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中的场所何以有助于理解我们所栖居的世界

2021-05-30 10:48休·诺顿
译林 2021年1期
关键词:帕特森格列佛威廉斯

〔爱尔兰〕休·诺顿

树林本身并没什么意味,但罗伯特·弗罗斯特诗中夜晚的林子却意蕴丰富。文学作品中虚构的地点,可承载由多重意图和期待所组成的意义,以至成为魅惑之地,充满暧昧,乞求解读。

我教一门有关1865年至今的美国文学的概论课。20世纪现代主义诗人,新泽西卢瑟福德的医生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就是我和学生们的研究对象之一。《帕特森》是他的史诗巨作,不过大多数大学生和普通读者更为熟知的,是他那些栩栩如生的意象主义短章,这其中就包括被各类选集广泛收录的《红色手推车》:“这么多的/依赖//一辆红色/手推车//淋它晶亮的/雨水//边上一群/白鸡。”

《红色手推车》令人联想到某类地方,可能是一个农场,但并非特指的某一个。不过,威廉斯对它的关注突出了我们对它的依赖。借助在一首诗中呈现这么一个地方,威廉斯赞美平凡事物,同时以全新的戏剧性方式引导着我们的注意力和想象。那些成为威廉斯忠实拥趸的人,会去研究《帕特森》。这部多卷本诗集聚焦帕特森作为一个人和城市本身的形象。强烈的地方感召力,正是它的伟大之处。在这点上,威廉斯受到了詹姆斯·乔伊斯的影响——诺亚·费图·帕特森和利奥波德·布鲁姆以别人难以仿效的方式走出了各自城市的轮廓,而城市的地形图正是威廉斯美学的核心。

去文学意味浓郁的地方旅游方兴未艾,爱尔兰是一个受到透彻研究的文化旅游地区。人们从文学之旅中得到的东西,可以归入人类对于意义的追寻。让我这个文学鉴赏者和教师特别感兴趣的是主观性,即对所读的诗或虚构作品的个体解读,何以能激发我们的想象,增进我们对所栖居世界的了解。

2011年,德国哥廷根大学旅行写作研究专家芭芭拉· 沙夫考察了若干类文学目的地的符号学意义:

——与作者生平相关的地方;

——同样存在于现实世界的虚构作品中的场所;

——文学作品中纯属想象的,但可为现实世界旅游所用的地方。

研究这些景点旅游者的初衷让她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文学旅游是一个复杂的文化实践活动,融合了旅行者“带着作为读者的好奇心,调动、控制目光的阐释学漫步”。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看,她提出的“阐释学漫步”很好地概括了文本解释常有的“弯弯绕”性质,以及读者从文本中提取意义,并基于自身和文化上的倾向衍生意义的无数种有意和无意的方式。

我也喜欢通过和旅游做类比的方式帮助我的学生们理解阐释的倾向性。我们把源自我们的根和径的期盼赋予文本。我们的根包括我们生理和心理的起点,我们的径就是我们人生中走过的路。

我的根是新泽西哈肯萨克一个天主教中产家庭,我的径将我带到都柏林教授英文。高中的时候,我读过乔纳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选段。这个讲述巨人来到小人国的故事令人痴迷,我们知道它的本意是讽刺。但是,奇异和幽默之外,我们并没去深究这个故事的讽刺程度。如今,透过我作为一个移民到爱尔兰的成年人的眼睛,我捕捉到了它对殖民霸权的多重批判。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的径取代了我的根。

沙夫把阅读比成“好奇心驱使下的阐释学漫步”这点特别好,因为和漫步一样,以愉悦心情为目的的阅是有益的、悠闲的、刺激的,如果对某个地方的描写让我们身临其境,它甚至可以是景色宜人的。和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相反,我们可以想象出巨人格列佛在醒来之前被小人国的人绑在沙滩上不得动弹的画面。我们若想体验一下《格列佛游记》商业化的合理使用,可以去格列佛主题公园度假村。在这样的一些地方,对书中地点的解读取决于经济回报。呈现方式的倾向也是以营利为目的,书本身实际上成了品牌形象。

在其他一些以虚构作品为灵感的地方,对作品的解读可能是基于道德和情感准则。阐释学这个术语原本与《圣经》的解读有关,不过沙夫在一个现代意義上对其加以使用,以认可作为连接作者和读者思想之间差距的架桥行为。作品中所描写的地点,无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想象的,都会激发出读者多种多样的联想,因为场景是主题不可缺少的。詹姆斯·乔伊斯《都柏林人》中的场景,因乔伊斯对世纪之交爱尔兰都市气质的真实刻画,得以随时跃入读者脑际。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存于书中,存于读者的脑海,也存于真实世界。热心的读者/游客通过实地游览,不仅有助于解读,而且可以实实在在地漫步于作品之中。

文学作品中还有另一类地方,即便它们是捏造出来的,同样具有极强的情感召唤力。密西西比州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在威廉·福克纳的多本小说中都有描绘,它并不存在于该地区的任何一张官方地图上,但它为深度展现一个衰落的种族主义的南方贵族世系提供了繁复的场景。

福克纳的读者体验到的是漫溢的丰饶,一个宗族价值正在衰败的富庶之地,但他们的视角与其说恰如其分,不如说咄咄逼人,因为约克纳帕塔法县不是真实存在的,无法被“裁夺”。它类似于密西西比某个实在的县,但实际上却是不存在的。因此,对福克纳作品中地点的实在化和解读,受到纸上文字和读者想象相互作用的制约,而非参照真实世界里的场所。

有时候,借助真实世界和虚构世界的交汇,会出现一片特别丰饶的阐释之地。比如说,当一个文学作品中设定的地点在现实世界真实存在的时候,它可能会激发另一个尚未出现的文学或文化作品的创作,然后被用来生成一种精神食粮。

根据斯坦尼斯劳斯·乔伊斯在《看守我兄长的人:詹姆斯·乔伊斯的早年》一书所述,当乔伊斯解释说他想要“通过把日常生活中的面包转变成一种拥有自身永恒艺术生命的东西,给予人们某种智力的愉悦或精神享受”,他想到的就是这种食粮。要任何一个虚构的地点提供精神食粮,这是过高的要求,不过当那种形成场所的养分确实“产生”,姑且这么说吧,那真是给读者的厚礼。

拿2016年吉姆·贾木许导演、亚当·德赖弗主演的电影《帕特森》来说,它也包含了一份实实在在的厚礼。德赖弗饰演的帕特森是帕特森市的一位公交司机兼诗人,他十分喜爱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作。他在帕特森瀑布——一处在威廉斯诗中占有显著地位的城中自然胜景,邂逅了一位日本文学游客,同时也是一位同样喜爱威廉斯作品的诗人。

我们发现这个场景呈现了一个如此激发创造力的地方,它以(游客/诗人给当地诗人)赠送一个用以写作的空白笔记本结尾。在我看来,它完美描绘了一个为我们栖居的世界提供可持续理解的文学之地,慷慨行为的发生之地,个人的根和他人的径使场所变得要多重要就有多重要的地方。这真是一片丰饶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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