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铭德
(韶关学院 学报编辑部,广东 韶关 512005)
《韶州府志》宋以前无考,元(至顺)王方贵始编《曲江志》,明(成化)方玭又作《韶州府志》,但这两《志》均已散佚不存。今见存本有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符锡修、秦志道纂《韶州府志》10卷(含图1卷,以下称“符《志》”),清康熙十二年(1673)马元修纂《韶州府志》16卷(以下称“马《志》”),康熙二十六年(1687)唐宗尧修、秦嗣美纂《韶州府志》18卷(以下称“唐《志》”),同治十三年(1874)林述训、额哲克修,单兴诗、欧樾华纂《韶州府志》40卷,光绪二年(1876)额哲克、张作彦、林述训纂修《韶州府志》40卷。这5部见存《韶州府志》,仅马《志》为残本10卷(缺6卷),该《志》由马元领修、澹归和尚纂。清乾隆四十年(1775),乾隆在检阅各省呈缴禁毁书目时发现澹归和尚《徧行堂集》“多悖谬字句”而引发了“澹归和尚《徧行堂集》文字狱案”。澹归所有著述皆遭禁毁,各省州县志凡与其相涉的“人物、诗文”一概被芟削。所幸的是,唐《志》和澹归《徧行堂集》劫后余生得以流传。
澹归《徧行堂(前、续)集》载有《韶州府志义例》(以下称“澹归《义例》”)、《与马子贞太守》及《重修韶州府志序》(代)。澹归《义例》阐释了《重修韶州府志》的主旨体例和义理事例,其后附志目条目志论;《与马子贞太守》记叙了修志的过程情况;《重修韶州府志序》简介了修志的社会时代背景及体例。如果将其所载与马《志》、唐《志》互勘,可补马《志》之阙,那么这个困扰古今学者长达三个半世纪的疑问就可以解开了。
康熙初年,康熙帝拟修《大清一统志》,诏令各郡县征收文献,先汇集于省,再由各省上送清廷统筹纂修。在此背景下,康熙九年(1670),三韩人马元由湖广提刑按察使迁韶州知府,即将韶州府及所隶六县修志一事提上日程。其时,澹归住仁化县丹霞山别传寺已近十年,有地利之便,又是进士出身(明崇祯庚辰科,1640),学识广博,马元重其才,故延请其修《韶州府志》。《徧行堂集》卷二十六《与马子贞太守》载:
委定志书,谨已草就。计为纲者七,为目者三十有九,作为七总论,别疏义例二十四条,分为十六卷,其艺文录本示竟,容续呈也。初拟录稿后一再订正,重加缮写,知上催既严,不敢复停,故稿中有讹者,辄用朱书涂改,幸谅其草率之……又有启者,分修志稿,六属次第:一曲江、二乐昌、三仁化、四乳源、五翁源、六英德。[1]102-103
此札为澹归上报马元(字子贞)说明重修《韶州府志》的体例纲目及进展情况,作于康熙十二年六至七月。《韶州府志》脱稿在即,刊刻时间约在康熙十二年下半年,即今见存本“[康熙]韶州府志十六卷(清)马元纂修清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该本藏于北京图书馆,收录在《国家图书馆藏地方志珍本丛刊》;2006年由广东省地方志办公室影印纳入广东历代方志集成[2]。
马元、澹归重修《韶州府志》,距符《志》已逾百年。澹归认为符《志》条理清晰明净,不愧为大家之作,但也存在诸如设目分类不准确等问题。因此,在新修《韶州府志》的体例卷目上作了创新,列为“七志”,共16卷;又以“义例”阐释重修《韶州府志》的主旨体例,并就条目义理事例作了24条疏释。这些文献信息资料在《徧行堂集》卷二十《韶州府志义例》载之甚详。“澹归《义例》”不只是“义例”,更为重要的是该文本后附有志目、志论(总论)及条目,一并成为“马《志》补阙”文献链条的“中环”[3]62-71。为便于梳理勘比,兹录《义例》附见“志目”“条目”与马《志》、唐《志》卷目如下:
表1 澹归《义例》附见志目条目
表2 马《志》存缺卷目
表3 唐《志》卷目
