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大院的冬天应该是这样的: 茶水炉前笑语声喧,路灯底下孩童嬉闹,打水的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团团白气拼命地往外冒着,毫无章法地蔓延开来,有人经过就像瞬间坠入仙界,如云似雾,堪比影视特效。
茶水炉前故事多。烧锅炉的孙奶奶后来和我们家住邻居, 她和我奶奶当年都是学校家属工,在小饭店里卖早点。她长年患腰腿疼病,每次见她都是双手背在身后,两腿一抬一落, 原地踱步, 腰部仰靠在锅炉旁,似乎这样能舒服一些。晚饭过后,陆续有人过来打热水,进门走两步,随手将卷毛的水票扔到铁盒子里, 空中留下一个彩虹般的弧形,然后转身上前扭开热水龙头,伴着“嗞嗞嗞”往外滋热气的声响,“哗哗哗”,很快一暖壶就接满了。天越冷,里面的热气越大,这热气不只是热气,还有人们拉呱说话哈出的白气。茶水炉里面积并不大,只容五六个人,但经常满座,这些人是专程进来蹭暖的,天冷没处去,挤进去站着也心甘情愿。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也有妇女带着孩子,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聊得热火朝天,越聊越热乎,从过冬储存的白菜萝卜大葱,到电视剧里引人入胜的情节, 再到大院里的红白喜事……安静下来, 老人逗逗孩子也是蛮有趣的。下雪的时候,晚上我跟着母亲常去茶水炉。我身穿花布棉袄, 脚蹬大棉鞋,头戴兔子耳朵的毛线帽子,进去站上一小会儿,浑身就暖和过来了。趁大人闲聊空当,我跑到大院门外的百货商亭,汽灯照得道路两旁灯火通明, 我从口袋里掏出带着体温的两毛钱,买两块泡泡糖,或两根果丹皮,回来边吧唧嘴边听他们说话。
人们打热水都会自觉投放水票, 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傻伍子。他国字脸,高个头儿,在家排行老五,由于精神异常,有些痴呆,所以被人们称为“傻伍子”。他的标志性动作是捡烟头、吐人和画圈。大多时候他被关在家里,一旦偷着跑出来,见人便吐唾沫,小孩碰见他大喊一声“傻伍子来了”,接着撒丫子就拼命往家里跑, 跑得慢了就会被他的唾沫不幸“射中”。他喜欢捏着粉笔头蹲在地上画圈, 上衣口袋里塞满从教学楼前捡来的粉笔头, 画圈仿佛他自带的标记,走到哪里画到哪里,大院的地上、黑板报旁边、楼道走廊里、幼儿园门口,连筒子楼公共厕所墙上也有他的痕迹。他画的圈圈特别圓,很多人都说,他画的比圆规画的还要规范。我一度觉得他大脑沟回结构特异。他还会写阿拉伯数字,堪比学校老师的黑板书。有的孩子不好好学习,大人就会拎出来训斥:“看你爬叉的字, 还不如人家傻伍子! ”他在家负责倒垃圾和打热水,打热水拎着四个暖瓶, 孙奶奶远远地望见他扑踏扑踏走来,像教育自家孩子似的,用一口胶东话说道:“小伍子,听见了吗?不许吐人,再吐就不卖给你热水了!”他嘿嘿一笑,脸颊露出两个小酒窝,操着纯正的北京话,字正腔圆地说:“我知道了。”然而,打热水时他经常钻空子,故意少放水票。有一次,他打完热水出来, 被在外面铲煤炭的孙奶奶满脸怒气地拦住:“小伍子,你伸开右手,让我看看! ”他嘿嘿笑个不停,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待他缓缓伸开手掌,两张水票现出原形。孙奶奶瞪着眼睛,气不打一处来:“盯你好几回了,你小子倒是不傻,两张水票打四暖瓶水,还让我怎么营生? ”他依旧嘿嘿傻笑个不停, 字正腔圆地说:“我错了,奶奶! 我错了,奶奶! ”说罢,拎着暖壶扑踏扑踏走开去,还没走出两步,冲着迎面过来的人探出脑袋吐唾沫。
