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子
读刘庆邦先生的《细节之美》。喜欢如临美筵,忍不住一口气饕餮下去。读了一会儿觉得饿了,抬眼看,时钟已至中午,弄点什么吃吧。
弄点什么吃呢? 冰箱里有一碗昨天剩的排骨汤。干脆,拨拉一碗疙瘩汤吃。我这人在吃饭问题上从不愿花费时间,拨拉疙瘩汤既简单又好吃,再说,抓紧填饱肚子还得接着读书呢。
取出一个玻璃钵,倒进一些白面。咦?怎么才能把面粉拨拉成面疙瘩? 刘庆邦说,细节首先是从记忆中来的,因为写小说是一种回忆状态, 要调动我们的记忆。我们有了一定的经历、一定的阅历,有了很多的记忆, 然后我们才会有可回忆的。应该说,记忆力对一个作家来说非常非常重要,如果我们没有记忆力,没有什么可回忆的,小说就不能进行。
到底是小说名家,说得这么好。这时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常给我们拨拉疙瘩汤吃,但那时没有白面,就是玉米面也没现在的好。我记忆中的画面是:母亲先在锅里倒上一点点油,用葱花爆锅,当葱油爆出香味时再加水,水沸腾后把拨拉好的面疙瘩撒进汤里, 再撒些萝卜缨之类的干菜,这样连菜加饭都有了。在那个困难的年代里,这就算我们的美食了。我们几个孩子围在桌前,一人捧一只大碗,呼噜呼噜吃得那个香啊。到现在,我还记得弟弟喝疙瘩汤的动静特别大。他属猪,我便用眼神使劲乜斜他,意思是你吃饭动静咋那么像猪呢? 尽管那时家里穷得没好吃没好穿,可我还是穷讲究,依然注重吃饭的细节,不让这个细节太粗鄙、太难看。
我回忆起母亲拨拉疙瘩汤的全部细节,却把最重要的细节忘了:如何将干面粉变成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面疙瘩?
当然得加水。先用筷子将面粉一点点拨成颗粒状, 再晃动钵体使其上下翻滚,似滚雪球一样由小变大。可就在这个细节上我失败了,也许水加多了,也许不该用热水。反正面粉没变成我所期待的面疙瘩,倒成了一块黏糊糊的面团子。于是,我又拿来一个小盆,把面团在小盆里用手搋成一个大团, 再将大团分成若干个小团,再用手指逐一地捏成面疙瘩———就是费点时间而已。但我不能把面疙瘩捏成一般大,不能捏得太圆,也不能捏得太扁,要大小不一、错落有致才好。这样才能无限接近母亲拨出来的面疙瘩, 才不显得那么假。假的东西做出来估计也不会好吃。所以我要无限接近原始的、用钵体摇晃出来的那种面疙瘩。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无限接近疙瘩汤的味道,真正解一回馋。
但是这样一来,我制作面疙瘩的速度就慢下来了,也就有了时间胡思乱想。
我想起刚读过的短篇小说《睡莲失眠》,作者叫黄咏梅,是位女性作家。小说的主人公叫许戈,因对面楼的阳台上夜里点着一盏落地灯,雪亮的灯光让她睡不着觉,便去找物业投诉。而对面邻居为什么要在阳台上点一盏落地灯呢?因老公刚刚不幸身亡,一个人晚上害怕,就把落地灯搬在阳台上为自己壮胆。就这样一件每个人都可能遇见的平常事,却被黄咏梅引出了婚姻、家庭、出轨、跳楼等一系列男女情事,以那些微妙的细节引着你走入一个女人的精神世界,令人欲罢而不能。作品的深意在结尾处那朵失眠的睡莲上:“只是捂着一些孤独的秘密, 等到想好之后,它会再张开。”但现实生活是,张开之后,离它的枯萎也就不远了。作品中每个细节都凝聚着作家超凡的想象和奇崛的构思,这些细节从哪里来? 当然从作家的阅历中来,但也可能是看来或听来的。我也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哪怕你犯过一个让你一生懊悔不已的错误,哪怕这个错误不可原谅,它也会成为你的写作资源,只是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用得上罢了。
又想起王安忆的小说《长恨歌》,太细节化了。夸张点说,一个细节能让你看上一天。所以有人大呼王安忆的小说看不得。我承认,一个不喜欢细节的人当然是无法喜欢用细节支撑起来的作品的。但我喜欢,尽管每天都在阅稿,可我还是喜欢那些精致细腻的文字,不太接受遇到弄不明白的事绕道走。你看《红楼梦》那么大的鸿篇巨制,有一个细节是绕着走的吗? 没有,都是仔仔细细不厌其烦,即连一个小物件、一样小点心都描述得像在你眼前一样, 读到时不会觉得那是虚幻的妄想,而是我们祖上过的日子。最近又读了一遍刘震云的《一地鸡毛》,还是一口气读完。平平常常的一段生活, 平平常常的几个人,之所以变成了优秀作品,完全是靠细节取胜。有的作品靠题材,有的作品靠时代机遇,但好题材毕竟少,而靠时代机遇就更难了吧。大多数作品还是得靠细节,不同于别人的只属于你自己的细节。
