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布伦丹·杜波依斯
我是个谈判专家,世界上最好的谈判专家。
不过,在《华尔街日报》、《财富》杂志、《巴伦周刊》和《纽约时报》的商业版上你看不到我的照片,也读不到我的成功故事。
因为我不是混那个圈子的。
多年来,我辗转世界各地,谈成了一桩桩生意。客户要么是黑道中人,要么是神秘莫测的影子公司。我曾乘坐湾流喷气式私人飞机去摩纳哥,住进蒙特卡洛大赌场一家知名酒店的顶层公寓套房,并在那儿谈妥了一桩生意——把塞尔维亚盗贼偷来的一批不记名债券卖给早已对它虎视眈眈的印尼买家。我也曾去过底特律,谈判地点在一个交叉路口的拐角处,那儿曾遭过一场大火,灯柱都烧黑了,野狗在阴影中奔跑。那次谈判的标的是一批稀有的汽车零配件,是为一款更为罕见的福特原型样车定制的,该款跑车在1959年测试后并没有量产。
这两次谈判都给我带来了丰厚的报酬,这就是我挣钱的模式。
几年前,通过一系列偶然的幸事,我发现自己天赋异禀,对很多东西——从15世纪的中国明代花瓶,到限量版飞人乔丹球鞋——都能迅速而准确地估价。总之,凭着天生的记忆力和判断力,在谈判中我能凭直觉一步到位达成交易,让买卖双方皆大欢喜。
这些特殊才能帮了我大忙,让我走上了独自创业之路。对了,创业前我在干吗呢?
也許是华尔街某家对冲基金公司的律师,拿着每小时500美元的高薪,坐在高档写字楼的办公室里,一边哈欠连天地审阅着财务报表,一边在心里念叨着千万别从旁边窗户坠下楼去。或者是南加州最好的丰田车推销员,获得的荣誉证书挂满了一整面墙,书架上也摆满了奖杯,在公司还有私人停车位,同行们眼红得恨不能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又或者是一名在特种部队服役的大兵,爱枪如命,能力出众,被派到某个国家的蛮荒之地执行任务时,因促成了两个自查理大帝时期就一直战火不断的部落停战,而成为当月的新闻人物。这两个部落之所以交战,只是因为一方偷了另一方一只山羊。
上面三种猜测随便你挑。我只知道每次孤身一人出去谈判,一般会有两种结果:要么上美国公共电视网——这个台的节目对那些据称毫无戒心的中美洲人来说就是垃圾,要么屈服于社会黑暗的一面——虽黑暗却诱人,能让你了解世界,并结识有趣的人。
我选择了走黑道,身穿崭新的套装,佩带伯莱塔、柯尔特、雷明顿、西格绍尔等品牌手枪,睁大双眼,时刻保持着警惕。
当然,干这行也有原则,否则别说事业发展,连活命都成问题。
我有三大原则。一是不做毒品生意。我不是初次创业,为钱啥都干。我不碰毒品,不是因为它本身邪恶,而是因为围着它打转的都是些愚蠢、危险、疯狂的人。如果他们觉得受到了侮辱或怠慢,或你不小心踩到了他们价值700美元的名牌皮鞋,他们会二话不说,就直接一刀割断你的喉咙。毒品交易还容易吸引社会底层人员,如果他们无聊了或情绪不好,会报警、挑衅甚至杀死你。我不担心这些底层人员能把我怎么着,但我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在他们身上,还影响自己的心情。再说,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还得花时间处理他们的尸体,何必呢?
第二条原则是不贩卖人口。做这个就越界了,相当于干坏事了。不,不能做人口生意,就算是替不幸被绑架的人评估赎金也不行,无论老小。这种事容易掺杂个人感情,况且有时根本搞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再说,这种生意很容易招来一大堆执法机构的关注,岂不是自找麻烦?我也不会做任何与贩卖妇女有关的事,想都别想。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不会做任何我认为可能违背国家利益的事。如果不坚持这条原则的话,一些高新科技可能会落入那些视美国为眼中钉的国家或组织手中。说实话,我不相信政府采取了足够的措施来防止那些流氓国家交易禁运武器,我只是想,不管怎样,我干吗要助他们一臂之力呢?
总之,干这一行虽然有很多缺点——当然这些缺点还不至于让我彻夜难眠——但仍然是讨生活的一条好途径,能让我成为老板,享受世界上最美味的烧烤。
5月的一天下午,我去了劳伦斯郊外的一家汽车旅馆。劳伦斯位于马萨诸塞州东北部,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城市。其实几十年前它也繁华过,梅里马克河沿岸曾有许多红红火火的工厂,但随着工厂倒闭,企业破产,城市渐渐衰败了。怀揣美国梦的市民每年都致力于复兴该市,可惜他们不太聪明,选出的上届市长因政治腐败遭到了指控和调查。其中一项腐败行为是他非法给了多米尼加共和国一辆垃圾车,以给住在那儿的亲戚留下深刻印象。
看吧,区区一辆垃圾车就让堂堂市长下台了!
旅馆房间很小,加上除我以外,还有四个人,所以就显得更小了。两张单人床的中间都有些凹陷。摆在电视柜上的电视正在播放美国最大西班牙语电视台“环球电视台”的节目。窗户的阴影投在下面停车场上。卫生间的门紧闭着。浅绿色的地毯磨损严重,满是污迹,还有几个烟洞。除了电视上正在重播的综艺节目《非凡星期六》,唯一称得上噪声的是从不远处495号州际公路上传来的汽车轰隆声。
这四个全副武装的人是西班牙裔,两两分坐在一张床上。四人都是一样的打扮:棒球帽,皮夹克,白色无袖背心(我拒绝使用“打老婆的人”这种可怕的绰号来称呼这种背心),牛仔裤和黑色运动鞋。两人膝上放着法律禁用的短管霰弹枪,另两人则握着半自动手枪。在短暂的等待期间,四人一直在摆弄着武器,时而拍打枪托,时而假装瞄准某处,就像在玩猛男游戏。
我猜他们是在打心理战,想从气势上吓倒我。祝他们好运吧。
我穿的是干净的紧身牛仔裤、黑色运动鞋、法兰绒格子衬衫和短款皮夹克。每次谈判,我都会视情况选择合适的着装,同时尽可能凸显个人风格。工作时我既着过正装,也穿过泳衣——还是两次!穿什么对我无所谓。
房间里还有两把坐起来不甚舒服的木椅。我坐了一把,另一把本是为我的助手准备的,不过他此时正守在外面,等着谈判的另一方准时进入隔壁房间。
房间里的四位客户难掩紧张和兴奋。但我安静地坐着,一脸漠不关心的悠然表情。说实话,做到这点不难,因为我也有武器——外套下面的腰间枪套中装着一把西格绍尔P226型半自动手枪。不过枪不是关键,我的态度才是。
尽管我自己很难相信——因为我自认是个乐于助人的可爱家伙,连搀扶老人过马路这种事都肯干——但真的,一旦有人惹恼了我,我会立刻怒形于色。几年前,我和一位银行副经理在爱达荷州的太阳谷约会。她是个非常迷人的单身妈妈,有一儿一女。一天晚上,一名德国滑雪者在餐厅用粗俗下流的语言调侃她的胸部,我教训了他。稍后在我清洗手上沾的德国佬的鲜血时,她过来轻轻吻了我一下,告诉我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无意冒犯,亲爱的,但你生气时,你的表情似乎在说‘少他妈惹我,你死定了,这吓到我了。”她说。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但我每年都给她寄圣诞贺卡,所以从这点可以看出,我不是一个喜欢记仇的人。
这四人中的老大叫拉蒙。他开口道:“对了,如果买主不露面怎么办?”
“那我就走呗,你们也只得去别的地方了。”
“我可不想这样。”他说。
“这不是我该关心的问题。我是来谈判的,不是来当保姆的。”
他的三个跟班神神秘秘地嘟囔着什么,不过我不在乎。
你看,这就是我的价值所在。甲方想把一件宝贝卖给乙方,但甲方拿不准宝物的价值,加上由于不知道乙方的背景,他们拿不准乙方的出价是否公平。
于是他们找到我,让我查看标的并进行评估,确定个公平的价格。如果双方同意,交易就达成了,我会得到成交价5%的佣金。这笔钱由买方支付,原因有二:一、买方有现金;二、买方显然不希望这笔交易被政府机构知晓。而我一般拿到钱后就远走高飞了,从此不再和他们见面。
当然我也有条件。第一,谈判会定个结束的时间,截止日期前我只谈一次。我可没兴趣花几小时或几天来讨价还价。又不是在参加电视真人秀节目,听那些年轻的房产经纪人滔滔不绝地发牢骚——说实话,他们哪吃过真正的苦,不过是耍耍嘴皮子罢了。第二,买卖双方都必须准时出现,当然,作为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可以宽限他们五分钟。如果到时他们还不露面我就走人,不会再回来。和我合作只有一次机会。
房间门突然开了,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就像在橄榄球场地或是州监狱运动场上悠然散步似的。他进来后,似乎一下填满了房里剩余的每寸空间。男子身着刻板的两件套棕色西服,搭配白衬衫和棕色休闲皮鞋。外套有意裁得很宽松,以掩饰携带的武器。他虽是光头,但结实的下巴上有一圈浓密的花白胡子,像是用浮石打磨而成的。
“客人到了,”他说,语气坚定有力,“我给了他们五分钟时间收拾准备。”
“太好了,”我说,“坐吧。”
克拉伦斯·布里格斯坐下了,椅子嘎吱作响,好像随时要散架。他把两只伤痕累累的大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
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你的客户看起来不太高兴。”
“他们只是在担心这笔交易。”
“你要这样想,他们幸好雇的是你,这可以给他们带来些许安慰。”
“好吧,不过他们也许不这么想。”我说。
拉蒙怒视着我,“喂,你他妈能不能闭嘴?”
我没说话,只是瞪着他,直到他移开视线。我对克拉伦斯说:“你在外面待的时间不短呢。”
“是的。”
“干啥去了?”
“走廊尽头的房间有两名职业妇女。她们给我报了一个价,我还了价,就这样达成了交易。”
“克拉伦斯……”
“嘿,你应该感到荣幸,我从最精于此道的人身上学会了如何做生意。”
“你学到什么了?”
“在她们初始报价的基础上讨价还价,看能否达成一致,满足双方所需。”
“我知道她们是要钱,但不确定你要什么。”我说。
克拉伦斯把两个大拇指按在一起摩擦着,“两个女人姿色平平。我只想坐在她们房里看着窗外来打发时间。我让她俩互相親吻。”
“真的?”
“当然,连衣服都没让她们脱呢,只是让她们坐在床沿亲亲抱抱。”
“好吧。”
“嘿,对我来说,看两个女人接吻就算最色的事了,所以我出了高价。结果她俩刚开始,我们等的人就出现了。”
“等这边完事后,你会再去找她们吗?”
“不,今晚晚些时候得带前妻和孩子们去参加小联盟比赛。几天后我们还要参加颁奖典礼呢,得给大家留个好印象。”
拉蒙用西班牙语说了些什么,他的一个同伴用西班牙语回了几句,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克拉伦斯和我站了起来。
我对拉蒙说:“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隔壁房间是一样的布局,但里面只有两个人。他们坐在椅子上,没开电视。两人分别是60多岁和30多岁,均穿着黑西装,白衬衫配领带,戴着黑呢软帽,留着长长的黑胡须。刚才敲门并带我们过来的年轻人问:“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老者说:“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位著名的谈判专家了?”
“名片上是这么写的。”
年轻人惊讶地问:“你还有名片?”
我说:“骗你的。我马上回来。”
老者挥挥手,像在打发一个工匠或包工头,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一种侮辱,但我咽下了这口气,没找他麻烦。
回到一号房间后,我说:“好了,拉蒙,把货拿出来看看。”
拉蒙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天鹅绒束绳包,把六颗切割好的钻石倒在电视柜上。我从兜里掏出镊子和鉴定珠宝用的十倍放大镜,仔细检查起来。
我知道我这是在犯罪,而且还不是小罪,但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人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保险公司就会倒闭,那些靠保险公司分红生活的孤儿寡母要么饿死,要么只能吃狗食。再说,大多数这种盗窃案能够得手,主要是受害者太蠢了——这不是侮辱。他们舍得花上千美元给前门安装牢不可破的铁锁,对玻璃后门却只用个钩扣锁敷衍了事。再加上容易被人忽悠,遇到有人声称是尼日利亚王子、委内瑞拉大元帅或波士顿市议员,他们就昏头了。
我慢慢检查着一颗颗钻石。有个玩霰弹枪的家伙不耐烦地叫道:“看清了吧?都是好货,如假包换的好货,对吧?”
拉蒙骂道:“闭嘴,托马斯!别影响他工作!”
的确,这就是我的工作。我花了很长时间检查钻石,知道这四个笨蛋越来越兴奋,也越来越担心。兴奋的是即将到手一大笔钱,担心的是——我,是的,他们怎么能相信我会给出一个合适的估价呢?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能给出的唯一答案是我的口碑。不管为哪种类型的客户服务,我都能做到公平公正。正是凭着在业界长期的良好记录,以及客户们的口口相传,我的业务才源源不断。
我最后看了钻石一眼,放下镊子和放大镜。
“我马上回来。”我说。
“喂!”托马斯拿着枪站起来叫道,“你说什么屁话?现在就说值多少钱!别他妈想跑。”
我没说什么,一旁的克拉伦斯说道:“我理解你的担心,朋友,但现在我们必须离开一会儿。”
克拉伦斯为我工作,或者按照通俗的说法,他是我的合作伙伴。我们合作已有三年,他是我不可或缺的助手兼顾问,必要时还能提枪战斗。我是在一次谈判中雇的他。当时是在纽约州奥尔巴尼郊外的一个谷仓里,卖方想卖掉11本珍本图书,但谈判陷入了僵局。克拉伦斯是卖方那边的人。在短暂的休息期间,他把我拉到一边,说:“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提醒你一下,我老板打算绑架你。”
“为什么?”我问,“他不喜欢我的领带吗?”
“他什么都不喜欢。他要我绑架你、折磨你,直到你说出家里藏钱的地方。他不是一个有长远眼光、能建立长期业务关系的人。”
“哟,谢谢你告知我这些。不过,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克拉伦斯看了看他老板,那是个穿着一身黑,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熊孩子。我猜那些珍本书应该是他从祖父那里偷来的。克拉伦斯说:“明说吧,我喜欢你的风格和工作方式,我想跟你干。”
“我习惯单干。”
“那你该改改,像我这么关心体贴的人,错过可就没下次了。”
“好吧,你算说到点子上了。”我说,“我是现在雇你,还是等段时间?”
这时,他老板在房间另一头叫道:“喂,克拉伦斯,过来!别他妈到处乱晃行不?”
克拉伦斯说:“我现在就可以跟你。”
“那太好了。”
克拉伦斯走过去,掏出伯莱塔手枪抵在那小鬼头上,告诉对方他不干了。因为早料到有这一出,所以听到枪声时我神态自若。
来到二号房间门口,我敲了一下门就进去了。“怎样?”老者问道。
“他们有六颗钻石,标准圆形切割,G色,轻微内含一级,每颗4克拉,绝对是珍品。我估价10万美元,加上我的费用一共10.5万。”
老者看了看年轻人,“嗯,我想亲眼看看。”
“克拉伦斯?”我冲克拉伦斯使了个眼色。
“我这就去。”
克拉伦斯離开不到一分钟就回来了,托马斯怒气冲冲地跟在后面,好在他没把枪明目张胆地露在外面。老者把公文包平放在腿上,将钻石倒在上面,
用自己带来的镊子和放大镜进行了检查。事毕后他点了点头。钻石随后被装进黑色袋子交给了克拉伦斯,克拉伦斯与托马斯又一起出了房间。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门关紧了。
年轻人开口道:“爸爸?”
老者疲惫地耸了耸肩,“哦,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慈善机构?”
我说:“这不是回答。10.5万美元。”
“想得倒好,”他说,“8万,要不8.5万。”
这时克拉伦斯敲门进来,坐下。
我说:“不可能。我不是在漫天要价,你知道的。除了我的报酬,那10万美元就是他们的……工作报酬。如果他们这次不慎被抓,会坐很久的牢。你只需把钻石清洗下镶嵌好,就能赚一大笔钱。我开的价是非常合理的。”
“8.5万。去跟他们说我出8.5万。”
我站了起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吧,我和助手现在就去告诉隔壁房间的人我退出,由你亲自和他们谈。那四个人是全副武装来的,而且心情不太好。你们谈判时,我和助手出去吃冰淇淋。”
“请等一下。”年轻人赶忙打圆场,随即俯身和他父亲嘀咕了一阵。我有意看了看表,以提醒他们我的工作时间快结束了。克拉伦斯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年轻人说:“爸爸同意了,10万美元,再给你5000。”
“我想听他亲口说。我无意冒犯你,但这是我们达成的协议。我是在和他做生意,不是别人。”
老者疲惫地叹了口气,做了个手势,“10万。”
“加5000。”
他耸耸肩,“这个自然,我以为你晓得。”
我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请不要随便想当然。”
老者移开了视线。他儿子看上去很害怕。
很好,谈判成功。
回一号房间的路上,克拉伦斯问我:“你刚才说吃冰淇淋是认真的?”
“怎么,你不喜欢?”
“当然喜欢,但冰淇淋可是餐后甜点。”
我俩进屋后在木椅上坐下。“那就这么定了,先吃午餐,再吃冰淇淋。”我说。
他笑了,“那太好了。”
托马斯叫道:“喂!别在那叽叽歪歪了!快说说谈得怎样。”
我点点头,“好消息。你们四位……先生干得很好。这些钻石是真货,很值钱。隔壁买家愿出10万美元。”
拉蒙没说话,另外两个家伙对视了一眼,很是高兴,但托马斯似乎对出价不太满意。
“不!”他叫道,“你放屁!不可能!太少了!”
拉蒙呵斥道:“闭嘴,托马斯!你给我闭嘴!”
但托马斯没理睬这个命令,冲过来,一屁股把拉蒙撞到一边,拿枪对准了我,叫嚣道:“没门!这些钻石值更多钱!更多钱!”
克拉伦斯轻声道:“你没事吧?”
“哦,我好得很,你呢?”
“你继续,”克拉伦斯说,“向你致敬。”
“谢谢。”
拉蒙说:“托马斯,别说了!”
“不行,這些钻石应该值……20万。”托马斯狰狞地笑着,“对,20万!”他再次看着我,挥舞着手中的枪,“去,告诉隔壁那老贼,20万一分不能少!”
“行吗?”拉蒙问。
拉蒙的话让我回过神来。“这太离谱了,你朋友简直是在信口开河。我不可能去告诉他们这么不专业的数字,没任何依据,不符合现实。”
托马斯用枪管抵住我下巴往上抬了抬,也许成功了一两毫米,“不……这就是现实……你去,说20万,否则我割下你的脑袋,再割下你那个做事慢吞吞的朋友的脑袋,然后我自己去跟他们谈,老兄。”
克拉伦斯叹了口气,“天哪!”
我清了清嗓子,“等等。拉蒙……能让我说两句话吗?”
“当然。”拉蒙道,脸上混杂着沮丧、愤怒和尴尬等表情。
“拉蒙,当初定协议时,说好的协议三方是你、我和买方,是这样的吧?”
“是的。”
我举起双手,张开,这动作没任何威胁,“那就让我们遵守协议。10万美元,落到你们四人头上,每人2.5万。你们当初搞到这些钻石可能也就花了几个小时,对吧?”
