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泽仁
阿布站在方家小卖部的窗口下, 她手里紧攥着一枚五分钱的硬币, 午后烈阳照得她的手心汗津津的, 硬币看上去像从水中打捞起的一样。她提起衣角细致地擦拭硬币,擦拭上面的两串麦穗,她正思想的事情使她的手有些微微发颤, 硬币闪着几点光亮。
从学校方向走来一个人, 他的步伐朝着小卖部,阿布看见便不能再犹豫了,她伸长手将硬币递到窗口上, 想让方家爷爷一看见这枚闪亮的硬币就知道她的目的。窗口没有动静,阿布扭头看那人就快走近了,他有一头浓密卷发,走路的时候,头发跟着他的步子打着节奏, 她认定那样的走路姿势是小学校新来的老师无疑。她这么想着就用力踮了踮脚, 只见方家爷爷靠在藤椅上打瞌睡,货架上摆满了糖块、白酒、罐头和挂面,它们散发着高级食品的香气。
听到那人的脚步声迫近时, 阿布忙唤道:“方家爷爷,收硬币吗? ”方家爷爷睁开眼睛, 看着阿布手中的五分钱硬币时有些茫然。阿布紧接着提示他,可以做飞机轮子的那种!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影子从身后罩住了阿布, 她手中的硬币显得更加明亮了,阿布同时闻到粉笔、红墨水和书本子的气味, 她像一只松鼠般敏捷地逃离小卖部窗口, 逃出了那片极有可能会把全世界的声音都罩住的影子。
阿布飞速跑过卫生院, 呛人的药水味加重了她心中的慌乱, 她一刻也不停地奔跑着,身后是嗖嗖的风声。粮站门左边的苞谷林正在背红缨,微风吹动的时候,像极了一群背着奶娃的年轻母亲正朝着转经楼的方向赶去。阿布为这景象停在了篱笆外,她仰望那片苞谷林, 耳边遂响起一双手快速拨动苞谷叶发出的哗响,伴着粗重的呼吸,一切声音在林深处静止了。一绺红头绳从阿布脸上散落下来, 奶奶慌乱地将它盘在头上,她怀抱着阿布蹲在苞谷下,许久也不动一下, 仿佛要使自己的脚底也长出根须来。阿布饿了,发出了低声哭闹,她的手在奶奶胸前寻找,奶奶就掏出了松软的奶子,把一颗紫葡萄似的奶头送进她的嘴里让她吮吸,她得到短暂安宁,但依然饥饿,狠劲咬了一口那没有生机的奶头,咬出了血。奶奶忍着痛,不发出一声来,眼泪和汗水混合着从脸颊淌下,阿布体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不知什么时候, 阿布睡着了, 直到太阳落山,月亮显露在白岩子山顶,奶奶才背着阿布走出那片苞谷林, 回家给她煮苞谷糊糊吃。
后来,阿布才从村里人的摆谈中得知,那天是阿妈改嫁后第一次回村庄, 她想向奶奶和一直在远地教书的阿爸要回阿布抚养。她在阿布家门口等了一整天,太阳落山时, 才把一大束用塔黄叶包裹的表达思念的龙胆花放进门边的石礁窝里, 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阿布每想起这件事情,心底里就会升起一束暖阳端端地照着阿妈离开的背影, 使她不至于像一只失散的岩羊那般孤独而清冷。阿布还隐隐听到了挂在她腰间的银铃传回来清脆的音乐, 一声声轻叩着阿布小小的、空落落的心。
阿布为这段记忆叹出一口气, 像一只鸟儿忽然从枝头上飞离那样深透。她继续往前就走到了粮站铁门外, 她看见水泥坝子里曝晒着新摘的花椒, 还有用棉线串成串的豆角。卖粮食的女人俄尼在一棵结满黄杏子的树下乘凉,她手托著清瘦的下巴,用细柔的眼神看着坝子里的四姑娘用一把竹耙子翻晒花椒和豆角, 额上的刘海儿自然地卷成了一个个小圈。看见门外有一团影子停落时,四姑娘抬头望了一眼,那双大眼睛清澈而忧伤, 她的样子像是知道了阿布刚才在方家小卖部的行为, 阿布低头迅速走过了粮站的铁门外,走向了磨坊沟。只有走到磨坊沟, 她才是原来的那个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阿布。
磨坊沟的河水在喧响, 长在沟边的红水茶正朝着河水的流向无声漫展。像要掩饰住什么似的, 阿布大声地唱起了从广播里学来的歌儿:我匆匆地走进森林中,森林它一丛丛, 我找不到他的行踪……她走过开满向日葵的自留地,走过伍家的花椒林,她站在了平石板上方。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段路是这么漫长,平日里上学,只像一股风似的来回。她朝公社方向展望, 她没有望到、听到她心里所期待的事情。她踮了踮脚,依然没有望到。
