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写景散文中的情绪与寄托

2021-05-30 13:29袁海锋
七彩语文·教师论坛 2021年7期
关键词:贬谪仕途赤壁赋

袁海锋

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和苏轼的《后赤壁赋》都是古代写景散文中的精品之作。聚焦两文,从景物的文学表现到情绪的文学管理,其间既有表达路径的相似,又有文学旨归的差异。从“同”的角度,可一窥传统士人内在的精神同构性、文学创作的外显规律性;从“异”的角度,则能考辨二人身处逆境的复杂心境,以及生命态度的差异。这对理解文本、理解文学、理解人,无疑是有意义的。

其不变者:从作者遭遇到作品情绪发展

柳、苏都是才华卓绝之人,科举之路又都极为顺畅。二人都在21岁进士及第,初出茅庐便一鸣惊人、名噪京城。“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韩愈《柳子厚墓志铭》)“文忠(欧阳修)……曰:‘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士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韩愈、苏辙述记可作当时境况的窥豹之用。

二人早早由科举脱颖而出,却不意味着仕途一帆风顺。时年33岁的柳宗元,在指向改革派的政治清剿中,被贬邵州刺史,未及地,又加贬永州司马,仅永州之贬便历时十年。秉性刚直的苏轼则因与当政者政见屡屡不合,被先后外放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颍州等地。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后,43岁的苏轼甚至被贬到海外儋州。苏轼一生,仅任职为官之地就有十四处之多 。《自题金山画像》中“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句,可谓苏轼一生仕途的经典概括。柳、苏二人的仕宦生涯有着难以忽视的相似性。

《小石潭记》《后赤壁赋》分别是二人于贬地永州、黄州的作品,文字间流露的作者情绪都有一个由乐及悲及恐的发展脉络。《小石潭记》中,隔着篁竹,听着小石潭中的水声,柳宗元“心乐之”。《后赤壁赋》中,与二客路过长江边的黄泥坂,看到在天明月、在地人影后,苏轼亦“顾而乐之”。在作品的文字情境中,作者的起始情绪是相同的。

柳宗元的心境由对潭中鱼的“凝视”开始。在清冽的潭水中,游鱼如同空中游动无所依凭;鱼在水中,可“佁然不动”,可“俶尔远逝,往来翕忽”。“凝视”在于发掘写作对象的文学特质,打通写作对象与作者之间的“物我关系”。在此之上,借“物我”的相异或相似关系,抒发作者内心的特定情绪。作者与潭中鱼具有表层相似关系:鱼的“空游无所依”与柳宗元的仕途贬斥、无所依托相近,甚至可以使柳宗元产生同病相怜之感。不过,他们的深层关系则是相异的:鱼的无所依凭不过是“皆若”,它们依托的是潭中清冽之水;柳宗元置身于此,是仕途官场的名利浑水。鱼的静动皆由自己,或“佁然不动”,或“俶尔远逝,往来翕忽”;贬谪永州的柳宗元则不能,他拘束于此,亦受难于此。文学“凝视”之下,人不如鱼。潭中游鱼“似与游者相乐”,于柳宗元而言,是人知鱼之乐,而鱼不知人之悲愁。此时,柳宗元的心绪已然有了由乐及悲的变化。

“潭西南而望”,柳宗元寻的是潭之源头,而非潭水流向。是只问来处,不管去往。永贞革新从开启到尾声,不过百余日,它的幻灭太过迅速,陨落又极其突然。作为身处其中的当局者,柳宗元更多是被裹挟——裹挟着开始,也裹挟着结束。这是他努力寻找水源的心理动机所在。“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水源的曲折不可见与仕途凶险诡谲不可追溯,在此再次形成“物我关系”的相似。“以物观我”,潭与人同病相怜。事实上,如果柳宗元追探水源,依然是杳不可知,正如他的永州之贬——未来难测。只不过此时,柳宗元尚未有精力探讨潭水之流与个人未来问题。“四面竹树环合”,于小石潭而言,竹树不过是一种隔绝,让它“寂寥无人”,让它“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于柳宗元而言,永州的山山水水,何尝不是隔绝,何尝不是囚困。山林中的柳宗元着眼当下,看到的自然是“其境过清”。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多少有一些惧怕。

《后赤壁赋》中,对于赤壁景色,苏轼采用了与前赋不同的登临观览的方式。因为“二客不能从”,苏轼只能独自前往。这给了苏轼迥异于前赋的文学“凝视”际遇。这种近距离的凝视,更能深入写作对象的细部,看到前赋远视所不能达到的境界。苏轼走过崖壁、乱草、山石、林木,但这些全无前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诗意景象,亦无前文“月白风清”“人影在地”的清新之感。“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展露细部的赤壁孟冬之景,在苏轼的文学想象下变得恐怖阴森。正是这种冬日恐怖阴森的物象,与苏轼“乌台诗案”后的一路政治处置暗合,与他的人生冬日暗合,由此达成“物我相通”的同病相怜之感。感慨之中,一声长啸,随着“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前赋所言“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山水宽慰之用,此时全然遁形。文学“凝视”下的赤壁山水不过又是一面镜子,照出苏轼谪居黄州的艰险困顿。“悄然而悲,肃然而恐”的情绪转变倏然而至、水到渠成。“凛乎其不可留也”,与柳宗元一样,苏轼也做了一个山水的逃亡者。