房间里一阵沉默。坐在床上的两个家伙起身走了过来。托马斯的呼吸加快了。我直直地看着拉蒙,“你们会在10分钟内收到货款。全是现金支付,没任何人查得到。由你决定哪些同伴有资格分钱。你是负责人,是老板。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拉蒙眼光闪烁。他明白了,用西班牙语快速喊了几句,那两个家伙扑向托马斯,将他往后拖,还夺走了他的枪。他们把托马斯就近扔在一张床上。拉蒙把电视音量调大。两个手下把托马斯按在床上,四肢摊开,用枕头压住他脑袋。拉蒙走过去,把手枪抵在枕头上连开两枪。托马斯的腿抖了几下就不动了,两个手下这才走开。
拉蒙转向我,“这价格可以接受。我同意。”
我和克拉伦斯来到停车场,年轻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打开黑色奥迪的后备厢,拉开一只黑色运动包的拉链,拿出两捆现金塞进裤兜。克拉伦斯走过去,清点完包里剩下的百元面额美钞后,拿出五捆,给了我三捆。我俩把钱装进外套口袋。
年轻人说:“刚才好像听到了两声枪响?”
“肯定是电视里的声音。”我说。
拉蒙站在房间门口看着我们。克拉伦斯提着装钱的运动包过去,和拉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回来,把装钻石的袋子给了年轻人,年轻人把袋子塞进另一个裤兜。
交易完成了。
年轻人说:“嗯……能问你个问题吗?”
我说:“不行。”
年轻人红了脸,匆匆折回旅馆。克拉伦斯扬了扬浓眉,“这回答太冷酷了。”
“他问之前就该想到这点。你现在饿不饿?”
“饿死了。”
“要不去比林斯盖特吃饭吧?”
“好啊!”
我和克拉伦斯上了各自的车,出发了。他开的是黑色林肯领航员,挂马萨诸塞州车牌;我的座驾则是一辆黑色雷克萨斯,挂缅因州车牌。
约30分钟后,我们抵达了新罕布什尔州偏僻的东金斯顿镇。镇上有轻工业工厂、高尔夫球场、农场和兔子养殖场。比林斯盖特前身是一家苹果酒厂。老板觉得这名字很有英国范儿,听着像上流社会。其实,这个名字来自伦敦一家著名的鱼市,鱼贩的叫卖声粗俗下流,所以“比林斯盖特”一词多用来指污言秽语。不过餐馆外观倒挺雅致,跟粗俗下流扯不上关系。这栋木石结构的建筑,石头很有年代感,房顶横梁裸露在外,屋后还有潺潺流动的小溪和旋转的水车。
老板人很好,性格开朗,只是黑色发际线过早后移,露出的额头像保龄球般闪闪发亮。我从没想过纠正他对餐馆名字的误解。人生苦短,何必戳破这个可怜人的幻想。我和克拉伦斯挑了个角落里的桌子,背靠着墙,看菜单时也能观察到门外的动静。
我要的是龙虾和扇贝,克拉伦斯则点了牛排和烤土豆。吃饭时我们不谈工作,我聊天气、政治和公共电视网探讨《圣经》历史的一档节目——我最近喜欢上了这个。克拉伦斯则谈他的前妻和儿子——两个儿子都是小联盟球员,下周要参加颁奖典礼。他说孩子们现在有点飘飘然了,每年都想着红袜队能打进季后赛。
克拉伦斯说:“红袜队成立以后,拼搏了近100年才在世界大赛上拿到第一个冠军,可把我老爸高兴坏了,我从没见他这么兴奋过。可惜的是球队拿到冠军一个月后,他就去世了。自从球队在1967年的赛季完成了不可能的梦想后,他总是祈祷球队下一年能夺冠。看看现在的粉丝……算了,我不想骂人。”
记得三年前,我俩第一次吃工作餐时,克拉伦斯曾试图打听我的背景。他态度温和却坚定地追问我在哪儿出生长大,做过什么工作,等等。我像个专业冰球守门员遇到了一个小学生对手,游刃有余地跟他周旋着,试图转移话题,但他锲而不舍,所以两个回合后,我只得找借口去了洗手间,然后从那儿溜走了——当然,在此之前我拿了他的钱买单。
从那以后他再没问过我什么私人问题了。
吃完主食后,我们要了咖啡,我问他要不要来点冰淇淋,他摇了摇头,“不,我已经吃撑了。”
“那下次再吃。”
他用挺括的白色餐巾擦了擦脸,“接下来有什么活?”
“暂时没有,”我说,“不过看现在这个经济形势,我敢肯定很快会接到新生意。”
年轻迷人的女服务员面带微笑送来了账单。我付了账——用的是平时随身携带的现金,而非刚拿到的百元面额美钞——还给了丰厚的小费,之后我们又上路了。伴随着发动机欢快的轰鸣声,我和克拉伦斯分道扬镳:他回马萨诸塞州,我则驶往新罕布什尔州北部。我没走设有收费站的公路,因为收费公路上除了大量的监控摄像头外,还容易碰上爱管闲事的州警察,他们喜欢把车停在路边守株待兔。
我来到新罕布什尔州第一大城市曼彻斯特的郊外,把车停进沃尔玛超市的停车场。下车后我随即上了一辆有五年车龄的暗绿色本田飞行员。开着这辆车,我正式踏上了回家的路。沃尔玛虽然也有摄像头,但监控范围不大,位于盲区的角落就时不时成了我的私人泊车位。此外,我的车,不管是雷克萨斯还是飞行员,都没有装GPS系统,而且发动机舱里那个用于记录车速、行驶距离、里程数和其他有趣信息的小黑匣已被禁用。
我住在曼徹斯特郊外的一个小区,人们戏谑地称该小区为卧室社区。小区坐落在利奇菲尔德镇上。这个可爱的小镇是我精心挑选的,离高速公路和机场都近,便于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但它仍然有小镇范儿——我意思是它很少成为新闻焦点。镇上还有个由志愿者组成的消防队,保证了我晚上可以睡得踏实。
我沿着3号公路一直前行,在右转进入一个叫“梅里马克河岸”的住宅区时已近黄昏。住宅区因邻近梅里马克河而得名。我之所以喜欢这里,是因为这儿的房子不是那种流水线生产出来的风格浮夸的大别墅,而是占地面积不大的温馨小屋。刚开始从事这个职业时,我曾费心考虑过把家安在哪儿。大众有个成见,高智商犯罪分子要么住豪华的顶层公寓,要么住与世隔绝的偏远城堡。城堡除了常规的护卫犬、探照灯和高围墙外,还配有可以遥控引爆的地雷。不,这不是什么理想的住处。首先,顶层公寓非常昂贵,不是普通人能负担得起的,楼下的邻居会成天好奇地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再说,公寓高耸入云,堪称空中牢笼,一旦有什么事发生,还真是插翅难逃。
你可能会说,那就住城堡吧。不,这也不是明智的选择。在荒郊野外建一幢警卫森严的大宅,就像固定在每周六晚放烟花,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嚼嚼舌头还好,没准有人还会付诸文字。再说,我一个单干户——我是说在遇到克拉伦斯之前——首先要考虑的是安全。别以为在偏僻之处搞个百来英亩地,中间孤零零地修幢房子,用一条一英里长的土路车道把庭院大门和屋门连接起来就安全了。太幼稚了。坏人可以用M252式81毫米迫击炮进行远距离攻击,把你温馨的家变成一片火海,还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倒不是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觉得到处都有坏人想暗杀我,我只是觉得,凡事小心为上总是好的。
我把车拐进私家车道。我的家是一栋宁静的乡村风格建筑——深褐色的外墙,带双车库和农舍式门廊,和街对面及左右两边的邻居不过100英尺左右的距离。总之,房子隐私和安全兼顾,如果某个人想入侵,只要他一踏上私家车道,就会被邻居看到并报警。
在车道上停好车后,我走到邮箱前取了邮件——一堆传单和两张预批准的信用卡申请表,然后踏上门廊台阶。我的左邻——一排低矮的灌木丛将我们两家隔开——是史密斯一家。史密斯夫妇很年轻,膝下有两个女儿,分别是六岁和四岁,还养了一只黄色德国牧羊犬。德牧非常温顺,但看外人的眼神凶狠,似乎是在警告来人,若敢伤害这两个女孩,它会立刻扑上去。
右邻是美国航空公司退休飞行员克莱姆·休斯顿,无聊时我可以找他聊聊糟糕透顶的政坛。克莱姆正在前院修剪杜松灌木丛。我朝他挥挥手,走上门廊,打开昂贵且安全的门锁进了屋。
房屋前后门都花了大价钱,坚固可靠,还带有嵌锁。我没用密码锁,没装报警系统,草坪上也没立任何警告标志,因为我觉得这样做可能会适得其反,让路人觉得这座其貌不扬的村舍里藏有值得下手的东西。
我不想引人注意。不工作时,我就是个寡言少语的单身汉。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职业,我会说我正在写一本宏观经济学方面的教科书,预计三四年内完成。这个回答会让大多数人立刻失去和我继续聊的兴趣。我年龄不小了,按理该成家了,如果有人关心我,我就告诉他我是个鳏夫,只愿一生爱一人。然后我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对方马上就会转移话题。
我在万圣节期间给小孩发糖,冬天帮街对面的老年邻居铲雪清理车道。每年两次小区住户内部聚会时,我会制作拿手的芝士汉堡助兴。
我偶尔还会邀请邻居来家里吃饭。我的房子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书架,明亮光洁的厨房,精美雅致的家具,都会给客人留下好印象,但不会有什么摆设让他们印象深刻。墙上挂的是等离子电视,而不是枪支或猎物脑袋,茶几上也不会放几本《枪支弹药》杂志。餐桌上我不会讨论政治或其他任何可能让邻居回味无穷的话题。
如果他们要求,我还会自豪地带他们参观房子,甚至去地下室,那里有一个摆放着各种工具的工作台、一个油箱、一个壁炉和一个备用冰柜。
总之,我的生活可以用三个词来概括——普普通通,平淡无奇,无聊透顶。
但不得不说这很完美。
进屋后我随手把邮件搁在厨房操作台上,准备稍后再看。我先按惯例在屋内快速兜了一圈,没有固定路线,就是随意走动,但不漏过任何一扇窗户。出门前我在窗缝里插了一小截牙签,现在它们仍留在原处。这方法简单却很有效。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
我去了地下室,在工作台前摆弄了两下挂着锤子和尺子的架子,钉板向两旁移开,露出一个直接在地基上铸就的大型保险柜。一番操作后,今天的收入已悉数纳入柜中。
一分钟后,一切收拾停当。我回想起六个月前的一次经历:一个刚搬到附近的建筑师对我的房子产生了兴趣,对我大谈特谈它的建筑风格和形状。在说到地下室时,他说地基很特别,用的材料是本地的石头。
感觉下句话就要说到我那个隐蔽的保险柜了。
幸好他及时打住了话头,否则我将不得不扭断他的脖子,并花时间埋尸。
我的生活听起来挺无聊的,对吧?但我喜欢它。我活得随心所欲——每天睡到自然醒,想吃什么吃什么,有时间看大量的书和电影,还有时间去本地的州立大学上继续教育课程。
当然,工作总是有的,我也做好了随时进入工作状态的准备。
回来一周后,一天上午10点左右,我骑自行车从外面回来。从车库刚进厨房,我就听到了轻微的嗡嗡声,停顿片刻后又响了起来。那是我新买的苹果手机在响,告诉我有消息进来了。
很好,我正觉得有点无聊了。
我从冰箱里拿出橙汁喝了一大口后又放回去,接着拿起手机,在屏幕上戳了几下,翻到了一个我花了大价钱请人专门设计的应用程序。几年前我得到过保证,国家安全局要想追踪并破解——程序设计者强调只是有可能会被破解——得狠下一番功夫。
我看到了两个内容相同的谈判邀请。邮件文本是通过位于芬兰的电子邮件系统发送的,在到达我的邮箱之前还经过了一系列匿名电子邮件转发系统。
邮件转发系统的制作者就是那个给我设计了这个独特应用程序的女人。多年前,我在珀斯见过她一面,此后再无联系。虽说付了她一大笔钱——我花了近半年时间才把这笔钱赚回来——但感觉付的每一分钱都是值得的。
谈判时间定在明天下午2点,地点在卖家位于佛蒙特州东部的私宅。开车就能去,也不是什么过于偏僻的地方,没问题。标的是一幅珍品画,这个也没问题。买方今晚从东京飞往波士顿,明天下午会按约定时间准时出现。
我接受了邀请。通知克拉伦斯后,我上楼去洗澡。淋浴的感觉很好。洗完澡后,我把浴帘拉到一边。
我刮胡子,穿衣服,刷牙,收拾停当后下楼,发现克拉伦斯已回复了我的信息,他定了会合的时间和地点。我确认后关了机,这天剩下的时间我用来恶补有关珍品画的知识。
24小时后,我已坐在克拉伦斯的车里了,目的地是一个叫切斯特的小镇。小镇距康涅狄格河约10英里,这条河正好是佛蒙特州和新罕布什尔州的分界线。
快到目的地时,克拉伦斯开口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去私人住宅谈判呢。”
“是不喜欢。”
“那这次为什么例外?”
“佣金加了5%,就这个原因。”
“噢。”
“如果这是一幅珍贵的名画,今天咱俩又会有一笔丰厚的收入了。”
“噢。”
“我觉得多挣点钱对你一家人都好,还可以支撑你那些烧钱的爱好。”
“谢谢你这么体谅,老板,但你不必担心。”克拉伦斯说。林肯领航员平稳地行驶在狭窄的乡间小路上。
“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说。”
“什么?你是指‘你不必担心这句话?”
“不,是指你竟然叫我老板。你今天不舒服?”
他叹了口气,用手摩挲着光头。
“不,我感觉很好,我只是……是的,我有点担心。未知之事总是让我担心。你觉得我们今天会挣到大钱吗?”
“那幅画既然是珍品,不可能只卖100美元,或用星巴克优惠券就能买到吧。”
他咕哝了两句表示同意。
克拉伦斯拿出一幅手绘的路线图。我不相信电脑打印出来的路线图,担心会被人追查到。这一片有很多农场,房屋零星点缀其间,先是一些已废弃的活动房屋,然后是乡间风格的科德角式房屋,越往前房子越大越好。我们拐上一条叫林木沼泽的路,往前开了一英里。
“到了,看起来应该是这儿。”克拉伦斯说。
克拉伦斯减速,右拐,我们上了一条铺得很好的车道,左右两侧是石墙。一根简洁的花岗岩柱子上刻着漆成黑色的数字19。院里栽着白桦树和橡树,铺着修剪整齐的草坪。车道进入院落后扩展成了一个停得下两辆车的泊车位,后面是个双车库。院里没见停有其他车辆。
房子很旧,是18世纪末或19世纪初简洁的殖民地风格。两层楼,尖屋顶,底楼周边围着灌木丛。克拉伦斯掉了个头,把车倒着开进院内,车头朝外停下,关闭了发动机。
“你准备好了吗?”
“可以说我一生下来就做好了准备,不过我不想让别人对我期望过高。”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他解开安全带,但没拔钥匙,车钥匙连同一大串钥匙——包括划痕累累的红袜队圆形塑料标牌——都挂在点火开关上。这样做是以防遇到意外或坏人时可以迅速逃离,而不用操心钥匙在谁身上。
克拉伦斯和我一前一后下了车。
“这地方不错。”他说。
“我也喜欢。”
门开了,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匆匆迎了出来。他俩都穿着宽松的卡其裤,男士着浅蓝色套头毛衣,女士则是鲜艳的红色开衫。他们的脸晒得有些黑,能看出少许岁月留下的痕迹。两人笑容满面,让人想起乐于结交朋友的佛蒙特州人。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男士边走边伸出一只手,“这儿好找吧?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好找,一点儿也不麻烦。”我说。
“乔治,”女士说,“快请他们进屋吧。他们从马萨诸塞开车过来,一定很累了。”
我心中升起一絲疑云——这个老妇人怎么知道我们是从自马萨诸塞来的?但我很快明白过来,林肯领航员车尾那块红白相间的车牌太醒目了。
“当然,贝丝,你说得对,”乔治向我们挥挥手,“快进来。”
克拉伦斯跟着乔治和贝丝进了屋,我殿后。我穿的是黑鞋、灰裤、白衬衫和蓝外套。克拉伦斯则是他平日喜欢的装束:两件套灰西装,白衬衫,没打领带。我们一直努力在着装上打造高档乡村风格,但不要太老成,我想我们把握得很好。
进屋后是一个小门厅,狭窄的原木楼梯通往楼上。右边是厨房和餐厅,左边是客厅,带有嵌入式书架,上面摆满了书,让我不由心生羡慕。
克拉伦斯和我停住了脚步,乔治抬手朝楼梯示意。“这边请,我的办公室在上面。”他说,“贝丝,能不能给我们端上茶点?”
“当然可以,亲爱的。”贝丝朝厨房走去。乔治领我们上了狭窄的楼梯。墙壁是朴素的黄色灰泥墙面,没做任何粉饰,只挂了些美国新英格兰地区风景画。我们上楼的脚步声很响。到了楼上,右边一扇敞开的门通向主卧。我们左转,跟着乔治进入满眼书籍的办公室。
乔治在一张宽大的红木桌后坐下。我和克拉伦斯坐的是两把普通的木制扶手椅。乔治身后有两扇窗户,能看到后院和远处的树林。我和克拉伦斯身后也有两扇类似的窗户。坐下时我瞥了窗外一眼,看到了克拉伦斯停在车道上的车。
“感谢你能前来,”乔治说,“你愿意现在就看看画吗?”
“当然,”我看了看表,1点55分,“买家应该在10分钟内赶到,你和他们一直联系着吧?”
“当然。”乔治道。随着一阵脚步声,贝丝端着一个木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是三杯柠檬水和一碟甜饼干,饼干上面装饰着精致的枫叶形裱花。我们每人拿了一杯柠檬水。贝丝离开后,乔治津津有味地嚼了块饼干,赞叹道:“天哪,这女人也太会做饼干了。今天现烤的。”他用纸巾擦擦手,站了起来,“可以开始了吗?”
“请。”
乔治走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书架,书架旁是一些专门用来收纳艺术品的黑色大包。他双手抱起一个靠在书架上的包,回到桌前,推开托盘,放下包,拉开拉链把画取出来。
我走过去,低头看看这幅超过5平方英尺的画,抬头看看乔治,又再次低下头去。
“怎么?”乔治问,“有问题吗?”
我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了,几乎无法呼吸。这幅装裱精美的画很旧,描绘的是大海上一幕充满戏剧张力的场景:一艘桅杆高耸的帆船在风暴中挣扎,随时有沉没的危险。船头上的人紧紧抓着桅杆上的绳索。船尾感觉随时会被风浪折断,一群面带惊恐的人围在一个穿长袍的大胡子男人身旁。画面颜色由白、蓝、黑三色组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乔治俯下身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脑中涌现出许多问题,但我想起了另一条工作原则:永远不要过问物品是如何被卖主搞到手的,接受卖主占有的事实就行了。
“不,”我说,“没什么不对的。我想看仔细点。”
他用右手做了个手势,“请便。”
我小心翼翼地把画拿起来翻到背面,纸张或画布成色很旧,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为把纸张或画布做旧是伪造者惯用的伎俩。我把画轻轻放回桌上,拿出一周前用来检查钻石的放大镜,快速浏览着画面。笔触旧得合理,颜料颜色也是那个年代的,比如蓝色色号不是蔚蓝——这个色是19世纪才出现的。签名清晰完整,画上没有颜料渗出或添加的痕迹。裂纹——随着时间推移,画面会出现细小的裂纹——的位置和数量看起来也很合理。
“怎么样?”乔治问。我没理他,仍然沉浸在这幅画带给我的震撼中。工作中,我很少遇到能让我在鉴别时就如痴如醉、失魂落魄的标的,而这幅画就绝对属于为数不多的特例。
我终于回过神来,开口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希望是一幅年代久远的古画。”乔治说着坐回到椅子上。我又看了一眼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抓起水杯飞快地抿了口柠檬水。
“还有呢?”
