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
那些薯莨块茎有如神秘的先知头颅,在传送带上蹀躞而行,次第跌落进粉碎机喇叭口中。过滤槽里,渐稠的莨水与咕噜咕噜涌入过滤槽的沁骨井水愉快地交合,沿着乌赭色竹箩边缘泛起大片粉红色泡沫,发出蚕食桑叶般的呢喃声。
薯莨要真是先知的脑袋,这会儿,它们会怎么想?
程子骞闭上眼睛想像,嗅觉中慢慢攀上酒酿的芬芳,渐趋陶醉。然后他无声地笑了笑,驱赶开那个时常浮现出的怪异想法,睁开眼睛,视线从堆满薯茛渣的过滤槽旁移开,朝一池赤浆的头槽走去。那里,几个刚招进厂里的年轻工人各自搂抱着练漂过的坯绸从库房里出来,送到头槽边,染印师傅阿花正带着他的两位徒弟把坯绸一匹匹抖开,浸入染槽。程子骞走过去,紧挨阿花师傅湿透的裤脚蹲下,看莹然雪白的坯绸像母胎中的婴儿在赤色的莨汁中萌样起伏。这只是开始。大棚下,递次排开的封水槽中,已经经过晒莨的坯绸正按照工序依次封莨水,比这更早的坯绸则在巨大的铜锅中惬意地煮着,这样的工序经过多次后才会过河泥,在长达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坯绸经过数十遍过莨、晒莨、封莨、煮绸、过乌和复乌,在氧化中逐渐变色变性,成为真正的莨绸。
程子骞佝偻下身子,从滑指的莨水中拉起一角坯绸观察了一下。天不亮他就测试完了头道茛水指标,和今天要染的纱绸料一一作了核对,确定无误,此时,坯绸饱吸了富含胶质的茛汁,正处于呼吸阶段。程子骞嘴角下意识咧开一道缝,把湿漉漉的坯绸牵到耳边,屏住气息,聆听它的呼吸声,却听见晒莨厂西北边那栋米黄色二层楼宿舍里传来朱立果咯咯的笑声,那样嚣张而富有诱惑的笑,声音大到别说坯绸的呢喃,连薯莨搅碎机的轰鸣声都没能遮掩住它:她不是走幺零幺韩团吗,满世界说她家爱豆花路宽,没两天就脱饭改归天朝了,怎么,接不到通告在家抠脚呢吧,还是接了惊天大毒饼?早糊穿地心了她能不知道?
晒莨厂每年开工八九个月,那是程子骞最忙碌的时候,最热和最冷的三四个月休场,厂里忙些莨绸出库、坯绸入库、维护设备、备薯莨料的活。厂里休场时,程子骞轮休,少半时间回公司做方案,多半时间跟着营销经理满世界跑,直到下个晒莨季返回厂里。今年晒莨季一开始,程子骞有事离开了几天,一批马来西亚订单出了问题——天气预报说连续大晴天,结果却连下了几场暴雨,厂里两个师傅闹待遇,交接出了问题,那批纬编莨布没有及时下锅煮,上色不匀,损失惨重。程子骞一回到晒莨厂就安排返工的事,他决定接下来就待在厂里,若非雨天歇晒,不再回市区公寓。朱立果不干了,她倒不认为程子骞是伪装学渣的学霸,戏精上身要做将功补过的好员工,但是,半年时间捞不上程子骞,她铁定会出问题。反正建在郊区河流入海口的晒莨厂也不是什么魍魉出没的坟场,这里风光好,空气中有野蜂吐出的蜜香,耳旁有乱风打架的喧哗声,厂里的伙食由客家阿姨林姨置办,赛过“顺德佬”大厨,只要有路由器和辣条,耽误不了音乐剧、霍格沃茨和凹凸世界,朱立果待在哪儿都一样,所以,她也搬来晒莨厂,连同她那个咄咄逼人的饭圈社区。
程子骞是染整工程师,的确是学霸。少年时代一个偶然机会,程子骞在母亲一只旧书箱里找到一盘纪录片拷贝,片子的拍摄者是瑞典考古学家约翰·安特森,拍摄时间是上世纪初,地点在中国北方一个乡村,主角是一位年轻的乡村染布人。染布人面目清秀,头上戴着瓜皮帽,穿一件草青色长褂,摇着拨浪鼓,赶着一头小毛驴,毛驴背上驮着一摞染好的布捆,走村串乡送布接布;每进一个村子,村里的大婶大嫂就把年轻的染布人团团围住,染布人稔熟地从布捆里翻出布印子,一块块对好,交给货主,再接过送染的坯布,铜帽中拔出锯短的關东辽毫,舌头舔湿布印,恭恭整整记下颜色花样和主人姓名,收进布捆中带回染房。那些染得的布,颜色图案各异,远天似的毛蓝、寂夜似的藏青、窗霜似的水花、发呆的小鸟和张扬的花卉,给程子骞留下深刻印象,他说不清是不是因为这些奇异的布匹,促使他最终选择了染整专业。
上大学时,程子骞在清人编纂的《职方集》和《吴邑志》中读到灰缬法和药斑术,在沈从文的文字中读到染缬法,为之深深着迷。和臣服于科技万能术的同学们不一样,程子骞对全球张恣的染整工艺学新技艺有一种隐隐的间离心,大四实习时,同学们争着去“广丝”和“福田”这样的超级企业,程子骞一个人跑去北方乡下寻找失落的民间染技。当他背着行囊满脸灰尘满身汗渍地走进一个荒弃的大院,看到冷落经年的染灶、担缸板、碾布石、卷布轴和麻花板时,他有一种找到亲人遗物的委屈感,站在院子里,眼眶湿润了。
