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文化思想视域下传统武术文化论略

2021-05-31 09:02刘为坤律海涛鲁梦梦李文博
山东体育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费孝通传统武术

刘为坤 律海涛 鲁梦梦 李文博

摘 要:将作为中华传统文化子文化形态的传统武术纳入到费孝通文化思想分析框架之中,不仅可深度诠释传统武术的文化目标、文化本质及文化归宿,亦可拓展传统武术文化研究理论的空间向度。研究认为:(1)以费孝通先生所主张的文化功能主义观之,传统武术的文化目标可归结为对“志在健民”文化价值的永恒实践与追求;(2)以费孝通先生“格局差序”思想中的文化差异观视之,传统武术的文化本质是迥异于现代体育“游戏”本质的东方生存实践之“术”;(3)以费孝通先生秉持的“文化自觉”思想观之,传统武术文化的现代归宿在于实现与传统社会结构关系的“解构”,及与现代社会结构关系的“重构”,并完成对自身内部各要素关系的现代性调适。

关键词:传统武术;文化思想;费孝通;文化目标;文化本质;文化归宿

中图分类号:G80-054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2076(2021)01-0087-07

Abstract:The inclusion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as a sub-cultural form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into the cultural analysis framework of Fei Xiaotong can not only deeply explain the cultural objectives, cultural essence and cultural destination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but also expand the spatial dimension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cultural research theory. It believes that according to the cultural functionalism advocated by Fei, the cultural goal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is the eternal practice and pursuit of peoples health. According to the cultural difference in Fei's thought of pattern difference, the cultural essence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is the art of eastern survival practice,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game essence of modern sports.According to Fei's concept of cultural

consciousness,the modern destination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culture lies in the realization of deconstruc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with traditional social structure, reconstruc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with modern social

structure, and the completion of the modernity adjustment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ts internal elements.

Key words: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cultural thoughts;Fei Xiaotong;cultural objectives;cultural destination

费孝通先生是我国社会学、文化学、民族学等领域的思想巨擘,总结其一生的思想脉络可清晰地发现,先生终身以找寻中国文化的现代出路为己任——“为中国文化寻找出路”[1]。故此,以费孝通先生文化思想为理论基础,拓展对传统武术现代化转型议题的认知,无疑具备坚实的理论“合法性”。纵览费孝通先生的文化思想脉络可清晰地发现其“文化功能分析范式特征明显”[2],“志在富民”“格局差序”及“文化自觉”是贯穿其文化思想的三条核心逻辑主线[3]。显然,该逻辑主线在考察传统武术文化的文化目标、文化本质及文化归宿三个维度上具有极强的本土社会学意义的理论适用性。故此,本研究在研究思路上尝试以时间为纵向坐标,借助于贯穿费孝通人生不同时期的三个核心文化思想对传统武术文化予以审视。简而言之,费孝通文化思想中的“志在富民”“格局差序”“文化自觉”思想对厘定传统武术现代化转型中的文化目标、文化本质及文化归宿具有深层的启发性意义。此亦构成了本研究的理论分析框架。

1 费孝通“志在富民”思想下的传统武术文化目标诠释

“志在富民”是费孝通思想的终生学术主题[4],该思想诞生于先生原创性的“文化功能主义”[5]研究范式理论实践,也是先生剖析文化议题的底层逻辑。从文化功能角度而言,人是文化价值与功能的实践主体,而费孝通先在回顾其终生学术思想时则明确主张,将人的主体性应从“个人、群体与社会” [6]三个具体层面予以具体考察的理论分析倾向。由此延伸,讨论传统武术之于个体、群体与社会的价值与功能,承接起了以费孝通先生文化思想审视传统武术价值与功能的具体分析维度。

1.1 传统武术之于个体的文化目标:对生命健康的养护

以文化功能主义审视传统武术,传统武术之于社会个体的功能是维系其生存的前提性基础。某种程度而言,费孝通先生所秉持的文化功能主義分析范式,对审视传统武术文化功能与目标提供了个体生物学的考察视角。由此延伸,可认为传统武术文化的目标体现为对个体生命健康的养护。

