为能留下什么钢板钢钉啊。”

“好吧。”他说。他抱起坛子准备离开。由于他动作太过迅速,倒把“死神”吓了一跳,“哎我说先生,我可没别的意思,事实就是这么个事实,您要是觉得我态度不好我道歉,您可别到领导那儿投诉我,那我可就惨了。”“怎么会。”他说,“万万不会,你就放心吧。不过——”他把坛子凑近“死神”的脸,“我想让你听听。”后者显然又吃了一吓,可也看出他没什么恶意,就真的侧耳去听,抬手把兜帽摘下,一张年轻的脸。他晃晃坛子,“听见了吗?”又清脆,又浑浊,又悠远,金属在坛壁的撞击、反弹、滑落,最后归于沉寂。“骰子?”“死神”听得颇为专注,也确实有那么几分像骰子。这求证的反问终于把他压抑了好一阵子的笑勾了出来。于是在离开之前,他一边摇头否认,一边笑着告诉这个脑子里此刻有骰子旋转的年轻人:“我不会投诉你,可我也不告诉你这里头是什么。”

他会知道的,只是不是现在。他抱着坛子穿过走廊,回味一个笑话:一个孩子在剧院里兜售香烟与零食,某个一毛不拔的人拒绝了他三次,于是这孩子伏在那人耳边说:那个戴鸭舌帽叼雪茄的人就是凶手。至此笑话就结束了,听笑话的人可以想像那个被剧透的人的气急败坏。过早知道凶手是谁会让看戏的人兴味索然,而一个好奇心被勾起来的人得不到满足也不比被剧透更好受。所以他和那个孩子干的是差不多的事,令人不好过,却又没什么大害的小型报复。这可怪不得我,他在心里说,我都要打开盖子了,可你连看一眼都懒得看,你也太急于证明自己正确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你摊开一个错误,犯错的人就立刻否认,能推多干净就推多干净,熟练到像是条件反射。整个社会都是训练师,浸淫其中久了,反射就成了本能,成为人们天性中的一部分。假如年代再久远些,他想这种本能就会被写入基因,反躬自省的本来就是稀有物种,而随着时间推移,灭绝也是迟早的事。经过“售楼处”时,“塞壬”还在跟她的主顾展示着介绍着,他决定再讨人嫌一次,就不再等话语的间歇,直接打断,问女人行政楼在哪儿,“也就是说,我要去找你们领导。”他补充道。这次女人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抬起手,指了指天花板。道了谢,他去找电梯。其实根据文字指示他也能找到,何况“高层”当然是身处高层。显然,这次主观故意的讨人嫌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快感,反而使他感到乏力和厌烦。电梯间的图示说,这里的最高领导在九层,实际上他都想回家了,却因为乏力与厌烦,懒得再去摁下行按钮。

门牌上写着“董事长、馆长”。他抬头看这五个字,似乎不怎么厌烦了,或者说厌烦被这几个字冲淡了。一个自己跟自己待惯了的人总能找到些值得咂摸的东西,比如“董事长”这一头衔,就千真万确比火葬场场长好听得多,大气得多,同时还意味着,烧人也可以做成一门生意。近期这种机构也的确收成大好,为数不多不亏反赚的行当。而“馆长”两字,也会令人想起博物馆美术馆之类的场所。至于殡仪馆,牵强些说,也可以算是死者作为人在人世最后一次展示之场所。而前来吊唁的人,其身份的实质就是观众。观众的情绪则依据死者的一生是活成了值得珍藏在记忆中的艺术品,还是凡品乃至赝品而有所不同。他敲敲门,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开门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要找馆长。“您找我们董事长什么事啊?有预约吗?”看来这个称呼更常用。他当然没预约,因此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勾起食指,在腋下的坛子上敲了敲,又冲女孩尽可能神秘地微微一笑,“我是来给董事长送——”最后以点头收尾,用这个动作来代替被他省略的话。女孩狐疑,又看了他几眼,却已经半侧着身子蟹行般向套间的二道门走,她轻敲门,以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董事长,有人找您。”