柳宗元与苏轼的行文,跨越几百年的时空阻隔,却好似商量过一般,殊途同归。

自其变者:从“记之乃去”到“予亦惊寤”

文学的“一切都是从人出发,一切都是为了人” ,对《小石潭记》《后赤壁赋》情感差异的探讨也必须回到柳宗元与苏轼身上。

面对小石潭,柳宗元给出“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的断语后,悄然离开。对柳宗元而言,小石潭的写作意义聚焦在情绪的触发,他在意的只是困顿愤懑情绪的宣泄。把小石潭当作一面折射人生的镜子,在里边看见自己的影子,这是他的基本文学预设。在苏轼这里,赤壁也是一面折射人生的镜子,在观景见人生之后,苏轼落荒而逃,“反而登舟,放乎中流”,但文章并未就此结束。与柳宗元单纯聚焦个人情绪的触发不同,苏轼还必须完成心绪的解脱。

贬谪永州、黄州之时,柳宗元33岁,苏轼43岁。面对相似的人生境况,两人十岁的年龄差距成了决定文章最后走向的关键因素。柳宗元从24岁入仕,到33岁被贬,“永贞革新”是他仕途的高光时刻。但这一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之后便是漫无尽头的贬谪生涯。9年的仕途奋进,180多日的政治跌宕,长达14年的政治清剿,他备尝贬谪艰辛,以致贬死柳州任上。“永贞革新”的政治高光太过变幻莫测,也太过短暂刺激。这一切让年轻的柳宗元的诗文中充盈着愤怒、不平和苦闷。他难以真正释怀,融入眼前山水生活,更多的是借山水表达无法抑制的情绪。在“永州八记”的篇章中,如此情绪流露得更为明显:“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钴鉧潭西小丘记》)“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小石城山记》)无不是借永州之风物的咏怀,暗藏自己怀才难遇、屡遭贬谪的愤慨与难平,是他对于不公命运的文学呐喊。柳宗元是一个年轻的愤怒者,他的文学表达直指这种愤怒。

与柳宗元相比,苏轼面对贬谪遭遇却有所不同。首先,相比柳宗元,苏轼的见识更多,也体验更多,这带给苏轼难得的从容。其次,在“乌台诗案”之前,他迫于政局变换,已多次自请或被迫外放,这给苏轼以充分的心理准备期和建设期,让他能够更理性地看待人生挫折。再次,“乌台诗案”险象环生,苏轼在牢中已有赴死之心,甚至写好了给家人的绝命诗——“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狱中寄子由》二首)。在亲友的多方营救下,被贬黄州的政治判决要远好于苏轼的心理预期。最后,在“处穷”问题上,他的文化思考要更早行、更深刻。嘉祐二年(1057年)中进士后,苏轼做《进论》25篇,谈及贾生遭遇,有如此论断:“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贾谊论》)这样的深思对其应对个人窘境有着积极意义。

即便豁达如此,苏轼的内心依然有难以放下的愁苦。所以,黄州生活里才孕育出了前、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定风波》《临江仙》一系列的文学经典,“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更是毫不遮掩地流露了他对于仕途难以割舍的情绪。对这样的士人情绪,余秋雨曾做过精准批判:“历代中国文人哪怕是最优秀的,都与权力构架密切相连,即便是逃遁和叛逆,也是一种密切的反向联结。因此,他们的‘入世言行,解构了独立的文化思维;他们的‘出世言行,则表现出一种故意。”而所谓的文学“故意”正是苏轼所追求的生命解脱,哪怕只是暂时!

在《后赤壁赋》中,山水除了引起苏轼的身世之感,迫使苏轼落荒而逃外,山水景物对人的宽慰之用已经无从实现,而苏轼必须找到自己的宽解之路生活下去,事实上他也找到了。

文章末段便是苏轼给自己开出的生命药方——孤鹤与道士之于苏轼有着独特的生命意义。横江东来孤鹤,掠舟长鸣而过,道士寻梦而入,揖礼而言,他们所为何来?在传统文化中,孤鹤寓意闲适、清雅、孤傲,这样的文化取向与苏轼苦苦追求的豁达、超然的精神追求相契合。羽衣蹁跹的道士带给苏轼的不再是求仙问道的宗教之道,而是精神深邃、顿悟物我之序的哲学之道,他代表的是勘破世间一切执迷的智慧。如果用执迷之心观照贬谪生活、眼前山水,容易把万物看得枯涩,也把自己看得渺小。只有觉悟天地物我顺逆的自然秩序,才能超越以我观物的局限。正因为此,在文学凝视之下,山水自然才会被赋予意义,人生的无限可能才能被心的彻悟打开。一句“呜呼!噫嘻!我知之矣”,苏轼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这正是他的破局而出,是他在黄州、惠州、儋州困顿生活中的一次次突围。

人的生活样态有多重,文学的表现形式有多重。文学和人的生活一定是无法割裂的。从文学视角审视《小石潭记》和《后赤壁赋》,其同与异皆植根于柳、苏二人的生活,也是为着他们当下的生活。通过对比阅读,我们可以窥见二文展示的人生旨趣,洞悉古代士大夫的處事情怀。

(作者单位:广东省中山市中山纪念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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