由表1-3可看出:澹归《义例》附见志目条目,列为“方域”“营建”“财用”“职官”“名胜”“人物”“艺文”七志,没有“卷目”“志第”,各志分别下分9、11、3、3、4、7、2条,合计39条;马《志》除卷首(见后述)之外、所缺6卷分别为卷一、卷三、卷五、卷六、卷十、卷十一;唐《志》18卷之卷目、志第及条目完整。进一步比较分析可知:(1)马《志》缺6卷为:卷一 方域志,卷三 营建志二(驿递 祠庙 书院 坊表 兵卫附盗贼),卷五 职官志一(官制 题名)、卷六 职官志二(题名 良吏)、卷十 艺文志一(碑 记)①马《志》“艺文志”不见载“碑”,应在所缺的卷十、十一,而唐《志》卷十“文”条有“碑 记”,故马《志》卷十隶属“文”,在该卷的可能性更大。、卷十一 艺文志二(记)。(2)马《志》卷“赋役志”、条“田粮”,另两者称“财用志”、“田粮附军田/屯”;卷九 人物志二 “荐辟 援例”,另两者不见该“条目”,且无释义内容。因此,可正马《志》之讹误。(3)《义例》“艺文志 一文 二诗”,只是列出了二级“条目”——文、诗,实际上细分为:碑、记、序、传、铭、疏、引、杂著、跋、公移、诗;(4)“诗”同在卷十五、十六,但唐《志》以“诗”概括之(七言律 五言绝 六言 七言绝)。(5)唐《志》增加了十七卷“新续编入”、十八卷“俱新编正”,合为18卷。
关于“卷首”:考唐《志》卷首,仅“康熙二十六年丁卯春知韶州府事三韩人唐宗尧”一序,但该志卷十四“艺文志五”之“序”有马元《序》;将马元《序》与澹归《徧行堂集》所载《重修韶州府志序》核校,发现两《序》完全相同,可知马元《序》为澹归代作;马《志》所缺的“卷首”当与唐《志》“卷首”同有“职名”;唐《志》“义例”与澹归“义例”同。综上,马《志》卷目(卷首)、志第及条目之缺及补,较为清晰地呈现出来了。
如前所述,澹归纂“马《志》”列“七志”,在每一“志”前有“总论”。澹归“总论”附于《韶州府志·义例》后得以传世。由于“总论”字数较多,故仅摘录其“首语”和“末语”几句,以助于明晰文本结构、研究意旨,同时也为相关研究者提供“索引”[2-4]:
表4 澹归《义例》附见“总论”与马《志》、唐《志》“总论”比较
澹归“论”,文句逸美、词藻明炼,历史掌故旁征博引、人文地理妙手信书,不愧为名家之作。因本研究旨在“补阙”,不赘述。
勘比核校:(1)马《志》卷二 营建志一、卷七名胜志(残缺,见存文字部分)、卷八 人物志一的“总论”与澹归“义例”唐《志》相同;其他缺。(2)“义例”“总论”“序”,澹归《徧行堂集》所载与唐《志》相同:《义例》2 400字(不计标点符号,下同)、《方域志总论》292字、《营建志总论》440字、《财用志总论》355字、《职官志总论》318字、《名胜志总论》414字、《人物志总论》440字、《艺文志总论》441字及马《志序》530字,分别可补马《志》所缺。(3)卷七 名胜志“总论”残缺(广东方志集成影印本),可直取补缺,也可以勘校补(按字缺空次序):“至闻韶水山川益淑诡过”10字、“至闻韶水山川益淑诡过”10字、“奇冠”2字、“化者山川”4字、“志寺观英伟特达之流生而居没而藏为”16字、“为里闬光过之者咨嗟凭吊钦”12字、“振兴于千百世之下盖山川之灵之所钟也于是志宅墓士大夫能置身于富贵利达之外不为”37字、“欲蔽则清明在躳志气如神始能出云为雨以济”19字、“则振衣千仞濯足万里类非俗吏所能为掞其逸藻寄其湥念”24字、“川之灵之所助也于是志楼台”12字、“为赐不可以数见夫是以”10字、“几无”2字,合计补缺158字[2]220。(4)考唐《志》卷首,仅“康熙二十六年丁卯春知韶州府事三韩人唐宗尧”一序[4],澹归所作的“马元《序》”(即《重修韶州府志序》)收录于唐《志》卷十四 艺文志五之“序”中。
据上勘校分析,唐《志》、马《志》为同一目录体系,“唐本”即“马本”。马《志》实为澹归所作。至此,马《志》的卷首、卷目志第及条目已清楚明晰,无必要在此重复呈列。