“进来吧。”连他都听到了,颇为悦耳的女中音。“中”不仅指音阶,假如没猜错的话,他想董事长多半是个步入中年不久的女人。女孩依然满脸狐疑,还隐隐有不安在小脸蛋内部蠕动,但还是打開门,把他让进屋。他立刻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虽然这气息中明显掺入了女人身上的香气,可他没时间辨析,他的第一个举动是微微点头,以代替鞠躬,像个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的觐见将士。“董事长,您好。”他说。“请问您是?”董事长起身,伸手示意,“您请坐。”眼波的流转已然表示她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他那张脸,而是他腋下的东西。他猜她多半比自己要小两三岁。妆容不浓不淡,皮肤姣好无皱纹,身材与兜售骨灰盒的平坦女人恰成两极,凹凸有致,线条玲珑,那身宽松的米白色长裙也遮掩不住。长裙悬垂性极好,穿在这女人身上有种神圣感,让他想起希腊女祭司——门牌上假如再添上“大祭司”这个职位也不错,他想。可不嘛,她的工作基本等于掌管“燔祭”,至于享用者是上帝还是老天爷倒不必较真儿。“我还是站着吧,不敢耽误您时间。”他说。犹豫了下,他还是把骨灰坛放在“祭司”巨大的办公桌上,从肩胛到小臂都已经酸胀。他以不快不慢的语速重复了之前说的话,并补充道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可以取来父亲当年的X光片和诊断报告。最后说自己无意给董事长添麻烦,只是不得不尽人子之责,换回父亲的骨灰以便妥当安葬。而这坛骨灰(他指了指桌上的坛子)也需要找到它自己的亲人。在他陈述的过程中,“祭司”一直撑着手肘,两手交叉托着滑润光洁的下巴,她从未打断他,反而不停地点头,幅度与力度与他话语中的轻重音完全吻合,似乎那颀长的脖子里有着可以和啄木鸟媲美的强韧颈椎。随着他话音落,“祭司”点了最后一次头,又沉吟了一小会儿,随即开口说话。她的话与“死神”在要旨上并无区别,只是要礼貌得多,文雅得多,且极其流畅,仿佛说了千遍的台词,流畅到几乎把他推向最恶意的揣测:类似他所遭遇的,这种搞错骨灰的事是常有而非偶发。与“死神”不同之处是,她是他所言的升级版,内中遍布“职责”、“制度”、“程序”、“监管”、“严谨”、“科学”、“加强”,甚至还有“共识”、“区块”、“数据”、“模式”、“传输”、“加密”、与“零容忍”,以及作为舒缓上述词语张力的“共情”、“哀思”与“感同身受”,一副话语的骷髅,被调配成肉色的树脂填充之后的样子。最后,女人优雅地推过纸笔,让“这位先生”留下“令尊”的相关资料以及姓名地址与联系电话,“假如查证出确实是我们的工作失误,您请放心,我们会负责到底,并且一定会赔偿您的损失。”等他放下笔她立即起身,绕过桌子,伸出手,他连忙去握,终于赶在撤回之前握到了她的指尖。他去抱坛子的时候,她已走到门口,报之以微笑,以最不失礼的逐客方式送客,随即回屋、闭门。女孩受董事长眼神托嘱,送到电梯口,帮他摁了下行按钮,道别时依然狐疑地瞅了眼他腋下的坛子。女孩没有偷听的胆量,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她想不通的也许是,这坛不知是什么但一定很贵重的东西为什么又被这人原封不动地带走。

他依然没有机会说出那三颗金牙,又或许是,潜意识里他根本就不想说,至少是不那么早说出。回家路上,他铺陈开所有的琐碎的构成整个事件的零件,试图梳理出一个分明的条理。兴许在更深层的潜意识中,还沉睡着一种最可疑、目前也最可能被他肯定的可能——他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早就作出了判断:即在整个事件中,金牙并不重要,虽然它们的出现直接否定了一个事实。至于……于是在他的认知中,一些东西被渐渐厘清,就像一起凶杀案,带指纹的凶器出现在证据链条中并使之完整,从而确认了凶手,毫无疑问凶器是决定性的,负责闭环的一环,然而当案件完结之后,它使命完成,就不再是最重要的了。之后每个与案件相关的人都会把关注点转移到其他随着时间推移重要性渐渐凸显的点上。而他所遭遇的,还仅是个开始,远未到结案之时,甚至根本就不会有一个板上钉钉的结果,这些都是他所能预知的,而当下困扰他的,是那个必然存在的最重要的点,重要到能让他轻易就判断出“金牙不重要”,却又深深隐匿,恨不得攫之窥其全豹而不能,似乎一直在抗拒被定义的东西。