大学毕业后,学业优异的程子骞轻松地在“广丝”找到一份工作。接下来,他全部的世界都被锁定在一套由电脑控制的浸轧、汽蒸、水洗、烘干的联合机械上,未来的一切都能看到结果。他觉得自己只是假装正经的傀儡,要终其一生来完成日臻熟练的表演。一年后,他离开“广丝”,转到新派著称的“德永佳”,这并没有让他的生活得以改变,他越来越不适应,怀疑当初选错了专业。直到一次公司团建,他和同事去了湖南博物馆,同伴们簇拥在远处,听导游介绍T型帛画和唐摹《兰亭序》,他独自一人踱到马王堆汉墓展区,看奇妙到没来由的素纱禅衣,一扭头,一大堆丝织物中,几片茱萸纹绣样的苎麻染布映入眼帘,说明书上说那叫夏布,用中国草苎麻染整成。程子骞嘴巴微张着,人杵在那里,完全被两千年前的几片残布震撼了。
当天晚上,程子骞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带着一群光着瘦骨嶙峋身子、拒绝穿衣的老人在地里收割齐人高的苎麻,用牛车运回村里,浸剥、漂洗、绩纱、成线、绞团、梳麻、上浆和纺织,植物的秘密一点点解析。那个梦的最后,程子骞从机杼上剪下一片布头,举到月光下看,月光一点点破译出布头,程子骞渐渐看明白:他拇指和食指间捻着的,竟然是血肉鲜活的他自己!
从湖南回来后,程子骞辞掉了“德永佳”的工作,背着行李来到南海边,找到这家名不见经传的私企,公司主营莨染。
朱立果和程子骞不同,她是本地葵涌人,是那种读书时总翘课,吃喝整蛊一样不落,成绩却好到让人痛恨的学痞。朱立果读的是艺术设计专业,大三那年玩累了,空虚到大把掉头发,于是休学做了一年驴友,以后索性退学,回到海边家中做画手,很快又不耐烦,退出画手赛道,改做同人,写对话体小说。作为新晋写手,朱立果路人缘极好,每次内容更新都有奇高的转发量。程子骞看过让朱立果爆红的《小东西》,故事讲的是变性人Carina和变性犬Amy的诡异遭遇,主仆俩意外感染了外星球病毒,失去了视力,同时获得心灵感应能力;接下来,俩人的恋人(犬)和亲人(犬)一个接一个被感染,人们因为拥有了心灵感应能力,突然获知大量他人秘密,却又无法接受那些秘密,开始疯狂地相互残杀;Carina和Amy噩梦连连,主仆俩决心销蚀肉体,化身于无形的意识,以阻止罪恶漫延,以期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与恋人和亲人重构生命关系。
程子骞读完《小东西》差点没笑喷,心想能不能把故事写得再幼稚一点。可正是这个幼稚的创意,被一家荣耀级的游戏公司买断IP,开发成游戏,朱立果旋即成为同人圈的爆款野生先知,不但收入可观,而且个人社交账号快速涨粉几百万,圈里扬头进出,日子过得相当滋润。一家嗑CP的Sunflower饭圈盯上了朱立果,极力邀请她担任驻圈话术指导,教粉丝们写自己与爱豆的文章,写控评,带路偶像评论,做轮博,搏数据。朱立果自带话题,用不着给自己加戏,可也不走孤独美学实践者路线,爽快地答应下来,问题是,她天生人来疯,具有超高的组织能力,很快锁定一众粉丝,Sunflower饭圈因为她的加盟化腐朽为神奇。
朱立果是凭嗅觉盯上程子骞并且吃定他的。那是华侨城创业园一个修图控集会上,朱立果正和闺蜜讨论阴阳师话题,说急了眼,因而早早离开会场,到马路边捉对儿厮杀。程子骞耷拉着双肩,双手抄在宽大的悠闲裤裤兜里,埋头从她们身边走过,人擦肩而过时,朱立果瞬间感到头晕目眩,轻微中毒那种。那几天朱立果害痛经,欲死不得,当时只觉得有人朝她吹了口气,拽死腰腹打秋千的恶魔撒手而去,身子顿时轻松了。朱立果乍然立直腰背,鼻翼快速翕合两下,扭头寻找,只见一片没有重量的散尾葵叶……不,一位面目清瘦的青年,蓬松头发耷拉一绺在茫然的额前,正飘然穿过马路。朱立果撇下同伴拔腿追上去,毫不客气地在马路当中拽住程子骞一只胳膊,拉其转身,指尖快速勾住领口,将他带离马路。程子骞被倏忽一带,腰间失度,踉跄两步,撞在一对尖锐的胸脯上。事后他回忆,即使隔着一层卡玛牌纯棉,也能强烈感受到对方身体中散发出的急迫欲望。但在那一刻,程子骞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在马路边重新站稳的朱立果稍稍踮脚仰脸,像一条能从两英里外闻到一滴血腥味的白鲨,绕着程子骞的脖颈嗅了一圈,两人的关系测定就此完成。
