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安迪·威尔
我穿过一片尘埃遍布的灰土带,朝康拉德球形舱巨型穹顶的方向奔去。气密舱入口围绕着一圈红灯,矗立在极远处,远得让人牙痒。
人身上如果穿戴着重达一百公斤的装备是很难跑起来的—即便是在月球的重力下。不过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你还是会惊讶于自己的表现。
鲍勃在我一旁奔跑着,无线电里传来他的声音:“快让我把氧气罐接入你的宇航服!”
“这样你也会死的。”
“你的氧气罐漏得太厉害了,”他喘着粗气,“我都能看见气体从里头往外跑。”
“要不是你提醒我都没注意到。”
“我是舱外活动专家,”鲍勃说,“别跑了,快让我接入。”
“驳回,”我继续跑着,“破裂声是在泄漏警报之前传出的,这属于金属疲劳,一定是在气阀的位置。你要是坚持接入,你的管子会被裂口划破的。”
“我愿意冒这个险!”
“我不愿意让你冒这个险,”我说,“这件事上你要相信我,鲍勃,我了解金属。”
我切换成了双足等距跳跃模式,虽然感觉上这种移动方式并不算快,但这是在负重情况下的最佳选择。我头盔内部的界面显示气密舱离我还有52米,我又瞥了一眼手臂上的仪表读数,氧气剩余量正在飞速下降,于是我移开了视线。
大步跳跃开始见效了,我的移动速度飙升,甚至把鲍勃都甩在了身后,他可是月球上最优秀的舱外活动专家。其诀窍在于,每次接触地面时都要增加一次向前的动量,但这也意味着每一跳都变得微妙起来,一旦搞砸了你就会摔个狗吃屎。舱外活动服是很坚固,但最好也别穿着它直接去碾表岩屑。
“你速度太快了!一个不稳你的护面罩就会摔破!”
“那也比憋死好,”我说,“我大概只剩十秒的时间了。”
“我已经落后你很远了,”他說,“不用等我了。”
通体覆盖着三角形金属板的康拉德球形舱闯入了我的视野,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速度到底有多快。这些金属板正在飞速变大。
“妈的!”没时间减速了,我完成了最后一跳,还增加了一个前空翻的动作。时机掌握得刚刚好—更多是出于运气而非技巧—我的双脚成功地落在了墙面上。好吧,鲍勃说得没错,我速度的确太快了。
我摔倒在地,然后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伸手去抓舱门的把手。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头盔开始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氧气罐快撑不住了,眼看就要见底。
我推开舱门,一头栽了进去,大口地喘着气,视线开始模糊。我用脚关上了舱门,伸手够向紧急氧气罐,拔掉了插销。
氧气罐顶部打开了,气体从中涌出,充满了整个舱室,而周围的气温也因气体极速膨胀而大幅降低,低温下一半气体都凝结成了雾气。
我在活动服里喘着气,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刚才这一番折腾真的是超出了我身体的极限。缺氧引发了头痛,而且至少会持续几个钟头。我成功地在月球上也体验了一次高原反应。
空气的嘶嘶声越来越小,最后安静了下来。
鲍勃总算是到了,我看见他正透过圆形的窗户朝舱里张望。
“情况如何?”无线电里问。
“意识清醒。”我喘息道。
“能自己站起来吗?是否需要我找人来帮忙?”
鲍勃要是自己开舱门进来的话我必死无疑—我现在可是穿着一身损坏的活动服在地上躺着呢,但城里有两千多人,只要随便来个人就可以安全地从另外一头打开气密舱把我拖进去。
“不用。”我双手撑住地面,先跪起身,然后站了起来。我扶着控制面板站稳,接着启动了清洗程序,高压气体喷射器从各个角度冲刷着我,灰色的月尘在气密舱中盘旋着,最后被吸入了墙上的气滤口。
清洗完成后,内舱门自动打开了。
我步入副舱,密闭上了内舱门,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长椅上。
鲍勃按照常规流程通过了气密舱。他不需要像我一样火急火燎地打开紧急氧气罐(顺便说一句,现在这个罐子得重新换个新的了),只需要进行常规的抽气充气步骤即可。清洗程序完成后,他走进副舱来到了我身边。
我一言不发地帮鲍勃卸下了头盔和手套。永远不要让一个人自己卸除装备。当然了,一个人也是能独立完成的,不过其过程就要痛苦多了。协助他人卸装算是一种传统。他随后也帮我卸除了装备。
“唉,刚才太背了。”他帮我摘下头盔时我说道。
“你差点就没命了,”他从自己的活动服里跨了出来,“你当时就该听我的。”
我扭动身体钻出了活动服,查看了一下活动服背面,指着气阀之前所在的位置上剩下的一片金属尖刺:“气阀破了,我说了吧,是金属疲劳。”
他看了一眼气阀,点了点头。“好吧,你拒绝我接入是正确的,值得肯定。但这种故障不应该啊。这套衣服你他妈从哪儿弄来的啊?”
“我买的二手货。”
“你干吗要买二手的?”
“买不起全新的呗。连二手的我都快买不起了,但要是拿不出自己的活动服,你们这群王八蛋根本就不会允许我加入公会。”
“你就该存钱买套新的。”鲍勃 · 刘易斯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前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他更重要的一个身份是舱外活动公会的首席训练官。他直接对公会长负责,全公会只有他才能决定你是否够格成为公会的一员。如果你不是公会成员,就无法在舱外单独行动,或者在月表带观光团。这就是公会的规矩。一群王八蛋。
“所以呢?我刚才表现如何?”
他哼了一声:“你认真的吗?没及格,爵士,完完全全不及格。”
“凭什么? !”我抗议道,“所有要求的机动动作我都做了,全部任务我都完成了,障碍测试我七分钟内就通过了。此外,出现紧急状况时,我在没有危及同伴的情况下安全返回了基地。”
他打开一个柜子,把自己的手套和头盔塞了进去。“维护活动服是每个人的职责。你的活动服今天的表现不及格,所以说你的成绩也不及格。”
“你怎么能把泄漏的事情怪到我头上? !我们出发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
“我们这一行只看结果。月亮是个吹毛求疵的老婊子,她才不管你的活动服为什么会出问题,只要看到你的活动服出了问题,就直接让你一命归西。你查验装备时应该多留点神。”他把其余装备挂在了柜子里的衣架上。
“鲍勃,拜托!”
“爵士,你这次险些死在外头,我怎么可能让你通过?”他关上柜门准备离开,“你可以六个月后再考一次。”
我挡住了他的去路。“这太荒谬了!我凭什么要把我自己的命押在公会的破规定上?”
“下次检查装备时仔细点儿,”他绕过我走出了副舱,“修活动服的时候别心疼钱。”
我看着他离去,然后一屁股坐回到长椅上。
“妈的。”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了迷宫般的铝制通道回到了家。还好不用走很久,这座城市直径不过半公里。
我现居阿尔忒弥斯,月球上第一个(迄今为止也是唯一一个)城市,由五座被称为“气泡”的巨大球形舱组成。由于一半都埋在地下的缘故,阿尔忒弥斯看起来很像是老派科幻小说里描绘的月球城市,由穹顶聚集而成,但实际上只是因为你看不见埋在地下的部分罢了。
阿姆斯特朗球形舱坐落在正中,四周分别是奥尔德林、康拉德、比恩、谢泼德,相邻的球形舱之间有通道相连。我还记得小学时有一次作业就是制作阿尔忒弥斯的模型,做起来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些圆球和小棒,十分钟就能做好。
光来这里的旅费就很不便宜了,在这里生活的开销更是贵到吐血。但一座城市也不能只有出手阔绰的观光客和稀奇古怪的亿万富翁,打工的小老百姓也是要有的,总不能让J. 腰缠万贯 · 富得流油自己刷马桶吧?
我就是这些小老百姓之一。
我住在康拉德负15区,那是一块脏乱差的区域,位于康拉德球形舱地下15层。如果这块区域是葡萄酒的話,品酒师一定会将其描述为“尿味浓郁,回甘中带着一股子功败垂成和误入歧途的味道”。
我走过了一扇又一扇紧密排列着的方形门,直到找到我自己的那一扇为止。我的房间是“下”铺,爬进爬出还算方便。我朝门禁系统刷了一下机模,门咔嗒一声打开了,我猫着腰钻了进去,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离我的脸就一米远。
这种房型的学名叫“胶囊屋”,但是大家都管它叫棺材,就是个密闭的床铺,外带一扇可以上锁的房门。棺材的功能只有一种:睡觉。哦,对,其实还有另一个功能(也需要你平躺着),你懂我的意思就行。
我有张床,还有个柜子,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公共厕所在厅廊里,公共浴室还要走上几个街区。我的棺材应该不太可能会被《美丽家装与月景》杂志重点推介,但我也就能负担得起这种了。
我瞄了一眼机模上的时间:“糟了。”
没有时间伤感了,肯尼亚太空集团的运输飞船下午就会抵达,我又要上工了。
先声明:对我们来说,“下午”不是由太阳位置决定的。每28个地球日我们这儿才能有一次“正午”,而且那时我们也看不见太阳,每个球形舱都有内外两层6厘米厚的防护壳,其间填充着碎石,连炮弹都打不进来,更不用说太阳光了。
那我们又是如何计时的呢?我们采用肯尼亚时间,现在内罗毕是下午,所以阿尔忒弥斯也是下午。
我刚从舱外活动死里逃生,浑身汗津津的。没时间洗澡了,但我好歹还能换身衣服。我躺下身子,脱下隔热服,然后套了一身蓝色连衫裤,系好皮带后我就盘着腿坐了起来,把头发绑成马尾,带上机模后就出门了。
阿尔忒弥斯没有街道,只有厅廊。在月球上修建真正的别墅开销已经够大了,那些人肯定不会再多浪费一个子儿来修路的。需要的话你可以买辆电动小货车或者滑板车,但厅廊本就是为步行设计的。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步行没那么费力。
区域越是破败,那里的厅廊就越窄。康拉德负数层的厅廊足以引发幽闭恐惧症,宽度只够两个人同时侧着身子通过。
我沿着厅廊走向负15区中心,因为附近没有电梯,所以我只好爬楼梯,一步连跨三级台阶。核心区域的楼梯间和地球上的没什么区别,每级台阶21厘米高,这会让游客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至于没有游客会去的地方,每级台阶则高达半米,反正月球的重力也小。我沿着游客楼梯一口气到达了地面层。连爬15个楼层的楼梯听起来可能有点吓人,但在这儿根本算不上什么,我连气都没喘。
通往其他球形舱的连接通道全都位于地面层,所以商店、服装店还有其他骗游客钱的生意自然而然会抓住步行交通的地利,通通在这里扎堆。在康拉德的多数都是餐厅,他们会卖糊糊给那些买不起真正食物的人。
一小股人流汇入了奥尔德林连接通道,这是从康拉德前往奥尔德林的唯一路径(除非你从阿姆斯特朗绕远路),因此这也是往来于两个球形舱之间最主要的通道。我进通道的时候就已经穿过了那扇巨大的圆形自动移门,万一通道发生破裂,大门会监测到从康拉德逃逸而出的空气,然后自动关闭,康拉德内部的人会全部得救,而如果那时你在通道里的话……那就自求多福吧。
“哟,这不是爵士 · 巴沙拉吗!”近处一个浑球说,一副跟我交情很好的样子,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戴尔。”我边说边继续走。
他快步跟了上来。“一定是货船到港了,不然像你这样的懒鬼也不会穿制服。”
“嘿,你还记得那次我没把你的话当屁吗?哦等下,我记错了,这种情况不存在。”
“我听说你今天舱外活动考试没通过,”他咂着嘴,嘲讽地做出失望的表情,“真的挺难的,我考了一次就过了,但不是什么人都能像我一样的,对吧?”