“嗯……我在网上查了下。作者是荷兰人,好像叫伦勃朗。我觉得签名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我点点头,“没错,作者正是伦勃朗·凡·莱茵。这……这幅画叫《加利利海上的风暴》,创作于1633年,是伦勃朗唯一一幅以航海为主题的画,所以非常稀有,价值很高。画的内容是耶稣和门徒们乘船横渡加利利海时,突然起了风暴,一船人的生命危在旦夕。你可以看到耶稣在船尾,门徒们正在求他想办法。”
克拉伦斯靠近我,“天哪!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说,“这幅画早在1990年就失踪了……它本来收藏在波士顿的伊莎贝拉嘉纳艺术博物馆,后来和一些珍贵的艺术品一起被盗了。”
乔治睁大了眼睛,“这画值多少钱?”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价值不菲。但考虑到它的来源渠道,能卖多少钱取决于买方愿意出多少。毕竟是偷来的,赃物很难出手,执法部门都盯着呢。所以说,你的买家得是个特别的人。”
乔治端起水杯,“买家是个日本收藏家兼商人。说实话,他现在应该到了。”
乔治斜了斜手腕以看清表上的指针,柠檬水洒到了桌子上。
“哦,该死,”他站起来叫道,“贝丝!拿点纸巾上来,我竟然把柠檬水洒在桌上了。”
我聽到了一个欢快的声音。“来了,乔治!”
乔治微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一团糟。”
他伸手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把手枪,朝克拉伦斯开了一枪,正中咽喉。
震耳欲聋的枪声过后,克拉伦斯喘息着捂住喉咙,血汩汩涌了出来。乔治又开了一枪,削掉了克拉伦斯的一大块头盖骨,血液和脑浆喷了我一身。
容不得多想,我抓起水杯朝乔治掷了过去,随即蹲下身,掏出西格绍尔P226手枪,当即开了两枪。趁乔治缩在桌子后面,我起身把枪放回枪套并扣好,抓起一把木椅扔向最近的窗户,从砸出的窗洞跳了下去。
我狼狈地落到一簇杜松灌木丛中,肩膀重重地撞在椅子上。我翻个身滚到草坪上,啃了一嘴泥和青草,双手被碎玻璃和树枝划得鲜血直流。
身上的伤痛我不在意,我一心想着尽快离开这栋已变成杀戮战场的房子。跳楼虽然狼狈,却是危急情形下的救命之举。
我起身,把枪拔出来握在手中,朝克拉伦斯的车奔去。
四条轮胎都被放气了。
就在我冲到驾驶座一侧时,房门开了。
出来的是贝丝,她在红色开衫毛衣外面套了件防弹衣,手上拿着HK?MP5冲锋枪,握枪姿势非常老练。她把枪托到肩膀上,但我动作更快——也许她有轻微的关节炎——连发三枪,打得她退回屋内。
我拉开车门。
钥匙还在那儿。
真是个奇迹。
我转动钥匙,总算把车开走了。
我驾驶着林肯领航员颠簸了几英里后,看到了一条土路,于是把车开过去,关了发动机。
车停住后,我的手开始抖个不停。
我感觉右半边脑袋湿湿的,伸手摸了一下,发现手上面沾着血和灰白色的组织。
是克拉伦斯的血和脑浆。
我打开手套箱,抓了一把餐巾纸和几张湿巾纸,把身上的血渍和脑浆尽量擦拭干净。我又拿了很多湿巾纸下车,擦去车身上所有我可能碰触过的地方。整个过程中我不断做着深呼吸。
虽然脑子里有无数个念头,但我只专注于一点:安全离开这里。
我弃车而去,但没忘了把那一大串钥匙带走——我想这么做是出于习惯。如果我是个烟鬼,身上带着火柴或打火机的话,我会把车点燃。
你也许在电影里看过烧车的镜头,但烧一辆轿车或SUV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大量汽油和经验。我有经验,但没汽油,也没时间尝试。
所以我只得把克拉伦斯的车丢在这儿了。
我走进了树林。
两天后我回到了家。这一路走得我提心吊胆,辛苦非常——天下着雨,饥一顿饱一顿。我时而步行,时而打车或搭公交,好不容易完成了这段从佛蒙特到新罕布什尔的漫长旅程。不过这也让我有时间去思考。首先能确定的是,谈判中显然没有另一方,即什么日本买家。我要做的就是鉴定那幅画的真伪,一旦确认,我的任务就结束了。作为见过那幅画的外人——克拉伦斯和我——面临的就是被灭口的命运。
应该就是这样。
虽然乔治这个该死的畜生杀了克拉伦斯,还差点杀了我,但站在他的角度,这样做再明智不过。
我慢慢穿过用作后院边界线的一排树林,走过一片空地——这里放着我的独木舟,我偶尔会去梅里马克河划划船——靠着一棵橡树坐下,看着我的房子。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真的。
就像佛蒙特州那栋房子一样正常。
曾几何时,为白宫工作的人发明了一种非常狡猾的说辞,在承认事情搞砸的同时却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他们说“犯了错误”,而不是“总统对政治局势把握不佳,做出了误判”;或者“参谋长昨晚醉得一塌糊涂,所以在今早的简报会上把伊拉克和伊朗搞混了”。
总之,就是由于某种错误导致事情搞砸了,但不知是谁搞砸的。好了好了,大家也别穷追不舍了,这事就算翻篇了。
但这套不适合我。
我搞砸了,克拉伦斯死了。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开始梳理整个事件:我被丰厚的佣金冲昏了头脑,放松了警惕。再说,风景如画的乡村,精致漂亮的房子,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老年夫妇,谁能想到会有什么问题?
其实,在看到那幅伦勃朗的名画时,我就应该以要和克拉伦斯出去商量一下为由,把他叫出去,然后直接上车开溜。这幅画原收藏在伊莎贝拉嘉纳艺术博物馆,后被盗了,连同其他被盗的名画已经失踪了25年。几年前,联邦调查局放出风声,说名画被盗是费城某个有组织的犯罪团伙所为。当时,报纸和电视对劫案进行了持续报道,许多头条新闻让人印象深刻。很多人以为这批名画会被找到,但他们最终失望了。
所以,如果联邦调查局的消息是真的,那么其中一幅失窃名画怎么会落到佛蒙特州乡村这对老年夫妇的手中呢?
我早该想到事出反常必有妖,应该是有人黑吃黑,把抢来的画找我来鉴别真伪。
我犯了错,好吧,都是我的错。
但乔治——如果那是他的真名——也犯了一个大错。
他先射的是克拉伦斯,这没错,克拉伦斯高大魁梧,全副武装,一看就不好对付,必须首先消灭。
他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我,打死或是打伤都行。但他第一枪没能打死克拉伦斯,不得不补了一枪。
这就给了我逃生的机会,也给了我活下去并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的机会。
我观察了一阵我的房子,没什么异样。邻居史密斯家的两个女孩和德牧正在后院快乐地玩耍,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另一边的邻居克莱姆正在后院修剪杜鹃花丛,花丛长得太高,像能吞噬活人的怪物。
我家周围没什么异常——私家车道上没有停着贴了深色车膜的黑色轿车,外面马路上也没有白色商务车。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但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伸伸腿站了起来,悠闲地踱进后院,就像一个从不惹事的普通守法公民——这是我一直以来努力打造的形象。
房屋检查时间是平日的两倍,不过我一点也不抱怨。我拿着枪,仔细检查了每个房间,衣柜和橱柜也不放过,以确保家里只有我一人。从小阁楼到地下室都查了个遍后,我才返回楼上。
屋里没人。
我洗了半小时的淋浴。擦干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后,我拿起换下来的衣服下楼来到客厅,点燃了壁炉。当火苗欢快地舔着木柴时,我把衣服一件件丢了进去,用拨火棍不断搅动,直到它们化为灰烬。
之后我在壁炉前坐了一会儿,呆呆地看着火苗,直到肚子饿了,才起身来到厨房。我把上个月做好但冻在冰箱里的炖鸡解了冻当晚餐,还喝了半瓶澳大利亚黑比诺葡萄酒。
当晚我睡得很沉,睡了将近12个小时。
第二天,我给当地的租车公司打了电话,让他们在3号公路和梅里马克银行路的交叉口来接我。司机是个女人,一头浓密蓬松的深灰色头发,戴着猫眼造型的眼镜。她把我送到曼彻斯特的沃爾玛超市。我在过道上徘徊了约30分钟才进了停车场。来到本田车旁,我撒了一把25美分的硬币在地上,趁蹲下来拾起时检查了车的底盘,没发现任何可疑物体,才上车发动引擎离去。
为什么不开雷克萨斯?它太漂亮太醒目了。
约半小时后,我来到曼彻斯特西南方一个叫米尔福德的小镇,进了沃德利纪念图书馆,花了几分钟时间在电脑上浏览了佛蒙特州切斯特镇的网站,还有一些其他地方的网站。
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可能比我今天会遇到的所有事都更有意思——没有关于切斯特枪击案的报道,也搜不到一名来自马萨诸塞州的男子被枪杀的消息,或者佛蒙特州某个乡镇一栋漂亮的老房子里爆发枪战的新闻。
随后,我又开始第二轮搜索,得知位于林木沼泽路19号的房屋并不属于某个叫乔治或贝丝的人,其实,它根本不属于私人所有。
它属于佛蒙特州贝洛斯福尔斯市的奥哈洛伦房产经纪公司。查到该公司的电话号码后,我出了图书馆,在停车场拨打了号码。一个名叫特蕾西·扎恩的女人接了电话。我告诉这位声音甜美的房产经纪人,我正在切斯特郊区寻幽,经过林木沼泽路19号时,看到有栋非常漂亮的房子。
“能告诉我这房子是谁的吗?”我问,“我知道这有些鲁莽,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有没有可能买下它。”
“嗯,”特蕾西的语气听起来很开心,“房子是某户人家的信托财产,由我们代管。这家人分住在佛蒙特州和新罕布什尔州,两年前他们的母亲去世后,子女们一直在为怎么处置这套房产争论不休。代管期间由我们付水电费并负责日常维护。如果你真有兴趣,我可以帮你问问。”
“噢,我明白了,”我说,“房子现在租出去了,对吧?”
“不,没出租。”
“真的?我那天好像看到车道上停了一辆车。”
经纪人笑了,“你一定眼花了,没人住在那儿。”
她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望着不远处水流湍急的苏希甘河,我脑中像有台老式爆米花机,蹦出了很多想法。
“先生?”
“嗯?”
“你有兴趣看看房子吗?”
“当然。我们就在那里见面如何?”
“稍等,我查下我的日程安排。嗯……好的,我可以在那里见你。你去那儿要多长时间?”
“大约90分钟。”
“好,那到时见……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90分钟后见。”我挂断了电话。
我信步来到河边,取出SIM卡扔进急流中,接着把手机也扔了进去。
我快步回到车上,开车走了。
90分钟后,我回到了林木沼泽路。我调动了所有感官,警觉地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响动。我来到丢弃克拉伦斯林肯车的那条土路,停车等了片刻,握着枪下车朝前走去。
林肯车不见了。
我查看了地面的泥土和野草,没看到很深的车轮碾轧痕迹,这意味着车不是被拖走的,而是有人过来给轮胎打满气,把车开走了。
这真值得我好好想想。
我握着枪回到了车上。
我开着车,从林木沼泽路19号门前经过了两次。车道上没车,院落里没任何动静,也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为安全起见,我没把车开进车道,而是停在路边,不关引擎,枪放在膝盖上,静静地等待着。
90分钟过去了。
等到第93分钟时,一辆挂佛蒙特州车牌的浅绿色沃尔沃旅行车驶下公路,向我闪了闪大灯后驶入车道。司机好像在打电话。我下车,把手枪放进枪套,站在车道尽头等着。一个年约45岁的女人面带灿烂笑容下了车。她手里拿着文件夹,一头棕褐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上着低领黄色罩衫,下穿卡其布短裙,露出晒黑的小腿和膝盖。
“你好,我是特蕾西·扎恩,”她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她的指甲和趾甲——她穿的是露趾鞋——都涂着鲜艳的红色甲油。
“非常感谢你抽时间过来。”我说,“天哪,这房子太漂亮了。”
“是的,啊,先生……”
“是19世纪初的建筑吧?”
“准确年代是1795年……不过两者也差不多。”她笑道,“想先看看房子吗?”
“当然。”
我站在前院草坪上,仰头看向二楼窗户。我三天前打破的那扇窗户完好如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把手伸进杜松灌木丛探了探,没有断枝——但看得出灌木新近修剪过。没有玻璃碴,没有破损的路面,当然更没有散架的木制扶手椅。
房子看起来不再像古老诱人的古董。
“去里面看看?”特蕾西道。
房子现在看起来像个邪恶之地,里面充斥着枪声、叫喊声和汩汩的流血声,这些声音不会被那些相隔甚远的邻居听到。
“这提议不错。”我说。
她打开门,滔滔不绝地介绍房子的情况,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在参观楼下几个房间时,我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味儿。一开始我没想出这是啥味儿,后来才反应过来是一种苹果和肉桂混合起来的味儿,应该是燃烧了大量蜡烛后留下来的,是用来掩盖火药、血液和其他体液味儿的。
气味的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暗暗记下,准备稍后再做调查。我跟在特蕾西后面上了楼,欣赏着她左右摇曳的紧身裙摆。我们先去了卧室——在那儿她笑得更灿烂了,呼吸似乎也加快了——然后进了书房。
“这房间看起来真……迷人。”我说。
确实如此,我停下脚步,静静地打量着这个熟悉却致命的房间——那扇破窗被专业人员维修过了,然后被做旧,还加了些细微的伤痕,使它看起来与其他窗户年代相同。地毯也清洁过了,两把扶手椅都比较新,绝不是我和克拉伦斯之前坐过的椅子。
可爱的特蕾西还在大谈特谈井水、渗漏测试及地下室燃油器的效率问题。我四下走动着。我曾向乔治开过两枪,但他座位周围没有子弹划痕。
我无聊地打量著桌子,一一拉开抽屉,发现全都是空的。
我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但随即就明白了。
特蕾西不再说话了。
“非常抱歉,特蕾西,”我说,“有时我会走神。思想开小差,不知想啥去了。”
特蕾西对我嫣然一笑。她站在桌子的另一侧,身后就是那两把新扶手椅。她弯起一根手指,一圈圈绕着蓬松的秀发,双腿微微向外张开,把那件卡其色裙子撑得恰到好处。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说,“看到有什么喜欢的地方吗?”
我微笑着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当然,这地方太棒了……对了,今天剩下的时间我都在佛蒙特州。附近有没有可以吃晚餐的好馆子?”
“多着呢。”她回答。
“我对周围不熟,你愿意带路吗?”
“当然。”
“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她的笑容越发灿烂,“这是对带路的报偿吗?我没有理由说不。”
我和特蕾西一前一后出了屋。她锁好门,临上车时提议我俩在她位于贝洛斯福尔斯的办公室碰面,我说好。她坐上车,在关上车门前冲我笑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说:“你喜欢神秘的男人吗?”
“非常喜欢。”她道。
“那为什么要破坏这种感觉呢?”我替她轻轻关上车门。她鸣了鸣笛,朝我挥挥手,离去了。我回到自己车上,开始思考。
屋子里的气味让我困扰不已。
为什么?
显然,在克拉伦斯被杀,我侥幸逃脱后,乔治和他的团队——从工作量来看,乔治应该不止贝丝一个帮手——加班加点把房屋恢复了原状,包括点香薰蜡烛来消除血腥味儿。
但为什么气味会让我觉得不对劲呢?
我拍了拍方向盘,口里吹着凯文·科斯特纳主演的电影《罗宾汉》片头曲,回头望着房子。它好像在嘲笑我不敢再进去:来啊,只要你敢踏进来,你就逃不掉了。
我朝它竖起中指,想起和克拉伦斯进屋后,跟乔治与贝丝闲聊了两句,当时并没闻到什么味儿。及至上了楼来到办公室和乔治聊时,他曾说过这样的话:天哪,这女人也太会做饼干了。今天现烤的。
但我和克拉伦斯进屋时,并没闻到一丝烘烤味儿。
什么味儿都没有。
我发动引擎,驾车离去了。
不到半小时,我已来到了切斯特的另一边。我看到一家小店,店招上写着“德维特烘焙店”。街对面是花店、小型发动机维修店、美容店之类的小商铺,而街尽头则是一家单层汽车旅馆。我把车停在烘焙店旁,这家小店是栋木结构建筑,比起两旁的建筑稍微低矮些,平屋顶,护墙板漆成了红色。我踏上小小的门廊,推开店门时小铃铛响了。店里摆着长长的货柜,陈列着甜甜圈、馅饼、蛋糕和饼干。饼干品种有糖蜜饼干、巧克力饼干、甜饼干等。
我看到了熟悉的饼干——上面有精致的枫叶形裱花。
跟贝丝那天端出来招待我们的饼干一模一样。
一个敦实的女人从后面迎了出来,身上系着脏兮兮的齐胸白色围裙,里面是蓝色条纹上衣。她甜甜地微笑着,皲裂的手上沾着面粉。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哟,希望如此。”我指着甜饼干,“能只买一块尝尝吗?”
“不用了,你可以免费试吃。”
她从盒子里取出一张蜡纸,从柜台里夹了块饼干递给我。
我咬了一口,眨了眨眼,“呀,就是这个味儿……请给我来一打。”
女人对这笔订单很满意。在她包装时,我说:“女士,前两天我和别人聚餐,一对夫妇带来的就是这种饼干。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干,是他们告诉我来这儿买的。”
“啊,很高兴他们这么做。”
我又看了看货柜,“你的苹果派……里面放的是肉桂嗎?”
她两眼放光,“当然。想来一块吗?”
“为什么不来一整盒呢?”
她笑了,从背后架子上拿出块白色纸板,三两下折成饼盒,把苹果派放进去,然后用胶带飞快地将盒子的三个侧面粘牢。
“总算买到了这些饼干。”我说,“你可能会笑话我,但我真的很感谢那对可爱的夫妇在聚会上带来这种美味。你还记得他们吧?老头头发都白了,笑起来很和蔼……他老伴年龄差不多,但头发是灰色的。”
她开始在收银机上结账了,“嗯,我记得他们,大概三四天前的事。”
“他们好像是叫乔治和贝丝。”
她点点头道:“7块5。好像是这名字。”
我递给她10美元,“你认识他们吗?”
“说不上认识,对不起。”
我把找回的零钱丢进收银机旁的玻璃小罐里,这引起了她的注意。我说:“这么说来他们不是当地人,对吧?”
“哦,这我敢肯定。”她说。
“为什么?”