清初粤北文士廖燕曾参纂清康熙二十六年知县秦熙祚主修的《曲江县志》。赵贞信(1902-1989)在撰《廖柴舟先生年谱(1644-1705)》“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78)34岁”条时,记叙了其参修《曲江县志》的经过。该志是在康熙十二年知县周韩瑞《曲江县志》基础上编纂而成的,《志序》为澹归代作。如上所述,由于乾隆四十年“澹归和尚《徧行堂集》文字狱案”原因,《徧行堂集》遭遇禁毁,清康熙《韶州府志》及有其文字的《仁化县志》《曲江县志》《广东通志》等俱受牵连。赵贞信先生在作《廖柴舟先生年谱》之前,《徧行堂集》已陆续复出:江南图书馆藏有劫幸本十六卷,于清宣统三年由国学扶轮社印行。民国十八年(1929),郭省之先生获得《徧行堂集》残抄本八册并赠与容庚先生。容先生将两者对之,得知残本为《前集》,“十六卷”本为《续集》。其时,赵先生所见为《续集》,未见《前集》,故在《廖柴舟先生年谱》仅述考《续集》卷四《重修韶州府志序》所记“二十四义例”[5]689-691,并将该序与唐《志》卷目体例核对,发现其间差异甚少,方知唐《志》全本为“马本”。赵先生云:
马《序》云“成十六卷”,则此《志》之总目自《方域》至《艺文》亦为十六卷;其分目录卷十七之《艺文记》下注云“新续编入”,卷十八之《杂志》下云“俱新编正”,则惟此末二卷为后加,盖甚明也。由此观之,此《志》殆为即本马《志》小有增删而成,良由马《志》之刊去兹仅十数年,主稿非庸流,本不烦大举更革。[5]691
赵先生认为唐《志》、马《志》相距仅“十数年”(约15年),纂修者澹归的修志水平又非一般平庸之辈可比,继修者唐宗尧没有必要作大变更,“小有增删而成”;是“间采以后十余年中有关国计民生纲常名教之事增入”[5]689。赵先生所言是实:一是从马《志》存卷、两部康熙《曲江县志》及《仁化县志》对比可知①康熙十二年《仁化县志》,鹿应瑞修,澹归纂,已佚,另考。;二是作为百余年才修的方志,时间跨度大,“十数年”诸事增入有限;三是对马、唐两《志》略作了梳理对比,如两志卷七“名胜志”之“九成台”:唐《志》在词条释文末增写了:“国朝康熙二十六年夏初淫雨,五月,月重楼尽圯,知府唐宗尧率乳源知县张洗易协力建复,视旧台加楼一层,左右增二楹,护以棚杆,其规模崇壮更逾于昔。有记载《艺文》。”[4]231此为唐《志》付梓在即所增。这段“间采以后十余年中”的文字对今天我们研究粤北韶关历史名胜古迹之一的“九成台”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因两志条目“内容”卷浩帙繁,另撰文讨论,不一一例举。
赵先生又据唐《志》卷首“新修《义例》”,校正首句一字之误:“郡志自临江……”指出“原‘颖’,误”[5]690。考明清韶州府诸志“职官”:符锡,“新喻人”。“新喻”,即今江西新余县,宋淳化三年(992)属临江军。又云:“然此志之板毁削殊甚,如崇祯之“祯”字及“马元”二字,大率挖去。其澹归之姓名及著作尤丝毫不存。”[5]690考今存本马、唐两《志》均无澹归文字,可知这两《志》均是被芟削剔劀过的本子①今见存本雪槱真朴《曹溪通志》及康熙二十六年李梦鸾《仁化县志》有澹归诗文及题署,当是“未遭芟削劫幸”本;有历史文献表明:清康熙十二年《曲江县志》由周韩瑞修、澹归纂,另考。,但唐《志》收录的马《序》有“马元”两字题署,且清晰可辨(“祯”待考)。
关于“芟削”事,也举一例:康熙十六年《徧行堂(前)集》刊刻,时任韶州知府李复修为其作序,署题“中宪大夫知韶州府事古渔阳谦庵李复修谨序”[7]序;康熙二十年《徧行堂(续)集》拟刻,澹归的师弟乐说(今辩)和尚又请已擢升广州知府的李复修为《续集》作序,署题“康熙二十年岁次辛酉菊月中宪大夫知韶州府广州府事渔阳李复修顿拜撰”[6]序。由于李复修与澹归交往甚笃并在《序》里褒扬澹归,故在马、唐《志》及康熙《广州府志》“职官志·国朝知府”俱被剔除,历代诸志沿袭,不载其人,湮没于历史尘烟。