听父亲说, 最早时爷爷家跟他家住过上下楼邻居。他们一家从北京搬过来,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大学教授,从事俄语翻译工作,“文革”期间被人举报是特务,家里藏有电台,关起来批斗过。冬天爷爷打烟囱时,从烟囱里意外掏出了很多黄金首饰, 据说就是他们家藏起来的。傻伍子从搬来时就精神异常,左邻右舍都从没过问过,听说是从前情感方面受过打击。五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从外面回来听说他被送到养老公寓,没过多久就因病去世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眼前立马浮现出胖胖身体的他,拎着四个暖瓶扑踏扑踏去打热水的情景, 好像这件事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比起家属大院里的茶水炉, 对过学校的锅炉房大了两三倍。可以说,锅炉房是学校后勤运转的心脏,一旦停摆,整个校园就将失去正常秩序。顺着食堂拐过弯,紧挨着的红房子便是锅炉房。锅炉房东面是公共澡堂,澡堂旁边设有学校自营的理发店。烧锅炉的临时工换了一茬又一茬,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老刘和小陈。烧锅炉这活儿,添炭扒灰,烟熏火烤,整天一身脏,灰头土脸的,工资也很低,但是,对从农村进城的打工者来说, 能在城市的大学里谋得这样一份差事,养家糊口也是不错的。小陈中等个头,皮肤黝黑,双手关节粗大,缠满胶布。他是楼上邻居王爷爷的老乡,滨州惠民人,从勤杂工、水暖工到烧锅炉,干了个遍。他的黑,不是一般的黑,就像井下作业的矿工,除了张开嘴时的白牙和眼白,其他地方都黑,叫人感觉有几分可笑。“当时觉得他脑子活泛,就把他介绍来了。”王爷爷说。的确,小陈善于察言观色,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干得罪人的事,几年后站稳脚跟,把媳妇和两个孩子都弄到城里来了。孩子们上学,媳妇在学校对过开饭店, 他下班后过去打打下手, 也能从学校里拉点客源, 虽说苦点累点,但毕竟能多赚些钱。几年之后,他就混成了小头头,慢慢地也有了自己的房子,算是在城里扎下了根。有人背后说起他,烧锅炉也能烧出名堂来, 不过是黑黢黢的锅炉房里自己闯出来的一片天地: 每天守在锅炉旁,就像守着一炉子的难言之隐,添炭扒灰,拉炭倒灰,长时间重复相同的动作,手掌磨出厚茧,夏天流臭汗、长痱子,冬天穿单衣也热得不行, 在四季轮回中站成煤黑一样的存在,脏了自己,暖了别人。
锅炉房里轰隆隆的声响, 并没有影响到旁边澡堂里的人们。大人洗完澡,再把孩子逮过来, 从头到脚仔细洗一遍, 打遍香皂,冲洗干净,速战速决。有的孩子不愿洗头,用毛巾蒙住眼睛也无济于事,哭得嗷嗷的,震彻整个澡堂。赶上周末澡堂人多,母亲怕我晕堂子,会强制先给我洗好,穿上衣服把我送到门外,她再回去洗。出了澡堂就是理发店,父亲在那里等候已久。他一下把我举到长长的连椅上, 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瓶装的郁美净,拧开粉色的盖子,伸出粗笨的手指, 像点穴似的给我抹脸蛋儿、鼻翼、额头,再顺势抹抹手背,让我自己搓匀,再用带来的新毛巾为我一遍遍打头发。我感到头发竖立起来,飞一般上下运动,只听见“唰唰唰”的声响。伴随父亲双臂拉伸毛巾飞快抽打头发, 洗发水和雪花膏杂糅的香味瞬间在空气中蔓延开来,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温馨的、芬芳的,好想闭上眼睛,就这样无忧无虑进入梦乡。有一段时间, 我迷上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当岁月流逝, 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时,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舍, 让往事历历在目。”这段话让我热泪盈眶,我痴缠地认为,普鲁斯特来过我生活过的大院。