首先,传统武术是人类社会发展个体技击需要的产物[7]。早在原始社会,生产活动和军事战争产生了武术萌芽[8]。个体迫于生存压力不得已采取“技击”的具体手段,实现对周围事物的打击与防卫,以换取维系生命的基本条件。此时对武术文化中的个体而言,其对生命的保存与维系是首要的任务。武术文化的功能则自然地体现为对生物性个体人的生命维系之中。如基于一种“大历史观”的思路分析,原始社会的武术萌芽中已经明显地折射出对个体生命维系的最初文化功能的影像。其次,“拳起于易,理成于医”[9]的传统武术文化发展历程更加体现出了对个体生命养护的文化功能。《易经》为传统武术文化确立了处理天人关系的哲学基础——以二元论思想,实现“天人合一”的和谐发展观[10]。《周易》非常重视人的生命及其运动规律,并对生命的养护持辩证的态度,从而反映一种对自然、对人自身生命现象的辩证认知观[11]。此奠基了传统武术文化对个体生命养护的根植性哲学基础,并为武术与医学相融合提供了前提。武术医学与中医学同源互补,相辅相成,在很多层面上武术医学是对传统中医学思想、内容及体系的补充与推进[12]。由此可见,孕育在传统东方社会文化中的传统武术,在对个体的文化功能上呈现出生命养护的文化与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如郭志禹教授就从三个具体维度对武术之于个体的价值与功能做了高度的归纳与概括——“天人合一的自然强身观、物我合一的仿生健身观及物我合一的修炼康寿观”[13]。这也在文化功能的层面上显示着传统武术在满足个体生存及社会生活中的文化目标与功能,而以上结论正是基于费孝通先生所秉持的文化功能主义思路所得出的。

1.2 传统武术之于群体的文化目标:对健全人际关系的调节

费孝通先生将群体视为由一个个的“生物人”所聚和而成的“社会界”——由“社会人”所组成的高层实体,并认为群体生活行为是社会学研究的核心[14]。由此延伸,群体是社会学研究中的重要研究单位,文化的群体价值与功能往往不全是文化之于个体价值和功能的机械性累积。因而,对传统武术文化的群体价值与功能分析,是全面深化对武术认知的重要途径。显然,群体主要面对的是个体与群体之间的關系处理问题,故而探究武术文化的社会群体价值与功能,应立足于武术文化中个体与群体关系处理与把握的内在逻辑。

在处理个体与群体关系时,传统武术文化表现出侧重群体利益以健全个体与群体关系的特征。中国文化中有一种不同于西方人文主义的特殊人文精神——忽略个体而习惯于看重个体集合而成的集体的人[7]。此种精神特质来源于儒学对社会人伦进行的不懈设计和改造。在打造传统文化特质的同时,也深刻地内在影响了传统武术之于群体文化目标的定位。传统武术的群体文化功能的发挥则是建立在武术组织,抑或武术门户的形成和发展的基础之上。原因在于武术组织的出现极大提升了个人与群体关系处理议题的频率。宋明之前武术群体的发育尚不完善,武术组织的实体只能依附于军队的形式维系其早期的存在。显然,军队是行动统一为基本特征的,此时个体利益面对群体的关系利益冲突,必然无法实现平等性表达。而唐汉之前以“士”和“侠”阶层的社会地位早已表明了,武术个体在处理与群体关系时已然处在了弱势。而后宋代开始的武举虽在一定程度上开放了武术个体在社会群体生活中的认可通道,但其前提是建立在对儒学思想为根基的统治制度认可基础之上的。[15]