“滚。”
“哦,我还得告诉你,游客们在月面上观光从不心疼钱。糟了,我现在得去游客中心带团了,大把的钞票正等着我去赚呢。”
“出去的时候要小心尖石子,别一脚踩上去了。”
“不会的,”他说,“考试能过的人心里都有数。”
“考试就是家家酒,”我满不在乎地说道,“舱外活动靠的是真本事。”
“你说得没错,我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像你这样的送货妹。”
“快递员,”我抗议道,“正式说法是‘快递员。”
他一脸讨打的贱笑。谢天谢地,奥尔德林球形舱已经近在眼前,我用肩把他撞到一边,离开了通道。奥尔德林这一侧的移动门和康拉德那头的一样灵敏。我快步往前走,向右急转以避开戴尔的视线。
奥尔德林在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康拉德的反面。康拉德到处都是管道工、吹玻璃工、冶金工、焊接车间、维修车间……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奥尔德林则是个真正的度假胜地,有酒店,有赌场,有窑子,有剧院,甚至还有个天地良心长着真草的公园,地球各地的有钱游客都会来这儿玩上两个星期。
我从大拱廊底下经过。尽管这里并不是通往我目的地的最短路线,但我喜欢这儿的街景。
纽约有第五大道,伦敦有庞德街,阿尔忒弥斯有大拱廊。这里的店家从不标价,反正你就算问了也买不起。阿尔忒弥斯丽思卡尔顿大酒店独占了一整个街区,地上五层地下五层,住一晚就要 12 000斯拉克—比我当快递员一个月的收入都高(当然,我还有别的收入来源)。
月球旅行虽然价格不菲,却仍然供不应求。在合理規划收支的前提下,中产地球居民一辈子想来一趟月球也还是负担得起的,而有钱人则每年都会来,住高档的酒店不说,而且我的亲娘啊,他们还真的会在这里购物。
奥尔德林就是阿尔忒弥斯的销金窟,而且要远甚于其他区域。
购物区里就没一样东西是我买得起的,但迟早有一天我会攒够钱来这里消费,至少这算是我一厢情愿的目标。我又朝着大拱廊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前往太空港到达口。
奥尔德林是距离飞船着陆区最近的球形舱,总不能让阔老爷们在穷街陋巷里脏了鞋吧,于是一下飞船迎接他们的就是光鲜亮丽的区域。
我从大拱廊一路溜达进了太空港,这个大型气密舱复合结构是这里的第二大建筑物(比它更大的也就只有奥尔德林公园了),里面一派忙碌的景象,我需要在往来如梭的工人中间找到缝隙向前挤。在城里的时候你走路必须悠着点,不然可能会把游客撞翻在地,但太空港里全都是工作人员,我们都掌握了阿尔忒弥斯大跨步法,走起路来也都健步如飞。
在太空港北侧有些通勤的人在列车气密舱附近等待着,他们中大多是去城区以南一公里处的核电站或桑切斯铝业熔炼厂的。熔炼厂需要极其大量的热能和极为有害的化学物,所以大家一致同意让熔炼厂搬得越远越好。至于核电站嘛……呃……既然是核反应堆,我们自然也希望它离我们越远越好。
戴尔朝列车站台的方向走着,他的目的地是阿波罗11号游客中心。游客们尤其喜欢这条列车线路,在半小时的行驶过程中可以在车厢内饱览月球表面壮丽的景色,作为目的地的游客中心则是足不出户观赏着陆点的绝佳选择,而如果有人想要出舱走得更近一些的话,戴尔以及其他舱外活动专家随时可以提供导览服务。
列车气密舱前方挂着一面巨大的肯尼亚国旗,国旗下方写着几行字:“您现在正在进入肯尼亚境外太空站阿尔忒弥斯。太空站隶属于肯尼亚太空集团,为国际海事法的适用区域。”
我狠狠地瞪了戴尔一眼,他却没注意到。可恶,我白酝酿了一个这么恶毒的眼神。
我在自己的机模上检视了一下着陆区域的日程表,今天并没有运肉船到港(我们都管客船叫运肉船)。运肉船一个礼拜只有一班,下一班要等到三天以后。谢天谢地,这世上大概没什么比来月球猎艳的纨绔子弟更烦人的了。
我走向南边的货运气密舱。货运气密舱能一次接收一万立方米的货物,再把货物运入城区却要慢得多。分离储货舱一个钟头前就到了,舱外活动专家将它整个都移入了气密舱内,然后再对其进行高压空气清洗。
我们全力杜绝月尘进入城市。妈的,我甚至在气阀出故障之后都没忘清洗程序。为什么要搞得那么麻烦呢?主要还是因为月尘对呼吸道极为有害。月尘是特别微小的沙砾,而球形舱内也不存在能把月尘吹走的自然风。每一粒月尘表面都长着尖刺倒钩,时刻准备在你的肺里划几个口子,抽掉一整包香烟的危害都比吸进去一口那种破玩意儿要小。
我走到了货运气密舱正前方,巨大的内侧舱门正在缓缓打开,卸货工作开始了。我溜到码头工头名越身边,他正坐在检验台前查验某个箱子里的货物。他在里面没有发现走私品,于是满意地合上了箱子,然后盖了一个象征阿尔忒弥斯的戳子—一个大写字母A,右半边看上去就像是一支箭搭在一张弓上。
“早啊,名越先生。”我欢脱地说道。我小时候他跟我爸就已经是知己好友了,对我来说他就像家人一样亲切,犹如一位慈爱的亲伯父。
“老实排到其他卸货员后头去,你个小蹄子。”
好吧,也许更像是远房的表伯父。
“帮帮忙吧,名越先生,”我跟他商量道,“我等这货都等了好几个礼拜了,咱们之前说好了都。”
“钱你转了?”
“戳你盖了?”
他边盯着我,边把手探到了桌子下面,取出一个包装完好的箱子推到我面前。
“这不是还没盖戳吗?”我说,“咱们现在是不是每回都得整这么一出?我们过去相处得不是挺好的吗,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你现在变成了一个祸害社会的败类,”他把他的机模摆在了箱顶上,“你小时候多好,结果全自己糟践了。3 000斯拉克。”
“2 500吧?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他摇了摇头。“3 000。鲁迪一直在周围晃呢,风险越高价也就越高。”
“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2 500,咱说好了的。”
“唔,”他说,“这箱货刚才好像没验仔细,你说我是不是该重新检查一下里头有没有违禁品……”
我噘起嘴。现在不是该坚持底线的时候。我启动机模上的银行软件发出汇款请求,就跟所有电脑一样,机模要求验证对方身份并核对请求。
名越掏出了他的机模看了一下确认页面,然后点了点头,给箱子盖了戳。“所以里面到底是什么?”
“小黄片,由你妈领衔主演。”
他哼了一声之后就继续验别的货去了。
这就是把违禁品走私进阿尔忒弥斯的方法,简单得很,只需要一个从六岁起就认识的腐败公务人员。至于违禁品是怎么从地球上运来阿尔忒弥斯的……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暂且按下不表。
我大可再带点别的货顺路一起送,但是这箱货很特殊。我走到我的小货车旁,然后跳上了驾驶座。小货车对我的工作来说也不算是真的必不可少—阿尔忒弥斯本就不是為机动车设计的—但有了它之后我不仅能移动得更快,每走一趟还能多捎点货。鉴于我的酬金是在每次送完货之后结的,所以买辆车还是挺划得来的。我的货车虽然难以驾驭,但是驮起重物来却得心应手,因此我认定它为男性,名曰扳机。
我把扳机停在港口区,每个月付一次停车费。不然我还能把它停哪儿去?我自己家的大小都还不如地球上的一间普通牢房。
我启动了扳机的引擎—无须钥匙之类的东西,按个键就行。谁会想偷一辆小货车呢?偷回去能干吗呢?转手卖掉吗?那铁定会被人发现,阿尔忒弥斯是个小地方,这里压根就没小偷。好吧,小偷还是有的,但没人会打小货车的主意。
我驱车离开了港口区。
我驾驶着扳机沿谢泼德球形舱豪华的厅廊行驶,这里和我家周边破败的景象截然不同,除了木材镶板还铺设着美观又降噪的地毯,每隔20米就挂着一盏枝形玻璃吊灯提供照明。这些灯其实算不上是铺张浪费,月球上有很多硅矿,所以玻璃都是本地生产的。但这还是改变不了这个地方奢侈的基调。
如果你觉得来月球度个假就已经算奢侈的话,你肯定不会想知道定居在谢泼德球形舱需要多少开销。奥尔德林到处都是天价的游乐设施和酒店,而谢泼德则是阿尔忒弥斯本地的有钱人居住的地方。
我正在前往的别墅属于阿尔忒弥斯最最有钱的王八蛋之一,特龙 · 兰德维克。他是靠挪威的电信业发的财,房子占了谢泼德地面层一大块地—考虑到他家里只住着他本人、他女儿以及一个女佣,其占地之大不可谓不夸张。但反正也是他自己的钱,他要是真想在月球上买个大宅子,哪里还轮得到我来评头论足?我只要按吩咐把违禁品送到他手上就是了。
我把扳机停在他家别墅的门口(之一),按了按车喇叭。门移开了,里面站着一个高大粗壮的俄国女人。伊琳娜自打世界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在服侍兰德维克家族。
她盯着我一言不发,我也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
“快递。”我还是开口了。之前伊琳娜已经和我打过上亿次交道都不止,但她每次仍需要我表明来意。
她哼了一声,转过身走回屋内,算是邀请我进屋。
“伊琳娜啊,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客!”我跟在她身后大声道。
穿过门廊后,我看到特龙穿着运动裤和浴袍靠在沙发上,正在和一个我未曾见过的亚裔男子说话。
“总之其营利的潜力在于—”他见我进门立刻咧嘴笑了,“爵士!很高兴见到你!”
特龙的访客身边摆着一个开着的手提箱,他礼貌地微笑着把箱子合上,我原本并没留意这个箱子,此举反而引发了我的好奇。
“彼此彼此。”我说。我把违禁品放在了沙发上。
特龙指了指访客。“这位是来自香港的詹焌。詹焌,这位是爵士 · 巴沙拉,她是本地人,就出生在月球上。”
詹焌微微点了下头,张嘴就是一口美国腔:“很高兴见到你,爵士。”他的口音让我吃了一惊,我估计自己的吃惊应该都写在了脸上。
特龙大笑起来。“詹焌上的是美国人开办的一所精英私立学校。香港啊,朋友,那可是个神奇的地方。”
“单论神奇还是比不上阿尔忒弥斯!”詹焌笑了,“这是我头一回来月球,简直就像个小孩进了糖果店!我一直特别爱看科幻小说,而且从小就爱看《星际迷航》,现在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星际迷航》?”特龙说,“你是认真的吗?那都是100年前的电视剧了吧。”
“经典就是经典,”詹焌说,“永远都不会过时。喜欢莎士比亚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在理。只不过这儿没有火辣的外星宝贝,你怕是成不了柯克船长了。”
“事实上,”詹焌竖起食指,“在整个经典剧集中,柯克船长只跟三个外星女人上过床,这个数字还算上了特洛伊乌斯的伊伦,剧里对他俩的关系只是暗示,但没有明说,因此有可能他只睡过两个。”
特龙鞠了一躬表示投降。“我再也不敢在《星际迷航》相关问题上班门弄斧了。你此次前来有没有打算去看阿波罗11号着陆点呢?”
“那肯定,”詹焌说,“我听说还有舱外活动项目,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去试试?”
我插嘴道:“没必要,着陆点整个都给围墙围起来了,还是游客中心的观景大厅视野更好。”
“哦,原来如此,那样一来就没意思了。”
吃屎去吧,戴尔。
“有人想来杯茶或咖啡吗?”特龙询问道。
“好呀,”詹焌说,“黑咖啡就好,如果府上有的话。”
我就近挑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请给我一杯红茶。”
特龙腾空翻过了沙发背(这动作并没有字面上看起来那么热血—想想这里才多大的引力),从橱柜里取出一个柳条筐。“我这里有顶级的土耳其咖啡,你一定会喜欢的,”他朝我这边伸长脖子道,“没准你也会喜欢,爵士。”
“咖啡不过是下品的茶,”我说,“红茶是唯一能喝的热饮。”
“你们沙特人就喜欢红茶。”特龙说道。
没错,理论上我是沙特阿拉伯公民,但我六岁以后就再没回去过那里。我的一些观点和想法的确是受我爸影响,但要我现在回地球我肯定哪儿都待不下去。我是阿尔忒弥斯人。
特龙开始为我们准备喝的。“你们俩随便聊会儿吧,一分钟就好。”他为什么不把冲泡饮料的事交给伊琳娜呢?不知道。而且说句实话,我连伊琳娜在这里到底是干吗的都不知道。
詹焌把手臂搁在了那个神秘的箱子上。“我听说阿尔忒弥斯是个约会圣地,游客里是不是有很多新婚夫妇?”
“新婚夫妇其实并不多,”我说,“他们一般都来不起。不过我们这儿倒是有不少年龄稍大的夫妇特地来改善性生活。”
詹焌一脸不解。
“因为引力,”我说,“在六分之一的地球引力下做爱是很不一样的体验,这对于婚龄很长的夫妻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们可以重新探索性爱的奥秘—就像初识时那样。”
“这方面我倒是没想到。”詹焌说。
“如果你希望深入了解,奥尔德林有很多小姐供你挑选。”
“噢!啊,不了,没这习惯。”他之前大概没料到一个女人居然也会拉皮条。地球人在这类话题上通常都比较保守,对此我实在难以理解,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耸了耸肩:“以防你回心转意,我就告诉你吧,她们的收费标准是2 000斯拉克。”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他紧张地笑了起来,然后转移了话题,“所以……为什么阿尔忒弥斯的货币叫斯拉克?”
我两只脚搁在了茶几上。“这是软着陆克(原
文为soft-landed grams,缩写即SLG。软着陆是指宇宙飞行器通过减速等手段实现损伤较小的着陆。——译注)的缩写,S、L、G,斯拉克。根据肯尼亚太空集团规定,每斯拉克可以从地球运一克商品来阿尔忒弥斯。”
“严格来说斯拉克不是货币,”特龙在橱柜那头说道,“我们不是一个国家,因此也没有自己的货币,斯拉克是肯尼亚太空集团发行的预支代币,美元、欧元、日元等货币可以用来换取将相应额度的货物出口到阿尔忒弥斯的许可,该额度不一定会一次性全部用完,所以他们那边就会记录你剩余的额度。”
他把托盘摆到了茶几上。“结果斯拉克就成了一种便于使用的交易单位,肯尼亚太空集团也因此变得类似于银行。在地球上可不能这么玩,但这里不是地球。”
詹焌伸手去拿他的咖啡,我趁这个间隙瞄了一眼那个箱子,白底黑字写着“ZAFO样品—未经许可不得使用”。
“所以我現在坐着的这张沙发也是从地球进口的吧?”詹焌说,“把它弄进来要多少钱啊?”
“净重43公斤,”特龙说,“所以每张的进口价就是43 000斯拉克。”
“你们普通人能挣多少钱?”詹焌问道,“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问的话。”
我端起自己的那杯茶,让杯子的温度渗入双手。“我们快递员一个月能挣12 000,算少的了。”
詹焌抿了一口咖啡,脸色顿时就不对了。我之前见过这种表情,没哪个地球人会喜欢我们的咖啡,物理定律决定了月球上的咖啡味道跟尿液一般。
地球大气中有20%的氧气,剩下的氮和氩人体并不需要。阿尔忒弥斯的空气是20%地球标准气压下的纯氧,在给予我们充足的氧气的情况下尽可能地降低了球形舱内的气压要求。这种气体气压配置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最早可以追溯到阿波罗号时代。但问题在于,气压越低,水的沸点也就越低。这里水的沸点只有61摄氏度,茶或咖啡最烫也只能达到这个温度,很显然,对于还没习惯的人来说,这样的温度实在是太低了点。
詹焌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桌面上,他应该不会再度拿起了。
“是什么风把你刮到阿尔忒弥斯来了?”我问道。
他的手指开始敲击ZAFO的箱子。“我们这桩生意已经谈了好几个月了,现在交易完成了,所以我决定来拜会一下兰德维克先生。”
特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了那箱走私货。“我不是说了吗,直接叫我特龙就行。”
“好的,特龙。”詹焌说。
特龙拆开了邮件的外包装,取出了里面的暗色木盒,在灯光下举起,从不同的角度观赏着。我虽然对美学所知甚少,却还是对这个木盒所蕴含的美深有体会。木盒表面上遍布着错综复杂的蚀刻花纹,还贴了个写着西班牙文的精致标签。
“这是什么?”詹焌问道。
特龙得意地笑着打开了木盒,里面摆着24支雪茄,每支雪茄底下都垫着独立的衬纸。“这是多米尼加雪茄。很多人都以为古巴产的才是最好的,但他们错了,多米尼加产的才是极品。”
我每个月都得给他走私一盒这玩意儿。谁不喜欢回头客呢?