那么,什么才是更重要的,乃至最重要的呢?也许只有那条不存在的狗能给他答案。开门拔钥匙的时候他就想起那位“祭司”房间里的气味为什么那么熟悉。尽管他家跟那间香喷喷的办公室相去甚远,两者之间却存在交集——骨灰的味道,所有人类被火化之后共有的味道。只是“祭司”办公室里的比他家更浓郁。在这两地,被他的感官捕捉到的,既是“气味”又是“味道”,分别源于鼻腔黏膜与舌头上的味蕾,前者不必说了,(他忍不住拿牙刮了刮舌苔)味蕾未必敏感到能察觉那些肉眼不可见的颗粒,可他越来越相信,那些最微小的骨灰粒子,完全拥有轻盈到随风四散的飞翔能力。这么说起来,那位“祭司”每天都在不知不觉间吞入“死的原子”,积累经年,她已吞噬了海量的死者,几乎可以说,她就是一个行走的人形骨灰盒。假如灵魂真的存在,并附着于骨灰之上,她就是这个城市最丰饶的灵魂。而灵魂因为没有形体,不占用任何体积,也不至于拥挤,在她有生之年,“五脏庙”里还可以安放更多的灵魂。现在可以说,他自己也是个行走的骨灰盒,可以肯定的是,这坛子里的灵魂已经在自己身体里寄居,他这趟出行说不定又带回一些,虽然不能跟“祭司”比,也已超过常人了。想到这儿他觉得有必要去刷刷牙了,虽然刷牙并不能刷出寄居的灵魂,却好赖能清除些可能存在的死之微粒。在刹不住车的胡思乱想中他想到:虽说灵魂不占用空间,却到底是灵魂啊,一定是有脾气有性格的,而此刻正在胃里蓄势的恶心,也许正是灵魂的原住民对外来灵魂的生理性抵制。

狗无影无踪。他也没有刻意去寻它,他知道它想现身的时候自然会出来的。活在那个不存在的空间之内的生物自有其规则。只是在维与维之间跨域时才会显得神秘而不可捉摸,事实上没什么神秘的,好比活在此处的他自己,除非万不得已他很少下楼,发达的网购解决了他大部分的生活问题。偶然出去一趟,邻居中尤其那些无所事事的老女人就会投来怪异的、通常只有在审视陌生人之时才有的目光。无疑,他在别人眼中也是神秘的,因为乱蓬蓬的头发和总是想不起刮的胡子,以及游离的目光,没准还是有害的,可在他自己看来,实在是既无害又平平无奇,生活乏善可陈,吃穿用度从不讲究,不怎么出门倒不是视社交如畏途,而是认为那些事浪费时间又毫无必要。然而自己却又最是浪费时间,常态的举动是坐在电脑前发呆,有时会一口气敲下几千字,又在一支烟后尽数删去。不写的时候就看电视,把那些看过的剧像嚼甘蔗渣那样再嚼一遍。偶尔他也会写一些他不愿意写的东西,那些被他视为垃圾的东西能给他带来些收入。现在好了,他想自己终于不必去靠制造那种垃圾过活了,父亲死了,他大可以凭借父亲留下的钱轻快地活上若干年。因此在等待消息的这两天,他去了如今父母俱已不在的父母家,找到存折与银行卡,还有其他可以在网上变卖的物件,以及父母的相片相册。拿回这些东西倒也不全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下一步把父母的房子出租作准备。装车的时候他问了问小区的人,原来父母这房子虽说老旧了些,却是学区房,租金还是很可观的。这下子他就更轻松了,等于有了一笔固定收入。于是他心情大好,顺路买了熟食和啤酒,等到家再找个好片子,边喝边看,这是他平日里最大的乐趣。他琢磨着今天的乐趣可以再奢侈些,就又买了一大包鸭脖鸭翅小龙虾和一瓶调和威士忌。上楼前,他还鬼使神差地去了趟小区西门的牙科诊所,打听了下镶一颗黄金烤瓷牙的价格,牙医一听白大褂都绷紧了,连忙说他这里眼下没有,“但可以帮您调来,您说个时间我好提前准备。”价格大概五六千一颗,镶两颗或以上的话,牙医说,“绝对给您优惠。”牙医还建议他躺在椅子上先免费帮他看看,他听了越发紧紧抿了嘴,像真的害了牙病的人那样囫囵着说今天不巧,还有些要紧的事,“得空就下来找您看。”说完心想自己以后得绕着走。逃出诊所后他用后脊梁都能瞧见牙医正恋恋不舍地目送他离去,便想起他喜欢的一位作家的话,世上最没有风景可看的地方就是人类的口腔,大概是这意思。这话正目送他的牙医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一定觉得满口黄金烤瓷牙才是世上最美丽的风景,前提得是在他这儿镶的。