整体而言,武术文化中的个体在应对群体的利益与冲突面前,始终是被压制在儒法侧重群体利益的大前提之下。儒学宣扬“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的思想,以“仁爱”的概念将社会个体的责任引申为“博施济众”,从而奠定了社会个体让位于群体目标的“仁学”思想。并以此作为人际关系准则,借以实现社会道德秩序的重建[16]。儒家重视群体利益的思想认为,“利为一己之私,义为群体公利益”[17],故而主张“仁义”的儒学在群体利益的侧重上呈现出了一边性的特征。换言之,以“仁义”治世的儒家,侧重群体利益,在较大程度上实现了群体利益与个体利益之间的协调互补[18]。得益于儒学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处于主流治世的文化基调影响,传统武术文化在处理个体与群体关系时,也保持了与儒学一致的步调。即在个人与群体关系的处理方面,侧重群体关系的协调,这也使得个体与群体关系始终维系在相对和谐的稳态之中,并折射出武术文化对群体和谐关系的文化目标与追求。

1.3 传统武术之于社会的文化目标:对强健社会治理关系的维系

费孝通秉承严复译著《群学肄言》中的观点,将社会理解为人类的群体[14]。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是文化体系中最权威的因素,并规定着文化整体的性质[19]。故此,武术文化中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处理体现武术文化的社会价值与功能。武术文化在处理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方面,一以贯之地表现出对社会治理关系的旨趣,以此实现对和谐社会关系的维护。外表以战示人的武术在处理群体与群体关系上体现出的是“止戈为武”的和谐治世观,武术在群体间的关系处理上体现出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社会治理理想。如“干戚舞”就是记载舜帝处理两个群体关系时,采用“德华天下”,最终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20]

传统武术文化中涉及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时,并不以征服为最终目的,而是讲求以“德治”构建对群体关系之间的稳定秩序。早在春秋时期的《左传》中就有“武有七德”的记载——“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也”,此为武术参与社会的治理奠定了基调[21]。《庄子·说剑篇》中“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则可被视为国家治理中的三层群体,庄子在向赵文王推介三种“剑”的过程中,实则体现以剑隐喻国家治理中的群体关系问题应依靠遵循自然规律与德行来实现的群体治世观。及至宋明之后,以武术门户为特征的武术群体形态发育基本完成,维系武术群体(门户)之间关系的武德更加切实有效地实现了对武术群体间关系的规制。诚然,明清之后武术与民间宗教结社之间的联系紧密,且为某种政治目的揭竿而起已屡见不鲜[22]。但数量众多的武术流派群体间并未产生较为激烈的冲突,此在某种程度上佐证了传统武术在处理群体间关系方面对群体社会关系的维系作用。此外,武术门户(群体组织)具有“家族相似”[23]的特征,使武术门户内部形成了“上下左右、尊卑长幼之间的秩序、团结、互助、协调”[24]的关系,群体之间的大部分冲突可以被两个群体“大家长”以群体利益为重的原则予以化解。故此,传统武术在群体关系的冲突与化解方面很好地沿袭了儒“礼”的处理方式,与我国封建等级社会结构相适应,并在一定程度上延伸了我国古代社会治理的秩序空间。

2 费孝通“格局差序”思想下的传统武术文化本质锚定

“格局差序”思想是费孝通先生认知不同社会结构(文化)差异[25],进而探析不同文化本质时运用的核心理论分析工具,此对理解文化深层本质具有极其重要意义。故而,通过对传统武术与当前西方体育本质对比与分析,必然会推进当现代社会对传统武术文化本质的认知深度。长期浸染于儒学及实用理性民族心理下的传统武术,形成了以“己”为中心的,追求实用性生存为目标的“术”的文化本质,此有别于现代体育那种建立在规则契约基础之上的“游戏性”文化本质。

2.1 传统武术文化本质——以“己”为中心的实用生存之“术”

对文化本质的认知程度是人们采取行动的最根本依据。费孝通以“格局差序”思想,从比较的视角深刻地揭示了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本质。由此推演,对传统武术文化本质的认知,决定着我国体育文化未来走向与具体道路的选择。