他指了指房门:“爵士,能否劳驾你把门关一下?”
我走向玄关,那里有一扇外形粗糙、功能实用的密封舱门,严丝合缝地隐藏在两层定制的墙板间。我关上舱门,转动把手将门封死。密封舱门在有钱人家还挺常见的,可以在穹顶发生泄漏时保持房子的气密状态让你免于一死。为了防患于未然,有些爱多想的人每个晚上都会将卧室的舱门密闭起来。依我看这纯粹是浪费钱,阿尔忒弥斯有史以来从未发生过任何泄漏事故。
“我在这儿装了特别的气体过滤系统,”特龙说道,“烟根本出不了这个房间。”
他拆开了一支雪茄的包装,把一头咬去吐进了烟灰缸。他把雪茄叼在嘴里,掏出金色的打火机点上火,吸了好几口,叹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他拿起木盒想递给詹焌,詹焌礼貌地摆了摆手,他转而想递给我。
“好呀,”我拿了一支塞进胸前的口袋里,“我吃完午饭再抽。”
我说谎了。但既然是好东西我又怎么会拒绝呢?转手卖掉大概能换100斯拉克呢。
詹焌皱起了眉头。“不好意思,但……雪茄在这里是违禁品?”
“简直荒天下之大谬,”特龙说道,“我有个密封的房间!我的烟又不会散出去碍着谁!我跟你说,这种规定分明就是无理取闹!”
“你又开始扯淡了,”我转向詹焌说道,“问题在于火种。阿尔忒弥斯一旦发生火灾,后果将不堪设想,因为我们也无处可逃。若没有充足的理由,任何可燃物都是明令禁止的,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脑子有病的人兜里揣着打火机在城里瞎转悠。”
“这个嘛……我觉得这种人也是有的。”特龙把玩着他的打火机,那是几年前我帮他捎进来的,每隔几个月就要加一次丁烷,每次我又能小赚一笔。
我又喝了一大口茶,然后拿出了我的机模。“特龙?”
“好,当然,”他拿出了自己的机模,紧挨在我的机模边,“还是4 000斯拉克?”
“嗯,对。不过友情提醒:下次我会提价到4 500,最近我这边的成本又上升了。”
“没问题。”他输入时我在一边等着,过了一会儿我的屏幕上跳出了转账验证通知,我选了接受,转账完成。
“收到。”我说,又对詹焌道,“詹先生,幸会,祝您玩得愉快。”
“谢谢!”
“走好,爵士。”特龙微笑道。
我告别这两位男士,让他们继续谈他们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绝对不可能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特龙什么脏活没干过?—所以我才喜欢这个人。如果他大老远把一个人请到月球上来,那么目的一定不是“谈生意”这么简单。
我转了个弯从门厅里出去,离开的时候伊琳娜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冲她皱起了鼻子,她连句再见都没说就把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刚准备钻进扳机时,我的机模响了一声,又是个快递的活儿。我资格老而且距离近,所以系统优先选择了我。
“取货地点:阿地—5250;重量:约100公斤;送货地点:不确定;费用:452斯拉克。”
哇,整整452斯拉克,接近我那盒雪茄赚到的十分之一了。
我点了接受。有钱赚总是好的。
亲爱的凯尔文 · 奥蒂爱诺:
嗨,我叫贾丝明 · 巴沙拉,别人也叫我爵士。我九岁了,居住在阿尔忒弥斯。
我的老师是特勒女士。虽然我在课上玩机模会被她没收,她仍然是个好老师。她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让我们给住在肯尼亚太空集团园区里的小朋友写邮件,你的邮箱就是她给我的。你说英语吗?我除了英语还会说阿拉伯语呢。你们肯尼亚人说什么语呀?
我喜欢看美国的电视节目,最爱吃姜味冰淇淋,但平时我只吃得到糊糊。我想养条小狗,但我们家养不起,不过我听人说地球上穷人也养得起小狗,是真的吗?你有狗狗吗?如果有的话请跟我说说你的狗吧。
肯尼亚有国王吗?
我爸是个焊工,你爸呢?
亲爱的爵士 · 巴沙拉:
哈喽,我叫凯尔文,今年也九岁了。我和我爸妈住一块儿,我还有四个姐妹。她们全是大坏蛋,两个姐姐老打我,我长大了一定要报仇。开个玩笑,男生永遠都不应该打女生。
我们肯尼亚人说英语和斯瓦希里语。我们没有国王,但我们有总统、国会、下议院和上议院,大人投票给他们,由他们来制定法律。
我们家没养狗,但养了两只猫,其中一只只会在饭点来蹭饭,另一只很乖,整天在沙发上打盹。
我爸是肯尼亚太空集团的保安,他在14号大门值班,只让有许可的人进。我们住在集团园区的宿舍楼里,我的学校也在园区里,集团员工的孩子都能免费上学。肯尼亚太空集团特别大方,我们也很感激。
我妈是家庭主妇,她负责照看我们,是个好妈妈。我最爱吃热狗。糊糊又是啥?我从没听说过。
我喜欢看美国电视节目,特别是肥皂剧,情节可刺激了,可我妈不许我看。好在我们这儿网特别快,我会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你可千万别告诉她,哈哈。你妈妈平时都会干些啥呢?
你长大后想干吗呢?我想造火箭。现在我会组装火箭模型,我刚拼完了一个KSC 209—B模型,就放在我自己房里,看着特别帅。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造真的火箭。其他孩子都想当火箭驾驶员,但我就不想干那个。
你是白人吗?我听人说阿尔忒弥斯只有白人。我们园区里也有很多白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在这里一起工作。
亲爱的凯尔文:
好可惜啊,你家怎么不养狗呢?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去造火箭,真的火箭,不是模型。
糊糊是穷人家吃的东西,就是干水藻加一些调味提取物,原料都种在阿尔忒弥斯本地的养殖缸里,地球上的食物都太贵了。糊糊可难吃了,调味提取物本来是为了让食物更好吃的,但实际上加了之后味道反而更恶心了。我每天只能吃糊糊,我恨死了。
我不是白人,我是阿拉伯人,皮肤有点淡棕色,这儿只有一半是白人。我妈应该住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我刚出生没多久她就离开我了,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
肥皂剧太愣了,但你喜欢愣的东西也无所谓,我们还是可以交朋友的。
你家有院子吗?你可以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吗?我16岁之前都不能出去,因为舱外活动公会的规矩就是这样的。总有一天我会考到舱外活动证书,到时候我想什么时候去外面就什么时候去,谁也别想拦着我。
造火箭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工作,我希望你能愿望成真。
我不想上班。我希望我长大了能直接发大财。
阿姆斯特朗球形舱太破了。这么个伟大的人名字却被拿来给这么个破地方冠名,也真够惨的。
当我驾着扳机沿着老旧的厅廊行驶时,工业设备刺耳的噪声从两侧墙壁的另一头源源不断地传出。尽管重工业机械和这里隔着15个楼层的距离,其声音依然清晰可闻。我把车停在维生中心的大门外。
维生中心是城里少数几个真正实行安全协议的地方之一,你不会希望阿猫阿狗没事都来这里散步遛弯。门上装着一个面板,可以扫描你的机模。当然了,我并不在准入名单上,只能在这儿等。
上门取件的订单上说包裹的重量在100公斤上下,这个重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就算再翻上一番也没问题。地球上的姑娘们可没几个敢说这话!当然了,地球上要应付的重力是这儿的六倍,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了重量以外,订单语焉不详,既没说东西是什么,也没提往哪儿送,我只能当面问客户了。
在航天史中,阿尔忒弥斯维生中心的地位独一无二。尽管配备有相应的设备,电力也足够这些设备运转上好几个月,这里制造氧气靠的却并不是二氧化碳,而是另一种更便宜而且近乎无限的来源:铝合金制造业。
城外桑切斯铝业的熔炼厂在冶炼铝矿石的过程中就会生成氧气,所谓的冶炼就是如此,移除氧分子,提炼出纯金属。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月球上的氧元素储量大到可怕,你只要拿得出大量的能源就能把它弄出来。桑切斯他们作为副产品制造出的氧气量极其庞大,以至于他们不仅能产出火箭燃料,还可以为这座城市供给所有居民赖以呼吸的空气,而且还有剩余,只能白白排放出去。
因此我们氧气的储备量多到我们都不知道该拿来干吗。维生中心负责监控输送,确保从桑切斯的管道输送来的气体是安全的,并且将城市中产出的二氧化碳抽取出来。他们还需要管控温度、气压等有的没的。他们会把抽取到的二氧化碳卖给糊糊农场,后者将二氧化碳用于种植穷人吃的水藻。什么事情都和经济学脱不开干系,不是吗?
“哈喽,巴沙拉。”我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妈的。
我换上了自己最假的笑容,转过身去。“鲁迪!没人告诉我上门取件订单是你发的,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实事求是地说,鲁迪 · 迪布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他身高两米,发色之金黄连希特勒都会把持不住。他十年前从加拿大皇家骑警部队退役,然后就来了阿尔忒弥斯,出任这里的首席治安官,但是他每天仍穿着以前的制服。这套制服穿在他身上特别帅,真的特别帅。我不喜欢这个人,但是……你懂的—如果无须对此负责的话我也是愿意……
他就是这儿的法律。不可否认,任何社会都需要法律以及执法者,但鲁迪总喜欢走得更远一些。
“别担心,”他说着取出了自己的机模,“对于你走私这件事,我还没能掌握足够的证据,暂时。”
“走私?你说我?天哪,你错怪我了,正义先生。”
真叫人头大。自从我17岁犯事之后他就盯上我了,但幸好他无权直接遣返我,因为这是阿尔忒弥斯的行政长官才有的权力,而鲁迪要是无法提供决定性的证据,行政长官也不会批准遣返的请求。所以我和鲁迪之间确实有那么些过节,只不过还不算多。
我环顾四周:“所以说包裹在哪儿?”
他取出机模在大门的读取器上扫了一下,防火门就打开了。鲁迪的机模就像根魔法杖,几乎能打开阿尔忒弥斯全部的门。“跟我来。”
我和鲁迪步入了厂房,技师们正操作着各色设备,工程师们则盯着一面巨大的数据监控墙。
现在除了我和鲁迪以外,屋里所有人都是越南人。这种事情在阿尔忒弥斯相当常见,几个老相识一块儿移民,事业起步之后他们就会聘自己的朋友。大家都喜欢雇自己认识的人,就跟以前的时代一样。
当我们穿行于仪表器械和高压管道组成的迷宫中时,工作人员只把我们当作空气。段先生的座位位于数据墙的正中,他和鲁迪眼神接触了一下,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鲁迪在一个正在清理储气罐的人身后停下了脚步,他拍了拍对方的肩:“平盼?”
平盼转过身,嘴里嘀咕着什么,他饱经风霜的脸似乎永远带着怒容。
“平先生,你的太太,心,今天早上去找了鲁塞尔医生。”
“是啊,”他说,“那个女人自己摔的。”
鲁迪把他的机模屏幕向外翻了个面,上面是一个满脸淤青的女人的照片。“据医生反映,她眼眶发青,脸颊有血肿,两根肋骨有挫伤,还有脑震荡。”
“她自己摔的。”
鲁迪把他的机模交给了我,然后冲着平盼的脸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拳。
我还处在叛逆期的时候跟鲁迪闹过几次不愉快,我可以对你发誓这狗娘养的力气大得很。我没被他直接揍过,不过有一回他单手就制服了我,另一只手还在机模上打着字,我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但他的手臂就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我有时在夜深人静时会回味起这件事。
平盼跌倒在地。他试图重新爬起,但手掌和膝盖使不上力。如果你在月球的引力下都没法从地上爬起来的话,那你就真的歇了。
魯迪跪下身,揪着平盼的头发把他的脑袋从地面上抬了起来。“我看看……很好,这脸肿得很好看。再瞅瞅这熊猫眼……”他一掌劈向了这个半昏不醒的家伙的眼睛,然后松开手让他的脑袋摔回到了地面上。
平盼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他呻吟道:“别打了……”
鲁迪站了起来,从我手里拿回了机模,然后举在一个我们俩都能看到的位置:“两根肋骨挫伤对吧?左侧第四、第五根?”
“好像是的。”我附和道。
他朝倒地的家伙身侧踹了一脚,平盼想要大叫,但根本提不起气。
“我就姑且认定刚才脑袋上那几下把他打出了脑震荡,”鲁迪说,“我也不想做得太过火。”
其他技师早就停下手中的活看好戏来了,其中一些人看得直乐。段仍然坐在他的座位上,脸上浮现出十分细微的赞许的神色。
“平,以后咱就这么着,”鲁迪说,“从今往后但凡她遭了什么罪,你也会是一样的下场。听明白了吗?”