没有人觉得嗅觉参与情感游戏有什么不对,鼹鼠就是这方面的高手,它们依靠气味指引寻找的目标不只食物,还有配偶。事实上,程子骞也有同样的天赋,厂里验收薯莨原料时,他会坚持参考气味信息这个重要元素,以此辨别薯莨等级,这让不少供应商私底下咬牙切齿;只是,关于异性引诱腺品质的实践课,他是在和朱立果好上之后才恍然大悟,他由此采取了如下求证方式——用固相微萃取法提取出薯茛的挥发性成分,用气相色谱-质谱技术进行分析,鉴定出四十八种气味成分,再用TIC峰面积归一法一一测定出其含量,写下论文,发表在《染整技术》杂志上,到底没有辱没一界学霸的英名。可是,让程子骞再度失措的是,朱立果和程子骞好上后,很快见异思迁,否定掉气味介质论,她把程子骞当作摇窝,将他拉到地上铺平,按照瑜珈单盘姿势,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整理好他,自己舒服地躺进他腿弯里,舔着下嘴唇品咂着告诉他,治愈痛经在其次,他真正的好处是皮肤古朴滑腻,是一款超棒的鞣制品,富含单宁酸和胶质,不易融化,像极了高级莨绸,这能大大磨练和强化她的戰斗韧性。为了证明她的判断,她仰回头来,眼神失焦地盯着程子骞的半边脸,好像有点担心他从高级茛绸变回人形去。这话程子骞当然听懂了,他闭上眼睛想自己皮肤的成分,想是不是要为另一篇论文进行技术求证。朱立果等不及,她是公共话语领域的驰骋者,很快严肃脸地把自己的发现发布到闺蜜群中,扬言程子骞身上藏着薯莨的秘密。被俗世生活和不可信任的远方折腾得身心分裂的闺蜜们都心知肚明地笑了,她们认为朱立果说得对,程子骞整天光着身子在晒莨厂里走来走去,和性感的南方骄阳亲热,如此晒出矿石黑的皮肤,若把人捉住,拿一把好刀子对半切开,铁定是赤色内瓤,怎么不是薯莨?可那又怎么样,难道赤色内瓤有助于现代女性摆脱贪恋嗔痴重塑价值体系,建立明心开悟圆融淡定上善若水的智慧人生?
朱立果说程子骞身上藏着薯莨的秘密,不是随便说说,两人交欢时,她完全不管程子骞怎么想,深潜似的埋进他怀里,手忙脚乱往他骨肉里钻,非要进入他削瘦的身体里去,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程子骞每次都被撕扯得痛彻入骨,汗水流淌一背,却怎么也做不到让囫囵个的身体如水敞开。如此路径显然有什么不对,数次挫败后,朱立果几近崩溃,大哭不已,程子骞有强烈的挫败感,他确定问题不在他这儿,他不是一枚开阖自如的贝壳,不应该承担责任,可朱立果不是耽美,她幼虫般冒失的交欢诉求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异途秘密,程子骞无从了解,他被满脑子的困惑锁住,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向朱立果交涉的契机。
程子骞从宿舍那边收回视线,发现手中还捏着一团湿漉漉的坯绸,它在初染中有些谨慎,在阿花师傅宠溺的拍打下试探地洇饮着水分,像获知了某个不期然秘密的少年,羞红了脸,和坯绸原生的纯白,形成有趣的对照。程子骞将坯绸小心地送回头槽,起身朝第二个水槽走去。他听见宿舍那边,朱立果的喊叫声继续传来,声音生脆悦耳,频率极快,像两只撞击着的柴窑烧冶的匀瓷,完全听不出交流和沟通的成分,只有输出与征服:
白嫖是吧?嗑药了吧她?告诉她我家不拖飞机她抢不了C位……不不,他你别伤,他俩是真爱孽缘,没见我家哥哥看到他时那副痴汉脸?他俩血红那次我觉得我可能要死了……
自从加盟Sunflower饭圈后,朱立果秒变泥塑达人,公开场合称Sunflower“我家哥哥”,私底下则换成“我女朋友”,听上去,那位Sunflower就像一件观念装置作品,出台效果全看组装者脑子如何乱。程子骞大体知道他、朱立果和Sunflower之间的关系,他倒没觉得朱立果有个女化CP有什么不好。朱立果对人生不设限制,每件事情都没个长性,似乎她来错了世界,地球这个有时间约束的现实空间并不存在她要寻找的真实人生,所以才不得方法地往他身体里钻,想通过另外的渠道前往她的秘密之地,这样的朱立果别人帮不了,终归要她自己理清线头,好比染整技术,工艺再复杂,万变不离其宗,是丝是麻她得自己知道,不知道就去生命数据库里找,只要别最终找不到自己,哪天一脸懵圈地跑来问他,我是谁?其他的,他会由着她。
程子骞检查完浸莨工序,身上全湿了。他看见阿瓜师傅推着绞过的薯莨渣去渣山那边,小车翻了,薯莨渣撒了一路。他连忙离开水槽,过去帮忙。