传统武术是一种以“己”為中心的实用性生存之“术”,其明显有别于西方现代体育的“游戏性”文化本质。换言之,传统武术文化本质是“术”,而非游戏。首先,传统武术在几千的社会生产中,表现出了明显的“生产性”,此有别于西方现代体育的“与生产劳动的分离性”[26]。如在追溯武术起源的文献中,均将武术与社会生产劳动紧密相联。如先秦时期围绕武术所产生的职业中,武(又同巫、舞蹈)医、射师、武士、剑客等群体,均呈现出以武谋生的特征,即以武技参与到社会生产与生活之中[27]。如张洪潭教授将体育定义为“旨在强化体能的非生产性活动”,并指出武术是无法从本质经得起体育属性的推敲[28]。原因在于武术技击性的本质在面临“试敌”这一实践性议题时,对对手的打击往往是建立自身生存的基础,即便是在艺术化的武术套路中对“技击”过程的虚拟化呈现也是为了从实用的角度完成自我职业的艺术化生产。其次,武术的技击性本质,决定了武术文化的实用性,这是受到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的“实践(用)理性”[24]所决定的。故此,武术是保存、保养和体认生命的学问[29]。因而,武术是一种以保存生命为前提基础,以“武技”为手段参与社会生产,并最终实现个体“生物性”与“社会性”的双重延续为旨趣的实用性生产之“术”。

值得指出的是,近代以来中西体育文化的交流与交锋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对传统武术文化本质的底层认知。原因在于,激烈的社会变迁解构了传统武术与农业社会结构的固有稳定联结。武术不得不在现代社会中拓展其新的文化生存空间。一方面,传统武术与现代体育的相似性致使武术以“体育下位概念”[30]的方式进入学校教育行列,此无疑是“师徒传承”文化空间的失守。另一方面,传统武术也以现代体育为模板开启了自身的现代性形态转变的尝试。现代武术(散打、竞赛套路)应运而生,而现代武术的出现更加遮蔽了传统武术实用性之“术”的文化本质。诚然,传统武术文化形态现代性的尝试无疑是对现代社会的适应,并且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如在促进学校武术蓬勃发展的同时,也使得武术在国际体育竞赛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但这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实用性之“术”的文化本质,并且遮蔽了世人对武术文化本源的根植性认知,直接体现为现代社会对传统武术认知“断裂”。显然,唯有在秉承传统武术文化本质的“生产性”基础上,重构传统武术与现代工业文明社会结构间的有效生产联结才是传统武术的未来发展路径。如拓展传统武术除教育形式之外的社会生产性空间——武术表演业、武术赛事产业、武术健身产业、武术社会治理模式、武术文娱产业等,借以强化传统武术与现代社会结构间的联结强度。

2.2 现代体育文化本质——以“契约”为内核的身体“游戏”

对他者文化本质的厘定,亦是廓清自身文化本质的有效手段。费孝通先生对中国社会文化(结构)认知是建立在对西方社会(文化)结构的对比基础之上的[31]。此是费孝通先生“格局差序”思想对认知传统武术文化本质的直接启示。故此,将传统武术与现代体育纳入统一研究视野,并遵循“比较体育”[32]的研究范式做法,无疑是在两者文化本质层面对“差序格局”思想的一种实践性理论推进。