她指了指一扇可以眺望外面马路的窗户,“他们走后,我看到他们开车去了切斯特汽车旅馆,下车进里面登记了。”
带着刚买的甜点,我驱车来到切斯特汽车旅馆的停车场。这是一家建在主干道旁的汽车旅馆,左边是一长排客房,右边则是办公室和小型游泳池。客人不仅可将车直接停在自己房间前面,工作人员还考虑周到地在房前摆上了白色塑料椅,方便客人休息。
德维特烘焙店那位友善的女士告诉我,她接待过的两位老人开的是一辆浅灰色汽车——“可能是宝马或奔驰,我觉得这两个品牌看起来差不多”,但停车场里没有浅灰色的宝马或奔驰,只有一些外表难看的四门轿车、两辆皮卡和一辆车身上有凹陷的红色小型货车。
我拿了块饼干,边嚼边想怎么办。我下了车,蹲在地上用手指抹了点尘土擦了擦眼睛,然后走向挂着红色荧光标牌的接待室。
我推开门,响起的不是清脆的叮当声,而是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我缓步走进去,站在有些磨损的瓷砖地板上,看到屋里有三把橙色硬塑料椅、一个齐腰高的柜台和一个木架。木架上摆放着成套的宣传手册,内容主要是佛蒙特州的热门旅游景点。
房间里有扇门开着,一个年轻女子从门后进来,向我点了点头。她留着一头黑发,额两边的发际线修得很高,下唇饰有一枚唇钉,两只裸露的手臂上刺有花样繁复的文身。她穿着样式简洁的黑色直筒连衣裙,领口抵到喉咙处,裙摆快拖到地了。她进来时我还瞥到了一抹粉红色,应该是她脚上运动鞋的颜色。
基于她的外表,我想她对我的到来应该持不欢迎态度。在后面的房间里,她没准正沉醉在对H.P.洛夫克拉夫特诗歌或凯特·米利特著作的研究中,而我打断了她,把她带回到了所谓的现实世界中来。但我错了,她高兴地问候我下午好,并问我是否要开房。
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不……对不起……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有点令人尴尬,但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我正在找我爸妈……几天前他们开车离家出走了,我和妹妹找他们都快找疯了。”
“哦,真抱歉听到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又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其实他俩关系一直挺好,只是我老爸……唉,他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了,越来越健忘,我和妹妹……我们叫他别开车了,但他不让我们拿走他的车钥匙。我妈……身体也不好,她让我和妹妹多照管下生意。”
我屏住了呼吸,“每隔段时间他俩会开车外出吃饭什么的,我们就会几天联系不上他们!比如上个月吧,他们说开车去缅因州看望一位阿姨,结果我们最后是在纽约州的特洛伊市找到他们的!这次,他们说要去佛蒙特州,我和妹妹一直想定位他们的行踪。警察不愿帮忙,因为他们是成年人……你最近见过他们吗?他们开的是灰色……”
“没错!”她脸色亮了,“一辆灰色奥迪。他们三天前在这儿住过。”
“真的?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在文件盒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张卡片。“从登记上来看,他们还没退房。”她趴在柜台上向外面望了望,“奇怪,他们的奥迪不见了。”
“也许他们去买东西,准备回家了。能告诉我他们住哪个房间吗?”
“14号房。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我笑着掏出手帕擤了擤鼻子,“不用了,我不想让他们感到尴尬,但还是谢谢你。”
我沿着狭窄的水泥地面通道,不慌不忙朝客房走去。一个房间门口停着辆清洁推车,上面放着叠好的床单、毛巾、肥皂和各种杂物。通过开着的房门,我看到一位身穿黑衣白裤的老妇人正在大力抖动着床单,就像一个流落异乡的专业斗牛士在斗牛。
14号房间的门把手上挂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门左边是一扇大窗户,百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该怎么进去呢?
我又看了看停车场。没车出去,也没车进来。当然我可以破窗而入——毕竟我有这方面的经验——但这种做法太鲁莽,我不喜欢。再说,唯一可用来破窗的工具只有那些白色塑料椅。我也可以撬锁,但容易被路过的人发现。
从12号房传来口哨声。我看了看清洁推车,心情一下愉快起来——挂在车角的一长串钥匙正摇来晃去。
我用最快的速度拿到钥匙,开了14号房的锁,但并没有推开门,又用最快的速度把钥匙放回原处。那个可爱的清洁工还在忙,根本没注意到我。行动!我右手持枪,左手抓住门把手一转,一闪身进了房间。
房间里冷气逼人。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个死去的女人。
我暂且还顾不上她。
我随手关上门,开始工作。
我用约30秒时间快速檢查了房间。浴室没人,门旁的小壁橱里没人。我扫了眼床底,也没人。
现在该检查这个死去的女人了。
是贝丝。三天前请我和克拉伦斯吃甜饼干,并在混战中挨了我三枪的贝丝。
但看起来置她于死地的不是那三枪。
因为她的喉咙被割破了,涌出的鲜血把枕头和印花床罩都浸湿了。
所以说,她的死怪不到我头上。
我没必要感到一丝内疚。
贝丝仍然是之前那身漂亮的装束——连防弹背心都没脱——但她的头发变成了棕色短发。这么说,她上次戴的是假发。她应该比外表看起来年轻,但由于已经死了一段时间,她的脸肿胀发灰,很难判断出真实年龄。
门上突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打扫卫生!”
真是的。
敲门的力度加大了。“打扫卫生!”
我听到钥匙抖动发出的清脆响声,忙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道:“喂,能再等五分钟吗?”
“拜托,你这个房间本来就排在最后一批,我已经等了很久。”清洁工说。
钥匙插进了锁孔,门把手抖了一下。我赶紧抓住门把手,“请……女士……我不会让你白等的。我给你小费。”
“当真?”她好像压根儿不信我的话。
“我不说谎的。”
“这种旅馆客人不用给小费的。”
“那这对你来说就是个惊喜,不是吗?”
我的手仍紧握在门把手上。
“你保证?”她显然有点不信。
“明说吧,我现在就给你。看门下。”
我赌了一次。我松开右手,动作敏捷地从钱包里取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从门缝里滑了出去。幸运的是这张钞票挺括得很,毫不费力地穿过了门缝。
门外立刻传来大口喘气的声音,接着是轻轻的笑声。
“先生?你可以待64分钟。”
“谢谢!但为什么是64分钟?”
“因为两小时后我就下班了,给你64分钟,这样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打扫房间。”
伴随着又一阵笑声,她离开了。
我立刻继续工作。
我快速搜索了一遍房间——床头柜,床头柜下,床下——什么都没有,只在床底一角发现了一个特洛伊安全套的空包装盒。
房间里冷气没关,我意识到了这是为什么——降低室温以让人无法判断死者确切的死亡时间。
我来到死者——不管她是谁——身旁,近距离打量着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虽然她的妆容花了,但我肯定她的真实年龄绝对比我们上次见面时显示的小得多,应该说假发帮了大忙。
我抬起左腿,伸手进裤管,从绑在小腿上的刀鞘里拔出一把卡巴刀。我在女人的防弹背心上找到了三个弹孔,是我射出的子弹。
“嗬,射得真准。”我一边用刀撬子弹,一边小声自言自语道。子弹已压扁变形,但仍可用作证据,我可不想有人由此顺藤摸瓜追到我头上。挖子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尸体发出恶臭,我不得不暂时用嘴呼吸,最终把三颗挖出的子弹放进夹克口袋。
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再无生还的可能。我想象着那天发生的事:她被乔治等人带到这里。子弹可能打断了她的肋骨或胸骨,她疼痛难忍大声号叫。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她的同伙很快做出了残酷的决定。他们决定抛弃她,同时还要确保她不会再讲话。
我又扫视了一遍房间。除了一个不会再开口的女人,没有什么别的了。
我来到门口,正要开门,突然停了下来。
我折回浴室,找到一个用纸包着的玻璃水杯,捏着杯口回到卧室,将贝丝的十指挨个小心地按在玻璃杯上。
我重又用纸把玻璃杯包好,随意地拿在手里出了门。
那个友好的客房服务员还在打扫卫生,和我隔着两个房间。我关上门,来到停车场,驾车离去。
10分钟后,我的良知突然出现。它停在我肩上,低声诉说着。
我坚持了一两分钟想忽略它的声音,但做不到。要找原因的话,只能怪我接受的12年天主教学校教育。我停下车,打开手套箱,拿出一部一次性手机拨打了911。
当警方调度员——管他是地方警察、县警还是州警,无所谓了——接起时,我声音清晰、语气平和地报告道:“切斯特汽车旅馆14号房有一名死者。”
我挂断电话,取出SIM卡,把它掰断。我继续开车,经过一座溪流上的小桥时,把卡扔进了水里。不错,今天又做了件好事。我不希望那位如祖母般慈祥的服务员打开房门后,发现自己进了停尸间。
我看了看表。一路顺畅的话,我能在约定的时间和特蕾西见面,共赴晚餐之约。
在特蕾西的办公室只做了短暂的停留,我们就出来了。特蕾西开着沃尔沃旅行车在前领路,我跟在后面。10分鐘后,我们来到贝洛斯福尔斯郊外的一家法国餐厅。她要了蔬菜乳蛋饼和沙拉,我要的是烤猪肉,脂肪可能超标,但我不在乎。我们还喝了一瓶10年波尔多葡萄酒。特蕾西在出门前换了一条贴身的黑色针织连衣裙,重新化了妆,把头发弄得蓬松了些,好像充满了静电电荷。
整个就餐过程中我们聊着天气、旅行、商业、政治和好莱坞,欢声笑语就没停过。
餐后我们要了咖啡。特蕾西说:“说说黄铜加农炮集团吧。”
“这是一家控股公司,涉足多个领域,”我说,“像房地产、软件行业等都有投资。”
“你在这家公司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我就一跑腿的,主要负责收购有发展前途的公司和有升值潜力的物业。”我举杯向她致意,“你为人很谨慎。对了,你查过我的车牌了吗?”
“你说呢?”
我想起早些时候她用手机打电话的情景,“你可能一到那栋房子前就在做这事了。”
“又说对了,我的朋友。”
我抿了一口咖啡,“看房过程中,你也一直和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你让我走前面,你落在我后面10英尺左右。你包里装的是什么?左轮手枪还是什么枪?”
她嫣然一笑,“都不是。如果不幸遇到色狼,房价打5%的折扣都可能脱不了身,所以我带了把泰瑟枪。”她用餐巾擦了擦嘴,“这样,在他抽搐失禁时,我有机会控制住局面。”
“真是个聪明的女士。”
“这点我承认。我生来不是为了成为性侵案的受害者,这种事绝不能发生在我身上。但开会时听过太多同行的悲惨遭遇。有的出去见客户,到了第二天才发现人被绑架强奸了。更惨的是一去不复返的,几年后才发现人已经遇害了,埋在地下,只覆着一层薄土。”
“但你仍赴约跟我吃饭了。”
“咋了?”
“我连名字都没告诉你呢。”
女服务员送来账单,我立马声称这顿饭由我请客。
“我喜欢你的眼睛。”她说。
“一双眼睛就打动你了?”
她耸了耸肩,“我有直觉,就算问了,你也不会说真名。何必多此一举?”
我冲她笑了笑,“我也喜欢你的眼睛。”
特蕾西往前倾了倾身子,针织连衣裙前襟的拉链绷得紧紧的。我喜欢她这个样子。她说:“老实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啥都干,到处跑,看有没有值得买的地产。”
“没一句实话。别忘了,干我们这行的都会察言观色。谎话我听得出来,比如有人说他们想买有两间卧室的漂亮湖景房,但其实他们真实的意思是,那天晚上会打电话给你,问你愿不愿有偿陪他们玩玩。”
“你真聪明。”我说。
“我感觉你带了武器,但不是泰瑟枪。”
“你做房产经纪人真是浪费才华。”
她笑得很开心,“之前也有人这么说。但我喜欢这儿,喜欢帮人买到称心如意的房子,也非常喜欢这种独来独往的自在工作。”
我看完账单,掏出钱包付了账,还给了女服务员20%的小费。
“我也喜欢。”
“啊,但你不是在为黄铜加农炮集团打工吗?”她问。
“就是临时做做咨询,不是什么长久职位。”我淡然地回答。
“我喜欢你的心态。”
“谢谢!”
女服务员问我们是否要续杯,我们谢绝了。她又问我们是否要甜点,虽然我们已经结完账了。
“不,”特蕾西说,“我已经吃撑了。”
“我也是。”
女服务员拿着钱走了。特蕾西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说:“我车上有新鲜的苹果派,但没工具。”
“工具我公寓里多的是。”
“你要吃苹果派吗?”
“我饿了。”
“我也是。”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特蕾西还在睡。穿好衣服后我下了楼,决定好好检查下公寓。昨晚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一进门是漂亮的厨房,厨房过去是客厅。楼上有一间浴室,一间卧室,以及一间由卧室改成的书房。
我正在厨房东看西瞧时,特蕾西打着哈欠下楼了。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红色睡袍,衣背上绣着一条龙,犹如武士的战袍。
“你起得真早,”她说,“我不知道是否还喜欢你了。”
“我做了早餐。”
“好吧,可以给你个缓刑期。”
早餐是蓝莓煎饼和培根,配咖啡和橙汁。培根和蓝莓都是冷冻过的,不过我早已习惯处理这些特殊食材并将其变成美味。我们在厨房的一角坐下,这里可饱览附近森林的美景。特蕾西感叹道:“这真是我生活中一个愉快的改变。”
“谢谢!”
她在薄煎饼上倒了一些枫糖浆。“可不止这一方面,”她抬头看着我,眨了眨眼,“昨晚……做得好,先生。”
“天哪,我脸肯定红了。”
“该,你这头猛兽。今天的早餐也很棒。我以前约会过的大多数男人都对自己的职业撒谎。”
“真的?”
“真的。他们自称律师、推销员或医生……结果等激情消退后,他们马上变成了农民。”
“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说他们得马上走,因为第二天要早起。”
“所以他们都没见到你早上的样子,并和你分享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
“你可真逗。”
我俩继续吃早餐,但她在座位上动来动去,身上的睡袍敞开了一点,接着又敞开一点。我抓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客厅,决定好好测试下沙发。
特蕾西侧卧在沙发上,还在娇喘着,身上的睡袍掩不住玲珑的曲线。我把早餐桌上的饮料端过来,她挣扎着坐起来,先大口喝了杯橙汁,又拿过咖啡杯,向后靠去。
我捧着咖啡,坐在她对面的圆形腳凳上。
“今天上班要迟到了。”她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是为自己工作呢。”我说。
“我是啊。我老板除了发牢骚啥事不干。”
我冲她笑笑,将咖啡杯放到茶几上,“我有件事要问你。”
“问午餐吃什么吗?”
“不是。我想问下三天前谁在林木沼泽路的那栋房子里。”
“抱歉,我不明白你啥意思,三天前那里没人。”
“不对。三天前我就在那儿,和我的搭档一起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果男人开枪打死了我的搭档。明说吧,二楼的办公室发生过枪战,有扇窗户破了,我搭档的尸体也留在那儿。”
特蕾西吓得脸色苍白,快速理了理睡袍,遮住诱人的乳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吧。我不是在威胁你,但我想指出这一点——你离我只有3英尺远,而且我看到的你,身上是没有枪的。”
她回呛道:“我看到的你,是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身上除了有些有趣的伤痕外什么也没有。”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带枪,记住这一点。”
“三天前你报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报警?天哪,这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会立马打911。”
“我这样做会被捕入狱,然后死在牢房里,看起来像自杀。”
“我听够了,”特蕾西轻声道,“你走吧。”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不过你不必怕我,任何时候都不必。”
她挺直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站了起来,“我意思是那栋房子里发生过枪战,但尸体转移了,窗玻璃换过了,房间清理过了。有人在那天特意选择了那栋房子。我意思是——这人事先调查过,发现房子无人居住,还搞到了钥匙。这人还在一天之内对房屋进行了快速高效的维修,将所有物品恢复原样,让一切看起来像没人动过似的。”
我走到餐桌旁端起早餐,“这意味着这人出钱雇人做这份工作,但雁过留声,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人注意到。也许附近的人,或者你公司的人会发现一些异样。对了,你跟人说起过我们见面的事吗?”
“只跟帕特里克说过,他是办公室主任,我告诉他有个客户对这栋房子感兴趣。”
“之后还告诉过别人了吗?”
“没有。”
“好。这样,你跟帕特里克说,昨天你弄错了,不是什么潜在的买家,是一个笨蛋游客迷路了,瞎闯到那儿了。然后你再像平常一样发些牢骚。”
“你吓到我了。”她坐在沙发上说。
“你小心为上。”
五分钟后,我穿好衣服迅速回到楼下厨房。特蕾西在洗杯盘,身上的睡袍穿得整整齐齐。我帮着把洗好的杯盘擦干。她不说话,我也没出声。但她的脸看起来很平静,完全没有那种紧皱眉头,一副“你麻烦大了”的表情。
等收好杯盘,挂好洗碗巾后,特蕾西转过身,靠在橱柜上。
“对了,”她说,“这真是……一次有趣的相遇,我的无名朋友。”
“深有同感。”
“你所言枪战之事和你朋友的死是真的?”
“搭档,”我纠正道,“当然是真的。”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见不得光的生意,夹缝中求生存,不是正规行业。”
“危险吗?”
“有时有,但能挣大钱。”
我等着看她的反应。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会是什么样的工作呢?我意思是……99%的人每天早起,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坐在办公室格子间里,参加预算计划会议,收发文件,打电话,买进卖出。不管是当律师、医生还是公司经理,都只不过是推动这个社会不断前进的巨大齿轮的一部分。”
“我不用早起,我的时间我做主。”我笑道,“而且我能在工作中遇到最有趣的人。”
“你会把他们杀了吗?”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除非他们是坏人,伤害了我的感情。”
“你现在在追查杀死了你朋友的那些人吧?”
“不是朋友,是工作搭档。”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如果只是工作搭档,为什么不报警?”
“因为那样我就无法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一旦警察对我产生了兴趣,我的事业就宣告结束了。”
“但……不过是搭档……又不是朋友,你为什么非要独自追凶?”
“你看过亨弗莱·鲍嘉主演的那部老电影《马耳他之鹰》吗?”
“看过,很久以前的事了,鲍嘉饰演的是萨姆·斯佩德。黑白电影,里面的那个胖子和黑鹰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萨姆·斯佩德的搭档在电影一开始就被杀死了。他后来解释了他追凶的原因。我记不得他怎么说的了,但只要再看一次,你会懂的。”
她仍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只手压在睡袍领口上,“我今天要去上班。你说的话……有些道理,雁过留声,房屋清理及窗户的修缮没准有人看到了,也许还有一些别的事被人看到了。如果听到什么消息,我会转告你的。”
“不,你不必这么做。”我说。
“自从多年前和那个人渣前夫离婚后,就没人对我指手画脚了。”她说,“把你的电子邮箱、电话号码或其他安全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吧。”
冰箱上贴着磁铁等各种小玩意和一张标着“杂货清单”的便笺,上面列着牛奶、橙汁、鸡蛋、胡萝卜、镇静药等内容。
我扯下这张纸,抓笔写下一个只用于一次性手机的号码,不是用来联系日常业务的。
“给你。”我说。
“谢谢!”
“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笑道:“我之所以喜欢做房产中介,一个原因是也能遇到有趣的人。”她把纸折起来放在台面上,“你要走了吗?”