白岩子山顶上的夕阳柔和地照着阿布,她领着自己薄薄的影子离开了平石板,向家走去。在院门口,她就闻到了腊板油煎炒后的香气。家里来客人了?阿布快步朝锅庄门走去,这时,一阵悠扬的叫卖声从平石板方向传来了, 紧接着一阵噼噼噗噗的脚步朝着平石板方向奔去。阿布旋即折回平石板, 村子里的孩子们齐齐地围在平石板边上,中间盘坐着精瘦的货郎。他的左右两侧放着两个竹篼子, 里面用透明的塑料膜包裹着白的、黄的米炮筒,飘着淡淡的米香味,它们一根根齐整地码放着,使穿粗布衣裳的货郎也显出了品位。
有小孩谨慎揭开塑料膜一角, 货郎迅速将它盖上, 并微笑着说:“受潮了就不嘎嘣脆了。”孩子们听到“嘎嘣”一词都学说着嬉笑起来,像响过爆竹后的新年一样热闹。
这时, 一个小孩坚定有力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让开一点! ”
孩子们马上站起身, 为他让出了一条通向货郎的路, 他从裤兜里搜出一毛钱递给货郎, 货郎马上揭开塑料膜取出一根米炮筒递给他。他接过后,张开比米炮筒口还要大的嘴巴, 咔嚓一声咬下一口唰唰地吃起来,米炮筒在他口中很快就融化了,他又去咬下一口来吃, 全然一副旁若无人的态度。几个小一点的孩子仰望着他,嘴巴也跟着他一起张大后又咽下一口口水。
有一个小孩实在忍不住了, 用几乎哀求的声音说:“邵家哥哥,给我一点吧。”
他停止吃米炮筒, 他在思忖那小孩的话,大一点的孩子用眼睛瞪着他,不屑他吃米炮筒时那副傲慢和与他年龄毫不相符的稳重。他从另一头掰下一小块递给那小孩,小孩很快就把米炮筒放进嘴巴里, 虽然还没有咀嚼就已经融化了, 喜悦和满足依旧在那小孩脸上交织着升起。
阿布站在最后面, 她的手里还紧攥着那枚五分钱的硬币, 显然她还没有凑足买米炮筒的一毛钱。昨天傍晚,就是在这平石板上方,她分明听到有人说,有一个国家要制造很多飞机, 同时需要很多硬币来做飞机的轮子,所以硬币现在很值钱。方家的小卖部就在帮这个国家收集硬币, 五分硬币可以换一毛钱纸币。
这时, 阿布身后又响起了一串清脆的脚步声,大家一起回头看去,只见康康提着一块生锈的废铁像一股风一样跑来, 就快接近货郎的时候, 他被自己的飞速扑空在地上,那块铁哐当一声跌在了货郎面前。货郎皱紧眉头看着康康, 替竹篼里的米炮筒向他表示抱歉,接着拾起那块铁,放在秤盘上称起来。秤杆平稳地指向河西与小草坪两端的时候, 他取出了两根米炮筒递给一身灰尘的康康, 康康拍拍手掌里的尘土才郑重地接过米炮筒,一只手握住一根,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喜悦。
孩子们依旧紧密地围着货郎, 阿布把那枚硬币放进了衣兜里。她轻悄悄离开平石板,回到院中,她走向了厨房,灶台还散发着煎炒后的余温, 生铁菜刀就平放在菜板上。阿布一声不响地取下菜刀,拾起一块石子轻轻叩了叩刀背, 听到了康康那块生铁哐当一声后的回音,脸上露出了笑。她走出家门,沿着墙根来到了平石板,围着货郎的孩子们没有丝毫减少, 还多出了几个大人。阿布在等待时机,有那么一瞬,她为自己想吃到米炮筒的渴望感到了羞惭, 天光在慢慢暗淡, 阿布手中的菜刀逐渐明亮了起来。
货郎从孩子们中间站起身, 他是准备离开了。阿布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提着菜刀走到孩子们身后, 踮了踮脚将菜刀举起递向货郎。一只大手从她身后接过菜刀,她同时闻到了粉笔、红墨水和书本的气味,就在她要转身去看的时候, 身后的人递给货郎一毛钱说:“请给这丫头一根米炮筒吧。”货郎很快从塑料膜下取出一根米炮筒递给阿布,阿布接过米炮筒急切地咬下一口,舌尖上就响起了嘁嘁喳喳的消融声, 淡淡的香甜味让阿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 像许多美好的愿望在这一刻全部实现了。
阿布连续吃了半截米炮筒, 才转身去看那人, 他就是那个朝方家小卖部走来的人呀。他俯下身,弯曲右手食指,对准阿布的鼻头轻轻刮擦一下, 阿布就笑出了咯咯的声音。他一手提菜刀一手牵住阿布的手,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