纵观现代体育的形成和发展逻辑,源于古希腊,穿越中世纪,并经过文艺复兴时期思想“淬火”,并最终被工业社会定格的现代体育,呈现出了以“契约规则”[33]精神为准则的游戏性本质。英国议会精神向体育领域的渗透不仅强化了现代体育对“契约规则”的依赖性,也开启了西方现代体育的文明进程[34]。原因在于,“残暴”的竞技已不再与工业文明之后的人们心理与视觉追寻相适应,“游戏”文化本质中的规则约束则可以顺利实现对野蛮竞技的仿真与模拟[35]。如英国贵族就通过在猎狐过程中建立规则,有效地推动了本土传统体育向有规则的现代体育的迈进[36]。规则与契约的建立对体育文化的意义是具有决定性的,《古代法》作者梅因教授就以契约在社会中范围的大小来最终判定“近日社会与历代社会之间的区别”[37]。在体育中同样的规则性契约的存在契合人类灵魂对超越、突出和胜利的内在需求[38]。这便打破了身体竞技中权利对竞赛结果的不对等性干预,也从而推进了现代体育“从仪式走向记录”[39]的现代性游戏本质的转变。现代体育的游戏性本质也剥离了其参与社会实践活动中的“生产性”。这也是为何奥林匹克运动中的“业余原则”能够保持如此长时间的原因。由此可见,现代体育的这种被视为“游戏性的身体”[40]文化存在形式是建立在对契约规则遵守的基础之上的。换言之,契约规则坚守住了现代体育文化的游戏性本质,而游戏性本质又塑造了现代体育的独立性文化形态,使得现代体育脱离了对其他诸如宗教、军事、艺术等文化形式的附庸。显然,建立在游戏本质基础之上的现代西方体育并不是以谋求类似于传统武术之于维持个体生存为要义的文化存在形式,其文化终极旨趣在于游戏本质追求下“最好地发挥人类精神和体能潜能”[41]。故而,现代体育是“非实用性”[42]的文化,这也是传统武术与现代体育的本质差异。

2.3 “锚定”传统武术现代发展的基石——“术非游戏”

对文化本质的深层认知无疑会对其未来走向具有重要的“锚定”作用。费孝通先生“文化自觉”思想的底层逻辑便建立在对自身文化来历(本质)的深度认知基础之上。从文化本质而言,西方现代体育是以“契约”为内核的身体性“游戏”,而传统体育则是以“己”为中心的实用性生存之“术”。“术”与“游戏”的区别决定了两者间的本质性差异。显然,传统武术在与农耕文明的社会结构互动中始终保持着“生产性”文化特征,故而传统武术文化中衍生出了以“谋生”为目标的职业群体,这也使得传统武术并未呈现出彻底脱离军事、医学、艺术、教育等文化的束缚,并衍生出“独立文化形态”[43]存在样式。

传统武术作为一种由中华民族传统社会土壤孕育出的以偏重维系个体生存为终极旨趣的文化样态,其本质是以维系个体的生存为目标的农业社会产物。而现代体育则是在工业文明语境下以“人的自然化”[44]来对抗文明重负的工业性产物。从时间维度而言,传统武术经历工业文明洗礼的时间是短暂的,而现代体育则是由现代工业文明所直接孕育的。故而,以两者中任何一者的道路来决定另一者的发展道路都是不尽合理的。文化本质的不同,已经从根本上否定两者之间的从属关系,以“术”致“游戏”会丧失传统武术的文化本真,埋没技击的实用性会最终导致传统武术发展的根植动力丧失。与其以体育的属性限定实用性本质之“术”的无用尝试,不如从根本上找寻传统实用之“术”在当代工业社会中的文化“再生产”空间。值得指出的是,传统武术的实用性必然是其适应当代社会的基础性前提,冷兵器时代的结束并不意味着传统武术的生产性完全丧失。传统武术中的保健、强身、防卫等具体功能在当代亦有广阔的文化再生产空间。

3 费孝通“文化自觉”思想下的传统武术文化归宿探寻

“文化自觉”是费孝通针对中华文化发展所提出的最终解决方案。而从传统武术的生存空间来看,已由费孝通先生早期从事社会调查研究中的起点农耕“村落”变迁为后期调研工作中的基本单位城镇“社区”。传统武术面临现代化发展,必然要从农业文明社会结构中“解构”出来,并迫切地实现与现代城市社会结构的关系“重构”,而在此之前的首要关键前提是要实现传统武术文化自身内部要素关系的现代性调适。