晒茛厂是公司三年前收购的,之前进薯莨,粤桂浙湘的料来什么用什么,程子骞到公司后,坚持非广东绿步和广西龙州的不进,公司依了他,他又坚持在营销文案中注明薯莨料的来源地,这一次公司没依,嫌程子骞矫情,安排人找他談话,要他把公司管理制度学习三遍,做一个现代管理制度下的好员工。后来,有位赣系美洲客商知道了公司莨料来路,要求提供莨料分析文件,同时视频验现货,确定自己订单用的是绿步薯茛,兴奋地追加了一笔单,并且与公司签下长期合同,公司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业务增长来自两个汉语方块字,因此对程子骞刮目相看,觉得当初招下这位惜言如金的年轻工程师真是没走眼,以后就在营销文案中,把“绿步”和“龙州”两个原料地名印得大大的。
程子骞帮助阿瓜师傅顺好车,清除完莨渣,去皮管边洗过手,向远处晒茛场走去。路过过乌棚时,他停下来,朝棚子里面看了一眼。棚子里黑乎乎的,弥漫出磷氮物质的浓烈气味。凌晨两点多他起来过一次,那会儿,阿灯师傅带着几个徒弟正忙碌着,给晒过三十遍的那批坯布过乌。在有机酶的帮助下,河泥中丰富的矿物质会与丝绸产生奇妙的交合,让茛绸拥有其他纺织品不具备的特性,这道工艺需要在黑暗中进行,不能见光。快速而匀称地刷过河泥的莨绸会被提出去晾在砂石地上,太阳出来之前,再把过乌绸拖到河里去洗掉河泥,师傅们浸在半人高的河水中,有力地快速挥动胳膊洗绸,那架势,活像一群从伶仃洋游到河口来嬉水的野气十足的海豚。
程子骞在过乌棚前蹲下身子,拈起一小块掉在地上的陈旧河泥,指间稍稍用力,感受泥的细润。他听见宿舍那头的声音高起来,朱立果像遭到攻击的小母貂,尖锐地喊叫着:
啊啊啊啊直接裂了我打死她!想拉踩呢吧就她那猴样,装宝藏她戏精上身啊?不听不听,她狙我口粮,我屠她广场,让她全网黑!
程子骞听出是怎么回事。两天前,一个叫Jill的饭圈发布自家偶像爆款通告,Sunflower饭圈有人跑去强行安利,盗用人家应援口号刷自家偶像,双方因此闹出口水。朱立果和Jill饭圈一位职粉签在同一家公司,两人出面协调,Sunflower粉丝道歉退出,Jill不再追究。本来没什么,谁知昨晚那位Jill职粉在微博里唧唧歪歪,说朱立果过气胡萝卜不温不火,想带节奏做回锅肉重新出道。这话惹恼了朱立果,朱立果不是玻璃心,立刻骂回去,对方等的就是这个,骂得更来劲,两边粉丝护着自己掌门的,双方互黑成一团,骂着骂着捎上了双方圈里真身。照此看,事态变得严重了,说不定双方真酿成一场街战。
程子骞绕过过乌棚,朝备整库房走去。今年台风大多去了其他方向,本地雨水不密,天晴得讨喜,适合晒莨。程子骞今天的工作量很满,重点是抢染那批电力纺真丝细花绸。真丝绸缎面料光洁,条份细,结构密,染莨时容易出现掺染,导致日后脱莨,传统晒莨工艺一直没有处理好这个难题。程子骞使用的是静电加强莨汁渗透和附着力,因为没有保全住莨绸工艺的全尊,他很羞愧,今天他要守住工艺流水,全程陪护这批受了委屈的坯绸。
今天还有一批欧洲订单的莨绸要出库。照说事情不归程子骞管,那批货早已完成窖藏酵化,去年底就可以提单了,程子骞听说货是北欧某王室采购,顺手查了一下,发现中介是位丹麦华裔,有过欺负客户不懂行、抢先清单的不良前史,于是说服公司延期交货,公司不愿违逆客户,他也不争辩,按照他的权限,加了一道磨砂工序。
另外,公司在准备米兰展,涉及几款新推出的彩绘莨丝绸。之前程子骞拿到生产单,就觉得前卫风格的设计不对,询问公司。公司解释,是花大价钱请来的金梭奖设计师,要的就是标新立异,设计方面不用怀疑。程子骞据理力争,贵为卡尔文·克莱恩和三宅一生也未必熟悉茛绸,加利亚诺理念并不能发挥其特长,大比差用色相反会让莨绸独有的微妙褶痕出现暗脏的效果。公司脑子坏了,听不进去,要程子骞管好染整环节,别的不用操心。结果,第一批面料小样晒出后程子骞就知道砸了,果然,米兰方面代理商收到小样后,表示不满意,要求重新提供小样,并且要参与方案设计。
那天朱立果刚搬进厂里,程子骞和厂长在办公室和公司开视频会,朱立果从楼上宿舍晃悠下来,两条细瘦的光腿套在肥大的拼接系七分裤里,嘴里吧嗒吧嗒嚼着牛板筋,听见程子骞说话,探头朝办公室里看了一眼,就那一眼,改变世界的革命到来了:
不是我故意当视奸啊,笑死我了这位狗屎画手,能不能脑子打开多晒晒太阳?小众文化只配圈地自萌没人想听好吗,达·芬奇的米兰耶,人家本尊在米兰当过军事工程师,你外链网站做营销号想去逗他发笑未必?
