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兵的临终愿望

2021-05-30 10:48刘正辉
家庭百事通 2021年8期
关键词:表叔小杰省城

刘正辉

元旦那天,表叔的小儿子小灿从老家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噩耗,表叔去世了。他在电话中说:“老爸临终前还一直叨念着你带他到南昌的‘马尔代夫游玩,遂了他一桩多年的心愿,我们全家都感谢你……”挂了电话,我愣了半天,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表叔那张消瘦如柴的脸。

去年国庆节期间,我突然接到表叔的小儿子小灿从赣西老家给我打来的电话。小灿告诉我,表叔一个多月前在县人民医院检查发现患了肝癌,而且是晚期。县人民医院医疗条件有限,医生对此束手无策,建议转到省城大医院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表叔一听是癌症晚期,坚决不肯到省城医治,一是怕浪费钱,二是怕最后回不了家乡。后来,表叔病情一天天地加重,剧痛难忍,在家人的轮番劝说下,才勉强答应到省城医院看病,所以小灿才给我这个远房亲戚打了电话。

我上大学后就离开了家乡,留在省城工作,又从事跟医疗健康宣传有关的媒体工作,因此每年都要接待好几拨从老家来省城看病的亲戚朋友。听闻此事,我马上联系好了省肿瘤医院的相关专家。国庆节假期一结束,小灿就送表叔来南昌看病。我在南昌西站接到他们时,几乎认不出这个瘦骨嶙峋的人就是我的表叔。由于病重,表叔看上去十分苍老,体重大约只有40公斤,脸上没有血色,更没有表情。见到我,表叔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从喉管中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算是跟我打了一个招呼。

我将表叔送到省肿瘤医院,办理好入院手续。两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主任医生告知病人家属:确诊为肝癌晚期,而且病情非常糟糕,因为之前耽误了诊治时间,现在癌细胞已经向全身各处转移,几乎没有任何医治的希望了。

小灿在电话里哽咽着向我说了这个消息。我先叫小灿别太着急,然后立马赶到医院,找主任医生详细了解情况。主任医生说:“我们专家团队一致认为该病人既不能做手术,放化疗也没有多少意义。按照病人目前的状况预测,他最多还有两个月的生存时间。现在就是要问问病人还有什么重要的愿望没实现,这段时间家属尽量给予满足,做好临终关怀。”

病区内,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床、白色的被套和床单,映照着躺在病床上一张张惨白无光的脸。看到我和小灿带着一脸沉重的表情返回病房,本来坐立不安的表叔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神情讷讷地自言自语:“我早就知道这病没得治,来省城看病就是糟蹋钱。不过这样也好,我现在彻底放松了,可以到那边去陪小杰,我们父子俩终于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相聚了。”

我心里非常难受,只好默不作声地坐在病床前的一张凳子上,任由表叔独自一人絮絮叨叨地宣泄。小灿转过身,面对窗外的夜幕,抹起了眼泪。同病房的其他三位病友以及他们的家属,也都一起保持沉默。我想:这才是人世间真正的同病相怜。

表叔今年刚满70岁,年轻时曾在山西大同当过几年兵,退役后一直在老家务农,几乎没有离开过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他生育了两儿一女,大儿子小杰高中毕业后,于1994年被表叔送往部队锻炼,在福建厦门服役。小杰非常优秀,到部队后不久就被提拔为班长,本来有大好的前途,但命运弄人。在一次海上演练时,由于风大浪高,一位新战士不慎从船上掉下去了。作为班长的小杰,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大海中营救。最后,战士得救了,小杰却被汹涌的波浪卷走。事后,小杰被授予烈士称号。当时,部队通知家属到厦门参加烈士英勇事跡追思大会以及烈士骨灰交接仪式,但不巧的是表叔正身患疟疾,躺在床上。他痛不欲生,又无能为力,既无法到儿子战斗和牺牲的地方看看,也不能亲自去将儿子的骨灰接回家乡,只好委托县武装部的同志代劳。