澹归因其身份学识的影响,作为清初岭南“亦禅亦儒”高僧群体中的重要成员,不仅推动了岭南禅宗的发展,更是丰富了岭南文化,尤其对韶州文化贡献巨大。澹归住丹霞山寺的20余年里,形成了以韶州(丹霞山)为中心,辐射岭南周边并与江浙文化相联系的“文化圈”(如江浙文人钱谦益、徐乾吾、朱彝尊、沈皞日、陆世楷等);培育(影响)出以廖燕为代表的本土文化名人,一扫唐宋以来粤北韶州文化的沉寂。清初澹归《徧行堂集》、廖燕《七十二松堂集》与唐张九龄《曲江集》、宋余靖《武溪集》交相辉映,反映出韶州悠远深厚的文化底蕴。不仅如此,还在于他从康熙九年至十二年短短的3年间亲躬纂修了《韶州府志》《仁化县志》《曲江县志》三部巨著,参纂《曹溪通志》并为《广东通志》作序。这些恢宏巨著都是对明代以来百余年间韶州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及山川地理名胜、人物教化等的一并总结,发挥了“资治”“教化”之能和“补史之缺、参史之错、详史之略、续史之无”之功用,为往后韶州地方志的纂修提供了蓝本。如澹归除校定《曹溪通志》“卷第七”“品题词翰第八”之外,还受马元之请托审读初成的《曹溪通志》,提出“曹溪通志凡例折衷九则”“辨正五十六则”,纠正了雪槱真朴在《曹溪通志》窜改余靖《重修法堂记》的歧误[1]33-36。虽然澹归所主稿的康熙十二年鹿应瑞《仁化县志》未付刊行、毁于兵火,但经搜求获得后为康熙二十六李梦鸾《仁化县志》所承袭,等等。但是,澹归在修志过程中也存在主观臆断的情况。如《韶州府志》“方外 释仙”未作细致考证,从禅史、灯录文献中摭糅文字、杜撰词条,将中国禅宗“五家七宗”之沩仰宗开宗祖师“仰山慧寂”增入,之后又采入《仁化县志》,导致后世对慧寂禅师籍贯的文字争讼,以讹传讹。其实《祖堂集》记叙慧寂为“韶州怀化人”无误。“怀化”,指“怀化驿”,在今南雄市珠玑镇境内,五代南汉乾亨四年(920)置雄州之前,属韶州府辖地。从明代嘉靖至民国历代《南雄州府志》(包括《浈昌县志》《保昌县志》)均有“按《宋志》云”②历代《南雄府志》及《浈昌县志》《保昌县志》均载,此外,元《南雄路志》“祠庙”载有“仰山 孚惠二王行祠”。,词条释义沿革、内容清晰。又如:澹归从他所持的伦理价值观出发,对凡涉及“黄巢”的地名、传说等,或斥或删。今见《曹溪通志》“黄巢庄”附有小注:“俗传黄巢所施,妄也。巢贼抄掠,风雨骤至,安得舍田?想因田居巢岭下,偶名之耳。”[8]即是澹归“辨证”的文字[1]51。仅凭询问当地土著说“皆未之见”“巢以剧贼蹂躏粤东”为由,直接删除了明嘉靖、万历《仁化县志》所载“廉石山”“黄巢枪杆,至今不朽”之语③明嘉靖、万历《仁化县志》有载。澹归在康熙十二年修《仁化县志》时,将其删除,康熙二十六年李梦鸾《仁化县志》、嘉庆二十四年(1819)郑绍曾纂修《仁化县志》不载,至同治十二年(1873)陈鸿、刘凤辉纂修《仁化县志》得以恢复。。今粤北多处地名有“黄巢传说”,历代韶州地方志也有载①[清]康熙、同治《韶州府志》载:“(唐僖宗)乾符六年(879),黄巢破西衡州,有麻寨村虞氏女督乡兵与战败之,是时韶境悉被其害”;今粤北关于“黄巢”的地名有乐昌市“黄巢坳”“黄巢石”“铜锣丘”、曲江区“黄巢嶂”“迷军山”“黄巢庄”“黄巢岭”、翁源县“黄巢营”、仁化县“黄巢枪”、英德市“弹子矶”及清远市“黄巢矶”等。,且有研究成果表明:黄巢是由“粤东”之粤北入境,沿北江至广州[9-10]。随意增删会导致历史文献证据链缺失,为修史修志所忌。当然,相较于澹归的文化贡献,可谓瑕不掩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