程子骞和厂长回头看朱立果,没人听懂她在说什么。朱立果像被人当场逮住的偷吃鬼,嘴角涂着长长两道猩红的辣色,站在门口展示一张大惊小怪的脸。
没人吩咐,朱立果主动抢了米兰展面料的概念设计活,嚷嚷着说她来做。当然没人当真,不说她与面料设计隔着一个大学肄业,就算她真的拿到那个证,茛绸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朱立果就那么被人抛弃地熬了几夜,那天晚上,程子骞裹着毛巾从浴室出来,看见她像条慵懒的八爪鱼,身体摊开,舒服地趴在电脑桌上给某个爱豆打电话:
不管不管,多担你就多担,我当我的逆苏粉我就精分了,就想你投入我怀里打着哈欠看你撒娇……
电话切静音,头一扭,原地换一面脸贴在桌上,身体仍张抻地挂在桌角,对另一只话筒那边的客服讲电话:
不好意思我不想误伤谁,只不过之前冲动消费现在要及时止损,和你家沟通退款。你别拦我,不是举报这种产品我用不惯,没必要你说对呢吧?
程子骞朝朱立果挑染了一绺紫罗蓝色的露耳发式脑袋旁亮着的电脑屏投去一瞥,屏幕上滚动着一连串峨眉佛光概念图,大块的七色光与不规整的幻景相映成趣,程子骞脑子里一热,立刻判断,朱立果找到了莨绸神秘感和市场亲和力的神妙关系,屠了公司用大价钱的设计师。
上司收到程子骞转来的概念图,没看出什么道道,转给米兰方面的代理。代理那天在拿破仑大街参加完一场品牌发布会回家,走进卫生间,打算解决红酒和调味饭造成的便秘痛苦,人蹲在马桶上,顺手刷开平板看了一眼,兴奋地一跃而起,差点没被褪到脚弯的裤子绊个当场脑梗。
这个结果程子骞预料到了。朱立果在自家饭圈有着无尚尊位,大家供着她,可她呢,既不守爱豆营销,也不去前线打杂,从来不干买周边、租广告位、做公益和投票的粗活,但憋不住她兴趣广泛,人生中基本没有本命,见什么喜欢什么,老干爬墙的勾当,毫无忠贞二字可言,只要她盯上的事情,行不行她都要插上一手,而且,不得不说,她就是上天派来给人间添乱的,插手的事一般都有大动静。
朱立果是那种既有料又有趣,让人很愿意一辈子和她纠缠下去的人,有充分理由不活在吃腿肉的世界里。可是,接下来,程子骞的灾难就到来了。公司追着和朱立果签合同,要程子骞尽快催女友完成定稿,朱立果却像忘了这件事,整天锁着眉头更新一部女性瘾者的同人文,不搭理程子骞。她不光忙创作,还新接了两个活,替漫威变种人社区写个故事,替一个追番圈筹备网课。程子骞问紧了,她就抱怨自己的Illustrator和CorelDRAW不好用,要换韩版CAD軟件,一会儿又甩锅磁性底座、格子网、柔性线和涂色笔有问题,总之理由充分。程子骞默默地花光当月薪水,替朱立果下载了正版软件,购齐了全套新工具,泰国红牛和菠啤堆在电脑台下,助理工作做到了家,朱立果又嫌程子骞催命鬼变种职操警察,存心害死自己,抓过耳塞堵牢耳朵眼儿,程子骞站在面前她浑当没看见。程子骞静静地观察朱立果,心想,世界这么大,讲道理的缘分并不容易遇上,自己迷恋唯一存世的纯植物和矿物染,宁愿与那些美丽的织物一同在岁月悠长的储藏中慢慢发酵,分明不属于苟且之人,怎么就会喜欢上一天八变的朱立果?