平盼趴在地上喘了一下。
“听明白了吗? !”鲁迪更大声地问了一遍。
平盼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很好,”他笑了,面朝我道,“这就是你的包裹,爵士,约100公斤,收件人是鲁塞尔医生,费用算在治安处账上。”
“收到。”我说。
在我们这儿规矩就是如此。我们没有监狱,也没有罚款。如果你犯了重罪,就会被驱逐回地球;如果你没有犯重罪,那就由鲁迪处置。
在这次“特别快递”之后我又接了几单正常的取件送件的活儿,其中大部分是从太空港到住宅区的,但我也接到过一次从住宅区运几个箱子回太空港的单子。我喜欢帮人搬家,这类客人小费都给得特别大方。那天的活儿也不重—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打算搬回地球去生活。
那个女人怀孕了。月球的引力不利于胎儿发育,可能会导致先天问题。月球也不适合儿童发育,不利于他们骨骼和肌肉的生长。我移民来这里的时候才六岁—这是当时的最低可入住年龄,之后这一标准又被提升到了十二岁。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前往下一个取件地点的时候,机模突然间铃声大作。那不是来电的铃声,也不是信息的提醒音,而是警报的鸣叫。我慌忙把机模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火情:康正12—3270—封锁执行中。
附近所有志愿人员,请求支援。
“妈的。”我说。
我找到一处足够宽的路面,立刻驾驶扳机做了个U形掉头,然后面对正确的方向踩下了油门。
“爵士 · 巴沙拉正在前来,”我对机模说道,“当前位置康拉德正4区。”
中央安全电脑收到了我的报告,跳出了一张康拉德的地图,我是地图上诸多小点之一,这些小点都在赶往康正12—3270。
阿尔忒弥斯没有消防局,只有志愿者。这里的大火和烟尘极其危险,所以志愿者的入选条件是必须会用氧气面罩,因此舱外活动专家以及学员也就理所当然全员被强制列为志愿者。强制,志愿者,是不是很讽刺?
火情位于康拉德正12区—我头顶上方八层楼的位置。
我沿着斜坡开上了康正12区,然后沿着厅廊加速,我必须要在目的地找到一片大约和正北方向呈270度角的区域。我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一群舱外活动专家已经在那里会合了。
目的地的大门上方闪烁着红色的信号灯,铭牌上写着“昆士兰玻璃厂”。
鲍勃已经到了。作为在场排位最高的公会成员,消防救灾的重责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朝我微微颔首,表示已经知悉了我的到来。
“好了,听好了!”他说,“玻璃厂内已是一片火海,里面所有的氧气都已经被消耗殆尽了。还有14个人困在里面—他们全员都及时抵达了气密避难舱,没人受伤,避难舱也运转良好。”
他站在门前:“我们不能像以往那样干等着建筑物自行冷却下来。工厂利用硅和氧的化合反应生产玻璃,所以他们储存有大罐的压缩氧气。这些氧气罐一旦破裂就会引发剧烈爆炸,爆炸虽会被限制在厂房内,但困在里面的人将不会有任何生还的机会。而如果我们把外面新鲜的氧气带到厂房内,这里还是会被炸上天。”
他把我们从门前驱离,清出来一块区域。“我们得在这儿搭个帐篷,贴着墙把门整个围在里头。我们需要在帐篷内准备一个充气通道,还需要四名营救人员。”
训练有素的消防队立刻就开工了。他们用中空管搭建了一个立方体骨架,然后将塑料膜绕了厂房的防火门一圈紧紧粘在墙上,把整个骨架包裹在其中,再密封住另外三面,只留了后面一面。
随后他们把充气通道搬进了帐篷。这可不是小工程—充气通道跟临时帐篷不同,主要用于承压,因此又厚又沉,专为真空状态下营救避难舱内人员而设计。现在这种情形下虽然有些大材小用,但我们手头目前能派得上用场的也就只有它了。
帐篷的面积不算很大,充气通道一搬进去就占去了大半。鲍勃指了指在场人员中个子最小的四人:“莎拉、爵士、阿伦、马西,出列。”
我们四人各向前一步,其他人帮我们把氧气罐、氧气面罩、护目镜一一准备妥当。我们轮流测试了各自的装备,然后竖起大拇指确认一切设备运作正常。
我们勉强挤进了帐篷,鲍勃在帐中摆放了一个金属圆柱体。“避难舱挨着西墙,里面一共14個人。”
“14个人,收到。”莎拉说。她是我们四人中从业时间最长的舱外活动专家,也是这支营救小队的领队。其他消防志愿者用胶带封上了入口,只留了一个微微掀开的小角。
莎拉转动了圆柱体上的阀门,圆柱体立刻开始喷出二氧化碳气体。这一步的目的在于排除氧气,但标准没那么严格,并不需要把帐篷内的每一个氧分子都驱逐干净,只要确保含氧量降到某个水平线以下即可。片刻后她又朝反方向转动阀门关闭了装置,与此同时,外面的人把帐篷最后留的那个角也封上了。
她触摸了一下大门。“很烫。”她说。我们马上就要打开大门,投身于一个随时都会爆炸的建筑中了,尽管我们清楚自己并不会带入任何氧气,但此刻仍会感到紧张。
她在大门的面板上输入了火情解除密码。是的你没听错,开门是需要输入密码的。火灾警报一旦被触发,所有出入口都会立即封死,里面的人也就出不去了—他们要是没进避难舱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听上去毫无人性?不尽然。火势一旦蔓延到城区,结果可要比几个人烧死在密闭空间里严重得多,消防安全在阿尔忒弥斯从来都不是儿戏。
莎拉输入完指令后大门开启了,玻璃厂内的热浪一下子涌入了我们的帐篷里。
“天哪。”阿伦说。
厂内烟雾弥漫。一些地方因为热量而泛着红光,要是周围还剩一丁点氧气的话肯定瞬时就会烧起来。远端那堵墙附近避难舱的形状依稀可辨。
莎拉当机立断道:“爵士,你跟我一起到前面去,阿伦和马西,你们留在帐篷里,抓好充气通道这一头。”
我和莎拉一道,她抓着充气通道前端的一边,我抓着另一边,阿伦和马西也一样,两人一起抓着通道的后部。
莎拉向前走着,我和她保持速度一致,管风琴状的通道在我们身后开始拉长,其末端则紧紧握在阿伦和马西手里。
硅与氧进行化合反应的时候会释放出巨大的热量,所以厂房才设计成了防火建筑。为什么我们这儿就不能像在地球上那样利用高温熔化沙子呢?因为月球上没有地球上那种沙子,或者说就算有,也不够用。然而我们却有足够的硅元素和氧元素,它们属于制铝业的副产品,所以我们从不愁没玻璃用,只不过制造过程稍微麻烦了些。
化合主反应间就在我们正前方,我们必须让充气通道绕过这里才行。“这里头肯定更热。”我说。
莎拉点了下头,开始引领我围着这个车间绕一个大大的弧线。我们可不希望充气通道被烫出个口子来。
我们抵达了避难舱门口。我敲了敲舱门上的小圆窗,上面突然浮现出一张脸—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泪汪汪的,满是尘土,很有可能是工头,因为一般情况下工头是最后一个进入避难舱的人。他对我们竖了个大拇指,我也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莎拉和我步入充气通道内,把固定接口围绕着避难舱门框紧紧箍住。这步很简单,这条通道本就是为此而设计的。留在帐篷里的阿伦和马西将另一头紧紧粘在帐篷的塑料壁上。如此一来我们就为工人们创造出了一条逃生通道,但通道内现在还充斥着厂房内人类无法呼吸的气体。
“你们就绪了吗?”莎拉大喊道。
“密封好了,开始吧!”阿伦大喊道。
帐篷外的人在帐篷的塑料壁上划了一道口子,通道内的浓烟顷刻之间涌入外面的门厅之中,而消防志愿者们早已为应付这些烟气准备好了风扇和过滤器。
“帐篷已经打开了!注入气体吧!”阿伦大喊。
莎拉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示意彼此已准备就绪。我们同时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身后氧气罐的气阀,倾泻而出的氧气沿着通道将浓烟一路逼了出去,很快通道内就充满了“可供人呼吸”的空气。之后的几天内,康拉德正12区恐怕都得是烟熏味了。
我们俩试着吸了一口通道内的空气,结果不约而同地咳嗽了起来。但其实也还好,这空气没必要非得清新怡人,只要对人体无害就行。莎拉于是转动了避难舱舱门的阀门。
这些工人展现出了良好的职业素养,以整齐有序的队形快速通过了通道。我对昆士兰玻璃厂愈发地敬佩起来,看来他们经常为员工举办应急演习。
“一!二!三!……”莎拉清点着每个经过她面前的人,我也在一旁默数着。
她数到14的时候我也说出了声:“14!确认完毕!”
她扫了一眼避难舱内:“里面没人了!”我也扫了一眼:“没人了!确认完毕!”我们跟在咳嗽着的工人身后,沿着通道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干得漂亮。”鲍勃说。与此同时,其他志愿者正在帮助烧伤的工人戴上氧气面罩。“爵士,我们这儿有三人受了中等程度的伤,属于二级烧伤。开车把他们送去鲁塞尔医生那儿吧。其余人把帐篷和通道推进厂房内,然后把防火门关上。”
在一天之内,扳机就当了两回救护车。
后来虽然厂内的氧气罐并没有发生爆炸,但是昆士兰玻璃厂还是整个被烧没了。真是遗憾—他们素来都很重视消防安全,一次违规记录都没有,可能还是运气背吧,现在也只好从头再来了。
无论如何,他们保养完好的避难舱以及常规消防演习依然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工厂可以重建,人死却不能复生,所以这次并不亏。
那天晚上我去了我最爱的加油站:哈特奈尔酒吧。
我坐在老位子上—酒吧最里面倒数第二个座位。倒数第一个座位以前是戴爾的,但他已经不会再光顾此地了。
哈特奈尔其实就是墙上的一个洞,没音乐,没舞池,只有一座吧台和几张坑洼不平的桌子,墙上的吸音海绵是屋内唯一为追求氛围而作出的妥协。比利知道他家的客人喜欢什么:酒精和安静。这里是彻彻底底的性冷淡风,没人会来哈特奈尔猎艳,如果你有这样的打算,还是去奥尔德林的夜店更好。哈特奈尔只为饮酒而存在,你想喝什么这儿都有,只要你点的是啤酒。
我喜欢这里,一部分是因为比利是个讨人喜欢的酒保,但最主要还是因为这间酒吧离我睡觉的棺材最近。
“晚上好,妞儿,”比利说,“听说今天起火了,还听说你亲自进了火场。”
“昆士兰玻璃厂,”我说,“我个儿小,所以就被派进去了。厂房没了,不过我们把所有人都救出来了。”
“那头一杯就算我请吧。”他给我倒了杯我最爱
的复水德国啤酒(意即在地球上酿制,脱水后运送到月球重新注水后的啤酒。——译注),游客们都说这酒的味道跟马尿似的,然而我只喝过这种,还挺喜欢的。迟早有一天我得买罐德国原装啤酒尝尝味儿,看看有什么区别。“感谢你为阿尔忒弥斯作出的贡献。”
“恭敬不如从命,”我举杯喝了一大口,冰凉可口,“谢啦!”
比利点了点头,随后移步去了吧台另一头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我在自己的机模上调出了网络浏览器搜索关键词“ZAFO”。这好像是西班牙语里一个动词“zafar”的变形,“zafar”是“释放”的意思。我觉得詹焌作为一个香港人应该不可能会带着一个以西班牙语命名的东西。另外,“ZAFO”全是大写字母,有可能是首字母缩写,所以全称又会是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网上都查不到相关信息,这也就意味着里面定有蹊跷,这么一来我就更想知道了。我还真是好管闲事,但既然此刻一筹莫展,那就先不去想了。
我有个坏习惯,就是每天要看一眼自己的银行账户,搞得好像多看几眼以后账户里的钱就会多出来一点似的。可银行软件对我的白日梦却毫无兴趣,它当头给了我一棍子:
账户金额:11 916斯拉克。
我目前的存款离我的目标416 922斯拉克,完成度只有2.5%。这是我想要的金额,也是我需要的金额,没什么比弄到这笔钱更重要的了。
我一旦跻身那该死的舱外活动公会就不愁没钱了。带观光团油水多,一次能带8名游客,每人每次1 500斯拉克,这样一来一回就是12 000斯拉克,不对,是10 800斯拉克,公会还要抽取10%的提成。
每人每周只能带两次团—这是公会的规定,他们对于公会成员暴露在辐射中的时长比较慎重。
光靠带团我每个月就能赚85 000斯拉克,除此以外我还能干无人机管理员的活儿。所谓无人机管理员,就是负责将无人机转移到货运气密舱并完成卸货的舱外活动专家,这样一来我就能在名越来检查之前接触到货物了。我可以当时就把走私品偷运进城区,或者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三更半夜的某次舱外活动结束后再回来处理。重点在于,这样我就可以完全绕过名越这一关。
存够钱之前我最好勒紧自己的裤腰带。算上生活成本的话,大概需要坚持六个月的时间,也可能是五个月。
照现在快递员的工资再加上走私的收入,这个数额我一辈子都攒不出来。
妈的,要是我之前那场狗屁考试及格了就好了。
416 922斯拉克到手了以后,我还能继续挣不少钱,到时候就能找个体面的住处了。我的棺材屋一个月的租金只要8 000,但里面连站立的空间都没有。我想要个真正的卧室,虽然听上去容易,其实却不然。大半夜穿着睡衣穿过公共走廊去撒尿的时候,我就会第一百零几次开始琢磨这件事儿。
有了一个月五万的预算—这在我未来可负担的范围内—我都可以在比恩区弄到一个公寓套间了,客厅、卧室、卫生间,还自带淋浴,全是我自己的。里面甚至还能安置一个烹饪角。厨房就不必了,贵得简直离谱。所谓的烹饪角就是个火焰隔离间,但里面可以配备一个最高温度可达80摄氏度的灶台以及一个500瓦特的微波炉。
我摇了摇头。未来有一天,也许吧。
我满面的愁容可能在吧台另一端也清晰可见,比利走了过来。“怎么啦,爵士,怎么苦着个脸啊?”
“钱,”我说,“钱永远都不够。”
“明白了,”他凑过身来,“那个……记得我托你搞过一些纯乙醛吗?”