回到家,狗仍然不在。他把吃食在茶几上摊开,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感到前所未有地富足。

4

上午十点多他才醒,头有些昏沉。窗外仍然在下雨。昨晚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这让喝着小酒看着电影的他觉得越发惬意,就喝光了整整一瓶,以至于什么时候上的床自己都记不起来。他靠在床头醒酒,等着清醒一寸寸收复失地。蓦地,他撩开被子跳下床,把茶几旁的垃圾桶扣在那张他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宣纸上。在鸭骨头与龙虾壳之间,他找到了那三颗金牙,然后瘫坐于地,长出了一口气。收拾停当之后,他托着金牙打开水龙头冲洗,又拿眼镜布揩拭干净,这回他长了记性,放进坛子里再不打开。摸摸额头,残酒都作冷汗出了,才隐隐记起昨晚自己从坛子里掏出来把玩,跟赌徒掌心里溜骰子似的,然后不知何时把它们跟那些碎骨头和虾壳混在了一处。愣了会儿神,去床头拿手机,见有两个未接电话,也不知什么时候调成了静音。号码陌生,他猜多半是火葬场那边打来的,就拨回去,果然,是那个女中音“祭司”。女人打断了他的道歉,不疾不徐地对他说,经过她严格而缜密地调查每个环节,结论是:骨灰不可能搞错,因此只能说抱歉了,并对他失去父亲表示诚挚而悲痛的哀悼。假如他还存在疑虑,“这边”还可以提供详细的书面调查结果,寄送到家里也没问题。“看您是否有这方面的需求。以及——”女人停顿片刻,说,“不知您是否了解,骨灰是验不了DNA的,也就是说,即便您认为不是您父亲的骨灰,也没办法证实。”

他当然知道。他甚至可以背给她听,例如“脱氧核糖核酸是大分子有机物,高温下必然损坏,骨灰的成分只是些含磷含钙的无机盐”——当然是查不了DNA的,“我知道。可是——”在那女人即将撂下电话之前他终于说了,“坛子里还有其他东西,可以证明这不是我父亲的骨灰。”另一端沉默了一小会儿,“您说。”

“三颗金牙。”他望着脚底下已被他勒紧的垃圾袋说,“据我所知,我父亲这辈子就没看过牙,到他去世也没掉过一颗牙。还有,哪怕是他掉了牙,也舍不得镶,更别说是镶金牙了。”那边再次沉默,片刻后女人开口,“祭司”变成了“化学家”,诸如助燃剂的作用,熔炉的最高温度,黄金的熔点,最后还像个社会学家那样剖析了人性,她说就算是真的有金牙,以人性之貪婪,火化工首先会在炉膛冷却之后扒拉一遍的,换言之就是根本轮不到他发现这三颗金牙,早就有人据为己有了。“那按照您的说法,”这次他打断了她,“金牙不可能在骨灰里出现,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我故意把金牙放进去的,是吗?”女人立刻否认,“我只是说,像金牙这种东西,没有任何可能性出现在骨灰坛里。至于怎么出现的,如果您不知道的话,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你信上帝?”他问。“不信。您明白我的意思。”说完她再次致以哀悼,代表她所有的员工,一定包括那位平坦的骨灰盒推销员“塞壬”与负责分拣骨灰的兜帽“死神”。在他还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之际,女人挂了电话。“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自言自语道。女人的话并没有使他懊恼,反倒让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闹剧化的先知先觉的俄狄浦斯,他的行进轨迹当然不是“弑父娶母”,而是踏上了一条类似莫比乌斯环的小径,既然先知先觉,就不会去拚力规避什么,反而嬉笑着向前走,至于终点在何处,在那供他行走的双侧曲面上,一切都那么明了,一切却又都是未知。行走其上,唯一正确的选项就是听其自然。没错,就是“自然”,他拒绝用“听天由命”这个词。这个试图在绝望中孕育希望的词更应该留给俄狄浦斯,在他已知自己必将“弑父娶母”之时,用尽包括自我放逐在内的一切办法试图避开既定命运,可他越这么干反倒离那糟糕透顶的宿命越近。假如他选择听天由命,是不是反而就避开了呢?假如“越用力越趋近”的条件恒定,听天由命是能够使他避开的。然而神的诅咒没那么死板,估计是牛皮筋甚至“捆仙绳”之类的东西,其材质就是有生命的,在它的绑缚之下,没有什么条件是恒定的,一切都是变量,而它是锚定一切变量的变量,因此任何推演的结果都是悲观的,正如《俄狄浦斯在科克诺斯》结尾的台词:

