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丽
夏季的傍晚七点左右,天光还是亮的。原定的探访计划顺利完成, 脚上穿的鞋子合适,湿润的水汽让人心情愉悦,和同伴一商量,我们便沿着河流慢跑起来。没有目的地,没有具体的时间限制,就是想跑一跑。微风摇曳着两岸的芳草, 将水汽和夏虫清脆的吟唱传递过来,一切都喻示着:这是一个美好的夏夜。
“看!”同伴突然停住了脚步,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用手指着远处的天空。
正是白天和黑夜交接的神圣时刻,在东方的天空, 我看见无数的鸟儿朝着蒲河岸边一座小岛的方向飞来。它们的个头和喜鹊差不多,看不清楚羽毛到底是深棕色、灰黑色还是纯黑色, 就像无数身穿深色礼服的士兵迎接某种神奇的检阅一样, 天地变成了演兵场,勇士们的翅膀竭力张开,像一架架飞机从空中飞过。翅膀拍打出的声音,掩盖了大地上其他的聲响。那一瞬,时间凝固下来, 所有的高光都投给了飞行的健儿们。那样的规模已经让人感叹,接下来的情况更令人吃惊:几分钟过去了,十几分钟过去了, 东方的鸟儿依旧源源不断地朝着西方的小岛飞来。似乎有某种神奇的力量指挥着空中部队,让它们目标明确,飞行节奏忙而不乱。偶尔队伍变得稀松一些,让人以为飞行接近尾声了,但不久,后续者又紧跟着出现了。好像在东方某个地方,有一个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鸟类王国, 正在向此地移民。
鸟类归巢乃至迁徙的身影我们并不陌生,在黄河岸边,每年的春秋两季都能见到北归和南飞的鸟群, 然而像今天规模如此巨大的集体行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它深深地触动了我,一种莫名的兴奋、震撼,乃至一种敬畏充盈了内心。
当飞行的队伍终于全部就位之后,先前僻静的小岛上热闹起来了。数不清的树,落了数不清的鸟, 从树梢到树下的灌木丛都在发出声音, 隔着此岸浓密的垂柳和其他杂七杂八的树木, 喧嚣的声浪一阵胜似一阵,澎湃的浪花冲击着两岸的草木。它们在讨论,在交流,也许在进行一天的总结,也许在批判某个偷懒的同伴,也许在歌唱,在谈情说爱,然而你一句也听不懂。虽说听不懂,但不知为什么,你就是很享受这种聆听的惬意。
这里距离我们的居住地大约十几里,已经是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水面, 偶尔湖水中传来汩汩的声响。不知何时,菖蒲丛中游出一只黑水鸡, 它静静地游弋, 忽东忽西,像个孤独的孩子。对于黑水鸡而言,水就是它们永远的故乡。对于树丛中的那些鸟儿们而言, 蓝天是它们的故乡。太阳出来,它们就追随太阳的脚步外出觅食,直到某一时刻,它们发现太阳即将落山,没有了温暖光线作为依托, 自己即将成为漂泊的游子,于是急忙忙回返。我们先前看到的,就是归途中的一幕。归家的脚步是急切的,疲惫的,然而也是幸福的。蒲河岸边这座不知名的小岛,就是它们夜晚的家园,任何一棵树,都可能成为它们温暖的眠床。天黑下来,它们将这棵树团团围拢,唯恐失去一个温暖的依靠。
我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让自己更接近这座鸟类的天堂, 希望在字里行间窥探这部自然之书的奥秘。
起风了,不是自然界的风声。绕开繁密的柳树丛,转过一个弯,我发现了风声的来源。树丛中的讨论依然在进行,然而,另一部分成员则飞离了树丛, 在河岸上空盘旋起来。这种飞行也许是群体中的年轻人在练兵,也许是出于侦察放哨的需要,又或者仅仅是对于飞翔的热爱, 惯性驱使着它们在短暂的休整之后重新升空。总之,呼的一声,它们飞起来了! 在菖蒲的上空,在芦苇的上空,在无数游鱼和昆虫的上空;在蓝色丝绒的天幕背景下,在月亮和繁星之下,它们开始了自由自在的飞翔。时而围成一个大圈,像浪花翻涌的漩涡,在流水之中做着舞蹈;时而由一个带头,其他的紧紧跟随,那种力争上游的气势, 仿佛让人看到了一场龙舟竞赛。“呼”,漩涡卷过来了,它们快乐地冲天而起;“哗”,它们一阵波浪似的又卷向了远处。
我在岸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良久凝望。
它们是自由的。依托翅膀下的风,然而又不完全依赖风;像那只巨大的鹏鸟一样,等风来,乘风起,不被他人的评价所累,随风而去,找到真正的自我。从《逍遥游》中起飞的那只鹏鸟, 是早期浪漫主义的种子开出的绮丽的花朵。庄子以及无数庄子一般的哲人, 把一个个飞翔的梦深深地植根在后人的心中。无数的人,以它为动力源泉,以它滋养身心,以它修复伤口,继续去面对琐碎平淡的日常。