“当然。”我说。尽管酒属于可燃物,但出于对人类基本天性的妥协,酒在阿尔忒弥斯是合法的,极其易燃的纯乙醛并不在此列。我通过以往的渠道帮比利搞来过一些,但只收了他两成的服务费,算是我的友情价。
他环顾左右,只有几个常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留意我们。“有个东西给你瞅瞅……”
他把手伸到吧台下取出了一瓶棕色液體,然后往小盅里倒了点儿。“来一口,尝尝。”
隔一米远我都能闻见那股酒精味。“什么啊这是?”
“波摩单一麦芽苏格兰威士忌,15年陈酿。尝尝呗,我请。”
免费的午餐我一向来者不拒。我呷了一口。
结果我被恶心得把刚入口的酒全都吐了出来,火烤撒旦屁股一定也是这味儿!
“哈,”他说,“不咋地?”
我咳了几下,抹了抹嘴。“这根本就不是苏格兰威士忌。”
他盯着瓶子皱起了眉头。“我在地球上有个哥们儿,他把酒液都蒸发掉了,然后把萃取物寄给了我。我用水和乙醛重新整了整,喝起来应该都一样啊。”
“根本不一样。”我尖声道。
“苏格兰威士忌的味儿需要去品……”
“比利,我就老实跟你说了吧,尿都比这玩意儿好喝。”
“妈的,”他把瓶子收了起来,“我之后再整一下。”
我灌下一口啤酒漱了漱口。
我的机模响了一声,是特龙发来的讯息:
“今天晚上有空吗?方便顺路来我这儿一趟吗?”
唉,我才刚开始喝呢。
“时候不早了。改天行吗?”
“最好今晚。”
“我刚坐下来准备吃晚饭……”
“你可以晚点再吃。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付出将得到应有的回报。”
人精。
“看样子我得结账了。”我对比利说。
“再来一杯吧!”他说,“你才喝了一杯!”
“工作在身。”我把机模交给他。
他拿着机模走到收款机边。“啤酒一杯。我给你打过的账单就数它最短了。”
“下不为例。”
他拿着我的机模在收款机上扫了一下,然后递还给我。交易完成了(很早以前我就把哈特奈尔酒吧设置成了“无须验证”的支付点),我把机模揣进口袋出了门,没有道别也没人在意。天哪,我真是爱死哈特奈尔酒吧了。
伊琳娜打开门后,她对我皱起眉头的表情就好像我往她的锅里撒了尿坏了她一锅罗宋汤。跟以往一样,在我表明来意之前她不让我进门。
“你好,我叫爵士 · 巴沙拉,”我说,“咱们都见过一百多回了。是特龙让我来的。”
她带着我穿过了餐厅的门廊,珍馐美馔的余味仍飘荡在空气中。应该是荤菜。烤牛肉?那确实是珍品无疑,毕竟离这里最近的牛也在40万公里开外。
我瞄见特龙正端着杯子小口啜饮着美酒。他仍穿着平日里爱穿的浴袍,正在和桌子对面的人说着什么,但我瞧不见他对面的那个人。
他的女儿莱娜坐在他身边,听她父亲侃侃而谈听得都入了迷。16岁的青少年大多都恨自己的父母,我在这个岁数的时候简直是我爸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家门不幸)。然而莱娜仰视特龙的样子就好像地球是被她父亲挂在了空中似的。
她一看到我就开始激动地挥舞手臂:“爵士!嗨!”
特龙向我招手道:“爵士!请进请进,来和行政长官打个招呼吧。”
我刚走进房间就看见……我去!行政长官恩古吉真的来了,她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坐在桌边的座位上。
一言以蔽之,要是没有菲德利斯 · 恩古吉,阿尔忒弥斯也不会存在。她担任肯尼亚国家财政部长时从零开始建立起了肯尼亚的整个航天产业。对于航天公司来说肯尼亚有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资源上的优势:赤道,从赤道发射的航天器可以最大化地利用地球的自转速度来节省燃料。然而恩古吉意识到他们还能再提供一个额外优势:政策。西方国家都对民营航天公司有着重重限制,恩古吉说:“去他奶奶的,咱偏不搞那一套!”
当然,这不是她的原话。
天知道她当年是怎么说服来自34个国家的50家企业注资10亿计建立起了肯尼亚太空集团,但她就是做到了。她还让肯尼亚政府为这家新生的巨型集团实行特别的税务减免并制定了特别法。
你说什么?为了一个公司专门立法不太公平?你这话跟东印度公司说去,这就是全球经济,不是幼儿园过家家。
当肯尼亚太空集团想挑个人负责管理阿尔忒弥斯的时候,他们毫不意外地找了……菲德利斯 · 恩古吉!整个故事就是如此:她不知从哪里筹到了钱,在她那前第三世界的祖国建立了一个巨大的产业,然后在月球上找了份工作,成了这里的领导。她现在已经管理了阿尔忒弥斯20年有余。
“我……”我说道,“呲嗷……”
“难以置信,对吧? !”莱娜说。
恩古吉头上传统的杜库头巾和她身上现代西方式样的连衣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礼貌地站起身朝我走来,说道:“你好啊。”斯瓦希里口音的英语从她的唇舌之间流淌了出来,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奶奶。
“贾……贾丝明,”我结巴道,“我叫贾丝明 · 巴沙拉。”
“我知道。”她说。
什么?
她笑了:“我们从前见过的,我请过你父亲来我家修理过紧急避难舱,他那天也带着你。那时候行政长官宅邸还在阿姆斯特朗球形舱呢。”
“哇……我自己根本都不记得了。”
“你那时候还小,特别可爱,对你爸爸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言听计从。阿玛尔最近还好吗?”
我眨了几下眼睛。“呃……我爸他挺好的,劳您挂心。我最近跟他见得比较少。他管他的店,我有我自己的工作。”
“你父亲人真的特别好,”她说,“做生意讲信用,工作起来又认真,手艺在咱们这儿也算数一数二了。很遗憾你们俩之前闹翻了。”
“等下,你怎么会知道我们—”
“莱娜,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谢谢你,长官!”莱娜的喜悦都写在了脸上。
“特龙,感谢你的款待。”她说。
“欢迎以后常来,长官。”特龙站起身。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场合下他居然穿着浴袍!接着他和恩古吉握了手,就好像他俩能平起平坐似的。“感谢光临!”
伊琳娜出现了,带领恩古吉朝门外走去。这个臭脾气的俄国女人脸上莫不是挂着一丝的仰慕?我觉得就算是伊琳娜这样的人也是有自己的极限的,毕竟一个人不可能恨世上所有其他人。
“真是吓到我了,兄弟。”我对特龙说。
“我就知道,”特龙转向自己的女儿道,“好了小南瓜,你自己玩去吧,我跟爵士有事情要谈。”
她以十几岁女孩特有的方式抗议道:“你总是在关键时刻把我打发走。”
“别急,再过几年你就能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商界魔头了。”
“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笑了。她从地上捡起她的助步器,这种型号固定于人的上臂。她娴熟地安装完毕后站起身来,双脚悬浮在空中。她亲吻了特龙的脸颊,然后依靠助步器双脚悬空地离开了房间。
多年前的一场车祸夺去了莱娜母亲的生命,也让莱娜终身残疾,特龙再怎么有钱也买不回他女儿的行走能力。真要说买不回行走的能力其实也不尽然,在地球上的时候莱娜只能成天坐在轮椅上,但是到了月球上,她只需要助步器就能移动自如。
于是特龙雇了几个副手,将他公司的大部分业务交给他们打理,自己则搬来了阿尔忒弥斯。就这样,莱娜 · 兰德维克又能走路了。
“再见,爵士!”她出门前说道。
“再见,小朋友。”
特龙晃动了一下他的酒杯。“请坐。”
餐桌很大,我挑了个和特龙隔了一段距离的座位。“你在喝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来点儿?”
“先让我尝一口。”我说。
他把杯子沿桌面推到我这边。我抿了一口。
“哦耶……”我说,“这个味儿才对嘛。”
“没看出来你也好这口。”他说。
“平时没那么喜欢,不过刚才我尝了口这种酒的劣化版本,于是想知道它本来是什么味儿的。”我想把杯子送还给他。
“那杯你留着吧。”他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什么风把行政长官都给吹来了?”我问。
他两脚搁在桌子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我打算收购桑切斯铝业,所以想问问她的看法,她对此没有意见。”
“你为什么想要收购铝业公司?”
“因为我喜欢创业,”他语气夸张地说道,“这就是我的领域。”
“但咱们现在聊的可是铝业啊,我的意思是说……铝业不是已经快完蛋了吗?在我印象里这已经是个夕阳产业了。”
“没错,”特龙说,“现在跟以前不能比,以前是铝业为王的时代—一个球形舱就需要用掉四万吨铝。现在人口稳定下来,我们也不需要建造新的球形舱了。老实说,要不是推进器燃料还需要铝,这个产业老早以前就该寿终正寝了。就算是现在能生产推进器燃料,利润也微薄得很。”
“你看来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为什么要挑现在上车?”
“我有把握能让这一行起死回生。”
“怎么说?”
“与你无关。”
我举起双手:“哇,至于吗?好吧,就算你想进军铝业,干吗不自己开个新公司呢?”
他哼了一声。“事情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和桑切斯竞争是没可能的,永远都没可能。你对铝的生产流程了解多少?”
“几乎一无所知。”我说。我往椅背上靠了靠,看来今晚特龙兴致很高,最好还是让他说个痛快吧,他只要一直说我就一直有好酒喝。
“首先需要采集钙长石。这一步很简单,只要找对了石头就行,自动矿车可以从白天到晚上一直运转。下一步再通过化合和电解熔炼矿石,这个过程需要消耗多到吓死人的电力,真的是多到能吓死人,我一点也没夸张。桑切斯铝业的用电量占了我们全市核反应堆发电量的80%。”
“80%?”我以前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但是两座27兆瓦的核反应堆的发电量对于一座只有2 000人口的城市来说的确太夸张了。
“对,但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付电费的方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头。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灰石块,和我见过的其他月岩没什么分别。“接着。钙长石,送你啦。”
“哇,太棒了,”我在半空中接过石头,“你真是太客气了。”
“钙长石是由铝、氧、硅以及钙构成的。工厂将矿石分解为这几种基本元素,然后把铝出售到市场上—这是最主要的盈利点。剩下的那些副产品里,硅会卖给玻璃工,钙会卖给电工,价格几乎等同于白给—主要就是为了清理库存。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一个副产品特别实用:氧。”
“我们正吸着呢,这我知道。”
“没错,不过你知不知道,桑切斯正是靠这些氧气换来了免费的电力?”
他把我给问住了。“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这份合同可以追溯到阿尔忒弥斯草创之初。只要桑切斯为我们提供氧气,阿尔忒弥斯就会为桑切斯提供他们所需要的电力—完全免费。”
“他们完全不用交电费吗?永远都不用交?”
“对,只要他们还在为城市供氧。电费是矿石熔炼中最大的支出,因此我根本没办法和他们竞争,我们的生产成本完全不在一条起跑线上,这不公平。”
“哦,可怜的有钱人,”我说,“也许你该造几片荒野出来,然后好好在上面悲伤一场。”
“对对对,有钱人都一肚子坏水。”
我喝光了我杯子里的酒。“多谢款待。你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他的脸侧过来正视着我。莫非是在斟酌接下来要对我说的话?他以前从不这样。
“我听说你没能通过舱外活动考试。”
我咕哝道:“是不是整个阿尔忒弥斯的人都听说了?你们是不是总喜欢趁我不在的时候聚在一起聊我的八卦?”
“这是个小地方,爵士。我不过是多留了个心眼。”
我把杯子推回到他面前。“如果你想跟我聊考试的事,就再给我来杯威士忌。”
他把自己手里满满的一杯推给了我。“我想要雇你,酬金相当丰厚。”
我立刻来了兴致:“没问题啊,你早说嘛。这次又想让我帮你走私什么货?大家伙吗?”
他凑上前来:“不是走私,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我甚至不确定你肯不肯干。你向来都很坦白—至少对我是如此。你能不能向我保证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即便在你拒绝这份差事的情况下?”
“那当然。”这点我跟我爸一样:说话永远都要算话。我爸历来循规蹈矩,我却目无法纪,然而道理是一样的:人们宁愿相信一个靠得住的罪犯,也不愿去指望一个靠不住的生意人。
“这份以氧换电的合同是我进军铝业的唯一障碍。桑切斯一旦中止供氧就会构成毁约,到时候我只需及时介入提出接手合同即可,条件跟之前一样,拿氧气换电力。”
“你又哪来的氧气?”我问道,“你又没熔炼炉。”
“没人规定说制氧只能靠熔炼炉。只要你能拿得出氧气,阿尔忒弥斯就没人会在乎氧气的来路,”他双手指尖并在一起,搭了个倒V,“过去四个月间我一直在囤积氧气,然后找了个地方存了起来。我手头的存量足够全市用一整年。”
我挑起了眉毛:“你不该私自抽取城区的氧气,这可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他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拉倒吧,我又不是傻子,这些氧气都是我通过合法途径收购的,我和桑切斯有长期订购协议。”
“你从桑切斯手里收购氧气,为的就是从他们手里抢供氧的合同?”
他得意地笑了:“他们制造的氧气多到全市的人都用不完,只要有人愿意出钱,他们就愿意贱卖。收购花了我很长时间,每次也不多买,而且交易都是通过很多家空壳公司完成的,所以根本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我摸了摸下巴:“氧几乎是易燃物的代名词,城区哪儿有地方让你存这么大的量啊?”
“我把氧存到阿姆斯特朗球形舱外的巨型储气罐里头了,就在阿姆斯特朗、比恩、谢泼德之间的三条连接通道围成的三角形正中。对于那些傻不拉叽的观光客来说绝对安全,就算发生事故,氧气也只会泄漏到真空中。储气罐直接连着阿尔忒弥斯的维生系统,但是它们一直处于关闭状态,要靠舱外的手动阀门才能启用,不会威胁到城市的安全。”
“哈,”我在桌上转动着玻璃杯,“你想让我去切断桑切斯的氧气生产线。”
“是的。”他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向酒柜,这次他挑了瓶朗姆酒,“到时候阿尔忒弥斯只会急着想要解决方案,合同也就归我了。之后我甚至连熔炼炉都不需要自己造,等桑切斯尝到了付电费的滋味以后,他们二话不说就会接受我的收购。”
他斟满一杯后回到桌边,打开一个控制面板的遮板,几排按钮露了出来。
房间的灯灭了,一块投影屏幕出现在了远处的墙上。
“你是电影里的反派吗?”我指了指那块屏,“这也太夸张了!”