“嗯,正有此意。俗话说,田地不会自行耕种。”
特蕾西解开睡袍,脸上的笑容越发俏皮,“有意思,你竟然说到耕种。”
一个多小时后,我回到了利奇菲尔德的家中。从佛蒙特州到新罕布什尔州的这段旅程很平静,让我放松了不少。我对此行的收获感到满意。真的。此行一大收获是发现了乔治和贝丝的踪迹,还找到些线索。和贝丝的账已经结清,她的指纹还可能会帮我找到乔治,或者他俩的雇主或帮手。
此外我还交了个盟友,她愿意做我的眼线。佛蒙特州的警察现在应该正在切斯特汽车旅馆勘查犯罪现场。如果运气站在我这边,也许他们会查到贝丝的一些生活细节并公之于众,这可能会帮我找到乔治。如果一切如愿,那将是我和乔治非常有趣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驶入私人车道,下车,向邻居克莱姆·休斯顿挥手致意,他正站在自家车道尽头,忙着修剪花岗岩灯柱周围的杂草。
我开门进屋,检查了临走时设置的记号,确定没人闯入后,上楼洗澡。
我先在卧室脱掉衣服,小心地取出从汽车旅馆拿来的水杯,将枪套放在五斗柜上面。我打开电视,调到历史频道——我喜欢用这个频道的节目当背景音——然后进了浴室。
站在盥洗盆前,我拿起牙刷和高露洁牙膏,抬头看着镜子。我看到了一张疲惫却英俊的脸——我知道我有点自恋——脸上胡子拉碴,需要好好刮刮。我也看到了身后的浴帘。
浴帘闭得紧紧的。
我刷完牙,吐掉漱口水后,道:“你在浴缸里。如果想让我死,你早开枪了。好了,别玩游戏了,我们可以谈谈。”
我转过身等待着。浴帘猛地拉开,露出一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她比我年轻几岁,身材苗条,穿着黑色休闲裤、黑色皮衣和一件朴素淡雅的象牙纽扣上衣,脖子上挂着条细金链,表情严肃。我看不到她脚上有什么东西,但她手指甲涂了亮红色指甲油,闪闪发光,使得她手上那把指着我的黑色手枪——9毫米格洛克——都黯然失色了。
“你没穿衣服。”她说。
“你观察力真强。得,这一定是场误会。如果是有人雇你来这儿给我送惊喜,让你跳出浴缸,边唱生日快乐歌,边脱去你那身新潮的职业装,那你一定走错屋认错人了。我生日要在三个月后。”
“我没认错人,”她冷冷地道,“把手举起来。”
“你确定?”我举起了手。
“确定。”
“好吧,我手举起来了。接着呢?”
“你认识克拉伦斯·布里格斯吗?”
“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
“别跟我耍花招,伙计,我是联邦调查局波士顿办事处的。”
“能看看你的证件吗?”我问。
“等准备好了自然会给你看。”
“你这种态度真够蛮横的。”
“我还根本没开始展示我的这一面呢。言归正传:你认识克拉伦斯·布里格斯吗?”
“我想你已经有答案了,否则你不会在这里。”
“回答我。”
我高举双臂,赤身裸体,安静地站着。这个自称联邦调查局的女人仍站在浴缸里。从业以来我遇到过不少有趣的事,今天这件事绝对排得上前五。
见我不说话,她有些不耐烦了,“喂,回答我,别忘了我的枪正指着你。”
“是,我认识克拉伦斯·布里格斯。”
“知道他在哪儿吗?”
“不知道。”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女士……我现在有点冷,你可能注意到了我身上的某个部件正在缩小。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先暂停,让我穿上衣服?”
“不行。”
“女士,虽然你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但我保证,只要让我穿好衣服,我会回答所有问题。你难道想用口袋罩住我的头,把我送上飞往关塔那摩监狱的飞机?”
“有这个想法。”她道,手里的枪一动不动。
我也站着不动。
“好吧,”她说,“听着,你把双手舉起,慢慢后退。我会一直在你正前方。你披浴巾时如果有任何举动,我马上开枪。虽然我保证只打你的胳膊和腿,但子弹不长眼,也许还会射中别的地方。清楚了吗?”
“太清楚了。”
“那好,”她晃了晃枪,“去吧。”
我侧着身以免碰到梳妆台,慢慢朝门的方向后退。我有意动得很慢,还向右移了移,想进入她的视线盲区。
果然,她不喜欢我这样,准备从浴缸里出来。她抬起左脚刚跨过浴缸口,我看准时机朝前一跃,推了她一把。她身体失去了平衡,伴随着一声巨响,四脚朝天摔倒在浴缸里。趁她手足无措之际,我一把夺过枪,顺手打开了淋浴开关。
水落到她身上,她尖叫起来。我抓起一条毛巾缠在腰上,检查了她的枪。我弹出弹匣,摆弄了下活动部件,一颗子弹弹出来落到地上。我捡起子弹,把空弹匣插进枪身。
联邦调查局女特工站起来关上淋浴,愤怒地瞪着我。她衣服湿透了,金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
“你这个该死的混账王八蛋。”她骂道。
“在某些情况下,是的。”我说,打开壁橱,拿出一件浅蓝色毛圈布浴袍,放在梳妆台上。
“我出去穿衣服。”我说,“你把湿衣服脱下来晾干,换上浴袍,咱俩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像两个讲道理的成年人那样,怎样?”
“你夺走了我的枪,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把她的枪放在浴袍上,“枪还你,看到了吧?别再生气了。”
她顿了一下,揉揉湿透的手臂,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欣赏吹牛大王。我们楼下见。”
我先去了隔壁卧室,换上蓝色牛仔裤和标有新罕布什尔大学缩写字母的浅灰色运动衫——虽然我没上过该大学,但这种运动衫很适合在社区里穿。我下楼去了厨房,那名女特工跟着也下来了,头发干了些,穿着我的浴袍,面带怒容,右手握着枪。她似乎小声骂了句什么,我听得不太清楚,但她进厨房后做了个让我放心的动作——把枪放进了浴袍右边口袋。
由于枪的重量,浴袍右边有些下垂,但我决定对此不做任何评论。她眼神冷酷严峻。我说:“已经过了中午,身体提醒我该吃午饭了。如果你喜欢三明治,我有新鲜的五香熏牛肉和火鸡片。如果不喜欢,我有新鲜的番茄蔬菜面条汤。这些是我目前能提供的最好食物了。”
“你自己做的?”
“不,虽然我有很多本事,但做汤不在其中。这些美味是隔壁的法裔加拿大夫妇给我的,就是前院草坪上有只黄色德牧的那个邻居。”
“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她在木凳上坐下,“你帮他们射杀过跑进后院的土狼吗?”
“不。四年前一个狂风暴雨的深夜,那家妻子突然要生产。来不及叫救护车,我直接开车送夫妇俩去了医院。到达医院20分钟后,他们的女儿就出生了。”
“你觉得做了这种事,就可以抵消你做过的坏事吗?”
“我只是希望。你决定好了午餐吃什么吗?”
“没。”
“好吧,那我们换个话题。你在浴缸里摔了一跤,头和背伤得如何?要不要吃点镇痛药?”
“我没摔跤,是你推我的。”
“别弄得咱俩像小学生在吵架一样。如果你有记性的话,应该记得这事可是由你引起的。”
她瞪了我一眼,“我想知道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啥意思,就是你说我是吹牛大王那句。”
我打开冰箱查看午餐,“意思很明显,你不会不懂吧?”
“给点提示。”
我关上冰箱门,“好吧。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不可能独自一人出去,与可能很危险的犯罪嫌疑人面谈,这不合程序,他们不会这样做的。”
“我说过你很危险吗?”
“你在浴室里用枪指着我,不就已经表明你的想法了吗?再说你一直躲在浴帘后面,那个绝佳位置,只要我去洗澡或上厕所,不就进了你的射击范围吗?这些都说明你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后援。所以,你到底是谁?”
“我是联邦调查局特工。”
“哦,拜托。”
“我的证件在楼上,就放在裤兜里,裤子现正晾在淋浴杆上。”
“那好吧。我得承认你很能干。”我靠在中央操作台上,“你能进屋,却没有破坏我设置的机关,不错。”
“这太简单了,我是从前门进来的。”
“那你开锁技术确实好,那把特殊的锁是由一个锁匠设计的,他说几乎没人开得了。”
“我的调查工作做得更好。我查了你的底细,顺藤摸瓜查到了你四年前用的锁匠。只要给他施加一点压力,比如告诉他我邀请了国税局参与调查,还有什么情报、什么钥匙搞不到的呢?”
她的话让我不得不认真起来。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我不喜欢这种“惊喜”。
“我尽量不疑神疑鬼,但女士,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变得更加愤世嫉俗了。现在,就算你拿不出证件,能不能把名字告诉我?”
“卡拉·波普。”
“很高兴见到你。”
“呵呵。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何必多此一举?你显然早已调查清楚了。”
“是的,这么说到目前为止,你已经用了大概六个不同的名字,真令人印象深刻。”
“谢谢,卡拉。我该称呼你波普特工吗?”
“随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克拉伦斯·布里格斯在哪儿?”
“那你的授权书在哪儿?”
“某个地方。”
“看看,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我敢说由于某种原因你没得到授权。没有授权,独自行动,而且不让本地警方介入。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找到克拉伦斯·布里格斯。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不知道。”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我顿了片刻。她在玩什么游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正在和乔治,以及他死去的搭档贝丝在玩一場致命的游戏。
也许是时候把游戏范围扩大了。
“三天前,在佛蒙特州的切斯特。”
她一下来了兴趣。
“你们两个在那儿干什么?”
“工作。”
“喔,对,我知道你是做中介搞谈判之类的,帮人销赃。”
“公平交易。”
“工作进行得怎样?我是说切斯特那个。”
“非常糟。”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克拉伦斯·布里格斯被人开枪打死了。”
卡拉惊呆了。
她脸色大变,叹了口气,说道:“能再说一遍午餐有哪些选择吗?”
卡拉选择了汤。我把汤拿出来用微波炉加热,还拿了根冻法棍面包放在密闭的汤盒上一起解冻。我开了瓶5年波尔多葡萄酒请她喝,她竟欣然接受了。这顿饭吃了约15分钟,我们用厚陶瓷碗盛湯,配上涂了黄油的热气腾腾的切片面包,还有卡博特切达奶酪。
卡拉心不在焉地喝着汤,喝完第三口后抬起头,“这汤……挺好喝的。叫什么?番茄蔬菜汤?”
“除了蔬菜,里面还有鸡块、意大利面什么的。我的法裔加拿大邻居叫它‘咪咪汤,我猜咪咪是他们的祖母,这汤是家传下来的。”
此后我们交谈不多,不过,让我再次感到意外的是卡拉又倒了一杯葡萄酒。吃喝完毕,我说:“对了,虽然我很欣赏你穿着浴袍工作,但你干吗不上楼把湿衣服拿下来,放进烘干机呢。”
卡拉迅速点了点头,“行。这样免得误会……虽然我穿的是你的浴袍,但没别的意思。不过我有枪,如果你想耍我或有什么不良企图,我对你不客气。”
“我没一点歪心思。”
几分钟后,她带着湿衣服回来了。我把这些适合低温烘干的衣服扔进了地下室的烘干机。等我回来时,她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我想让她有安全感,于是在她对面坐下,道:“现在做什么?”
“我想找出是谁杀死了克拉伦斯·布里格斯。”
“巧了,我也正在做这事。”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是个自称乔治的男人。他有个女助手,他叫她贝丝。”
“你是怎么想起去拜访他们的?”
我抿了一口葡萄酒,看了眼卡拉·波普光滑的长腿,“能给我看看授权书吗?”
“没有。”
“证件呢?”
她从浴袍左边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证件夹,走过来对着我打开。我看到了徽章、照片和名字,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慢慢退回到沙发上。
“你是如何与佛蒙特州那对男女搭上的?”
“商业秘密。”我说。
“哼,得了吧……”
“不,这真是商业秘密。我自己独创的方法加上技术手段,可以让一方很便利地找到另一方,他们就是这样联系上我的。”
“三天前的交易标的是什么?”
我给了她一个坚定、愉快、执着的眼神,道:“波普特工,要让我继续讲下去,咱俩得先达成某种协议。”
“比如豁免之类的?”
“是有这种想法。”
“对不起,我没时间也没兴趣去找康科德市的检察官,花上一周时间与你敲定豁免协议。这事别想了。”
“那我为什么要继续?”
“因为咱俩都在寻找杀死克拉伦斯·布里格斯的凶手,对不?”
我想了想,“好吧,这事就算了。但你得给我保证,如果我现在收手,我以前的事执法部门将既往不咎,免于一切调查起诉,也不会用其他方式找我麻烦。”
“这我做不到。”
“你当然能做到。不过这点你百分百说对了——我是想找出杀死克拉伦斯的凶手,所以我同意合作。这合作只对你有效,其他人不行。”
她眨了眨眼,“你给我开了张漂亮的支票,却因为可恶的附加条件成了空头支票。你知道我做不了任何保证。”
“喔,那我希望你做个非正式的保证。如果你的上司来敲我家的门,你会尽你所能帮助我,向对方表达强烈不满。”
卡拉抿了口酒,盘了盘腿,没盘好又重新盘了下——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在联邦调查局培训学来的动作,但我确实走神了——然后说:“成交。尽我所能,无论你给我说了或看了什么,都不会成为用来对付你的证据。”
“同意。”
我还没从这场艰难的谈判中缓过神来,她已经直接进入主题,道:“你们在切斯特交易的商品是什么?”
“波士顿伊莎贝拉嘉纳艺术博物馆被盗的画作之一。”
卡拉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哪一幅?”
“伦勃朗的《加利利海上的风暴》。”
“不可能,我们很肯定那批被盗的艺术品都还在费城,不可能在佛蒙特州。”
“但我确实在佛蒙特州看到它了。”
“确定不是赝品?”
“绝对不是。”
“这么肯定?你有艺术史或者相关专业的学位吗?”
“相关专业?”我喝完最后一口酒,有些生气了,“我的学位是通过游走世界各地,从成功中积累经验、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得来的。把你的珠宝交我给评估,误差不会超过100美元。把你的鞋子或汽车让我评估也一样。”
卡拉没说话。我继续道:“我鉴画用的是最好的工具——我的眼睛、大脑和手。颜料、画布、画框、画的品相和裂痕等都告诉我那是真品,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证实了这一点。”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我断定画是真品后,那个叫乔治的家伙从抽屉里取出手枪朝克拉伦斯射去。如果是赝品,我认为他不会大开杀戒。”
“那对方客户呢?”
“没有对方客户。整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目的是让我确定这幅画是价值几百万的真品。我的工作完成之际,就是他们杀人灭口之时。他们给我安排的工作是鉴定,不是谈判。”
卡拉眨了一下眼睛,“他被打中哪儿了?”
“他中了两枪,分别在喉咙和头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你呢?你当时做了什么?”
“我进行了反击,逃脱了。”
“为什么那个女人没拦住你……她叫贝丝?”
“对,那是她用的名字。克拉伦斯被杀后,我不确定屋里还有谁。我开了两枪,趁乔治躲在桌后,扔了把椅子把窗户打破,从二楼跳了下去。”
“感觉像是编的。”她说。
“有时候我的想象力确实很丰富。跳下来后我落到一簇杜松灌木丛中,等站起来准备逃走时,那个叫贝丝的女人身穿防弹背心,手持冲锋枪出来了。我朝她胸部开了三枪,打得她踉跄后退,然后我开着克拉伦斯的车跑了。”
“你没回去帮他?查看他的情况?”
“他已经死了。”
“你怎么确定他死了?”
这些问题让我有些恼怒,但考虑到她政府工作人员的身份,我尽力压抑住不快。“我看到他喉咙和脑袋各中了一枪。等我有时间清洁身体时,我发现身上沾了不少他的鲜血和脑浆。所以,回去无异于自杀,除了再次凸显我的愚蠢外没任何好处。”
“被你射中的那个贝丝,她后来怎样了?”
“她死了。”
“是被你杀死的吗?”
“不是。”
这听起来有点难以理解,于是我讲了我在切斯特的调查经过——由林木沼泽路上的那栋房子追踪到烘焙店,并最终在汽车旅馆发现了贝丝的尸体。为了让自己像个正人君子,我没有讲我和聪明可爱的特蕾西·扎恩之间的事。我觉得这种事最好是“没人问就不说”。
“这么说来,你找到贝丝时,她已经死了。你报警了吗?”卡拉问。
“报了,不过是匿名报的。”我看了看表,“一天前的事了。如果你能联系到昨天去汽车旅馆调查该案的执法机构,也许能获悉贝丝的身份及其他相关信息。”
她皱了皱眉,“嗯,好的,可以试一下。不过你知道的,这可能涉及部门管辖权的问题。”
虽然这可能不是正确的选择,但本着与联邦政府合作的精神,我说:“如果你愿意,我倒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什么样的帮助?”
“我有指纹。离开汽车旅馆前,我用一个玻璃杯采集了贝丝的指纹。”
“你……你还真有创意。”
“我去时房间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尸体没发现其他有用线索。”
“玻璃杯在哪儿?”
“楼上。”
她点了点头,“我离开时带走。对了,你知道当时所说的交易的另一方是谁吗?”
“是日本东京的一家公司,三年前我跟他们做过生意。”
“公司的名字?”
我摇摇头,“这我不能说。你难道不知道要为客户保密吗?”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
“别以为说两句脏话就能吓到我。这家公司与此事无关。我最靠谱的猜测是,乔治摸过我的底,知道我和这家日本公司的瓜葛,用这个名字引我上钩,再加上……”
我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我不喜欢被人当傻瓜,尤其在陌生人面前,而且这个陌生人还是联邦政府的工作人员。
“继续。”卡拉说。
“再加上我傻,”我恼怒道,“这是个诱饵,但这个诱饵其实不高明,我应该及时识破的。事实上,那批失窃的名画因价值连城很难销赃。你能把它们卖到哪儿去?有传言说这些名画最后都落到了日本或沙特阿拉伯的收藏家手中,因为只有这两个地方可以变现……其实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就像007电影,什么秘密组织啊,邪恶博士啊,全是编出来的。”
“但是日本公司引起了你的注意。”
“确实如此。”
“为什么不用沙特公司?”
“我不跟沙特人做生意。”
“为什么?他们的钱也是钱。”
“因为我不喜欢他们的交通法规。(沙特阿拉
伯在2018年前是世界上唯一禁止女性开车的国家。——译者注)”
“哦,你觉得这样说会让我感觉好些吗?你支持女性吗?那些被压迫的姐妹?”
“看你拿枪对着我的样子,你肯定不是受压迫的人。”
“但我知道很多这种事。”
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用手指摩挲着杯口。我本想请她再喝一杯,但转念一想,没必要献殷勤,特别是在她持有武器且心情恶劣的情况下。
她说:“算了,我们还是说说那幅画吧。你肯定画是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
“这么说,乔治……或付钱给乔治的人……叫你和你的助手去切斯特,说让你當经纪人,买卖双方是乔治和一个不存在的买家。在你确认画是真品后,他们试图杀死你俩。我说得对吧?”
“完全正确,”我说,“看来你在匡蒂科的培训没白参加。”
“哇,谢谢你这么说。”她说,语气里却没有一点感谢的成分,“但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你俩?他们为什么不从当地的日本餐馆找个人来冒充日本买家?”
“因为他们不想付我钱,就这么简单。”
“嗯,有道理。那么,这种帮助销赃的工作提成是多少?”
“其他人不知道,我的佣金是标的价值的5%,由买方付。”
“嗯。所以,如果画值1亿美元的话,他们就要大出血了。当然,如果你没命拿这个钱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但怎么说呢……要做掉你他们得冒很大的风险,要事先找个合适的地方,编造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交易,费这么大周折就是因为他们想要鉴定的画是赃物。你觉得这说得通吗?”