太阳快当顶了,程子骞来到晒场上。晒场上莨色斑斓,刚刚出槽的莨绸一匹匹在青草地上铺开,碎玻璃似的光照下,像一条条直直的红粉色溪流,间或有先前染过的茛绸,色彩浓淡不一,让晒场变得异常活泼。晒场相当阔大,没有人时倒也看不出来,有人时则像巨大的演出季舞台,师傅们顶着烈日在晒场上忙碌不停:抻布的猿臂掠空,抖出长长的绸浪;踢竹的双脚翻飞,数丈长的竹杆凌空飞舞;收绸的手如机梭,二三十米长的坯绸眨眼间整齐地折叠进怀里。晒莨厂是男人的天下,晒莨季气温通常在摄氏三四十度,阳光直曝,师傅们大多不穿上衣,光着油光铜亮的上身劳作。几十年前有过一些行业忌讳,慢慢地都让科学消除了,主要晒莨是力气活,半夜里过乌,天不亮洗泥,雾散尽前练漂,太阳一出,晒场就空不下来,染过的坯绸要不断被茛水,每隔十来分钟就完成一次晾晒,坯绸边晒边收,如此往复,煮坯洗泥又都是重活,一天十来个小时下来,累得脱层皮,除了煮饭烧菜,其他活女人干不了。
程子骞熟练地马步式跳跃,赤脚在莨布间移动,观察莨布上色情况。暖烘烘的风从海上过来,华丽地攀上护坡,气宇轩昂地蹚过草地,晒场上的莨绸大多水分渐去,在风中微微翕动,感觉在呼吸。几个师傅抱着莨水壶,转着九十度的圈快速往坯绸上洒莨水,用葵叶蘸着莨水补匀。莨水溅到程子骞小腿上,痒酥酥的,他来到晒场边,在一批莨布前蹲下身子,用指尖试了试潮湿的绸疋。这是一批重要的彩绘绸,过染了二十多次,随着日光反复曝晒,坯布中莨水的单宁物质逐渐随水分蒸发掉,由童稚长成青年,做好了同河泥中矿物质交合的准备,可以过乌了。
午饭时,朱立果没有下楼吃饭。程子骞盘算了一下,不算朱立果耽搁的米兰展的事,今天他能把计划里的事情处理完。他找林姨要了一份蒜蓉紫贝菜,一份虾仁炒凉瓜,一盅百花果炖猪脷汤,半只隔水蒸紫薯,给朱立果端上楼。一进门,就看见朱立果蓬头垢面,脸几乎贴到了屏幕上,正声嘶力竭地杀得腥风血雨:
人家打的是“圣战”要上垒屠了咱们好吧,你拖莱辛出来打手枪有屁用!赶紧组织街垒让人上去打Call,叫几个码字利索的去哥哥微博下控住别被人家骂得太惨……
程子骞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看出来了。上午双方骂战时,Sunflower饭圈一位生活在巴黎的粉丝自作聪明打出七月革命旗帜,上传了德拉克罗瓦那幅《自由引导人民》,画中女战士莱辛修成朱立果的脸,三色旗修成Sunflower招贴,画一贴出,Sunflower饭圈的粉丝轰地激励起来,根本不用朱立果教,纷纷开启举报模式,把Jill涉及违禁的材料投诉给网管部门,两个小时前,Jill的域名惨遭网管部门封禁。Jill被墙,丢了家园,哀声一片,恶自胆边生,开始散兵线报复性反击,进入Sunflower饭圈街战。本来与其他人不相干,可事情涉及到举报炸网站,惹出同人圈众怒,几十家同人圈纷纷由路人转黑,加入狂暴砍杀Sunflower饭圈的战斗,而且直接把矛头指向正主。这不是朱立果要的结果,大家都是本命魔咒,吵架只当玩闹,她最恨玩举报工具这种事情,可人不是一个灵感妈生的,自家粉丝get不到,豆瓣八组的长篇分析也没用,朱立果只能抖擞精神组织抵抗,一项项布置任务:
谁都不许打瞌睡,先洗广场、保商务、护评论、降RS热搜,APP和剧打分的事先放下,守住官宣,不要在评论区吵,点赞自家就好,把哥哥大名RS降下来,花絮里的糖留着不会跑,不要再上RS,不然真的控不住了!