停止悲悼吧,别哭了,

因为,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他不再觉得好笑了,这时候他感觉自己是只仓鼠,在快速旋转的轮盘里四条小短腿紧倒,终点永远在他身前,终点又永远在他身后。

这世上唯一被平均分配的就是无意义。事已至此,他决定做些什么。对自己将要实施的举动他并不吃惊,所以算不上什么心血来潮,那根本就是早就等在前方的一个什么东西,注定会让他走向它,需要他做出的决定无非两种,一是将那东西踢下无意义的山涧,二是俯身捡起,把它揣在怀里,在一个他认为合适的时间点,投出去,他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扔,也会命中无意义的靶心。因此就连一直困惑他的那个问题也不再困扰他了,金牙不重要,那个让他判断出金牙不重要的东西也不重要,所有以这一切为圆心的周遭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仓鼠的奔跑。于是他清空脑子,不再顾忌什么,径自把手伸进坛子,摸出那三颗价值不菲的东西,拍照。连坛子本身,以及相关的文字、编号尽数拍了,还拿那个叫做“美图修修”的软件调整了坛子釉面的光泽。做完这一切后,他敲下一段言简意赅的文字,上传了图片,又附上图片说明——现在图文兼具,只待发送了。

我就知道你会出现的。他看着屏幕说。狗仍然蹲在那个角落,直勾勾盯着他。我不是来阻止你的,狗说,我知道我拦不住你。那你来干吗?继续跟我探讨动机吗?他跟狗说着话,同时作着最后的编辑。我从来没跟你探讨过动机,狗继续说,何况我很清楚。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这么做想得到什么。就像狗,我们摇尾巴是为了释放善意或者表示自己无害,然后借此收获友谊或一根肉骨头。不存在的狗也一样,我们同样需要收获不存在的友谊和不存在的肉骨头。可你呢?你想得到什么呢?这时他侧过身,用多年前痞子的眼神端详那狗。没想到你还是一条实用主义的狗,他说,假如你是条真狗,说不定我会踹你一脚,为什么非得要得到什么呢?在你们那个不存在的世界,莫非所有的生物都跟你一样,在做什么之前都有个明确的目的?

没错!狗的回答斩钉截铁。就跟你们的空气和水、电与燃料一样,维持我们的世界保持不存在的全部动力就是目的,清晰而明确的目的。一旦失去目的,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具体,可见,就会由不存在瞬间成为存在,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存在就意味着万劫不复的崩塌。所以,你们有多么畏惧死亡,我们就有多么惧怕存在,可我不奢望你能理解这一点,我只是想提醒你,当你无视目的的时候,就会发生些不可预知的、比死更可怕的事。

可你說的这一切只会让我越来越好奇。他说,不仅对将要发生的不可预知的事好奇,还对你们的世界好奇,我想我死后会去你们那个世界的(狗立刻否定,它说死亡并不等于不存在,就像不存在也绝不等于虚无)——好吧,我同意,可我还是决定这么干,我倒要看看这么干的后果是什么,是不是真如你所说,比死更可怕。说完,他按下了发送键。转头看,狗仍在原处,他以为按下那个键的同时狗会消失。你居然还在?狗起身,扭过身子望向窗外的绿。我当然还在,那又不是控制我的键。狗说,我说过我不是来阻拦你的,我的出现只是一个预警。我是借你的虚构才出现在这里的,所以你也可以理解成一种感激。而感激也是我的目的之一。现在我该消失了,在消失之前我想跟你说的是,你知道在中世纪的时候,人们会怎样对待你这样的人吗?愿闻其详。他说。人们会把你们丢到船上,驶离你们生活的地方,孔武有力又百无聊赖的水手会把你们丢进大海,遇到好心的,不那么狠的,会把你们丢在船只停靠的下一个城市,这个城市在短暂收留你们之后,又会把你们赶上另一艘船——他们管这种船叫“愚人船”,船上的你们,就是被他们视为精神不正常的人。你是说,他问,那不可预知的,比死亡还可怕的归宿就是你说的这种,愚人船?