3.1 传统武术与农业文明社会结构关系“解构”的必然性

从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传统武术也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文化”[45]。换言之,传统武术必然紧紧地镶嵌于农耕文化的社会结构之中。而农耕社会结构的崩塌使得传统武术丧失了原有的文化生存空间。维系农耕文明社会结构的最小单位——村落的逐渐退隐,极大地挤压了传统武术的生存场域。换言之,现代社会中既有的村落中的社会生产关系也已经发生了剧烈变迁,传统武术在传统村落的固有地位和作用丧失,这也是传统武术在民间走向迅速衰落的原因。

从历史来看,先秦及汉代之前的“士人阶层”尚有在社会结构中的稳定生存空间,而武术得益于“武士”抑或“侠”的阶层存在,这使得武术占据了一定的除民间之外的社会生存空间[46]。而后始于隋唐的科举制度延续至清末,也在一定程度上以“武举”制度保留着武术在相对上层社会阶层中的一丝空隙。显然,“侠以武犯禁”的政治擔忧,始终羁绊着主流文化对武术的接纳,传统武术的生存空间不得不下探至民间。及至宋明之后,外族的不断入侵,激发了社会底层民众以武实现社会政治参与的热情。随着内家拳的出现,武术拳种与门派呈现出井喷式的发展,而拳种抑或门派的创立的前提多是在从事农业生产之余的“副产品”。如武术拳种里程牌式意义的太极拳,其起源就是在农耕之余的文化创造——陈氏始祖陈卜在耕读之余,以阴阳开合运转周身,教子孙以消化饮食之法[20]。宋代之后,民间武术与教门结社的联系更加紧密,统治者虽严禁秘密结社,但对民间的武术习传则采取了较为宽容的态度[47]。及至清末,各地出了大量的聚集广大农民和手工业者的操练团体,形成了“训练有方,无事则负耒力田,闻警则操戈御侮”的民间习武景象[48]。民国之前,传统武术的传播中心也尚未转移至城市,呈现出以“一地一族”的形式维系着在民间村落传播的地域家族性特征。整体而言,古代上层社会对传统武术的政治担忧,迫使传统武术的生存空间根植于农耕文明的最基本群体单位——宗族村落,并承担了发挥一定的参与基层社会治理的文化功能。

传统武术深深地镶嵌于自给自足、遵守时律、低地域流动性、以宗族血缘关系为纽带等为特征的传统农业社会结构之中。而城镇化背景下的农村聚居社会结构已发生剧烈变迁,传统武术亟需建立与现代社会结构相适应的文化互动模式,即完成与传统农业社会结构的关系解构,建立新型的社会结构相适应的新型互动关系。

3.2 传统武术与工业文明社会结构关系“重构”的迫切性

费孝通先生“文化自觉”的要义在于深层把握文化本质的基础上实现文化与当代社会结构的关系调适。故而,对传统武术文化而言,实现传统武术与当代中国社会结构的关系重构首先要把握传统武术文化的本质,此为实现传统武术文化“自我决定权”的关键。在认清传统武术文化本质——实用性之“术”的基础上,如何实现传统武术与当代社会结构的良性互动,则成为探析传统武术实现文化自觉的核心切入点。

首先,寻求传统武术实用性在当代社会中的生产空间,无疑是传统武术在当代社会实现生存的根本。历史经验证明,任何事物要发扬光大,就得根据实践不断改进[49]。而面对文化的实践性改进,应坚守“文化自觉”思想下的文化本质。对传统武术文化而言,其文化本质是实用性的生产之“术”,即应以此为导向,拓展传统武术在现代社会中生产功效的文化生存空间。纵然,冷兵器时代的终结,致使传统武术“技击”内核的生产性功效降低,导致社会结构中诸多武术职业的消亡。但与此同时,旧社会生产职业的消亡,往往会造就新一批的职业群体。就如人工智能的出现,固然会使一批职业消亡,但同时也会衍生出更为丰富的职业群体。就具体路径而言,有赖于传统武术与医学、艺术、健身、防卫等文化形式的交互,以健康养生、防卫健身、文娱表演、文化传承等具体功能的新社会生产职业面临广阔的孕育空间。

