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小溪
弟弟出生后,亲朋好友过来看望。我妈却“遗憾”地说:“生了这个小家伙,要拼命挣钱盖房子娶媳妇,一辈子翻不了身喽。哪比得只有女孩的,想吃吃想穿穿。”当时五六岁的我,敏感地注意到,有两个女儿的李婶瞬间变了脸。
我不明白,明明很多次,我妈指着鼓起的肚子问我:“里面是个弟弟,还是妹妹?”我说是妹妹时,她就不高兴。我听她和我爸嘀咕过很多次,希望是个男孩。可真生了男孩,却表现得云淡风轻,好像多么不情愿似的。
所以,当我认识“虚伪”“心口不一”“假情假意”这些词时,觉得扣在我妈身上真是贴切极了。
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平日买菜,我妈都是在快散集时去买,还专挑小一点的,因为便宜许多。比如说莲藕,小的比大的便宜。偏偏她还会自欺欺人,明明买的是很小的藕,切的时候斜着刀切,说是这样显得片大。冬天的火炉上面烤着干瘪的花生,炉灰下埋着小号的土豆、地瓜,飘出的香味半点儿不打折扣,让人直流口水。家里偶尔买点鱼肉排骨什么的改善生活,几条街的人都知道。
农闲时,大娘大婶们坐在一起闲聊,说的无非是地里的庄稼,养的鸡鸭鹅,还有家里的娃。别人被夸时总要谦虚一下的,我妈识字不多,根本不知“谦虚”两字怎么写。她不用别人夸,自己就把自己夸成一朵花:她养的母鸡能下双黄蛋,公鸡都是公鸡中的战斗机,儿子聪明活泼,女儿美若天仙,连住的那几间旧屋,仿佛也是金不换的洋房。听我妈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过的是神仙日子。在她的筐里,就没有半棵烂菜。
也许得益于我妈全程的饮食搭配,我和弟弟从小很少有个头疼脑热的,个子比同龄人高,学习成绩也都不错。有一次,上二年级的弟弟因为写错了一个字,考了九十九分。我妈数落弟弟粗心大意,弟弟委屈的眼看眼泪要掉下来了。刚好李婶来串门,见弟弟红着眼睛,便问了一句。我妈说:“考了九十九分,在班上排第二名,觉得还能考得更好,我们正在给他宽心呢。”李婶的孩子学习并不好,她的神情很尴尬,估计打我妈的心都有。
我和弟弟飞快对视一眼,都觉得丢人。想起平时和小伙伴们吵架,她们都笑我妈臭美、爱显摆,更是觉得生气。于是,小小的我们有了个愿望——好好读书,考出去,逃离这个家。弟弟更是立下豪言壮语,说将来娶媳妇,一定不娶我妈这样的。
我和弟弟如愿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找了工作。年纪长了许多的老妈脾性不光没改,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显摆的方式还是这么让人恨。
比如我为她买了一个苹果手机,她逢人就炫耀:“闺女要给我买个苹果,我骂了她一顿。苹果咱们村果园里不有的是,还用得着她买?结果拿回这么个小玩意儿,好家伙,价格够咱们吃一辈子苹果……”
弟弟为爸妈各买了一支电动牙刷,我妈又开始炫耀:“城里人得懒成什么样儿,刷个牙都用自动的,往嘴里一放,震得我牙花子疼。现在的孩子真是不会过日子,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败家……”
弟弟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头,相貌堂堂,工作又不错,追他的小姑娘一串一串的。按说找个漂亮又吃苦耐劳的也不难,他却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果然找了个与我妈完全不同的媳妇。
弟弟第一次领着女朋友上门,我们的小村都轰动了。那女孩一句话不用说,光站那就如诗如画。我妈在旁边端茶倒水招呼着乡亲们,笑得嘴咧到了耳朵根。但没多久,她就笑不出来了。做饭时,女孩自告奋勇要帮忙,我妈便意思意思,让她择几棵菜。没想到,人家在家估计不沾阳春水,以至于把芹菜剥得只剩丁点菜心,别的全扔了,把我妈心疼得直哆嗦。晚上,女孩要洗澡,简陋的家里,根本没有条件淋浴,我妈只得动手烧水,让她凑合着用大盆洗。我分明看见,灶膛前的她,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妈瞅了个空儿,把弟弟悄悄拉到一边:“这姑娘,手白得跟葱白似的,能洗衣服做饭吗?腰细得风一吹就倒,能生娃吗?那么能花钱,能好好过日子吗?”面对老妈的夺命三连问,弟弟低着头不做声,摆明了要和我妈死抗到底。我妈还是妥协了:“儿大不由娘,日子是你们自己过,苦是你自找的,不管了,爱咋咋吧。”
等送走弟弟和他女朋友,我妈与别人说的却是:“我们家祖坟冒青烟啦,能有这么俊的闺女看上。唉,这样的媳妇,娶回家就是摆着看的,不指望她去地里干活啦。”连我爸都说,我妈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妈知道弟弟的女朋友怕冷,为家里装上了暖气,又按上了太阳能,让她来时能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我笑我妈媳妇还没过门,就这样为她着想,将来过了门,是个受气的婆婆命。我妈挺硬气地回我:“我就是要拼命对媳妇好,受气也不怕。哼,气死你!”
结婚就要买房子。城里的房价多贵啊,我们家估计连个厕所都买不起。首付款大都是弟媳家拿的,我们只出了个零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头扎进温柔乡的弟弟,任劳任怨家务全包,还一脸享受。
弟媳生孩子时,我妈去照顾坐月子。我妈不會用煮蛋器,把洗了的鸡蛋扔到稀饭里煮,说是怕溢锅。弟媳是个挺讲究的人,对这样卫生不达标的饭菜难以下咽。弟媳下厨不多,可是规矩立得明明白白。平时打鸡蛋的碗都单独放,肉板、菜板、生食、熟食都分得清清楚楚。我妈全然不管那一套,只按自己多年的习惯来,弟媳就赌气不吃。两天下来,婆媳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弟媳迅速找了月嫂,我妈就只能靠边站。她老脸挂不住,说家里老爸腰疼病犯了,要回家。弟媳是个舍得的人,让弟弟带着我妈回去,还给我妈全身上下里外的衣服都换了新的,吃的用的装满了后备厢。我妈回到村里,屁股都没坐稳,就穿着新衣服出去了,炫弟弟家的房子,炫刚出生的孙子。对弟媳的脸色,则是半句不提。
临近春节,弟弟一家三口回家过年。邻家婆媳年也不过了,吵得特别厉害。弟媳听到邻家婆婆骂儿媳的那些尖刻的话,大约意识到我妈这个婆婆的可贵之处,叫我妈的那声“妈”里明显亲昵了许多。
弟弟孩子都有了,我同学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可我的婚事还是八字没有一撇。有人问我妈我有没有男朋友,我竟有点幸灾乐祸,心想:“戳到痛点了吧,这次看你怎么编。”我妈不紧不慢地说:“要我说,结婚不看早晚,找对了人,能正儿八经过日子,那才是正事。你看,我结婚也晚,可找了个好人家,老头对我知冷知热,孩子也孝顺,多好啊。”还可以这样操作?我硬生生被塞了一把狗粮。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感动,为我妈对我的理解与维护。
“凡尔赛”这个词流行起来时,我才意识到,我妈,这位普通的农家妇女,已深得“凡尔赛文学”的精髓。可能每个人口中的言语都带着气场,我妈这种“常思一二,不想八九”的生活哲学,使我家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过得红红火火。我不认为这个词是贬义,毕竟,我家就是受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