不是。狗最后说,我是说,要是现在还有愚人船的话就好了。临消失之前他似乎听到狗叹了口气。这之后他收拾起涣散的目光,把注意力拽回到显示屏,那个“种子”正在迅速繁殖,频繁被按下的转发键将之散播到四处,用不了多久就会人尽皆知。已经有不少的留言,人心中所有的良善与恶毒,同理心与猎奇心,踊跃的军师与事不关己的围观者,他逐条浏览,但绝不回复。再后来,“死神”与“塞壬”也加入了,单是从他们的留言中,他就能嗅到夹杂着浓郁骨灰气息的愤怒,他分别用“死神”与“塞壬”的口气与口吻把那两条留言念出来,便越发地活灵活现,留言的主人几乎要从屏幕中钻出来站在他面前叱骂、指摘。再后来,他已经看不过来了,眼睛也已酸涩,就合上电脑在沙发上小睡了会儿。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摇晃沙发,一开始动作轻柔,仿佛睡在摇篮里,不久就颠簸起来,尾椎骨都硌疼了,迫使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他扯出身子底下的粗大锚链,扶着栏杆站起来,才终于看清,自己已置身于茫茫大海中。又被那狗说中了,他已经被放逐到船上,驶向未知。他倒也没慌乱,只是觉得腹内翻江倒海。他攥紧栏杆,慢慢转过身子,以便进一步看清自己此时的处境。这更像是一艘古船,桅杆高耸,一面陈旧却依然鼓鼓的帆,高处有翼展大到遮天蔽日的海鸟盘旋,不时发出尖利的、让人心惊胆战的唳叫声。甲板上空空荡荡,一个水手模样的人都瞧不见。脚下黑皴皴木板的间隙,已被藤壶或牡蛎之类的生物填满。这发现令他兴奋,有免费的海鲜吃了,他想,这些高蛋白的东西应该能让他活下去。想到这儿他决定找个坚硬些的东西,好把牡蛎撬出来。刚挪动脚步,他就被鱼雷般的东西击中后脑,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人正单腿跪在甲板上,似乎在切割着什么。他爬起来,向那人走去。醒了?那人头也不回地问,手里不停。这时他才看清,跟他说话的人正在肢解一条巨大的鱼,通体银色,鱼脊上有一双来不及合拢的船桨大小的翅。嗯。他答道,随后问,您是?那人这才起身,递给他一条颤巍巍的鱼肉。吃吧。那人说,飞鱼撞了你,现在它拿自己的肉跟你说抱歉了。边说边把另一条鱼肉塞进嘴里。鲜美无比。居然不腥,还有淡淡的咸味。看来你适应能力不错,那人表扬了他,随手又递给他一条鱼肉。来,喝一口。他接过瓶子,见包装品牌完全跟前天自己买的那瓶威士忌一样。于是有酒有肉,两人就成了朋友,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上聊了起来。那人说他是第二次被放逐到船上了,第一次是因为他不事劳作,不工不农,只写诗,一个被放逐他的人判定为“寄生虫”的诗人。不过从那之后他就不再写诗——二十岁之前,我就写完了所有我想写的诗。那人说,他上岸后就跑去非洲,以贩卖军火为生。被捕后又被扔到船上,理由是“一个诗人不好好写诗而去贩卖军火”——总之我被判定为疯子,跟其他疯子一起被扔到船上,在海上游荡……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呢?那人问道。他就说了骨灰与金牙的事。哈,那你还真是该到这儿与我为伍呢!诗人笑道。不过如今疯子越来越少啦,清醒的人却越来越多,我等了很久也才等来你这么一个。那水手呢?他问,怎么这船上一个水手也没瞧见?诗人抬起头,眉弓下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你没发现吗?这是条幽灵船,除了你我,再没有其他人。那——他猛地打了个寒战,海风中裹挟着的湿冷在骨髓里游走,就快到心脏了——你是说,我已经死了?你,你也已经死了?诗人不再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他,手在不知何时卧在甲板上的那条狗的脖颈上摩挲——你说话呀,说话呀,你们俩为什么都不说话——他声嘶力竭地喊——半空中,一只巨大的,长着铁钩般的喙的贼鸥听见了他的呼喊,调转方向,俯冲——