其次,准确把握武术文化本质的实用性之“术”的生产性,将其镶嵌于社会文化与经济生产生活的实践之中,以切实参与到当代社会结构的重建历程之中,这无疑是传统武术实现现代性生存方面的必由之路。显然,当前在继承和发扬传统武术文化过程中存在明显“窄化”其实践生产性之嫌。如以体育游戏本质的“非生产性”为指导,过分强调传统武术的体育性,则会使传统武术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割裂加剧,最终不利于传统武术与当代社会结构的深层互动。值得指出的是,秉持传统武术的实践性本质,并非过度强调传统武术的“技击”性功用,也非假借传统武术之名以博取名利;而应是在继承传统武术思想与技法的基础上,拓展传统武术对个体“重视生命”[50]的健康价值,以切实推动“健康中国”的国家战略,拓展传统武术“修身善群”[51]的社会价值,推动城镇社区的社区治理。

3.3 传统武术内部要素各关系间相互调适的前提性

从传统武术的外部生存环境来看,“封闭的宗族礼法社会生存基础已被摧毁”[52],故而需要建立与当代社会结构之间的新型互动关系。而从传统武术文化的内部环境而言,则亟需调适文化内部要素之间的新型关系,以延续在新社会环境中的文化再生产。从人的社会性角度而言,传统武术文化要素可借助三对基本的关系予以直观呈现——人与自然的天人关系、人与人的自我关系、人与他者的社会关系。

首先,传统武术文化中的天人关系的调适应注重人与自然之间的“能量”交互的稳定性。农业社会结构中,人与自然的能量交互以生产劳动为主要手段,农时的节律性与生产劳动的长期性,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人与自然的能量交互。此在较大程度上缓冲了“人的自然化”冲动本能,而现代社会的脑力性生产环境,弱化了人与自然的能量交互平衡,并造成现代人与自然能量交互失衡,导致“文明病”与“肌肉饥饿”的普遍性。由此可见,深度挖掘传统武术文化在天人和谐实践中的理论与方法,可在较大程度上实现对西方体育文化一味征服自然的异化发展倾向的弥补与拯救。

其次,在人与自我的关系调适方面,强化对生命养护的传统,激发传统武术文化的现代性活力。传统武术文化在处理个人与自我关系方面,最大的优势在于对自身生命的养护,由此可延伸出医学、保健、心理学、伦理学角度的文化价值与优势。深度挖掘重视生命的文化传统,整合其理论的系统性,实现对当代人生命的养护,是拓展传统武术文化当代实用性空间的关键切入点。

再次,提升传统武术文化中人与人的关系处理的包容性。传统武术文化的延续关键在于传承,传承方式的包容性与有效性是文化传承的关键。师徒传承有封闭性的一面,打造更为多元性的传承方式,如构建综合师徒传承、社区传承、学校传承等形式的多元方式就显得尤为重要。另外,应着力打造传统武术文化社区文化生存空间。传统武术的文化空间有赖于民间,而社区则构成了当代社会民间的地域性实体,构建传统武术文化的社区开展模式,探索传统武术参与当代社区治理具体路径等,构成传统武术文化当代生存的核心议题。

4 结 语

纵观民族传统体育学的学科理论发展,亟需从社会学、文化学、人类学中汲取用以支撑本学科发展并破解自身发展问题的上游理论支撑。将费孝通先生在中华文化现代化转型议题层面的核心思想应用于传统武术发展的理论探索与实践,不仅是对社会学、文化学理论研究空间的拓展,亦是推进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学科理论发展的必由之路。本文仅从浅表层面建立了以费孝通文化思想审视传统武术文化的粗略理论分析框架,运用费孝通先生文化思想探索传统武术现代转型的具体实践路径是后续研究的努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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