它们是快乐的。光线是天然的画笔,不仅能描绘万物的形状,还赋予它们以色彩。眼前的光线逐渐变暗,消逝。鸟儿的色彩逐渐模糊,只剩下形状,剩下它们飞行时带动的呼啸风声。那队形一会儿呈心形,一会儿呈椭圆形,有时候全无规则,似乎是没有章法的自由组合。在天幕上活跃着的,似乎就是一群嬉闹的孩子,校门洞开,放学的铃声响起,无数的孩子欢呼着奔跑出来,又雀跃着分散到各个角落。
它们在享受飞翔。那扇动的翅膀,那呼啸的风声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着什么东西。这里远离城区, 村庄的灯火在远方闪烁,近处是潺潺流水和丛丛树林,除了夜间钓鱼的人,除了在田野劳作晚归的人,这里可谓少有人迹。在无人打扰的湿地, 在湖边,万物显露着它的本性。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能够让万物保持它的本性,就是人类的善吧。
在某个无人打扰的角落,有一棵树在,就能进入另外一个世界。鸟儿自由歌唱,声音婉转曲折,不知疲倦。那样的歌唱,你可以安静地聆听一个下午。当树叶渐渐长大,这些弹跳的歌手们完全可以来一场“蒙面歌王”比赛,歌手不必以真面目示人,甚至不必登场, 以便人们能够更加专注地聆听它们的歌声。
春天多么好啊,每天都有花开,每天都有鸟鸣,每天都有太阳的朗照。夏天多么好啊,青草都长起来了,藤蔓伸展,地上的树荫多了。也并非没有灾难和病痛。靠近城区的草地上, 隔一段时间铲草机就要轰鸣一次,植物们面临一场生离死别。然而,它们并没有骇惧即将面临的劫难,你会发现,那些日子里,花朵照样开放,蜂蝶依旧采蜜;日暮时分,果实又膨大了一点,表面的红色又增加了一点。它们过自己的日子,并没有凄凄惨惨哭哭啼啼。生与死,快乐与忧伤,可以惊天动地,也可以悄无声息。看似不起眼的一棵树, 它遵守时令的安排, 生根发芽,长叶开花,飞散出一蓬蓬的种子。生命投资豪奢,不计成本。生命的脚步则一步一步,走得踏踏实实、铿锵有力。
2020年,一场疫情蔓延全球。无数的人被迫居家隔离,以避免病毒的扩散。当人类退守室内时,街道、广场、河流、海洋又暂时交还给了自然。于是,我们看到了先前不曾见到的场景———
3月28日,在巴黎,鸭子离开塞纳河码头,在法国漫画博物馆附近宁静的街道上漫步。这件事發生的前提是,法国总统马克龙3月17日宣布禁止民众在外聚会逗留。
3月31日,大约一百二十只野山羊成群结队,大摇大摆走上空荡荡的街头,享受英国北威尔士小镇的闲适时光。此前不久,一只熊造访了英格兰的托德摩登社区。
4月中旬, 法国马赛卡朗格峡湾国家公园发现了两只鳁鲸。鳁鲸属大洋鲸类,近岸海域不常见,被列入《濒临绝种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
同时,我们还发现:长期未开的汽车长了鸟窝,宿舍长出青草;混浊的河道变得清澈了。
疫情终有一天会过去,灾难终会结束,然而它留给人类的思索却是长久的。
《楞严经》云:“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若进一步追问,就是:宇宙诞生万物,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在这个蓝色星球上,一鸟一鱼,一草一木,它们有没有眼耳鼻舌身的觉知?在“形体”这个躯壳之外,它们有没有“意”? 它们的“意”,又是怎样传达? 当人类的认知还不能深入地去分析和发现的时候, 可不可以替大自然做出决定:去扑杀某种昆虫,去消灭某种植物,去罔顾伦理改变基因排序以创造某个新的物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吗?
在一则采访中, 主持人问嘉宾如何看待生命。嘉宾回答: 你越去研究这个(生命),越会发现自己的渺小。你非常简单,只是一个物种。而且很难说是在进化还是在退化中,只能说是“演化”。至于演化的走向是好还是坏,很难下结论。“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去适应环境,不断去学习。”他这样讲。
——对生命的思索, 原来就是深入研究之后,回过头来反观自己,然后让自己变得更好。
倦鸟投林, 当小岛最终由喧嚣变得安静之后,我们也开始返程,我和同伴都没有再说话。有许多的问题盘桓着,比如我想知道这种鸟的名字,研究一下它们的来历,它们是候鸟还是留鸟?还有,它们是偶尔停留的过客还是打算长久定居于此的居民? 如果长久定居此地, 它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又靠谁来保障? 车窗外,月亮升起来了,银白的月光照耀着一湾安静的湖水, 远山成为一片深沉的剪影,它们沉默无言,却又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