他冷汗淋漓地醒来,心还在突突突地跳。嘴里还残余着鱼肉的味道,有点甜,再咂摸,就嘬出了铁锈味。等心跳不那么快了,就爬起来去漱口,铁锈味来自出血的牙龈。这时他听见有人敲门。来者是跟着他去领骨灰的那个人,依然面目模糊,但他很轻易就认出了,那个人的轮廓仍然储存在脑子里。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矮一高,倒是眉眼清晰,该是有着无需让自己面目模糊的身份。他扶着门看着三个来客,静等他们开口。那个人跟矮个子耳语几句,后者点点头,冲他说:“想必您就是那位大孝子喽?”

他想否认,又觉得毫无必要,就“嗯”了声,“有什么事吗?”话音未落,高个子已经仗着身高优势把门推开,两人簇拥着矮个子进了屋。他本想把门开着的,但是那个人反身回去,把门关上,还毫无必要地反锁。矮个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高个子和那个人站在一边。“请问你们是——”矮个子打断了他,说道,“你放心,我们没有任何恶意,不过我们的身份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否则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干脆咱们长话短说,直接进入正题。”见他没有其他表示,矮个子继续说,“既然长话短说,就不纠结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了,直接说我们的提议。你不是说那里头有三颗金牙吗?好,我这里有三万块钱——”说到这儿他看了眼高个子,后者立刻把夹在腋下的皮包递过来,矮个子拉开,取出个牛皮纸包,搁在茶几上。“金牙我们带走,这个留下。怎么样?”

“不行。”他说,“别说三万了,三十万三百万也不行。我只想——”

“理解。”矮个子很平静,继续说道,“你只想要回令尊的骨灰。看来还是有必要再谈谈那些细枝末节。”说到这儿矮个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客厅里踱步,“首先,我们完全可以另外拿一坛子骨灰来跟你换,我敢保证里边有你父亲的钢钉钢板,总之哪怕不是你父亲的骨灰我们也说是,因为你沒法证明它不是,是不是这样?那样我们连这笔钱都省了。之所以不那么做,首先是你拿回的那个坛子里,确实就是令尊的骨灰,火葬场的程序不存在任何失误,别跟我提金牙,就算是有白金牙钻石牙也没用,因为你没有证据证明不是你放进去的,相反,我们倒可以提供证据证明是你把金牙放进去的。动机?动机我们不关心,我们只需要证明是你干的就行了。”矮个子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拍了拍牛皮纸包,继续说,“所以,明智的,就收下。至于你发到网上的那些东西,你知道该怎么处理。总而言之,这里头除了善意没有其他任何意思。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心,要是我拍板,不会有这笔钱,照我说有的是一分钱不花的解决办法,你思量吧。”

“那——”他索性拽过茶几,坐在矮个子对面,用他不久前看向狗的眼神与笑意,对让他思量的人说:

“就用您一分钱不花的办法解决吧。”

话说完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矮个子的眼睛。这是他在小时候直到长成青年时最熟悉的动作,曾经在无数次与陌生人对视中败下阵来。这次,他想坚持得久些,再久些。可最终,他还是把目光转向了地面。那根干瘪的榨菜不知何时被他踢到了茶几下的阴影中,已经发黑了,像根燃尽的火柴梗。“好吧。”矮个子冲他做了个“OK”的手势,抓起牛皮纸包,起身向外走,高个子,然后是那个人亦步亦趋地跟着。矮个子拽不开门,那个人赶忙上前去拧反锁的钮,“你反锁干吗?有病。”矮个子骂道,夺门而出向电梯口走去,高个子紧跟。那个人的脸仿佛瞬间被抽去了大半的血,他刚迈出一只脚,蓦地又扭过头,压低声音问,“你这……到底为什么呀?”就在问话的刹那,他注意到,这人的脸不再模糊,灰白的鼻毛探出鼻孔,同它的主人一样百思不得其解地颤动——

“觉得恶心。”他说。然后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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