不,这说不通,我能举出很多理由来证明这点,不过我不想跟她说实话。
“不,如果我的鉴定让画的持有者失望了,那也许还说得通些。对了,这幅画怎么会出现在佛蒙特州,你有什么解释?”
“你凭什么觉得我知道这个?”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人。”
“哦,联邦调查局就该啥都知道?”
“我是这样想的。”
“让我再说一次。我不知道这幅失窃名画是如何出现在那儿的,也不知道你参与了此事。我只是想找到克拉伦斯·布里格斯。”
“你找他干什么?”
她身体微微前倾,“这关系到国家安全。”
“你真会开玩笑。”
“我还真不是开玩笑。”
“我和克拉伦斯搭档有段时间了。你说他关系到国家安全……我真的很难相信。”
“他死了多久?”
“三天。”
“你联系过他家人没有?告诉他们他已经死了?或者至少说他失踪了?”
我心头像压了块巨石,“没有。”
“为什么?你们不是事业上的搭档吗?为什么不这样做?”
“因为我很忙,正在追查杀害他的凶手。”
“什么?忙到连十几分钟也抽不出?”
“确实有那么忙。”
“再忙也总抽得出十几分钟的时间吧?我猜测是你不想告诉克拉伦斯的前妻你是怎么让他无端送命的。”
此时我真想再来一杯酒,“也许是吧。”
“也许?我敢说你就是这样想的。你这个懦夫,竟然不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的是等我有机会和他前妻通话时,我会告诉她我做了什么,我是怎么找到那个叫乔治的人。”我顿了一下,“他的尸体……找到了吗?”
“没有。”
“那他的前妻?”
“她只知道他失踪了。”
“他的车呢?”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车是在什么地方?”她反问我。
“我把它停在切斯特一条偏僻的小路上,但它现在不见了。”
“我明白了。”她站起来,“这样吧,你去地下室看看我的衣服干了没有。如果干了,我换衣服时你上楼把印有贝丝指纹的玻璃杯拿下来给我。”
“哟,你计划得挺好啊。”
“要对得起纳税人付的薪水嘛。”
“接下来你做什么?”
她把浴袍腰带紧了紧,“我去附近走走,做些调查。如果需要你提供其他信息,我会和你联系。但如果没联系你,你也别觉得意外。”
“我能联系你吗?”
“不,需要时我会联系你。”
我耸了耸肩,“随你便,我无所谓。”
见我转身准备去地下室,她说:“等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你做什么对我没影响。”
“等等,在我调查时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朝地下室的门走去,“我想做你正在做的事——找到乔治,但我和你有一个明显的不同。”
“什么不同?”
我开门,打开通往地下室阶梯的灯,“你打算找到并逮捕他,而我打算找到并杀死他。”
“不准这样做。你听到了吗?不准。”
“听得很清楚。”我说。
卡拉·波普穿好衣服后——当然没当着我的面,她又不是那种女孩——拿上玻璃杯走了。临走前她又再三叮嘱,无外乎是叫我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我说会的,说这话时我一只手放在背后,食指和中指交叉在一起。
收拾完厨房后,我骑上那辆老旧的十速自行车,出去放空大脑。利奇菲尔德地势平坦,骑行很轻松。我佩服那些穿着五颜六色的氨纶骑行服,车架采用了NASA技术的长途骑手。比起他们我有点过时了。我穿的只是舒适的衣服和运动鞋,戴了头盔,腰包里装着水、格兰诺拉麦片棒和西格绍尔手枪。
我没有走直通利奇菲尔德市中心的3号公路。一是因为这条公路车流量很大,二是因为……嗯,这条路车流量太大,一些注意力不集中的摩托车手可能会骑着骑着就偏离了方向,拐过来把我撞飞到树上,我的自行车头盔充其量也就能将我破碎的头骨和漏出的脑组织兜住。
当然,我想某个注意力集中的摩托车手——也许是和我有过过节的人——也有可能故意撞我,但声称这是一次意外。
下午的骑行非常顺利,所经之处——大部分是郊区小道,路两旁有漂亮的房屋和农场——都很平坦。回家后我收好自行车,仔细检查了所有机关,特别留意了浴室。
一切妥当后,我冲了个澡,换好衣服。这时一部手机响了,我立刻驾车赶往佛蒙特州。
我和特蕾西·扎恩在贝洛斯福尔斯郊外5号公路边的一家小餐馆见了面。她点了炖肉,我要了传统的感恩节套餐,包括火鸡胸脯肉及填料、肉汁、土豆泥和玉米。特蕾西看了眼我的盘子,道:“看来你是个喜欢胸脯的男人。”
“这梗老掉牙了,你讲真掉价。不过我喜欢你的思维方式。”
吃完饭,等服务员收走餐盘后,我开口道:“说吧。”
她看了看四周。为了保持私密,我特意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她穿着白色紧身高领上衣和红黑两色挪威毛衣开衫,没有扣前襟的扣子,頭发和上次看到时一样仍很漂亮。
特蕾西说:“我一直在留心帮你打听。”
我打断她,“但你行事挺小心的,对吧?”
“当然,但是遇到调皮的无名男人我就没辙了,因为这种男人正好是我的菜。”
“我喜欢你的品位,继续。”
她用白色餐巾纸擦着手指,“昨晚我去参加商会活动。你知道的,这类活动就是和生意人见见面,了解交易信息,做做社区服务什么的,大多数情况下只需要喝点酒。”
“我敢说你是全场焦点。”
她在桌下轻轻踢了我一脚,“我敢说这话你对所有女孩子都说过。”
“这你可说错了。”
“你这么说,让我没法专心了。”她娇嗔道。我希望她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因为在她踢过我之后,我甩掉右脚的鞋子,把脚放在她小腿上上下移动着。
“谢谢,请继续说。”
特蕾西吸了口气,“纳特·富勒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也参加了昨晚的活动,他把埃迪·森图瑞的事当笑话讲给大家听。去年,埃迪找他租挖掘机想重新挖下化粪池,但一直没钱付账。他说这个蠢货——对不起,我不该复述这么粗俗的词——终于搞到钱付账了。然后有人问他埃迪是怎么搞到钱的,是中了刮刮乐彩票吗?纳特说才不是呢,埃迪这种笨蛋搞得懂什么彩票。他说埃迪告诉他,有人找他加班做修缮工作,就是那种修窗抹灰的活,他这才有钱付账了。”
我说:“如果我有蜘蛛侠那种敏锐的直觉,身体现在就该感到一阵刺痛。听起来不错。”
“还有更好的呢。”她道。我的脚在她两腿间摩挲着,慢慢滑向高处时,她突然睁大了眼睛,小声道:“哦……”
“特蕾西?”
“啊,是的……确实更好了。压重一点……嗯……是的,就像我说的,之后他们继续交谈,但我没听全,不过有人问纳特,埃迪到底蠢到啥程度,纳特说埃迪只是抱怨说,最难的事就是清理血迹。”
我立马把脚移开,塞回鞋内。
“能说下埃迪·森图瑞这个人吗?”
“猛兽……”
“特蕾西……”
她夸张地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扇风,“他是本地人,勉强读完高中,住在乡下,但属于不会干农活的那种城里人。有个女人和他同居,两人可能是事实夫妻,还生了几个孩子。一家人住在自建的棚屋里,主要靠政府救济,外加做些扫雪除草之类的零活维生。他也许还贩过毒,只是运气好没被抓。还有就是房屋承建商给的一些零活,虽然我觉得他连鸟笼都不会修。”
“他被选中去维修那栋房子,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因为他笨口拙舌,可能答应了会守口如瓶。”
“能告诉我如何找到他吗?”
说这话时我正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她那只穿着长筒黑色丝袜的脚沿着我大腿向上滑,停在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真的不想说这个。”
“为什么?”
“因为埃迪……他肯定不会透露任何消息。他这个寄生虫为人卑鄙,从里到外都坏透了。据我所知,本地好几个警局都接到过对他的逮捕令但从没执行,因为他们不想逮捕他。埃迪犯的都是小事,但警察要逮他则会付出巨大的代价,轻则满身瘀伤,口吐鲜血,重则断胳膊断腿躺进医院。所以,没人想去惹他。”
“也许我能发现他善的一面。”
“不知道你能否成功。”她的脚带着些许柔情蜜意压在我身上,“你有张英俊硬朗的脸。你好像在户外待了段时间,带着冷风、炎热和阳光留下的烙印。我可不想看到这张脸被人破相。”
我把手伸到桌下,轻轻抚摸着她的脚,“我会没事儿的。”
“我知道……但埃迪……”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他欺负过你对吧,是什么时候?”
她轻轻移开了脚,“高中时候的事了。”
“整整四年?”
“嗯,是的,我不够聪明,无法在三年内完成学业,也无法避开他。他讓我那些年过得痛苦不堪,真的。”
她右手轻轻掸着白色高领上衣,“我发育得早,胸部比同龄人大。很多男孩为此取笑我,但笑过就算了,只有埃迪不。他不知道我每天晚上脱了衣服后都要哭,因为胸罩肩带勒得皮肤很痛。相反,他觉得我是在用胸部挑逗他,所以他一直不停地欺负我。他扯断我胸罩的肩带,叫我奶牛,还做过很多更过分的事。我找过老师和校长……我妈也帮我讨过公道,这点得谢谢她。他可能会收敛几天,但很快又故态复萌。”
“我明白了。”
她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像是另有深意,“你打算今晚就去见他吗?”
“有这打算。”
“我能陪你一起去吗?”
“不行。”
“行行好,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她眼中溢满笑意,之前凛冽的神色一扫而光。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仍不希望你在场。”
“那好吧。”她嘟起丰满的双唇。当她从包里拿出纸笔时我笑了。
最后,她把纸推到我面前,“给你。见过他后,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呢。”
“那好好想一下。我不会锁上公寓后门的。”
我拿起纸。
“你知道吗?你是在邀请一个坏男人溜进来。”
她微笑着往后仰了仰,“我盼着呢!”
尽管特蕾西画的路线图很精准,我还是花了近半小时才找到埃迪·森图瑞的家。他家在一条偏僻的村道上,路两旁都是成色很旧的石头,和附近那些漂亮的农场、新种的田地、科德角式的房屋、带有新建石墙和大门的浮夸豪宅放在一起,就像富人家的远房穷亲戚来参加家庭婚礼,在宴会结束后迟迟不愿离开。
正如特蕾西所说,这个住所很特别。一座中间有些下沉的活动房屋——还能看出其本色是白色——房子两侧和后面各伸出一张防水油布。车道是泥泞的土路,左边用带刺的铁丝网围了个鸡圈,十来只鸡在里面乱转。前面停着一辆生锈凹陷的雪佛兰皮卡和一辆同样生锈凹陷的丰田花冠。住所四周散落着松树和橡树,屋顶的圆形烟囱里冒着烟。当我在路边停车时,一只被铁链拴着的德国牧羊犬从一个破破烂烂的狗窝里冲出来,朝我狂吠——不错的报警系统。
车道两侧各有一块大石头,我走到木制门廊前——门廊和活动房屋没连在一起——站在脏乱的木阶上敲了一下门,接着又敲了两下。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她一头浅灰色长发,上穿灰色运动衫,前襟满是污渍,下着黑色弹力裤,脚上没穿鞋,右脚踝有一朵玫瑰刺青。“什么事?”她问,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我找埃迪·森图瑞。”
“他不在。”她冷冷地说,准备关门。我当即抬起一只脚插进门缝,以防门被关上。
“哦,这太糟了。我有一些瓦工、木工活,有人推荐了他。”我拿出钱包,掏出一张100美元的钞票一撕两半,给了女人一半。
“如果埃迪回来了,告诉他我在车道那头等他。”我转身走了。
我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没过多久,随着砰的一声响,埃迪·森图瑞冲了出来,朝车道这头走来,就像前方有个免费的啤酒桶在等着他一样。我站起来,他瞪了我一眼,不过我猜他一定很高兴看到那半张钞票。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他走近后问道。他脚上穿着脏兮兮的黑色长靴,身上那件浅蓝色波士顿红袜队广告衫没能遮住毛茸茸的肥肚腩,让肚腩耷拉在灰色运动裤上,广告衫外面套了件工装背心。他的手粗糙发红,满脸横肉,鼻子看着像挨过不少拳头或撞过多次门,油腻的头发浓密乌黑,像猫王年轻时的头发,黑胡子看上去有一个星期没刮了。
“希望这是合作的开始。”我拿出另外半张钞票。埃迪一把夺了过去,又举起自己手中的半张,进行比对,看看是否吻合。
我说:“你老婆说你不在家。”
他没有理会我,继续盯着拼合在一起的钞票,“那肥牛不是我老婆,是我继女。她这人傻不拉叽的。”他这才把钞票放进背心的右侧口袋,“你找我干啥?”
有人可能会说我们对乡下佬有成见,觉得他们笨头笨脑,如果靴子里有尿,就算鞋跟上印有提示如何把尿倒出来,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做,但埃迪绝对就是这种笨头笨脑的乡下人。不过我不会由此低估他的实力。一方面,他虽然肥胖,但肌肉结实,是个争强好斗的角色。另外,他眼睛透着股机灵劲儿。他擅长评估对方的实力,知道审时度势。
我慢慢掏出钱包,拿出一张100美元的钞票递给他,“我有一些瓦工、木工活,要求尽快完成。我知道你刚在切斯特做完一份活。”
“谁告诉你的?”他语气里有些不满,但眼神中又流露出一丝得意。
“我的某个同行。”我又拿出一张百元钞票,他伸手夺过,“我们做的是……法律管不着的业务。你懂我意思吗?”
“不懂。”话虽这样说,但和之前一样,他的眼睛出卖了他,“你刚才说你叫啥名来着?”
“我没说过。”
“嘿……”
“埃迪,咱俩是男人,都是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何必纠结名字这种小事?”
我拿出一张百元钞票举在手上,“几天前,有人找你去林木沼泽路19号的一栋老房子里做些修缮活。二楼一扇窗户破了,屋里有弹孔,还有血迹。你的活做得非常好,除了法医,没人会发现任何破绽。”
我又拿出一张百元钞票,举在埃迪够不着的地方。我坐在石头上想心事,埃迪张开腿坐在对面的石头上。他的运动裤腿缩上去了,露出鱼肚白小腿,上面长满了毛。
“我不知道你在说啥。”他说。
“埃迪,你不是对自己的手艺挺有信心吗?”
他咧嘴一笑,探身夺走了我手里的钞票,“也许现在我想起来了。”
“那就好。”
“承认那个活是我做的又怎样?镇上的建筑质检员我都认识,你显然不是。”
“你的活做得非常好。愿意接更多的活吗?”
他又咧嘴一笑,“你该不是想找我去杀人吧?”
“我不是做这种生意的。”我又把一张钞票递给他,“我生意多的是,犯不着杀人越货。对了,你是怎么得到那份维修活的?”
埃迪把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破旧的广告衫下露出更多的肚腩,让他显得更丑了,“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私人原因。”我又拿出三张百元钞票,“对了,你活干得又快又好,想必你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吧?”
“这个他妈的还用问吗,朋友?”他探起身想接过钞票,我把手缩了回去。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不过让我们先达成协议: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以及为什么找你。”
埃迪一屁股坐回石头上,脸上那股自负的神情消失了,“我……我不能说。”
我做出一副深感意外的样子,“真的?他们是不是威胁过你?你的意思,那些从平原来的家伙竟敢对你发号施令,让你闭嘴?让你俯首帖耳,成为听命于他们的奴隶?”
他鼻孔翕张,脸色泛红,“朋友,没人能让埃迪·森图瑞俯首帖耳成为奴隶的。”
我把钞票递过去,他像一只正在捕食幼鸭的鳄龟一把将钞票抓了过去。“兩个家伙来这儿,开的是租来的白色别克。你只要仔细观察,就知道在这个烂州只有白色别克出租。”
我想到了乔治,问:“来找你的人中,是不是有一个老头,白发,衣冠楚楚,满脸笑容,就像要收回你的卡车的汽车经销商?”
“他妈的,还真有这么个人。”
“另一个人长什么样子?”
“是个身材魁梧的大块头,头发和皮肤颜色都很深,全程一言不发。他开的车。我猜他是保镖。”
“很好。然后呢?”
他松开双臂,挠了挠宽松的裤裆,“很简单,他们付钱让我去修房子。我不准问任何问题,就去那儿一天内干完活,如果提前还另有奖赏。”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你是税务局的?”
“怎么可能。”
“他妈的,吓了我一跳。”他停顿了一下,“别生气。”
“我没生气。“
他再次挠了挠裆部,就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熊在寻找满足感。我又拿出五张百元钞票,在手里挥舞着,“只要你告诉我如何找到这些家伙,这钱就是你的了。”
“这……”
“说吧,埃迪,我不是要他们的手机号或推特账户。你随便说点啥,只要能引导我找到他们,特别是那个老家伙就行。你听到那个年轻人叫他什么了吗?”
“叫他……什么先生。就叫了一次。老头为此火了,差点把他赶走,好像年轻人犯了什么大错。”
“叫的应该是老头的姓。”
“听发音像辛克勒,要不就是辛克莱。”
“没听到名字吗?”
埃迪摇了摇头,“那老头就不是你能直呼其名的那种人。”
“好吧。还有什么?”
他看着我手里的钞票,眼里透着贪婪的光,“你什么意思?这些还不够吗?”
“我敢肯定,如果你好好想一想,肯定还会想起一些。车牌有什么问题吗?”
“就是佛蒙特州的车牌。”
“还有别的吗?”
他双腿来回交叉着,“我正在努力想!”
我再次挥了挥钞票,“再努力点。他们车里有东西吗?比如提手上贴着航空公司标贴的行李箱?三明治包装袋?购物袋?”
他笑着打了个响指,“停车票存根。”
“说详细点。”
“仪表板上放着张橙色停车票,是贝洛斯福尔斯郊外那家新建的……青山……酒店或旅馆的停车票。”埃迪说话很快,生怕我会改变主意似的。
“很好,能看到这个太好了。他们说过他们会在这儿待多久吗?”
“一个字都没说。”
“好吧。”
我起身,埃迪也跟着站了起来。我挥了挥五张百元钞票。看着即将到手的钱,他不由得喜笑颜开。但我原地转了一圈,朝他冲过去,紧握右拳,使出全力打在他喉咙上。我敢说,若搁在平时,他会及时猜到我要做啥并进行反击,或至少躲闪一下,但今天,他脑子里全是钱,所以没有任何反应。
我这一拳发挥出了以前的训练水平。我受训时学到的经验是:大多数人,只要不是反社会型人格,一般不会主动出手伤人。因为如果对方没有激怒你,你打出去的拳头往往软弱无力,伤不了对方分毫。但是,如果你想象打的不是人,而是该人脑后3英寸处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那么你的这一拳将充满愤怒的力量。
埃迪挨了这一拳,痛苦地干呕起来。他后退了几步,极力想稳住阵脚——这对他来说太艰巨了。他被之前坐的大石头绊了一下,重重地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我冲过去,低头躲开他胡乱舞动的手臂,又狠狠打了他三拳,每一拳都击在他心脏附近的胸骨上。
挨了这几拳后,埃迪就只剩喘气的份儿了,像一条被捕的大鲨鱼无力地挣扎着。不过我对他仍保有一丝尊重,所以很快就收手了。
我从他的背心口袋里取回了之前給的那些百元钞票。这是一项短期投资,现在该收回了。
“谢谢你的帮助,埃迪,”我说,“谢谢你提供的最后一条信息,权且把它当作是你对高中时期作恶多端的一点弥补。你知道复仇的意思,对吧?你以前做过什么,迟早……唉,算了,我认为你不会在乎这个的,对吧?”
