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米卡·瓦尔塔里莱
犹记得那年春天,我收到学校的证明,可以自愿且无条件地从六年级升入七年级,这令我欣喜非常。夏天的时候,我来到距赫尔辛基约六十公里的小镇,在铁路上打工。当时各行各业都有很多工作机会,铁路工作糟糕的薪酬并不能吸引“能人志士”,因此夏天的时候铁路上会招收学童来做些简单的工作。每小时三马克的工资对我而言意義重大,我和蔼可亲的叔叔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还让我在他家里免费吃住,这下我可以节省下大部分的钱来过冬。桑拿房就是我自己的一方天地,每天晚上下班后,我经常会坐在桑拿房的台阶上休憩,纵然在烈日下劳作一天令我身心疲惫,手掌生疼,但一种满足感会油然而生,觉得自己也是社会上重要的一员。
干活的人里面只有我们两个学童。用新枕木替换下废旧的枕木,得靠男人的力气才能完成,当然这种粗重而繁忙的活儿还轮不到我们头上。我们要做的是“除草”和“剪枝”。我们要连根拔除铁轨下方沙土中的杂草,用耙子耙成堆,保持铁轨平整,干完后还要用镰刀砍去向斜坡滋长的灌木丛。这些我们做得都还不错。
工作上给我们出主意的是年迈的尼派里,他相当于我们的领导,在铁路上当小时工已经有几十年,工头给他全年安排了规律、轻松的工作。尼派里皱眉蹙额,牙齿也已变得稀疏。让我们两个男童纳闷的是,即便烈日炎炎,我们早已热得赤膊上阵,他也要将那身破旧的工服穿在身上。他说,在他的童年和一生之中经历了太多的寒冷,这让他总觉得不够暖和。难怪他会用便宜的价格买下废旧的枕木,冬天烧来取暖。男工总会借此取笑他,说他城边的小屋冬天热得跟桑拿房一样。
我们早已习惯了家人的关切与善意,可尼派里对我们却并不友好,这让我们最开始都有些怕他。但很快我们就发现他其实非常和蔼可亲。他不会因为我们缺乏经验而责备我们,累了的时候,还给我们安排一小段时间的“烟歇”,届时,他会点上烟斗,给我们讲起简单易懂的小故事。他讲故事的方式一成不变,总是逐字逐句地讲,有的故事虽然已讲过不止一次,但我们总会微笑着洗耳恭听。
最重要的是,他教会我们干工作要严谨认真。除草的时候其实是可以作弊的,把草压平,用沙土盖上,这样就可以不露出破绽,但一场雨过后又会杂草丛生。然而我们并没有这么做,即便进度很慢,我们也会将杂草连根拔除,并用耙子清理干净。尼派里特别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工头从不能对他的工作吹毛求疵,而我们的工作完成情况也是他的责任之一。
我们两个男孩在铁路上工作得怡然自得。烈日晒黑了我们的皮肤,手上也开始起水泡,但很快就平复变硬。铁路距车站有几公里远,按时赶到的话我们根本来不及在镇上吃早餐,因此,从家里带来的盒饭也显得分外可口。在铁路上为国家服务让我们觉得自己特别重要,铁路好像也成了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无关人员在铁路上溜达会被罚款,但这条规定并不能在严格意义上执行。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有一次,一个男人沿着铁轨向我们走来,我的伙伴向他怒吼:“嘿,老头儿!快离开铁轨!”却发现这人原来是度假回来的工头,他是来检查我们工作的,都觉得有些尴尬。之前我们都不曾见过他,但尼派里却咯咯地笑起来,对我们的“失误”感到很欣慰。
那时,我并不十分了解他人,但已经有了一种朦胧又本能的好奇心。我学着了解他人,去理解他们行为背后的深意。很快我就发现,尼派里与常人不同:即便最热的天气,他也要保暖;他将所有的积蓄都放进肮脏的钱包里,时时揣在身上;对天堂和绅士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的老伴几年前就去世了,现在他与一只大老猫相伴,在小屋里独居。他与老伴之间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这令他多少有些难过。
我们从不拿他开玩笑,因此他会对我们敞开心扉。他很爱他的猫,他时常和我们说起,晚上的时候,他的猫会用冰冷的小鼻子蹭他的脸,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主人自己要喝水,这令他觉得很暖心。他还会和自己的爱猫一起喝咖啡、吃饭……当时的我们年幼懵懂,并不能体会出这里面还包含着独居老人的一丝凄凉。即便我们心里喜欢尼派里,但背地里偶尔还是会觉得他有些好笑。以前有个流浪汉不时会来欺负他、打他,人们对他也不友善,他体会了世间的寒冷与不安,这些都令他“望人生畏”。自己的小木屋、积蓄和爱猫就是他仅有的生活支柱。