不光有细节,还得有细节之美。刘庆邦先生说:
首先我认为小说是一种美学现象,或者说小说是一种以词表意的美术。这就是说,我们写小说是一种发现美、表现美的过程。它整个过程都是审美的过程。这就要求我们作家保持一种审美的态度,好比我们出门旅游,哪里美就往哪里走。
哪里美就往哪里走。说得太恰当了。比如我今天做的疙瘩汤,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面食了,可我老家的饭馆不叫疙瘩汤。叫什么呢? 叫珍珠翡翠汤。当然你若说疙瘩汤服务生也明白,但菜单上写的是珍珠翡翠汤。汤是用洁白的瓷钵盛的,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面疙瘩闪着油亮亮的光泽,用珍珠比喻正恰好。翡翠呢,原来是汤上面漂浮的晶莹翠绿的菜叶。
中国很多传统美食都是被名人叫出来的,其中苏东坡大概算第一位,仅以他名字命名的就有六道菜一种饼。这六道菜我都吃过,最喜欢的是东坡肉,还是在苏东坡任职的杭州号称最正宗的老店吃的。2010年我去海南时,专门去儋州寻找东坡饼,但吃过之后大失所望,还没有临江早市上的糖酥饼好吃。但我不能怪东坡先生,这道饼不是他研制的。他只是被贬在儋州时,应开饼铺的老妇之求题了那首脍炙人口的七绝。七绝当然好,饼好不好吃就另当别论了。我就想,这疙瘩汤若是有苏东坡这般的大文豪题首诗,也许早就蜚声遐迩了。可惜在苏东坡创立那些美食时,我的老家长白山区还是一块尚未开化的蛮荒,所以像疙瘩汤这等山野小吃也只能是名不见经传了。
面疙瘩制作了半小时,尽管耗费了时间,却收获了一些思考,而写作是离不开思考的。细节,其实就是一个个的现场。比如今天我做疙瘩汤,我如果只说“读书没读完有些饿了,我做了一碗疙瘩汤吃”,这么写是没有现场感的。但如果接下来我把疙瘩汤的香味写出来, 把读者写馋了,也想跟我吃疙瘩汤了, 这就写出了现场感。为什么要写现场感呢?为的是把读者带进你的文字中来, 和你一起品尝文学的美味,品尝生活的甜酸苦辣。当然,刘庆邦先生说的是小说,但我觉得写散文,特别是叙事散文,同样需要丰富细节。
面疙瘩终于捏完。把锅烧热,倒上色拉油(别用豆油,豆油色黄,且有豆腥味),油热后撒进葱姜丝爆锅, 爆出香味后添水,水沸腾时把面疙瘩撒进去,用勺轻搅以防粘锅, 逐一加入事先焯好的小油菜、胡萝卜丝、黑木耳片,着以颜色,最后点入微量的胡椒汁和少许香油,出锅时一定要盛在白色的器皿里。一碗又香又美的疙瘩汤摆在你面前,吃得人满头大汗、心满意足,吃完这碗还想吃下一碗。
都说细节决定事业的成败,细节当然也决定疙瘩汤的成败,或许也决定作品的成败。没有细节或细节失真、欠丰富,哪来的好作品呢?
吃完疙瘩汤,接着读《细节之美》。我特别欣赏刘庆邦先生的观点,就是把细节心灵化、诗意化。写作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丰富作者的内心和修为,而诗意的境界是最美的修为。小说能够诗意化了,我觉得非常非常好。
还是用这碗疙瘩汤作比吧,如果我可以把它与文学作品联系起来,与对母亲的回忆联系起来,與自己的一些生活体验联系起来,这恐怕就是诗意化了。如果你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读者能够借作品产生共鸣,那就是心灵化了。
说起心灵化,我首先想到的作家就是海明威。我喜欢海明威,喜欢他的《老人与海》。这部作品只写了一个渔夫与一条大鱼搏斗的故事,何以历经半个多世纪而声誉不衰?这是因为它所提供给我们的精神引领远远超出作品甚至文学本身,是一部使心灵化的代表性作品———我绝对不会被打败,但可以接受我被毁灭! 也可以进一步说, 我们可以接受生活的悲剧性,但绝不接受生活的荒谬……
海明威的伟大,在于他启示了一代又一代在精神世界里踟蹰的人们。就像作家王开岭所说的那样:即使在一个糟糕透顶的时代, 一个心境被严重干扰的时代,我们在抵抗阴暗和障碍之余,在深深的疲惫和消极之后, 仍应为自己积攒下一些美好、明净的生命时日,以不致辜负一生。
我想,这该是许多人共同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