看来,无论有没有喜欢的凉瓜和紫贝菜,朱立果都不会吃午饭了。程子骞退出宿舍,掩上门,下了楼,将食物原封不动送回给林姨,然后去了贮料库。
程子骞有个习惯,没事时,他喜欢安静地和薯莨待一会儿。薯莨有不少朴素的别名,赭魁、茹榔、红药子、山猪薯等等,其中一个叫孩子儿血,一个叫血母。中医也有血母的叫法,指母亲孕育胎儿的器官。程子骞不记得自己出生前的事情,他有个叫七宝的小学同学记得。七宝学习成绩特别差,不受老师和同学待见,和程子骞却是好朋友,只有程子骞知道,七宝是因为常常做噩梦学习成绩才差的。七宝把噩梦当作友谊的礼物讲给程子骞听,在那些梦中,他生活在北方边疆一座冰天雪地的城市里,和几个小伙伴做着一些古灵精怪的事情。程子骞很羡慕七宝的梦,他也想拥有几个禀性奇异的伙伴,和他们一起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勾当,但他没有这个能力,为此他沮丧了很长一段时间。七宝的父母知道儿子的噩梦,先前没在意,后来老师不断约谈,指责大人不关心孩子学习成绩,父母才带七宝去看了精神科医生。七宝的十二对脑神经发育正常,颅脑从未受到过损害,医生解释不了他的情况,建议七宝父母带孩子去他梦中那座边疆城市看看,结果一去,七宝父母吓坏了——七宝径直带父母去见了他噩梦中的小伙伴,他们都在,只是年龄比七宝大不少,个个七老八十了,据他们回忆,七宝提到的那些事情,他们确实经历过。
小学毕业后,程子骞再也没有见过七宝。程子骞三岁以后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他三岁时父亲离开了家,他是跟随母亲长大的。母亲告诉他,父亲在完成一项国家交代的重要任务,不能回家。七宝同学给程子骞讲噩梦那几年,程子骞每个月都能收到一封父亲从不同地方寄给他的信,父亲要儿子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别惹妈妈伤心。程子骞十二岁时,妈妈带一位叔叔回家,叔叔对程子骞很亲切。没多久,叔叔就带着一只大大的工具箱住进家里,把家里从里到外修整如新,家里顿时变了样,电灯明亮、水笼头从不滴漏、门不发出吱呀声,妈妈做什么事都征求叔叔的意见,还给他织毛衣。叔叔很能干,不光兴致勃勃地做妈妈喜欢的老八样本帮菜,还耐心地教程子骞怎么写好作文,正是他手把手教程子骞如何审题、立意、结构、选材时的笔迹,暴露了父亲来信这件事情的真相。妈妈后来流着泪承认,父亲的信是叔叔写的,托单位出差的人从外地寄回来的,令她庆幸的是,程子骞并没有大吵大闹,非常安静地接受了父亲就此从生活中彻底消失这个现实。
妈妈是医生,有一次,她用冰桶从医院拿回一样东西,在厨房里炖了,端进卧室,让刚刚下班回家的叔叔吃掉。妈妈做这件事情时全程偷偷摸摸,厨房门关着,卧室门也关着,像做见不得人的事情。长大以后程子骞才知道,妈妈让叔叔吃掉的那个东西,中医叫血母。
朱立果有一次问程子骞,他想不想和她结婚。朱立果问得突然,程子骞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安静地等她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朱立果的意思是,她觉得结婚这件事情代言体系过于复杂,她只想玩自家产品线,有想法更新,没想法宅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是,她想要个女孩,两个也行,如果程子骞爱她爱得不行,没她活不下去,她会考虑接受他献精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最终没有结果,一方面,朱立果兴趣很快转移,迷上了黑暗组织,她为自己设计了一袭“如乌鸦般漆黑”的惊艳战袍,还给自己起了个特别俗气的鸡尾酒名字,Black Bitch,对于既是上帝也是魔鬼组织的一员,她要逆转时间洪流让死人复生,没有耐心接受他人寿命过于短暂的朝贡品;另一方面,她断定程子骞不属于暹罗、爪洼、苏门答剌之类的不征诸夷,不会吃册封、羁縻和朝贡那一套,也就免了使用威逼利诱的手段。
程子骞在茛料库里静静地坐着,心无旁骛地拉开肺呼吸了一阵,然后心满意足地出门,去隔壁出料车间,下午大半时间他都待在那里检查出品。那些经过最后摊雾、拉幅和整装的面料会很快送去公司,对小样进行耐皂洗、摩擦、氯水、漂色、干洗、海水、唾液和实际洗色牢度标准检验,然后入库储藏,这是他与它们一一告别的时候。
程子骞越来越喜欢他的工作,晒莨不像机器染整,出活率极低,每段莨料都是天赋生命,没有一匹是相同的熟脸,甚至同一匹面料中,不同的幅段也姿色各异,独一无二。晒莨环节,人与莨坯相处短则二十天,长则两三月,莨料成活时间则不同,市面上大多是速成茛料,真正的上等茛绸,还要加上长时间的储藏发酵期,人与面料厮守的时间超过人类靠苯基乙胺、多巴胺、内啡呔、去甲肾上腺素和后叶加压素/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支持的恋爱保鲜期。朱立果认为,像程子骞这样身板弱到让人痛惜的男子,却有着强悍的意志力,和人交流时,眼神从来直接给,不躲闪,不撒娇,不说我不行,你可以把这个叫态度,这态度譬如染整,那是一套反复水洗和烘干的过程,对水质的要求非常高,热能消耗过大,程子骞在其中浸染得太久,自然少了戾气,多了一股清凉。这样的程子骞无需保鲜,需要逆研究,这项工序最好由兴趣满满的她对他持续的勘探来完成。至于程子骞言语少,朱立果在进一步认证之后得出结论,那是因为他长期与蚕丝、毛织和针织物打交道,它们容易变形,这有点像她,她就容易变形,他必须减少张力,小心管控住具有极大的破坏力的语言,不然她就变形给他看。