“喜欢吗?刚装的。”
屏幕上显示的是我们所在的宁静海的卫星图,上面的阿尔忒弥斯是几个小圆,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我们地处低地,”特龙说,“周边有不少橄榄石和钛铁矿。拿来炼铁是不错,但要炼铝的话还是得有钙长石才行。钙长石在咱们周边不多见,但在高地上却满地都是。桑切斯的矿车就在往南三公里处的毛奇山。”
他打开了他机模上的激光指示笔,指了指阿尔忒弥斯南边的一块区域。
“那些矿车基本上是全自动的,只有被卡死或者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的时候才会返回基地等待指令。它们可以说是整个公司的基石,而且都聚在一个地方,完全无人看守。”
“好吧,”我说,“我好像知道你想干吗了……”
“是的,”他说,“我想让你去破坏这些矿车,一网打尽,而且要确保它们彻底报废到没法修的地步。桑切斯要是想把备用机器从地球上弄过来,至少要花上一个月时间,在此期间他们就采不到钙长石,采不到钙长石也就产不出氧气,他们产不出氧气我就赢了。”
我双臂环抱在胸前:“特龙,我真不知道这活儿到底该不该接。桑切斯少说也有一百来个员工吧?我可不想让这些人丢了工作。”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特龙说,“我的计划是收购,不是赶尽杀绝,不会有人失业的。”
“好吧,可我对矿车的结构和功能什么的根本就一无所知啊。”
他的手指在按钮之间飞舞着,显示屏上出现了矿车的图片,像是从产品目录上撷取来的。“矿车是丰田的月村型,我在自己公司的库房里存了四台,随时可供你差遣。”
哇噢,这都行?像矿车这种尺寸的东西只能以部件的形式运过来,然后再在这里完成组装,而且还得偷摸着做,否则就免不了会被人问一些尴尬的问题,比如说:“特龙啊,你的公司组装矿车干啥啊?”为了掩人耳目,他的人應该偷偷摸摸组装了很长时间。
他肯定看出了我脑子里在想什么。“准备工作我的确已经张罗挺久了。你随时都可以来查看我的矿车,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只要路上别被人发现就行。”
我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径直走到屏幕前。天哪,月村型简直就是一头巨兽。“所以我还得自行找出矿车的弱点咯?可我又不是工程师。”
“这些矿车是全自动的,没有任何安保机制。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突破口的。”
“好吧,但我要是被人逮住的话怎么办?”
“爵士是谁?”他像念台词一样说道,“你说什么,快递员?我不记得有这号人。她怎么会做这种事?我也想不通啊。”
“我懂了。”
“我只是在跟你实话实说。你必须向我保证,就算被抓也绝不会把我给供出来,这是我们之间协议的条件之一。”
“你为什么选了我?你凭什么相信我就能办得了这事儿?”
“爵士啊,我是個生意人,”他说,“开发尚未得到充分利用的资源是我的本职工作,而你恰恰是极大程度上未得到充分利用的资源。”
他站起身,走到酒柜边又倒了一杯酒。“没什么工作是你真正不能胜任的。你说你不想当焊工?没关系啊,你完全也可以当科学家、工程师、政客或是商界领袖,只要你想,就一定能做到。然而到头来你却成了个送快递的。”
我有点窝火了。
“我不是在评判你,”他说,“只是在分析罢了。你很聪明,但是缺钱。我需要一个聪明人,而且有钱。心动了吗?”
“唔……”我想了会儿。这件事真的可行吗?
我首先得进到某个气密舱里。全阿尔忒弥斯只有四个气密舱,而且只有舱外活动公会的正式成员才能进入—气密舱的控制面板需要扫描机模。
接下来去往毛奇山还有三公里路程。怎么去呢?步行?抵达了之后我又该怎么办?这些矿车为了导航应该都配备了360度全方位摄像头,并且一直处于录像状态。我如何才能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报废掉这几辆矿车呢?
此外我还觉察到了猫腻。特龙对于他进军铝业的动机一直闪烁其词,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背锅的将会是我,而不是他。我要是被人抓了个现行就会被遣返回地球,我在地球上估计连站都站不起来,更不用说活下去了,毕竟我从六岁起就一直处于月球的引力下。
不行。我是个走私犯,不是个爆炸犯。这件事有哪儿不大对劲。
“对不起,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我说,“你还是另寻高明吧。”
“我出100万斯拉克。”
“成交。”
哟,凯尔文:
有什么新鲜事没?好几天没你的信儿了。你加入国际象棋俱乐部了吗?
一个初中的国际象棋俱乐部为什么还要有入会要求啊?难道他们已经人满为患到了需要回绝一部分人的地步了吗?还是因为俱乐部的棋盘不够?桌子不够?胸袋保护套[胸袋保护套(pocket-protector)是一种专门为衬衫胸口的口袋设计的硬皮套,用于收纳笔、尺子和螺丝刀,同时可以避免衬衫的胸袋受到损伤。早期市场主要针对学生和工程师,如今已经成为书呆子的代名词。爵士用这个词来讽刺凯尔文学校的国际象棋俱乐部成员。——译注]不够?
我们学校想把我转去尖子班。这已经是第二回了。我爸特别希望我转班,但这有什么意义呢?我未来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焊工,把金属焊接在一块儿又用不着微积分。唉—
嘿,查里塞那事儿怎么样了?你约她出去玩了吗?还是跟她说上话了?还是说以任何一种方式让她觉察到了你的存在?还是说你仍在执行你天才的计划,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地躲着她?
爵士:
抱歉,我最近都在忙课外活动的事儿。是的,我加入了国际象棋俱乐部。我打了几场评级赛,拿了1 124分,不是很理想,不过为了更好的成绩我在学,在练。我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和电脑下棋,现在也是时候找个人下棋了。
你为什么不去尖子班呢?学习成绩好可以让你父母为你感到骄傲,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我敢肯定你爸绝对会为你自豪的。如果我能进尖子班我爸妈非得高兴坏了不可,但是数学太难了,我已经很努力了,但真的太难了。
然而我有决心。我想要造火箭,造火箭离不开数学。
我还没跟查里塞说上话。我确信她不会对像我这样的男孩感兴趣的,女孩子都喜欢人高马大欺负人的男孩子,我根本就不是那类人,要是去跟她搭话,一定会被取笑的。
凯尔文:
哥们儿。
我不清楚那些关于女生的事情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但你搞错了。我们女生喜欢心地善良而且会逗我们笑的男生,而不是爱打架或者脑子笨的男生,这件事情上你得相信我,我是女生。
老爸让我在店里帮忙,比较简单的活儿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他会付我工钱,这还挺好的,但正因为现在我有了收入,他就停止给我发放零花钱了。我以前什么都不干就能拿到钱,但现在必须多干点活儿才能拿钱,感觉是中了什么圈套,不过随便啦。
老爸跟焊工公会有些矛盾。在我们这个地方,你要么单干,要么入会,而公会从来都不待见个体户。老爸对公会的规章没意见,但他说焊工公会是“乌合之众”。我猜他们应该是沙特阿拉伯黑帮底下的人。为什么是沙特?我也不知道。这儿的焊工几乎全都是沙特人,反正整个电焊业都在我们沙特人的控制之下。
言归正传,公会会用各种扯淡的方式逼你入会。倒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对你放狠话什么的,而是在你背后散播谣言,说你为人不实诚、技术不过关之类的。但我爸的好名声是他经年累月攒起来的,所以这些谣言根本就不起效果,他的客户里根本没人信。
老爸加油!
爵士:
焊工公会真是太过分了。肯尼亚太空集团里就没有工会或者公会,这里属于特别行政区,保护工会的一般法律在这里不适用。肯尼亚太空集团在政府里影响力很大,甚至还有些特殊的法律是专门为了他们才制定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肯尼亚太空集团的确为国家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受到一点优待也在情理之中。要是没有他们,肯尼亚现在大概会和其他非洲国家一样穷吧。
你有没有考虑过移居地球?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名科学家或者工程师,然后赚好多好多钱。你是沙特阿拉伯的公民吧?沙特的大公司特别多,给聪明人的工作机会也特别多呢。
凯尔文:
我没想过要回地球,我是个月球丫头。从医学角度来说,回地球也是划不来的,我生命中有一半的岁月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我的身体早已习惯了只有你们那儿六分之一的重力,在来之前必须得做很多运动,还要吃一种特殊的能刺激肌肉和骨骼生长的药,然后每天还需要在离心机里待个把小时……呃,算了吧,谢谢。
去找查里塞搭话啊,你个小崽子。
我沿着奥尔德林负7区的一条巨大的厅廊悄无声息地行进着。我根本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三更半夜的,这里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凌晨五点对于我而言只是个抽象的概念,我知道它的存在,却几乎從没和它有过交集,也没打算跟它产生什么交集。但今天早上比较特殊。特龙既然坚持说要秘密行事,那就避开一般工作时段好了。
这条厅廊里每隔20米就有扇大门,数量虽少但体量巨大,足见此地业主财力之雄厚。特龙公司的车间外面就贴着一块标,上头写着奥负7—4030—兰德维克工业。
我敲了敲门。一秒过后那扇门移开了一点,特龙从里面伸出脑袋环顾左右。
“有人跟踪你吗?”
“这不废话吗?”我说,“我把他们直接引你这儿来了,我可真傻。”
“贫嘴。”
“白痴。”
“进来吧。”他招呼我进门。
我从门缝里溜了进去,他随即就把门缝给合上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故作神秘,但是既然他都打算付我100万斯拉克了,那就算他想演007我也全力配合。
这个车间其实就是库房,一座巨型库房。说实话,谁要给我这么大的地方,我做梦都会笑醒。我可能会在角落里盖一个小房子,然后剩余面积该怎么处理呢?通通铺上人造草皮?这里有四台一模一样的矿车停放在车位上,占满了全部的空间。
我走到离我最近的矿车前抬起头:“哇噢。”
“厉害吧,”特龙说,“在你亲眼见到以前你都意识不到这些家伙到底有多大。”
“你是怎么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把这些大家伙给弄进来的?”
“特别麻烦,”特龙说,“我先把零件运来这儿,知情的只有我最信任的几个人。我组建了一支由七名技师组成的团队,这几个人都知道该怎么管好自己的嘴。”
我扫视着这间深邃的车间。“这儿还有其他人吗?”
“除了咱俩就没别人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雇了你。”
“伤自尊。”
矿车高四米,宽五米,长十米,通体覆盖着反光材料,可以最大限度反射太阳光带来的热量。每个庞然巨物都有六个轮子,每个轮子直径都有一米半。车身主体部分是一个巨大的空货厢,正前方的强力液压装置以及两侧的铰链操控着货厢的倾倒机制。
矿车的最前端是一个由金属臂牵连着的铲斗。车上自然是没有驾驶室的,矿石采掘是完完全全的无人作业—尽管在必要时也可以远程操作,本该是驾驶室的位置上竖立着一个密封的金属立方体,上面印着丰田的商标,以及 “月村”的字样,还是花体字。
滑轮工具箱和维护设备散落在我面前这台矿车的四周,应该是工人换班前留在那里的。
“好吧,”我望着矿车说道,“看来颇有难度。”
“怎么说?”特龙走到某个轮子边,然后倚靠在上面,“这不过是个机器人—没有任何防御机制,人工智能只负责导航,我相信一个你再加上一大罐乙炔就足以应付这玩意儿了。”
“这本来就是个铁罐头啊,特龙,但应付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我绕着矿车走了半圈,凑近查看了一下它的底盘,“而且它周身都是摄像头。”
“摄像头是肯定会有的,”特龙说,“矿车导航离不开摄像头。”
“摄像头会把图像传送给监控者,”我说,“一旦矿车停止工作,监控者就会回放录像查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到时候他们就会发现我。”
“所以只要把你的舱外活动服上面一切可辨识的标识都隐藏起来就好了,”特龙说,“不成问题。”
“很成问题,因为他们会呼叫舱外活动专家,询问这到底他娘的是怎么一回事,接着舱外活动专家就会出动,在犯罪现场抓我个正着。就算无法当场分辨我的真实身份,也可以先把我拖回球形舱内,接着将会迎来《史酷比》时刻(《史酷比》是1969年上线的一部美国动画,所谓的“《史酷比》时刻”是指此动画中多次出现的一个桥段:幕后黑手的伪装被揭穿,真实身份遭到曝光。——译注):他们一把扯下了我的头盔。”
他走到我所在的矿车这一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伸手捋了捋头发。今天早上我还没来得及冲澡,感觉自己就像一滴油脂,被人滴在了一摊更恶心的油脂上。“我需要找到一些可以延时反应的东西,等我回来之后才会触发的那种。”
“但不要忘了,你得让那些机器彻底报废才行。只要它们还剩一口气,桑切斯的维修团队就有本事让它们几天后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那是自然,”我摸着自己的下巴,“电池在哪儿?”
“在车体前部,就是那个印着丰田商标的方块。”
我在车体前部找到了总开关箱,里头有几个总断路器,主要用于保护电路免受电涌或断电的威胁。这个部件值得留意。
我就近倚靠着身边的一个工具柜。“矿车的装载量满了之后是不是就会直接返回熔炼炉?”
“是的。”他捡起一个扳手把它向上一抛,扳手缓慢地向天花板飘动。
“然后呢?清空装载的矿石,然后再返回毛奇山?”
“矿车必须充满电才会走。”
我的一只手开始抚摸货厢锃亮的金属表面。“电池容量有多大?”