我后退几步,把那张撕成两半的百元钞票丢到他上下起伏的胸膛上。这点报酬他还是值得的。
“别生气了,好吗?”
他咕哝着什么,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的观点,不过我没时间留在那儿寻找答案了。
我开着车转悠了好一阵子,权当休息。我右手又肿又痛,但我忍得了。我曾想开车去贝洛斯福尔斯找到那家名为青山的酒店或旅馆,但天黑了,我也饿了。我决定先回家,于是开车穿州过界驶向新罕布什尔州,一路上避开了所有的检查站和警戒塔。开了20英里后,我在朗豪恩牛排馆独自享用了一顿美味的晚餐,边吃边梳理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同时重点思考了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再次回到佛蒙特州后,我决定去找可爱的特蕾西。我把车停进她所住公寓的停车场,按响了前门门铃。我按了两次,屋里灯亮了,透过一扇拉着窗帘的窄窄的窗户能看到人影移动,很快门就开了。
特蕾西穿着那件背上绣龙的红色睡袍,睡眼惺忪,哈欠连天,道:“不是说过吗,后门给你留着呢。”
我进屋,关上了身后的门,“怎么,你觉得这个时候和我见面很尴尬吗?我是什么,只能走后门的推销员?”
她牵着我的手上楼,“你不是推销员,你是手艺人。看在上帝的分上,求你别再磨蹭了。”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儿,唤醒了我愉快的记忆。等我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气味后,我尽情投入让我更加愉快的活动中。
第二天早上我又做了早餐,这次速度更快,因为我已经知道每样食材放在什么地方。特蕾西起床时,一切已准备妥当。吃完早餐后我们回到了楼上。完事后,特蕾西站在卧室梳妆台前,穿着黑色紧身长裤、深色丝袜和黑色鞋子。黑色胸罩和深灰色上衣放在她身后尚未整理的床铺上。
在她忙着戴耳环时,我开始整理床铺。“能请你帮个忙吗?”她说,充满诱惑的胸部来回摆动着。
“有事尽管说,你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是因为我可爱?”
我展平床单和毯子,把它们的边缘塞到床垫下,“因为你没穿衣服。继续。”
“我的车要换油,还要送去车检,你能载我上班吗?”
“当然。”
她来到我身边,抬起我肿胀的右手,“疼吗?”
“除非我需要用手发出笑声。”
“这么说你和埃迪·森图瑞见过面了。”
“是的。”
她又吻了吻我的手,“你们谈得怎样?”
“我们坦率而公开地交换了意见。”
特蕾西笑着放下我的手,“我敢说你做到了。”
我跟着她去了当地的沃尔沃经销店。等她坐上我车时,我说:“好了,现在轮到我请你帮忙了。”
“只要和我的工作安排不冲突。”
“希望不会。”我驶出停车场,“你知道一家叫青山的酒店或旅馆吗?就在贝洛斯福尔斯郊外。”
“知道,”她用手护着放在膝盖上的黑色皮包,免得它掉下去,“青山度假酒店,离康涅狄格河不远,有高尔夫球场和马场。在这个地区算比较新的酒店,收费相当昂贵,不过到目前为止,酒店经营得还不错。”
“能告诉我酒店地址吗?”
她笑了,“我可以顺路带你去那儿看看。”
其实并不顺路,我想特蕾西是想偿还她觉得欠我的人情。我们沿着与康涅狄格河平行的5号公路向南行驶。在一个岔路口,特蕾西指给我看带有酒店标志的路牌。我向左拐,驶上了一条路况优良的道路。再一次左转弯后,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四层建筑出现在我面前。除主楼外,还有翼楼、门廊和其他杂七杂八的房屋,看上去颇有19世纪大酒店的风格,依我的审美早该拆除或付之一炬了。经过酒店不久后,路就到了尽头。
特蕾西谈着天气和即将举行的房产展会。我在车道上掉了个头,这时看到酒店正门旁停着辆白色别克,一个大块头年轻男人打开副驾旁的车门,让那个叫乔治的家伙坐了进去。
仅仅用了一两秒,我就做出了决定。
我加速向回驶往5号公路,对特蕾西道:“你觉得你有冒险精神吗?”
她笑了,“你问我这个?你说呢?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说,“请检查一下你的安全带。”
“为什么?”
“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一回到5号公路上,我减缓车速,发现前后都没车辆。我把车驶出路面,车尾对着车道。公路两旁地形相同,都有排水沟,排水沟后面是松树林。
我等待着。
特蕾西没吭声。我不确定她是在生气,还是只是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感兴趣。
我说:“帮个忙,手套箱里有张地图,拿出来展开。”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但还是照我说的做了。她展开地图,问:“你要找什么地方?”
“只是装装样子。”
我保持着倒车挡,让发动机高速运转。只等了一会儿,目标就出现了。
白色别克上了公路,在停车标志牌前停下,司机瞥了我一眼。
“特蕾西,放下地图,做好准备,我要行动了。”
在用眼角余光瞥到她放下地图的同时,我松开刹车踩了脚油门。本田车像屁股上装了火箭似的往后一跃,加装过强化件的车尾撞上了别克驾驶员一侧的车身,与此同时我听到特蕾西嘴里在嘀咕着什么。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觉得全身骨头快被震散了。
虽然特蕾西一直在叫,我却不为所动,把手和胳膊紧紧压在方向盘上,脚踩着油门不放,将别克生生推挤到逆行车道上,并最終迫它掉下了排水沟。
“喂!”特蕾西叫道。
我停住车,握着枪下了车。不得不说别克车驾驶员是个勇敢敬业的家伙。见我出来,他降下车窗,拿出手枪瞄准了我。
我即刻进行反击,同时左躲右闪,朝别克车车头迂回前进。之所以这么勇敢,是因为我想震慑住对方。你也许在影视剧中看到枪手在接近目标时会采取两手握枪、身体微屈的姿势前进,看起来像在做灌肠手术一样,这是错误的。这种姿势让你无法灵活移动,从而成为对方的靶子。
我可不想当靶子。
我侧着身子逼近目标,不时抬手给对方一枪,很快就把子弹打完了。第一枪没击中他,但我肯定后面的三枪弹无虚发。
四枪足够了。我来到别克车车头,看向副驾座位。
座位上没人。
该死。
司机垂着头一动不动。我跳过排水沟来到车的另一侧。车右后门开着,我瞥了一眼车内。
里面空空如也。
前面就是松树林了。我身无遮挡,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倒退着回到本田车上。撤退过程中,别克车始终处于我和乔治——不管他在哪儿——中间。我本可以去树林里搜寻一番,但我现在不占先机了。现在的形势对乔治有利。再说,如果有人经过此地,看到现场后绝对会报警。乔治可能已在林中藏了起来,甚至已经穿过树林,重返青山度假酒店。
我上了车,把车驶回到主道上。特蕾西仍处在震惊中。
“你没事吧?”我问。
她没有回答。
“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有什么地方痛吗?你咬到自己的舌头了吗?”
“不……不,我很好……”
“那就好。”
送特蕾西上班的路上我想到一件事:必须把枪和本田车处理掉,以免招祸上身。想到这里我有些难过。枪倒容易——往湖里或河里一扔即可——但汽车要费些周折。
“安全气囊,”特蕾西说,“安全气囊怎么没起作用?”
“前段时间我装了一个开关,把它们禁用了。”
“为什么?”
“就是为了应付刚才那种场面,把车当武器用。”我说,“再说,我总是注意安全驾驶,始终系着安全带,这比安全气囊更可靠。”
“但……那是谁……为什么……”
一些低矮的建筑物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贝洛斯福尔斯市中心不远了,这就意味着再有几分钟就到她办公室了。
我说:“那家伙杀死了我的搭档,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为什么不报警?”
“没时间。”
“怎么会……你完全可以报警的。”
我很高兴本田飞行员的车况还不错,开起来毫不费力,但是我不能开着这辆后保险杠和后备厢严重受损的车在市区转悠太久。一旦警察去了现场,就算再笨,也能把一堆残骸的别克和我受损的本田轻松地联系起来。
“报警干什么?”我问。
“当然是让警察逮捕他啊,不然还有什么?”
“好吧。对了,我现在该左转还是右转?”
她用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呃,左……不,右,右转。”
我右转进入了美丽的市区。庆幸的是路上没多少车辆和行人,我可不想看到好奇心强的市民对着本田飞行员指指点点。
“你让我报警。这么说吧,如果有奇迹发生,警察可能会通过别克车追查到杀死我搭档的凶手并逮捕他,但这也意味着我必须出来作证,我的职业生涯也就完了。我会得到很多不必要的关注,我得上法庭,上听证会,向法院提出各种动议,提供各种证词,过个一两年终于宣判了……如果他请得到好律师,很可能会无罪释放,让我想为搭档报仇的计划落空。而且,如果最后证实我有违法行为的话,我还会入狱。”
左前方出现了一幢红砖砌成的建筑物,毗邻着一个小型停车场。我把车停了进去,免得路人看到这辆伤痕累累的车。一向有绅士风度的我下了车,绕过车头给特蕾西开门。
特蕾西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抓起她的手,朝红砖建筑物正面走去,但她把我拉向另一个方向。
“这儿,”她说,“走这边。”
在一个没有任何标牌的门口她停住脚,从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门。门后是一个库房,她说:“这是后门。”
库房左边是个小卫生间,右边是个小会议室。我们进了会议室,特蕾西关好门并反锁上,一屁股坐在锃亮的桌上。
她双腿抖个不停。
她把裙摆掀到腰间,将身体重心从一边移到另一边。
“快,”她抓住我的皮带,把我拉向她,低声道,“我15分钟后要见客户。”
我吻了她,小声说:“你确定要做这事?”
她抚摸着我,“你好像也有这需求。”
穿过佛蒙特州的邊界,我来到新罕布什尔州的基恩市,把车停进一条小街,打了个电话,然后耐心等待。
街上有家理发店、一家杂货店和一幢由老旧木楼改建的三层公寓楼。天气晴好,快到午餐时间了。
一辆拖车轰隆隆地从马路上驶过来,倒车进入小街,停下,司机——一个丰满结实的年轻女子——下了车。她扎着黑色马尾辫,穿着连身工装裤,除指甲涂成浅粉红色外,手上沾满了污垢和油渍。一下车她就投入了工作。
几分钟后,随着绞盘的旋转,我那辆受损严重的本田飞行员被吊了起来。根据安排,车会在一周内被切割成碎片并运往外地。
司机回到车上,眨了眨眼睛,“祝愉快!”
“你也一样,女士。”
她拖着本田走了。
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福特征服者SUV驶过来,停在本田之前停的地方,一个年轻女士下了车。她身穿紧身蓝色牛仔裤和红色高领上衣,衣着比拖车司机高档,但漂亮程度不分上下。她把车钥匙抛给我,我用一只手接住了。
“看不出你挺熟练嘛。”她说。
“练了很多年了。”我说,“要搭车吗?”
“我爸叫我不要坐陌生人的车。”
“你叫什么名字?”
“蒂凡妮。”
我握住她的手,“蒂凡妮,很高兴认识你。我想我们现在不是陌生人了,对吧?”
蒂凡妮笑了,一侧脸颊露出个酒窝,“同意,我们现在不是陌生人了。”
我开车把她送到111号公路边的一家汽车经销店。和新朋友告别后,我回到了利奇菲尔德。
检查完家里的机关后,我去了附近小镇的图书馆。我花了几分钟,用万能的谷歌搜索到了联邦调查局波士顿办事处的网站。主页做得很漂亮,点击不同的链接,可以浏览联邦调查局新闻,查看员工招聘信息,了解网络安全知识,还能看到现任特工的彩色照片。
但是,如果你想查找有关该办事处在几年前收受当地爱尔兰黑帮的贿赂,将许多无辜者送入监狱的信息,就别费这个劲了。
草草抄下电话号码后,我来到外面,用一部一次性手机打了个电话。电话被转接到另一个办公室,我留言后就回家了。
回家路上,我在梅里马克河边稍作停留,把枪和一次性手机扔进了河里。
第二天,我那部专门用来和特工卡拉·波普联系的一次性手机接到了她的电话。出乎我意料,但也让我高兴的是,她同意来我家吃午餐,时间比正常午餐时间稍晚点。我买来食材,在户外的煤气炉上慢慢烤着——我当然知道用木炭会更有气氛,口感也更佳,不过我喜欢用煤气。她在下午两点到达时,我已经准备好了少许沙拉,煮好了糙米饭,煎了两小块三分熟的美味牛排。
我觉得她今天比上次更敬业,因为她谢绝了我提供的红酒,只喝水。而我除了喝水,还喝了杯红酒——澳大利亚的赤霞珠。
她穿着两件套黑色西装,和上次的着装差不多,只是裙子短点,白衬衫看起来像是时尚店的潮货,而不是联邦调查局的工作服。
“我联系了佛蒙特州警方,”她说,“你没说谎,他们是在一家汽车旅馆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喉咙被割断了。”
“你知道她是谁吗?”
“现在还不知道。”
“是吗?那看来联邦调查局也没啥真本事。”
她熟练地切着牛排,“这涉及管辖区域。波士顿只管波士顿,而佛蒙特州归奥尔巴尼办事处管辖。你觉得两地会好好配合吗?”
“应该行的。那你多久才能弄清尸体的身份?”
“这不好说。”
“水杯上的指纹呢?”
“正在鉴定中,就在我们现在说话的当口。”
“我们现在没说话,在吃饭。”
她叉子停在半空,“别挑刺了,行吗?”
“这就是我令人难忘的地方。”我说,“你还有什么信息可以分享的?”
“没了。你呢?”
我切下一小块牛排,尾部有块烤焦了的脂肪。我知道这种脂肪不健康,是潜在的致癌物,对身体特别是心脏不好,但我还是吃了,味道很好。我又喝了一大口赤霞珠,希望它能稀释脂肪。
“我昨天在佛蒙特州。”
“啊?”
“我知道是谁在事后维修了切斯特的房子。我找到那个人,和他进行了愉快的交谈,得知乔治和一个同伙住在贝洛斯福尔斯郊外的青山度假酒店。我去了那儿,见到了乔治和那个担当司机兼保镖的同伙。”
卡拉放下刀叉,双手合十,“接下来呢?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坐在酒店的热水浴缸里享用了些冰镇饮料,在相互道歉并交换了各自喜欢的饼干配方后,就告别了。”
“你……”
“我伏击了他们,把他们的车撞下公路,开枪打死了司机,但乔治跑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里,卡拉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粗话,并对我的智商和行为是否正常提出了质问。我没理她,只是慢慢地品着酒。等她终于停下来喘口气时,我拿着几乎空了的酒杯朝她晃了晃。
“你的牛排快冷了。赶快吃,吃完我们再谈。”
她用叉子叉起吃剩的牛排朝灶台扔去。牛排带着餐叉撞上炉子,弹起后掉到地板上,餐叉发出当的一声。
“亲爱的,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这个笨蛋、混账、无知的蠢货……你开枪了?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又倒了些赤霞珠,“卡拉·波普特工,谁是蠢货?上次你在这儿时,我很清楚地告诉了你我的计划——我要找到乔治并杀死他。你说你要找到并逮捕他。你看,只是因为我动作比你快,做事比你好,有什么可怪我的呢?”
“我说过我不想让你这么做!”
“你是说过,但我没把你说的当回事。”
“你也没给我打电话!”
“怎么打?你留了电话号码还是电子邮箱?或者其他联系方式?都没有。我在佛蒙特州,看到了机会,自然不想错过。”
我以为她会再扔东西——没准这次会扔到我头上——但她已平静下来,道:“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明白,乔治被我吓得屁滚尿流。他知道我在找他。他知道我不会灰溜溜地缩在家里,为差点丧命而担惊受怕。这意味着从现在起担惊受怕的是他,紧张得晚上睡不着觉的也是他。想到这一切就让我高兴,直到我把他爆头那一刻,他都会坐立不安。”
卡拉眨了眨眼,“你真让人难以置信。”
“这就是我流氓魅力的一部分。”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怎么都行,只要有意义。我可能会再回佛蒙特州到处逛逛,看能否找到点什么线索。”
“不行,我不准你这样做。”
“为什么?”
她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一名大学生,在问她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因为这是违法的,因为我是执法人员,因为我告诉过你不要这样做。明白了吗?”
“你一句话中用了三个‘因为,我觉得太多了。”
“我才不在乎你觉得怎样呢。”
“但你在乎我做什么。”
她拿起空餐盘朝厨房另一头扔去,餐盘摔碎了,发出难听的声音,“引起你的注意了吗?”
“你第一次出现在我浴室里时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但除非你把我双手铐上,脚上拴上铁链,否则我还会继续干。不管咱俩谁先达到自己的目标,我都会表示祝贺。”
“那么一旦指纹鉴定结果出来,别指望我会告诉你。”
“哎哟喂,如果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我可没辙了。”
“她可能是一个很好的线索。”
“她可是被遗弃在汽车旅馆里。如果杀她的人觉得她对警方有情报价值的话,早把她丢进康涅狄格河了。”
卡拉一时气得无言以对,恨不得我马上消失。
为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说:“对了,说到情报,关于克拉伦斯·布里格斯的事,你说你们正在调查他,涉及国家安全?”
“是的。”
“调查内容是什么?”
“这个不能说。”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我本担心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我的胸部会突然爆炸,但现在威胁消失了。
“当然可以说。只要张开嘴发音就行。如果有必要,你还可以把要说的先写下来。”
“不。”
“对不起,这个回答我不能接受。你知道克拉伦斯的情况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的。他曾为马萨诸塞州和纽约的一些团伙工作过,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情绪稳定,为人风趣,对人忠诚,拔枪动作快如闪电。虽然和前妻分手了,还被前妻赶出家门,但他仍爱着她和孩子们。”
“这就是你对他的了解?”
“嗯,我同情他的前妻。她从周末旅行中提早回家,发现克拉伦斯躺在床上,却不是一个人。”
“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还不止一个女人呢。婚姻中遇到这种事,不可能一笑而过,所以她回击了。”
“用拳头?”
“不,用的是点38口径的左轮手枪。这事过后,两人感情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你竟然不知道这些,真让人惊讶。”
“这些细节无关紧要。”
“那你告诉我哪些细节重要。你能就我刚才说的做些补充吗?”
“他……其实我知道的主要也就是你说的这些。他做过许多非法的事,有犯罪记录,但因缺乏证据,从没遭到逮捕。不过,波士顿办事处把他列为重点对象进行调查,然后我们发现他和你一起工作……我们试图调查你,却发现很难摸清你的底细。随着调查的深入……我们发现进行不下去了。情况就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喝了一大口滋味绝美的赤霞珠——上帝保佑澳大利亞人拥有世界上最粗野的军队和最美丽的女人——然后放下酒杯。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卡拉微微皱了皱眉头,“问吧,但我不保证有答案。”
“我希望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将决定我能和你这个执法人员周旋到哪种程度。”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是我的错,一个人住久了,容易缺乏沟通技巧。好吧,我直说了——你到底是谁?”