这本来没什么,但话到了朱立果嘴里就变了一种味道。有天晚上,朱立果和程子骞在晒场的草地上起腻,她要程子骞在月光下盘腿坐好,她坐在程子骞腿弯里,捧着他的脸夸张地对他说,知道我有多狗你,你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月光,冷漠我一脸,酷盖死了。还记得有一次我俩吵架,你连续三天没和我说一句话,我完全受不了这个,真是心空到没有着落,只好把你睡了。朱立果说完这话就落泪了,脑袋埋进程子骞怀里,用牙齿咬着程子骞的肩头啜泣,然后放声大哭。程子骞盘腿坐在那儿,肩头痛彻入骨,但他没有安抚朱立果,不知如何安慰,他仰头看天上,月亮静静地悬在那儿,也没说话。
从出料车间出来,天色已近黄昏,程子骞去了晒场。晒场上其他茛料都收进库房了,只剩下一批摊雾料,工序按行规选择在太阳下山前后几十分钟时间里。手里没活的师傅此时都来到晒场边,勾肩搭背,微笑着看那些坯绸舒坦地仰躺在草地上,静静吸收着傍晚时分青草吐出的露气,它们将会一点点软化,最终在太阳落山后活过来,成为美丽的莨绸。程子骞伫立在师傅们当中,赤裸的皮肤与身边人相触,他们身上散发出强烈的阳光味道和呛人的汗味。程子骞静静地站在落日中,看莨绸羽化,经过三年打磨,他对莨水、阳光、温度、矿泥、草露、空气和风已经有了相当的心得,同时一直在寻找最终的染整之道,那种完全天然的附着力物质和方式,他相信它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会找到它们。
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城市天际线下,程子骞去宿舍楼看了看,很快知道了情况。在一大拨同仇敌忾源源不断赶来的同人圈勇士攻打下,Sunflower饭圈全面败溃,惨遭屠版。Sunflower经纪公司急了,一度让自己人下场控评,结果引来更多攻击,于是准备放致歉书,要求饭圈这边配合危机公关,尽快解决毒瘤,保全正主。饭圈粉头——朱立果的闺蜜——哭着喊着和朱立果通视频,表示不得不忍痛切割,将事件关键人物朱立果驱逐出社区。朱立果成了路易十六,被推上了断头台,傲气的她无法接受,删除了自己全部的作品和博文,公号和微博头像换成黑色,宣布了自己的“赛博死亡”。
天黑尽,师傅们下班返回镇上,厂里一片寂静。程子骞在林姨留下的食物中弄了个拼盘端上楼,放在电脑桌上,冲过凉,套上一件干净T恤下了楼。他不会打搅朱立果。朱立果拒绝人心疼,她需要维护自由和放逐的尊严,包括一个人痛哭着待上一段时间,再猛嚼一气辣条,恢复阳气,往生成另外一个虚拟世界里的生命。
程子骞穿过晒莨厂,在夜色中走出厂区,沿着小路来到河边,在坡地上坐下。草地一片墨绿,与天空中的繁星相映成趣,河水闪烁着银色光芒,蜿蜒流向大海,几只缩着脖子的牛背鹭栖落在河口的蚝田木桩上,天黑前它们吃饱了幼仔鱼,不再理会滩涂上散落的栉孔扇贝。程子骞感觉到那些借着夜色爬出泥洞的贝类生命的呼吸,可惜,他不是开阖自如的它们,无法对朱立果全然打开,对世界全然打开,因此他的世界很少有人知道,比如他少年时期在母亲箱子中找到的那部纪录片,片子中那个上世纪初中国北方乡村年轻的乡村染布人,他不是别人,正是程子骞的曾祖父。程子骞对父亲的相貌毫无印象,他猜测父亲应当和曾祖父模样差不多。而且,他不爱说话,并非朱立果理解的那么复杂,不過是那部默片中,祖父没有留下说话声,就像人们在长大以后,发现他们失去了很多东西,是因为他们在基因中没有找到那些东西,他们要么修补基因库,要么重新建立。快速孳生新语言的这个世界也同时在快速萎缩和塌陷着,唯其如此,程子骞才愿意像他经手的织品一样,脱离风声雨声拔节声,以寡言少语来保护纯粹的自然植物染、矿物染、酵化贮藏工序中生出的神秘九宫格和奇异卵石花纹,对知道这条路径的人,这不算什么秘密。
脚边草地上的手机里播放着一首法文歌曲,程子骞静静听着:
如果他也会想念我该多好
只需要一个电话
让我明白我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个世界
我想告诉他我的童年
他缺席的每一天我如何度过
如何打破密布的沉静
我可不可以对远方的他诉说
我是如何独自学会保护自己
就像我无法停止想念他
他能否偶尔也想想我
有一天他给我捎来消息
告诉我缺少疼爱不是我的错
我只祈求他让我对他说
我可以思念他那该有多好
我想对他说
除了这点奢求其他一切都好
我什么都不缺
除了少一个父亲
差不多每天一个人时,程子骞就会反复听这首歌。他喜欢Calogero的轻摇滚和Vox Angeli的天籁之声两个版本。在他看来,他和他们全都符合他此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