“2.4兆瓦时。”
“哇,”我转身面朝他道,“这么大的电量都够我进行电弧焊了。”
他耸了耸肩:“每次运送上百吨矿石可是很费电的。”
我爬到矿车底盘下。“这家伙是怎么散热的?是不是用了蜡一类的相变材料?”
“不清楚。”
身处真空中时散热就会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周围没有可以把热量带走的空气。在使用电力时,每一焦耳的能量最终都将转化为热量。这些热量或来源于电阻,或来源于摩擦,而首当其冲的是电池内部进行着的化学反应。无论如何,这些能量都会转化为热量。
阿尔忒弥斯自有一套复杂的冷却系统,能将热量传输到反应堆附近的热能控制板中。这些控制板坐落在背阴处,将热量以红外线的形式缓慢地辐射出去。这些矿车肯定也自带一套散热系统。
一番搜索后,我找到了一直想找的东西:散热系统的阀门。我一眼就认出了阀门的型号—我和爸爸以前在修理漫游车的时候安装过很多次这玩意儿。
“找到了,确实是蜡。”我说。
我看见特龙的脚走近了些。“所以呢?”他问道。
“电池和发动机的外壳都被储存着固态蜡的容器包裹着。蜡在熔化过程中会消耗掉非常多的能量,如此一来散热也就完成了。储蜡的容器四周还包着冷却管,当矿车回去充电时,这些冷却管就开始抽取冷水,蜡也就会重新凝固,然后这些刚吸收了热量的热水又会被抽走。矿车回去工作时,这些被抽走的热水又可以慢慢冷却。”
“所以你有办法让这些矿车过热?”他问道,“这就是你的计划?”
“没那么简单。一般矿车都会配备安全应急机制来防止车体过热的情况,引擎可能会直接熄火,直到热量散尽,与此同时,桑切斯的工程师会立刻着手解决这个问题。我有个不一样的思路。”
我从底盘下爬出来,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后背,然后又爬上了矿车侧面,跳进了货厢内。我说的话都带着回声:“矿车的摄像头能拍到这儿吗?”
“什么意思?”他问道,“哦!你打算搭乘矿车去毛奇山!”
“特龙,我问你话呢,摄像头能拍到这儿吗?”
“拍不到。摄像头的主要功用是导航,所以都冲着外面。对了,那你又该怎么溜出阿尔忒弥斯呢?你又没有气密舱权限。”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从货厢里爬了出来,从四米的高度落到了地面上。我将一把椅子拉到身边,把它掉了个个儿,然后跨坐在上面,手掌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特龙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所以怎么说?”
“我还在想。”我说。
“你们女人知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坐姿有多性感?”
“当然了。”
“我就知道!”
“先别说话。”
“抱歉。”
我又仔细观察了几分钟。特龙在停车位周围闲晃,手里摆弄着各种工具。他有天才企业家的天赋,却只有十岁小孩的耐心。
“好了,”我最后说道,“我有主意了。”
“是吗?”特龙丢下了套筒螺丝刀,飞快地走了过来,“愿闻其详。”
我摇了摇头:“不必操心细节。”
“我就喜欢操心细节。”
“女生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我站起身,“不过我想到彻底废掉他们矿车的办法了。”
“好极了!”
“行了,”我说,“我得回家了。我需要洗个澡。”
“没错,”特龙说,“你是该洗个澡了。”
我回到了棺材屋之后,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扒了个精光,速度远超狂欢节后的酒后乱性,然后披上浴袍去了洗澡间。我甚至多付了200斯拉克在浴缸里泡了个澡,真是太爽了。
我那天从早到晚都像以往一样送着快递。我不希望一些嗅觉灵敏的好事之徒觉察到我在一起大案之前打破了自己日常的生活规律。你看我又度过了平常的一天,盯我多久都没用,我一直忙到了下午四点呢。
我回到家,躺下身(说得好像我真的能站起身似的)做了点功课。有一件事我还挺羡慕地球人的—网速。阿尔忒弥斯有本地的网络,用来交易斯拉克或者发发电子邮件是够用了,可一旦要搜索网页就不行了,因为所有搜索引擎的服务器都在地球上,这也就意味着每一个搜索请求最少要花上4秒钟的时间,就算这已经是光速了,以我的标准来看还是太慢。
我今天茶喝多了,以至于每隔20分钟就得去趟公共卫生间。经过数小时来回奔波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真的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卫生间。
我的计划终于还是成型了,而所有的天才计划都少不了一个来自乌克兰的疯子。
我驾着扳机来到了欧洲宇航局研究中心,把车停在了狭窄的厅廊上。
阿尔忒弥斯的第一批入驻者就是世界各地的宇航局。阿姆斯特朗區以前有着城里最好而且是唯一的地产资源,后来在其他四座球形舱拔地而起之后,这些宇航局仍留在原址,而他们以前一度最为前卫的设计现今早已过时了二十余年。
我从扳机上跳下后步入了实验室。刚进门就是个逼仄的接待区,这里的时间仿佛倒流回了过去那个建筑空间更为有限的年代,四条走廊以非常奇怪的角度延伸开去,有些门在其他门已经打开的情况下是开不了的,17个成员国政府以委员会的形式开会表决出来的设计根本无所谓工作环境的舒适度。我穿过最中间的那扇门,差不多走到走廊底部,然后拐进了一个微电子学实验室。
马丁 · 斯沃博达在一台显微镜前弓着身子的同时伸出一只手去拿他的咖啡,他的手在绕过三个装满致命酸性溶液的烧杯后够到了一个马克杯,他端起来抿了一口。我敢肯定这个白痴迟早有一天会死在自己手里。
他是四年前被欧洲宇航局派来研究微电子学生产方式的,显然月球在这一领域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欧洲宇航局实验室的职位可是块香饽饽,他想必是才能出众才得以在这里谋得一官半职。
“斯沃博达。”我说。
没反应。他既没注意到我进门,也没听见我在叫他。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猛地敲了一记他的后脑勺,他蓦地从显微镜边上跳了起来,一见我他就笑得跟小孩儿见到了亲姨妈似的:“哦!是你啊爵士!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坐在他桌子对面的实验室高脚椅上。“我需要你的疯狂发明。”
“酷!”他将自己的高脚椅转向我道,“需要我造什么?”
“电子设备,”我从口袋里拿出几张设计图递到他手里,“图纸上这种,或者类似的东西。”
“纸?”他拿着设计图的样子就好像手里拿的是尿液的样本一般,“你把设计图画纸上了?”
“我又不会用那些绘图软件,”我说,“别管这些了—你怎么看?”
他摊开图纸,对着我的简笔画皱起了眉头。斯沃博达是阿尔忒弥斯最好的电子工程师,这种东西应该难不倒他。
他将图纸掉转了90度:“这些鬼画符是你用左手画出来的吗?”
“我不是职业画家好吗?”
他摸了摸下巴:“如果不论其艺术价值的话,设计本身倒不可谓不精妙。你是照着哪儿临摹下来的吗?”
“没有啊,怎么了?有哪儿不对吗?”
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没什么,就是……设计得实在太好了。”
“所以,谢谢夸奖?”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耸耸肩:“我在网上找了电子学的教程,现学现卖的。”
“你自学的?”他重新看了一眼设计图,“你自学了多久?”
“大半个下午。”
“你今天才学就到了这种程度? !你有潜力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
“停,”我伸手制止道,“我不想听这种话。你到底做不做得出来?”
“当然,当然,”他说,“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他把图纸丢到了实验桌上。“你明天就能来拿成品。”
“好极了,”我从高脚椅上跳了下来,然后掏出了我的机模,“多少钱?”
他犹豫了—谈生意的时候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替我干各种奇怪的活儿已经好几年了,大多是移除走私来的电子设备上的防盗版芯片,收费标准一般都是2 000斯拉克。今天这是怎么了?
“2 000斯拉克怎么样?”我提议道。
“唔,”他说,“你能帮我个忙作为回报吗?”
“行啊,”我收起了机模,“是要我帮你走私什么吗?”
“不是。”
“好吧。”妈的,我是个干走私的!为什么总有人找我干别的事情?
他站起身示意我跟他走。我跟随他走到实验室后面的角落里,他一般都在这里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既然欧洲的纳税人已经帮你买过设备了,那干吗还要自己掏钱呢?
“看!”他指了指桌子。
桌子正中的东西看上去平平无奇,不过是个小巧的透明塑料盒,里头装着什么东西。我凑近看了一眼:“这玩意儿是避孕套吗?”
“没错!”他自豪地说道,“我的全新发明。”
“在这项发明上中国人早就领先你七个世纪了。”
“这可不是你平时用的那种!”他把一个保温杯大小的圆柱体推到我面前,上面接着一根电源线,还有个带铰链的盖子,“必须和这东西搭配使用才行。”
我打开盖子。圆柱体内壁上密布着小孔,底座上矗立着一个金属圆柱体。“呃,好吧……”
“本产品每个售价3 000斯拉克。”
“避孕套的单价是50斯拉克,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买你这玩意儿?”
他笑了:“这款避孕套是可以重复使用的!”
我眨了眨眼:“你他妈是在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这个避孕套的面料纤薄且耐用,可以重复使用上百次。”他指了指那个装置底部的金属圆柱体部件,“每次使用完之后,只需把避孕套的内侧翻出来,然后套在这个圆柱体上—”
“呕。”
“然后打开清洗仪,液体清洗循环系统就会启动,接下来再高温烘烤十分钟,避孕套就回到了无菌状态,可以再次使用了—”
“太可怕了,别了吧。”
“之前你可能需要自行冲洗一下—”
“别说了!”我说,“怎么可能有任何正常人会想买这种东西?”
“因为从长远角度来看,本产品能帮你省不少钱,而且相比普通的避孕套来说更为安全可靠。”
我给了他一个我能给出的最怀疑的眼神。
“你自己算算,”他说,“普通避孕套太划不来了,根本就没有本地生产商在做—月球上缺少制造乳胶的原料,但是我的产品可以用200次,至少200次,相当于节省了10 000斯拉克。”
“那個……”他总算说了句我感兴趣的,“你这么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是我现在手头可拿不出钱来投资……”
“哦,我并不是想找人来投资,只是需要有人来测试。”
“所以你觉得我下面长了根棍子可以帮你来试?”
他翻了个白眼:“我需要了解在使用过程中女性的感受。”
“我是不会跟你上床的。”
“不不不!”他皱起眉头,“我只是希望你有机会试用一下,然后告诉我它是否给你带来了不同的体验。”
“你干吗不去找个女孩子来一炮然后直接问她?”
他盯着自己的鞋子:“我没有女朋友,也不擅长和女性打交道。”
“奥尔德林遍地都是窑子!各种价位,任君挑选。”
“这可不行,”他交叉双臂,“我需要为了愉悦而做爱的女性的回馈意见,而且那位女性必须在性事上游刃有余,而你肯定—”
“说话小心一点……”
“在近期有性生活的可能,而这也—”
“注意你接下来的措辞。”
他没再接着说下去:“算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
我叹气道:“我就不能直接给你2 000斯拉克吗?”
“我不要钱,只想找人测试。”
我瞥了一眼那个避孕套,它看上去特别普通。“这玩意儿管用吗?你能保证它不会中途破掉之类的?”
“那肯定啊,我对这个套子进行过一系列的测试,强度、压力、摩擦,等等。”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等等,这个套子你之前是不是用过?”
“没有,而且就算我用过也没关系呀,清洗程序可以把它恢复到无菌状态。”
“你在逗—”我停下话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以尽可能冷静的语气说道,“斯沃博达,这件事很有关系,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他耸了耸肩。
我思忖了一会儿,最后说道:“好吧,成交。但我并不向你保证我最近一定会有性生活。”
“那是当然,”他说,“反正……顺其自然就好,好吗?”
“好。”
“太棒了!”他拿起避孕套盒子和清洗仪递到我手里,“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电话。”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些东西。虽然有点丢人,但从逻辑层面上来说这也没什么问题,我不就是在帮忙测试产品吗,对吧?这一点都不奇怪,对吧?
对吧?
我正准备要离开,却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他问道:“嘿……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ZAFO的东西?”
“没听说过,是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东西吗?”
“不是,无所谓啦。我明天下午过来取货。”
“明天我不上班,要不咱们去公园碰头?下午三点怎么样?”
“行。”我说。
“我能问一句你刚才要的这个东西是干吗用的吗?”
“不能。”
“行吧。明天见。”
康拉德负6区。
我驾着扳机沿着熟悉的厅廊行驶着,与此同时试图忘记自己五脏六腑内的虚脱感。我认识这里的每一条弯弯绕绕的厅廊,每一家店铺,每一堵墙上的每一道划痕,我能闭着眼睛仅凭回声和背景音推断出自己的位置。
我转弯驶进了克拉夫特斯街。这儿有全阿尔忒弥斯最好的手工业者,却没有一块闪光的标识或广告牌。他们不需要招徕顾客,这里做生意靠的是口碑。
我在康负6—3028前下车,在门前踌躇着。我有了片刻的动摇,想要转身离去,随后又鼓足勇气转身按下门铃。
一个满面风霜的男人前来应门。他的胡子精心修剪过,戴着一条白色的塔基亚(头巾)。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我好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啊哈。”
“晚上好,父亲。”我用阿拉伯语说道。
“你遇上麻煩了?”
“没有。”
“你没钱了?”
“不是的,父亲。我现在已经自立了。”
他挑起眉毛:“那你干吗来了?”
“为人儿女的难道就不能单纯地因为敬爱来看望父亲吗?”
“得了吧,”他用英语说道,“你想干吗?”