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个我们都觉得匪夷所思的爱好。有一次干活的时候,他飞快地来到我身边,跪在地上,挖开堆积在一起的杂草。“你做得太糟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真是太糟了!”——他从我拔除的杂草堆里扒出一棵根部已被折断的苹果树幼苗。“什么都长不出来了。”他虽然遗憾地说着,但还是用土护住幼苗的根部,小心翼翼地裹上苔藓,旁边放上自己用来装饭盒的包,避免幼苗被阳光暴晒。自此之后,他总是走在我们前面一段距离,仔细地将铁轨边上生长的所有苹果树幼苗都挖出来。铁轨边的热沙里杂草丛生,大量的苹果树幼苗在这里自由生长。火车上经常有人吃苹果,然后将苹果核扔出窗外。落在地上的这些种子通常都会发芽,长成幼苗。我们听说,尼派里多年来一直在收集这些幼苗,并将它们种在自己小屋周边。他栽种的这些幼苗有的已经开花结果。
我不太能理解他的这个爱好。当时我还年幼,对未来也尚未有什么目标,觉得一切都会船到桥头自然直。比如,我从未想过要在叔叔的花园里种苹果树,然后用好几年的时光等待它们结出硕果。尼派里——这个年迈的,半只脚已经踏进坟墓的老头——显然已经没有时间受益于这些幼苗,而且他也没有可继承的苹果园。
深秋的时候,有一次,我不得不在周日替工头给尼派里传话,也因此亲眼见到了他的小屋。这是一个坐落在荒野边上的灰色小屋,只有一个单间和一个大烤炉。小屋很脏,热气缭绕。尼派里年迈、耳聋的爱猫懒洋洋地躺在桌子上,毛发蓬乱,警惕地看着我。尼派里在家里与在工作时截然不同,脸上总挂着友善的微笑。他给我展示了自己种的苹果树。这些树虽然低矮,但数量很多,在用栅栏围起来的一小块空地上紧密地生长着。幼苗成排而立,到处都有跟我一样高的小树。这块荒地几乎都是沙地,树苗虽然被种在粗砂和岩石遍布的地面,但每棵树苗周围都有供它们生长的土壤。尼派里说为了种这些苹果树,他晚上的时候已经用推车运了好几百车的土壤到这来。
随后,他把我带回小屋,从一块破布下面掏出两个苹果递给我。我从边上咬了一口,坚硬、干瘪、苦涩感一起涌上舌尖。当然,出于礼貌,我并没有直说,但当尼派里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就把剩下的苹果揣进口袋,打算在回去的路上扔掉。尼派里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道,苹果不是很好,他的牙齒已经咬不动了,秋天的时候,大部分苹果都被在工厂打工的男孩偷走了。一个农场主跟他说起过嫁接,这样之前生长劣果的果树就能结出优质、甘甜的苹果。但尼派里却另有打算,他觉得能让果树活下来,生生不息才是最重要的。
我觉得他有些好笑,真是个冥顽不灵的老头。我对他说小镇很快就会扩建,他的小屋也会被推毁。他却觉得虽然有些麻烦,但是还是可以把果树移植到别的地方。我问他:“你已经年迈多病,有一天离开人世怎么办?”他答道:“这样的话,毕竟果树能活下来,我这个老头也能在世上留下一点痕迹。何况,工厂打工的男孩子们也可以把果树分了,种到自己的院子里,这样,他们也就有了自己的苹果园。”
他听说过一个改变苹果树总是结劣果的方法,那就是只要从种子开始培育出五十、一百或上千棵果树,那么其中肯定会有一棵果树能结出与众不同、果甜味美的苹果!即便其他的果树还是一成不变,但只要这唯一的一棵果树成功了,那么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而且谁又能知道,这些幼苗当中会不会就有那一棵以后会硕果累累的果树呢。
他所说的这些我当时并不明白,也不想去思考,后来才知道他所言非虚。当时我真的不能理解,一位老人是如何能奉献出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勤勤恳恳、不辞辛劳种果树且甘之如饴的。要知道,他并不能从这些果树上获得任何好处,也几乎等不到它们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
时光荏苒,来去匆匆。我很快就高中毕业了,之后还出国旅行,并且修完了硕士学位。放假的时候,我会在街上见到尼派里,也偶尔会去车站旁边的小屋拜会之前的老同事。见面时,尼派里会向我脱帽致意,并固执地称呼我为先生。这令我非常感动,但他可能并不相信,我只希望一切如故。他对我有些心生戒备,或许这样是对的。我的生活圈子已经让我告别了男孩的率真,挫折也磨砺了我的性情。
有一次,我特意从尼派里的小屋路过。苹果树日渐滋长,幼苗比之前少了一些。那只可怜的、又聋又哑、眼睛也半瞎的老猫正躺在门前倾斜的台阶上。我没有见到尼派里,他冬天的时候病了,变得愁眉不展,这令我不忍心去打扰他。
但随着夜幕降临,我往回踱步时,突然第一次意识到,尼派里的命运里可能隐藏着某些稀有而伟大的品质。此刻,他所经历的一切误解、痛苦和嘲笑都荡然无存。他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想给陌生人留下一份长久、稀有、美好的“财产”,但却不为人所理解。如果生活是一本书,他已经将它变得斐然成章。就像有的人的梦想是开荒拓土,耕耘树艺,有的是填塞洼地,治理水土,有的是破土盖楼,成家立业,有的是著书立说,笔耕不辍一样,尼派里同样也心怀梦想。他是一位找到了自己独特表达方式的诗人,这也是他最可贵的地方。他在亲手种植的苹果树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迹,这令他与众不同,也将他穷困潦倒的生活变得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