小杰牺牲前,经常在家信中描述厦门海岛的旖旎风光和部队的多彩生活。他多次写信邀请当过兵但一辈子没有看过海的父亲来厦门走走,然而表叔一直推辞说等以后有机会。就这样,“看海”成了表叔的一块心病。自从小杰牺牲后,这个愿望在表叔的心中更加强烈地积聚起来,时时呼之欲出。

当我从小灿那里得知表叔心里还有这么一个隐藏已久而且非常强烈的“看海”愿望后,我迅速从失落的心情中缓过神来,下定决心要帮助表叔实现这个愿望。

我想到的看海地点是厦门。现在南昌到厦门乘坐动车只需要四五个小时,非常方便。当我向表叔表达这个意思时,表叔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无神的状态。他谢绝了我的好意,说这次来省城看病已经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不能再给我添更大的麻烦。看着朴实又执拗的表叔,我毫无办法。

回到家中,我跟妻子商量这件事。妻子说:“既然表叔不愿意去厦门,我们为什么不能就近找个地方帮助老人家实现看海的愿望呢?其实南昌瑶湖的‘马尔代夫比大海风光差不了多少。”我顿时大悟:瑶湖是南昌最大的天然湖泊,湖面开阔,碧水盈盈,周边的沙滩宽广无垠,令人好似身临海滩,被游客们称为南昌的“马尔代夫”。

我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随即又想起瑶湖风景管理处的吴主任是我的好朋友,于是马上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希望他能单独安排一艘小游艇帮助表叔完成这个心愿,费用由我来支付。吴主任以前也在部队当过兵,他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后非常感动,当场答应。

第二天下午,我开车来到医院,载着表叔和小灿到达城东的瑶湖公园。吴主任亲自驾驶一艘小游艇,又把自己在办公室午休时的毛毯带上来,怕湖面上风大,老人着凉。就这样,游艇离开湖岸,缓缓地向湖中心开去。偌大的湖面,一望无垠,偶尔有飞鸟从游艇前方掠过;远处的沙滩在夕阳照射下,散发出闪闪金光,沙滩上还有许多游客带着小孩在堆砌沙雕;湖岸边的杨柳随风轻拂,仿佛在弹奏一曲迷人的乐章……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没有心情去领略眼前这大好的湖景。我只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些景色能够暂时减轻表叔的病痛,为他最后的生命时光带来些许抚慰,帮助他了却一桩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心愿。

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在瑶湖周边冉冉升起,远处的灯光、近处的湖水交相辉映,闪烁着耀目的光芒。我们的游艇从湖边开到湖中心,又开到湖对岸,再绕湖边行驶一圈,回到原处,

花了两个多小时。表叔披着毛毯,一直全神贯注地欣赏周边的风景,偶尔可以看见表叔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眼角也泛出晶莹的光亮。我们都保持沉默,没有打扰老人。

一个生命走过了不平静的七十年,就要缓缓谢幕,他将带着眼前这些无限美好的人间胜景和无限眷恋的亲情,奔赴另外一个世界,与在那里等候多年的大儿子相聚。到时他们是否会交流厦门的海和南昌的“海”不一样的风景?老人不语,湖水无言,世界静默,只有微风轻轻地吹过发梢,只有一些沉重的悲伤在我心里不停萦绕、欲言又止。

又过了一天,在表叔的强烈要求下,小灿帮表叔办理了出院手续。我开车将他们送到南昌西站。尽管表叔的身体愈加虚弱,面容愈加憔悴,但神情却比一周前来南昌时更加坦然和镇定。也许他不仅了却了一桩多年未遂的心愿,而且放下了对疾病乃至生死的恐惧。

一个多月后,表叔在病痛中逝世。

我特意到花店买了一束白菊花,开车来到瑶湖边。我将菊花一瓣一瓣地掰下来,撒向湖中,遥祭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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