“我需要从你这儿借几件电焊工具。”
“有意思。”他给我留着门,自己进了店里,这就相当于他在邀请我进门了。
这些年这里都没怎么变过。防火车间又热又窄,就跟其他防火车间一样。设备按照爸爸周密的布局挂在墙上,工作台占据了工坊的一角,边上是一套电焊护面。
“过来吧。”他说。我跟着他穿过店面走进了生活区。和我的狗窝一比,这个狭小的客厅简直就是一座宫殿。
老爸屋里的一堵墙里嵌着俩棺材隔间。对于底层的阿尔忒弥斯人来说这是很常见的配置,虽不如卧室,但隔间能保证隐私,这点就挺好的了。我在这里长大。
他这儿有一个烹饪角,里面配备了明火的灶台。这也是住在防火建筑物里不多的几个好处,灶台比微波炉实在强太多了。你或许以为有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灶台就自然而然能做出可口的饭菜,但你误会了。爸已经尽力了,然而糊糊扶不上墙,巧父也难为水藻之炊。
不过这里还是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后墙那儿多了一张一米宽的金属箔,从地板一路延伸到天花板—角度不完全垂直于地面,我估计跟九十度角还差个二三十度。
我指了指这个新的物件:“这是什么?”
老爸瞥了一眼:“这是我前些天想到的一个创意。”
“干吗用的?”
“自己琢磨去。”
啊!如果自打我出生起他每说一次这句话我就能拿到一斯拉克的话……他从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所有的事情非得自己思考。
他就像以前出题考我的时候一样环抱着双臂看着我。
我走上前去触碰了一下那张箔。果然结实,他从不做半吊子的事情。“两毫米的铝箔?”
“正确。”
“这样它就不需要应对横向的力了……”我的手指沿着箔和墙壁的接合处一路摸了过去,每隔20厘米手指都能感知到一个小小的隆起物,“用了点焊?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他耸耸肩:“可能是个笨办法,我还不确定。”
铝箔的顶端伸出了两个钩子,离天花板就只有几厘米。“你想在上头挂东西。”
“没错,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呢?”
我从上往下扫视了一遍。“这个奇怪的角度是关键……我能从你这儿借个量角器吗?”
“我直接告诉你好了,”他说,“和垂直线差22.9度。”
“哈……”我说,“阿尔忒弥斯所在的经度正好是22.9度……啊,我懂了,”我转身面朝他道,“这是做礼拜用的。”
“正确,”他说,“我将它命名为礼拜墙。”
月球面朝着地球的永远是同一个面,因此,尽管我们处于环地轨道上,但在我们的视角中地球一直处于静止状态。好吧,由于月球天平动[天文学中,天平动(liberation)是指从一颗行星的卫星或其环绕天体上观察到的、行星实际上或视觉上非常缓慢的振荡。——译注]的关系,技术上来说地球看上去还是会有些轻微晃动的,但姑且不用烦扰你那漂亮的小脑袋瓜了,重点在于:地球在天空中的位置是固定的。它会自转,而且会有阴晴圆缺,但是它的位置不会变。
这块金属箔指向地球,如此一来老爸就能在祈祷时面朝麦加了。这儿的多数信众做礼拜时只是单纯地面朝月球的西方—我爸之前也是如此。
“你该怎么跪上去啊?”我问道,“拿特制的带子吊着吗?我的意思是—这玩意儿几乎都和地面垂直了。”
“别傻了,”他把双手放在礼拜墙上,然后身体前倾,“就这样,很简单。和面朝月球的西方相比,这种方法的优势在于可以真正地对准基卜拉(穆斯林做礼拜时需要面朝的方向。——译注)。”
“你也太无聊了吧,爸,这不就相当于一个澳大利亚的信众挖个坑,朝着地心的方向做礼拜吗?”
“喂,”他呵斥道,“这个玩笑一点意思都没有。”
“好吧好吧。”我指向那两个钩子,“这又是干吗的?”
“自己琢磨去。”
“啊!”我又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用来挂跪毯?”
“正确,”他走到烹饪角附近的桌子边,找了张凳子坐下来,“我不想在自己常用的跪毯上扎两个洞,所以从地球上订购了一张新的,过几个星期应该就能到了。”
我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我就是在这张凳子上吃了人生中无数顿饭。“你有运单号吗?我可以安排一下让货早点—”
“不用了,谢谢。”
“老爸,这又不犯法,只不过是开个后门—”
“不用了,谢谢。”他比之前大声了一点,“在这个问题上咱俩还是别争了。”
我咬咬牙但还是什么都没说。是时候换个话题了。“我有个有点奇怪的问题:你有没有听说过‘ZAFO?”
他挑起眉毛:“那不是古希腊一个女同性恋的名字吗?”
“不是,那个女的叫莎孚(古希腊著名同性恋女诗人,有“第十缪斯”的美名。——译注)。”
“哦,那就不是了。所以你说的那个是什么?”
“不知道,”我说,“就是偶尔看到了这个词,好奇是什么意思。”
“你一直都容易好奇,也很擅长寻找答案。你或许应该把自己的天赋用在其他有用的地方。”
“爸……”我语气中带着一点警告的意味。
“行吧,”他双臂交叉在胸前,“所以说你想要电焊工具?”
“对。”
“你上回碰我工具的结局好像不太好。”
我鼓足了勇气想要和他保持对视,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将视线移向了地面。
他语气柔和了些许道:“对不起,我不该提的。”
“没事。”我说。
一段尴尬的沉默—多年来我们早就習惯了。
“行吧……”他尴尬地说道,“所以……你具体需要哪些?”
我收敛起脑中的思绪,现在可不是内疚的时候。“我需要一把焊枪、几罐乙炔、一罐氧气,以及一块护面。”
“氖气呢?”他问。
我皱了皱眉:“哦,对,氖气,当然需要。”
“你的专业知识生疏了。”他说。
我实际上并不需要氖气,但我不能让他知道。
焊铝的时候需要在焊接点附近散布惰性气体以防止金属表面氧化。地球上大家都用氩气,因为氩在地球大气中的存量十分充沛。但是我们月球上没有任何稀有气体,所以只能从地球进口,而氖的密度只有氩的一半,所以我们用氖气。我之所以不需要氖气是因为作业将会在真空中进行,那里不存在会使金属氧化的氧气,但我不希望他知道这件事。此外氖气派不上用场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我要切割的是钢,而不是铝,但同理—他没必要知道这件事。
“所以你打算干吗?”他问。
“我要帮一个朋友安装气密避难舱。”
我对爸爸撒过的谎多到数不过来,尤其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但是每一次—妈的,每一次—我的胃肠都会打结。
“你朋友干吗不直接找个焊工?”他问。
“她找了呀,就是我。”
“哦,所以你现在成焊工了?”他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跟我说自己不想干这一行吗?”
我叹了一口气:“爸,只不过是有个朋友想在卧室里安个避难舱罢了,我根本就没收她几个钱。”居住型避难舱很普遍,特别是对于新近的移民来说,初来乍到的人总会对整个“致命的外部真空”概念有些杞人忧天。这种担忧并不理智—阿尔忒弥斯的防护壳极为安全—然而恐惧本身就是不讲道理的。所以实际上,个人避难舱很快就变得跟衣柜一样普遍。
“所以这次到底有哪一部分涉及非法勾当?”
我给了他一个受伤的眼神:“你为什么总觉得—”
“所以这次到底有哪一部分涉及非法勾当?”他不依不饶。
“她的公寓位于阿姆斯特朗区,紧贴着内防护壳,我只能把气密舱整个焊在防护壳上。在这种情况下阿尔忒弥斯会要求她自费进行各种额外的检查才能允许施工,她负担不起检查费用。”
“嗯,”他说,“官僚主义就是这么无聊,就算是最糟糕的新手也不可能弄穿六厘米厚的铝板。”
“可不是吗? !”我说。
他环抱双臂皱起眉头:“狗屁市政总喜欢……”
“又开始了。”
“好吧,要什么你就拿吧,但乙炔和氖气的费用得算你头上。”
“那还用说?”我说。
“你还好吗?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我差不多快吐了。在我爸面前扯谎勾起了我年少时的记忆。我可以这么跟你说:这世上我最痛恨的人就是十几岁时的爵士 · 巴沙拉,那个疯丫头做了一个疯丫头所能做出的全部糟糕决定,就是她害得我沦落到了现在这般田地。“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亲爱的爵士:
我生日的时候收到了一张“鲁萨号”的巨型海报。这艘飞船真的好壮观!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穿梭飞船!它一共可以搭载200名乘客!我正在研究关于它的一切,已经有点过于沉迷了,不过管他呢,这些知识都太有意思了。
这艘飞船简直是个奇迹!飞船上有船体自转产生的人造引力,船舱的半径大到不会让人感到任何不适。它的船体甚至能帮乘客适应月球的重力!在飞往月球的七天航程中,船体的自转速度会逐渐下降,刚登船时舱内重力是1 g,到达月球时重力已经降到了1/6 g,返程时重力又会逐渐上升到1 g,真是太酷了!
不过我还是没弄明白“乌普霍夫—克劳奇循环轨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大概能明白这是一种在地球与月球之间往返的弹道轨道,但这玩意儿太诡异了,就好比是……飞船从地球出发,七天后抵达月球,又突然间从地月平面向上攀升,十四天后又再次抵达月球……然后又会沿着一个椭圆形的轨道环绕地球几周的时间……我不懂,也不指望能弄懂了。重点在于,这是艘酷炫的飞船。
等未来某一天我成为一名有钱的火箭设计师之后,我会来阿尔忒弥斯,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喝茶了。
嘿,你和你爸移民去阿尔忒弥斯的时候坐的是“鲁萨号”吗?
亲爱的凯尔文:
不是的,我们搬来这儿的时候“鲁萨号”还没完工呢。我们当时坐的是“柯林斯号”,那是当时唯一一艘穿梭飞船。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时才六岁),所以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但我记得船上并没有人造重力,船舱各处都是零重力,我到处飘来飘去可好玩了!
你说的轨道之类的事情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所以我做了点功课,感觉还挺简单明了的。飞船在以下这个循环中,每一步都耗时七天:地球→月球→(偏离地月平面进入深空)→月球→地球→(偏离地月平面进入深空)→地球。然后循环,如此往复。如果月球静止不动的话,飞船只需要沿直线来往于地球和月球之间就可以了,然而月球每个月都会围绕地球旋转一圈,这使得这个循环变得尤为复杂。
我看了一下这个轨道的具体参数,然后按照公式验证了一下这几个数字。还挺简单的,你可以直接心算。
亲爱的爵士:
你也许能心算得出来,我的脑子要能有你这么好使让我干啥都愿意。我没你那么聪明,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以勤补拙,不像你,懒鬼一只。
亲爱的凯尔文: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我懒!我本想狠狠反驳你的,但是算了,我才懒得和你理论。
那个,我想问你个事儿。我和埃德加要开始我们第四次约会了,我们俩经常在一起亲热(就是亲嘴,没干别的)。我想更进一步,但又怕进展得太快—我还没准备好跟他坦诚相见呢。有什么建议吗?
亲爱的爵士:
胸。
亲爱的凯尔文:
真的?就这样?
亲爱的爵士:
对。
次日早晨,我一丝不挂地从一张松软舒适的床榻上醒来。
床上并没其他人,别想歪了,我只是想事先体验一下拿到100万斯拉克之后的生活而已。
我伸展双臂拱起后背。昨晚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
这里和我那棺材房可不一样,隔音效果特别好。我不用担心被邻居吵醒,不论是吵嘴、门廊上大声聊天,还是喝高了的白痴撞墙的声音,都传不进来。
还有张床!我可以横躺下来,宽度比起我的身高还有余!再加上比丝绒还软的床褥和被子,它们的材质甚至比我自己的睡衣还要舒服。
这间套房每晚2 000斯拉克。等我从特龙手里拿到钱,我一定要在我漂亮的隔音公寓里置办一张这样的床。
我看了一眼机模。已经早上11点了? !我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
我從温暖的床被中钻了出来,走向卫生间—私人的卫生间。不用穿浴袍,不用在大堂登记,只有我和我的膀胱在一片祥和中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
我开始做早课,也就是一次加长版的淋浴。私人淋浴间—我未来的购物单中又多了一样。在阿尔忒弥斯,水的价格很高昂,但就算你掏了钱,也不会把水真的倒掉。这里的水是一套封闭系统,所以你买的其实是净水服务。酒店客房配备的是灰水再循环淋浴,最开始的20升水是净水(大概能持续3分钟左右),在那之后淋浴器会再次加热你刚才用过的水,然后再往你身上浇一遍。你在里面想冲多久就冲多久,但你只会用掉20升的水。所以注意了:不要在灰水再循环的淋浴里尿尿。
我披上一条舒适得不像话的毛圈布浴袍,用毛巾把头发包了起来。
该执行我邪恶计划的下一步了。这次我不需要做功课,只需要开动脑筋。我躺倒在“爵士永远不起来牌”的床上,头脑开始运转起来。
问题是:我该怎么到阿尔忒弥斯外面去?
非舱外活动公会会员是打不开气密舱的,理由很简单,没有人会希望气密舱控制台被一个没受过训练的智障玩弄于股掌之中,气密舱一旦使用不当就能在顷刻之间杀死一整个球形舱里的居民。因此,在操作气密舱控制面板之前,你需要先拿自己的机模在上面扫一下,系统将会查验你是否为公会成员。单纯就预防智障而言,这套系统是非常有效的,却未必能阻拦得住一个有决心的智障,因为系统里有一个漏洞。
出于安全原因,气密舱外侧的舱门上并没有安检机制。如果你身上的舱外活动服发生了泄漏,慌慌张张想要入舱避难,这时你最不想看到的一定是控制面板上显示 “授权验证中……”,所以只要找个人在外面帮我操作控制台就好了……或是找个什么东西。
前台来电话说如果我还不退房他们就会加收我一天房费,我也就只好退房了。随后我开着扳机前往阿姆斯特朗负4区,当地人管这里叫小匈牙利。匈牙利人垄断了所有金属加工店,正如同越南人垄断了维生中心,沙特人垄断了电焊。
我把车停在父亲的同事斯索卡 · 什特罗布尔的工坊外面,显然她出生起名的那一年匈牙利元音歉收(这个姓名包含了八个辅音、三个元音。——译注)。她是气压容器方面的专家。每当父亲接到安装气密避难舱的单子,他一般就直接从斯索卡这儿买现成的。她做出来的都是质量最上乘的产品,而我爸最看重的就是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