待头发八成干,我坐在连椅上,脸蛋儿通红,就像熟透了的苹果。此时,父亲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两个橘子递给我。我口渴难耐, 顾不上周围很多熟悉的长辈大都还在等候理发的,双手扭动掰开,大瓣大瓣吃起橘子, 那是最惬意的时光。头发干透后,我戴上兔子耳朵的毛线帽子,穿上那件背后带有大口袋的羽绒服。父亲骑自行车驮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耳畔传来学校广播站播放的老狼歌曲:“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啦啦啦……”迎着瑟瑟冷风,音乐碾过心头,明媚,又令人迷惘。
二十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我不禁热泪长流:那个用毛巾为我打干头发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的生活发生倾斜,从此处于失重状态。唯一略感安慰的是,公共澡堂还在,锅炉房还在。多少个午后,我漫无目的,一次又一次造访那里,循着澡堂的气味, 沿着被黑烟熏染的那堵饱经沧桑的墙,探寻童年的蛛丝马迹。昔日的老理发店已经不在, 那些老师傅们先后离世,今年夏天给我理发的宋爷爷也病逝了。澡堂變得异常安静,学生结伴端着脸盆,趿着拖鞋,刷卡进入。澡堂内部,两间大屋早已被改造成独立隔间, 插入学生卡或职工卡,水龙头自动出水,不再是以前脚踩踏板的老式操作。这种自助式出水完全智能化,同时也让互相搓背成为过去时。我就曾听说,有粗心的同学刚打上洗发水,意外发现卡里没钱了, 站在原地一脸傻笑。澡堂门口, 五岁小女孩一身粉色装扮, 像极了公主,跪在软垫上与小姐姐做游戏,她是承包澡堂的老板的小女儿,从浙江台州过来;旁边理发店里,理发的阿姨,正在给一个男生剪发,墙上的那面大镜子,映照着在发梢之间来回行走的剪刀的影子, 打望芸芸众生的斑斓世界……这一切静得出奇,剪刀“咔嚓”的声音,落叶坠地的声音,手机支付的声音,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令我越发感到彷徨,内心有种力量在疯狂冲撞,一度要冲破喉咙发出声音来。
回不去了。我迷失在当下的迷宫里。与其说我弄丢了时间,不如说我弄丢了记忆。这种记忆不是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 也不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而是普鲁斯特的嗅觉:
我们记忆最精华的部分保存在我们的外在世界,在雨日潮湿的空气里,在幽闭空间的气味里,在刚生起火的壁炉的芬芳里,也就是说,在每一个地方,只要我们的理智视为无用而加以摒弃的事物又重新被发现后,那是过去岁月最后的保留地,是它的精辟,在我们的眼泪流干以后,又让我们重新潸然泪下。
原来, 使我重新潸然泪下的是那不灭的炉火,和炉膛里依然燃烧的希望。尽管现在全部改成了清洁能源, 再也见不到大烟囱“咕嘟咕嘟”往外冒黑烟,周围环境也大有改善,我却陡然变得不再适应,甚至无所适从,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隔阂。冬天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变得萧瑟、单薄,就像拙劣的画家潦草画出的素描, 有种塑料性的假,呆滞,刻板,没了生气。
人到中年,我突然省悟:过日子,是过以前,而不是过现在。“以前”,是记忆的富矿,挖掘不尽,但是每次只能开采一点,有人浅尝辄止,有人无止无休。我应该是后者之一吧。我属于过去,属于那一炉冬天,属于萦绕在学校澡堂空气里洗发水和雪花膏杂糅的那股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