她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你知道我是谁。”
“也许,但你不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是吧?你出示了工作证,但我给波士顿办事处打了电话,得到了一个让我惊讶的回复,你不是那里的特工,也不是联邦调查局其他地方办事处的特工。”
她顿了三秒,但让人感觉像一小时,接着她突然起身,拔腿就跑。
我在客厅追上她,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倒。我跨坐在她散发着体香的苗条身上,把锋利的牛排刀对准了她的喉咙。
刀尖刺进卡拉的脖子,一颗鲜艳的血珠冒了出来。我用膝盖压住她的手臂,“想保命的话就别说话,也别叹气,更不要哭喊,我用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毁尸灭迹,大不了明天换条地毯。如果你听清了我说的,而且同意回答我的问题的话,就眨一下眼。”
她没眨眼,真是位坚强的女士。我把刀再次刺进她的肌肤,又一颗鲜艳的血珠冒了出来。
“你还真顽强,很好,但是卡拉·波普——姑且认为这是你的真名吧——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非法闯进我家,拿枪威胁我,逼我和你一起寻找杀害克拉伦斯·布里格斯的凶手。你还假称自己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这是赤裸裸的欺骗!像我这种身份的男人,可不想让他未来的客户知道他容易上当受骗。”
我再次动了动刀,血又冒了出来,“我要你回答问题,现在就回答。如果你的回答令我满意,我会让你离开。如果你同意的话,能眨眨眼吗?”
她仍然用轻蔑的目光看着我,但眼睛慢慢眨了眨。我把刀移开。
“你的语法太烂了,”她说,“一句话里你用了三个‘回答。”
“咱俩都有错。你摔碎了一件精美的瓷器,那是一位客户给我的谢礼。好了,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你的真名是?”
“卡拉·波普。”
“瞧,这不就对了嘛。你在哪儿工作?”
“联邦调查局。”
“哦,拜托,你已经有三个地方在流血了。你真的想坚持这个说法吗?”
“混蛋,这本来就是事实。”
我顿了一下,说道:“哦,我明白了。那你是做什么的?人事管理?行政助手?还是废纸篓安全协调员?”
“我是办公室服务主管。”
“你为什么对克拉伦斯如此感兴趣?为什么要扯那么大一个幌子?我意思是……为什么要扯上是为了国家安全?请解释。”
她的眼里突然喷涌出泪水,滑过脸颊流进了耳朵,“因为……”
我等着她把话说完。
“因为……”
“卡拉。”
“因为他是我哥哥,混蛋!”她终于把话说完了。听了这话,我立刻放开了她。
我起身去了厨房,把刀扔在水槽里,打开抽屉拿出一条干净的棉布,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装着双氧水的棕色塑料瓶。我倒了点双氧水,把棉布打湿,回到客厅递给坐在沙发上的卡拉。
她把棉布按在脖子上,拿开来一看,道:“你割伤我了。”
“只是戳了一下,不过戳得有点重,所以流血了。”
“你就喜欢强词夺理。”她将棉布再次压在脖子上。
“对不起,我贫嘴了,很抱歉让你流血了。但其实,如果一开始你就对我坦诚相待的话,这一切都可以避免。”
“就像你对待自己的背景和名字一样坦诚吗?”
“两回事,对那些不能公开的事,我一直都很坦率地直接告知对方。”
“如果我一开始就明说我是谁,想干什么,结果会怎样?”
“我们都不知道,对吧?等等,我给你拿些绷带来。”
我小跑着上楼,从药柜里找了些细绷带。见我走过来,她说:“不用劳烦你,我自己来。”
“我知道你行,但你肯定会把绷带裹得松松垮垮的。请暂时把骄傲、愤怒和其他情绪放到一边,行吗?”
我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左右移动着,以露出那三个伤口。血已在凝结了,但我仍缠上了绷带。完事后我说:“明天就可以拿掉。”
“你真操蛋。”
“随你怎么说吧。”
我拉过一个脚凳,在她旁边坐下,“说说你和你哥的事吧。波普是你婚后冠的夫姓吗?”
“是的,不过婚姻已经结束了。离婚后我决定保留这个姓,尤其当克拉伦斯开始……越发积极地从事非法活动时。再说,改姓很麻烦,改了后很多正式文件上的个人信息都得随之更改。”
“你不想让雇主知道你离婚的事吧?”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离婚的事联邦调查局的人都知道。不过我不想这事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不想因此让高层或华盛顿特区的司法部对我有什么看法,所以我保留了夫家的姓。”
“你怎么找到我的?”
“因为克拉伦斯想确保除前妻外的其他家人能知道,他和你一起工作时他在做什么,以防……以防有什么意外。”
“嗯哼。”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原以为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别误会,我不是不信任克拉伦斯……我只是想公私分明,免得自找麻烦。”
卡拉用手摸了摸脖子上的三处绷带,“我猜你采取的措施,无非就是换车,确保车上没有跟踪器,原路返回之类的。”
“你说对了。”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但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可能会租用塞斯纳小型飞机或直升机从空中跟踪你呢?”
“還真没有。”
“所以我知道你住在哪儿,是克拉伦斯给我的地址,此外,我还非常了解你的工作。”
“对一个办公室服务主管来说——是这个叫法吧?你干得不赖。”
“算是运气吧。”
我站了起来,“来一杯葡萄酒?”
“好呀。”
我去厨房开了瓶从澳大利亚进口的好酒,回到客厅把杯子递给她,“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不找你在波士顿的联邦调查局同事?”
她喝了一小口,“如果我告诉他们我那个游手好闲的哥哥失踪了,他们会做什么?最多发一两份寻人启事。就算我能让他们把这事当成私事来处理,你觉得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他们会舍得动用多少资源来找他?”
“不会的,他们什么都不会做。”
“所以我来找你,”她又喝了一口,“我要把事情查清楚。”
喝完酒后,我来到厨房,把酒杯放进水槽,并收拾了卡拉此前扔的盘子、餐叉和牛排。
再回到客厅,我看到卡拉正四肢舒展躺在沙发上。她的裙子缩上去了一点,身下垫着几个松软的靠枕。
我仍在脚凳上坐下,道:“既然你的身份对我已不再是个秘密了,现在怎么办?”
“我们继续谈呗。不过记住,我对你及你所从事的非法活动非常了解,请你千万不要忘了这点。”
“我尽力。顺便问一下,你是用什么办法搞到联邦调查局特工证的?”
“还能有什么办法?找朋友呗,就是个利益交换的事。如果你找我办事,我可以用三天,也可以只用三个小时,一切取决于我对你的感觉。”
“那给你办假证的人肯定对你很有好感了。”
“不是的。我只是说我要参加万圣节派对,派对一完就还他。”
“现在才5月,万圣节是五个月后的事。”
“我说的是去年万圣节。”
“然后你把证件一直留到现在?”
“因为他被派到喀布尔去了。等他回来后,我自然会去找他了结此事。”
“那玻璃杯上指纹的鉴定呢?”
“一个朋友在查。”
“呵呵,看来这个朋友和你的关系不一般。”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在用性换取情报?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
“我敢说你已经积累了很多对我的不满。等查清那个女人的身份后,你有什么计划?”
“你觉得呢?肯定要做点事。”
“还是不想跟你的同事合作?”
卡拉说:“你知道的,我……我想自己来处理这事。一拿到指纹鉴定报告我就通知你,我们就从那儿继续。”
“从哪儿继续?你还是坚持把杀害你哥哥的凶手逮捕入狱?”
她没说话。
“我以为你会同意我的想法。我的方法更快,一劳永逸,并且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好得多。”
卡拉一直看着我,我一直看着她的大长腿。
“卡拉,和我一起干吧。”
她把大长腿从沙发上移了下来,“我会和你保持联系。”
“我知道你会。对了,你还遗漏了点什么。”
“什么?”
“道歉。你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我。”
她突然变了脸色,“这件事上我遵循的原则是:不道歉,不解释。”
之后她就走了。
卡拉离开后我洗了餐具,小心地把她用过的酒杯和刀叉与其他东西分开放置。检查完门窗并上好锁后,我就上床睡觉了。那晚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我吃了一顿清淡的早餐——肉桂面包配茶。吃完后我决定绕行回佛蒙特州。我找了个普通纸袋,把卡拉用过的酒杯和刀叉放进去,然后驾车上了前往曼彻斯特的州际公路。在6号出口下了公路后我驶上桥街,一路飙到史蒂文斯池塘公园。公园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可以俯瞰城区和梅里马克河的风光。在坡顶停好车后我进了公园。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我在平常爱坐的长椅上坐下,伸直腿,看起来就像一个爱好和平的普通公民正在欣赏美景。
我等了一会儿,确信自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后——这不难,因为公园里就我一人——我把纸袋放在长椅下,开车走了。几分钟后,我用了一部一次性手机快速打了个电话,通话完毕就把它毁尸灭迹了。
90分钟后我已在佛蒙特州了。
我沿着上次自己——更准确地说,是我那辆已报废的本田飞行员——走过的路线前行,直到抵达通往青山度假酒店的岔路口。我停好车,去了上次的枪战现场。除了压塌的灌木丛和树苗,沥青路上的打滑痕迹,留在砾石上的几个弹孔外,没有其他迹象表明前几天在这里发生过枪战。
我回到车上,闻着新车特有的气味,心情愉悦起来。没开多远就到了青山度假酒店。像我之前说的那样,酒店像19世纪的建筑,侥幸保留到现在,没被夷为平地成为停车场。三层高的主楼居中,两侧是两层高的附楼,全是红色瓷砖屋顶、黑色百叶窗和白得耀眼的护墙板。主楼前是一个宽阔的门廊,摆放着白色柳条家具。我快步踏上台阶,就像是来这儿住店一样。
安静的大堂里铺着东方风格的地毯,摆着舒适的沙发和座椅,角落的石砌壁炉大得可以烤一头牛。我走到接待台前,一个下穿黑色长裤、上着白衬衫配格子呢领结的年轻人,面带微笑迎了上来。我和他愉快地交谈了几分钟——当然我说的都是编的,他请我去茶几旁的沙发上等着。我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份当天的《今日美国》。就在我感叹头版版面设计得太丑了之时,一个衣着时髦的大块头男人来到我面前。他穿着便鞋、灰色休闲裤、蓝色西装外套、白衬衫,系着红色领带,外套右胸处别着一枚胸卡,上面是酒店徽标和他的名字:奥利弗·西蒙斯。
“西蒙斯先生,”我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抱歉我没提前预约,非常感谢你仍抽空来见我。”
西蒙斯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留着庞帕多发型——乌黑浓密的额发向上梳,感觉像来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密西西比州图珀洛市。握完手后,我和他一起坐了下来。
“我刚才跟前台解释过了,”我继续道,“我是一名自由作家,正在构思一本书。”
“噢,但你的书跟我们酒店有什么关系?”他坐在那儿,双脚脚踝交叉靠在一起,双手搁在腰部以上的位置。他的手看着很柔软,十指相对合拢成一个三角形。
“这书讲的是当今犯罪的新趋势,”我随口编了个故事,尽力让它听起来像真的一样,“比如说在郊区发生的突发性暴力事件。”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但心里在琢磨西蒙斯先生是分管什么工作的经理。“那我就直说了。前天在5号公路上发生了枪击事件,死人了。一个被杀,还有一个可能受了伤。”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但点头的幅度之小表明他压根儿没明白,“但这事不是发生在我们酒店,而是在5号公路的交叉路口,那儿不是我们的地盘。”
“你说的当然对,”我说,暂且让他稍稍占个上风,“但事件中牵涉到的两个人都是度假酒店的客人。”
“谁說的?”他的声音像掺杂了冰霜,一下变得凛冽起来。
“我的线人说的。我的书已经有了大纲,所以我想了解这两个男人的背景,他们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客人。”
西蒙斯再次点了点头,“看来你是个做事认真的人。”
“我凡事都尽最大努力。”
他咕哝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失陪,我去前台问问,看能为你做点什么。”
“非常感谢。”
我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想着这个为人谨慎的老家伙也许能帮上忙,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贝洛斯福尔斯警察局的一名探长,宣布将对我采取拘留措施。
我想他要拘留我的原因,一是因为他没有逮捕我的理由,二是因为我态度随和,极配合他的工作,有问必答。探长叫迈克·沙耶,很年轻,身上穿的深灰色西装像是购自新罕布什尔州的沃尔玛——因为佛蒙特州禁止沃尔玛入驻。他留着一头黑色短发,有几根挑染成灰色,鼻子短而宽,一双蓝色眼睛投出坚毅的目光。在向我出示警徽后,他很快开始了询问。
“能问问你为什么对昨天的枪击事件这么感兴趣吗?”
问这话时他站着,而我仍坐在沙发上。我抬起头看着他道:“可以。”
他皱了皱眉,“嗯,什么?”
“是的,你可以问我为什么对昨天的枪击事件这么感兴趣。”
他似乎有点困惑,“能看下你的身份证吗?”
“当然。”
我递上了新罕布什尔州的驾照,考虑到我今天的身份,我还递上了由新罕布什尔州警局颁发的官方新闻采访通行证。他扫了一眼,把证件还给了我。
“去我办公室谈,怎么样?”
我立马起身,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好啊,为什么不?我跟你后面开车吗?”
他摇摇头,“我希望你坐我的车。”
我和颜悦色地表示同意。
“哦,还有件事,”他定定地盯着我的外套,腋窝附近有些凸起,“你带了枪?”
“是的,我有持枪许可证。”
“帮个忙,到了外面把枪给我,好吗?保证完事后还你。枪让我感到紧张。”
“枪也让我感到紧张。”我说。其实真正让我紧张的是他用的那个词“完事”——可以有不同理解,当然,我面不改色。
一路上我都客客气气的。一出酒店,我就把随身携带的伯莱塔手枪给了他。
沙耶探长开的是一辆老旧的深蓝色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轿车,车身上没喷警车标记。他让我坐副驾驶座位,这让我惊讶之余又有些高兴,因为这代表着一定程度的信任。否则他会让我坐后排,把门锁设置成不能打开的状态,以防我逃跑。
探长上车后把我的枪放到驾驶座下面。一路上我俩没说话,我控制住了想问他是否可以打开警灯警笛的冲动。几分钟后目的地到了。位于罗金厄姆街的警察局是一栋砖砌建筑,与消防局共用。我们把车停进市政停车场,然后下车进了面积不大的警局,沙耶探长让我和他聊聊。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沙耶带我去的是他的办公室而不是审讯室。虽然我有经验,去审讯室也吓不到我,但我喜欢看到我们有一个温和的开始。
探长的办公室很小,摆有办公桌、三把椅子、金属书架和文件柜,没有窗户。我不想在这儿待太久。我和探长各自坐下后,他开口道:“我还是想问问,为什么你要问酒店工作人员那些问题。”
“我正在构思一本书,内容涉及前天在酒店附近发生的枪击案。想不到这个像天堂般的乡村小镇也会发生这种事,听说现场一片混乱。”
“我明白了。”探长在电脑前的键盘上操作了片刻,又转向我,“我用谷歌搜了一下,亚马逊上有你写的一本书,讲的是发生在加利福尼亚的一起谋杀案,书名叫《沉寂的沙,沉寂的凉鞋》。”
“对。”我说。其实一点都不对,因为那本书的作者早就死了,不过我花了点钱,让当初出版这本书的那家小出版社以为他还活着。我的驾照和新闻采访证的名字与死者相同。
“那本书是七年前出版的。”
“我是个效率很低的作家。”
“再低……七年了还没新书?”
“希望这本正在构思的书能给我的事业带来突破。事实上……说到突破,我觉得我还挺幸运。”
“你什么意思?”
“因为枪击事件现场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开车很快就到。你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能透露给我?”
他做了个鬼脸,“我哪有?调查行动是州警察局和州检察长办公室在牵头,你该去问他们。”
“那好吧,我会的。”我停顿了一下,“如果你能告诉我的就这些,你是否介意送我回去,回我停车的地方?”
“是的,我介意。我们聊一会儿吧。”
“行。你想聊什么呢,探长?”
他收起鬼脸表情,“是这样的,虽然有州警局和州检察长办公室牵头,但不代表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啥也不干。”
“那当然,一人死了,一人逃了,汽车报废了,你怎么可能坐得住。”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我,“谁告诉你车上有两个人的?”
“我听说的。”
“从哪儿听来的?”
“我的线人,他们说一个死在车上,另一个逃走了。”
“最早赶到现场的工作人员,加上急救人员,没看到其他与案件有关的人。你能打探到信息很有趣啊,介意分享吗?”
我努力露出一丝微笑,“拜托探长,你知道道上的规矩,你也知道宪法第一修正案的规定。咱俩本来相处得不错,何必要破坏这种氛围呢?”
他说:“我懂你的意思,真不幸。不过,请容我多说两句……这事虽不是我牵头,但我想努力找到些有用的线索给州警局和州检察长办公室。说实话,荣誉什么的我不看重,我只想抓住那个在我辖区内大开杀戒的家伙。他的暴行让我非常生气。我喜欢这个小镇,喜欢这儿的人,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它的宁静与安全。”
“令人钦佩的观点。那我怎样才能帮到你?”
“除了不透露你的信息来源,其他都可以?”
“是的。”
“那我們试试这个。”他拉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拿出一张打印出来的彩色照片,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我不动声色地拿起它。照片看起来像监控摄像头拍的——底部显示有拍摄时间和日期,画面是一辆本田飞行员正行驶在毗邻青山度假酒店的道路上。镜头很清晰地捕捉到了有两个人坐在汽车前排,也清晰地拍下了驾驶员的脸部。
当然,这个驾驶员看着很面熟。
我把照片放下,道:“抱歉,我不明白。”
探长瞪了我一眼,好像在说“我以为你明白了呢”。他轻轻拍了拍照片,“这是监控摄像头在枪击发生几分钟前拍到的。当时附近有辆本田飞行员,虽然车牌看不清楚,但请看看驾驶员的脸。”
我端详着照片,道:“很帅气。”
“你不觉得他看起来像你吗?”
我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委屈,“像我的人多着呢。我前天来这儿干吗?我今天来只是因为听说了枪击案。你在酒店也看到了,我开的车不是飞行员。”
沙耶探长低头看看照片,又抬头看看我。我能感觉到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我平静地说道:“关于枪击事件的消息并不多,包括死者的名字。他是谁?”
探长仍在不停地比对着我和照片,似乎想在男人脸上看到一个突出的痣并将它匹配到我脸上,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因为我脸上没痣。
“是外州的人。”
“哪个州的?”
“离这儿远着呢,俄亥俄州。”
“那真够远的。他的名字是?”
他摇了摇头,“迈克·迪尔曼。”
“查过他的背景了吗?”
“还没,调查才刚开始,何必去招惹州警局和州检察长办公室?”
“我明白了。车上那个乘客呢?”
“我还在努力调查。”
“听起来你工作做得很到位。不过,如果不介意的话……你是怎么来酒店找到我的?你给酒店工作人员留了什么指示?”
沙耶探长似乎已经接受了他试探失败的结果,把照片放回抽屉,“你凭什么觉得我给酒店人员留了指示?”
我摊开双手,希望以此表明我没什么可隐瞒的——虽然我的所作所为正好相反,“因为你来得太快了。我想不会那么巧,你正好在附近闲逛。所以我想你肯定事先嘱咐过他们,如果有人问起枪击事件就立刻联系你,对吧?”
“你分析得不错。”他说。这时他的电脑发出一声轻响,他按了按键盘,皱皱眉,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失陪,司法部有位官员过来了,想跟我谈谈这个案子。我想他可能不知道是州警局和州检察长办公室在管这事。”
“没问题,”我说,“我可以走了吗?”
探长朝门口走去,“等我回来。”
探长出去时没关门,所以我听到了和他说话的人的声音。
我打了个激灵。
我起身来到门口,看到沙耶探长站在调度员办公室外面,和一个人说着话。
哦,这叫什么事啊。
我不知道那人是否是位官员,也不确定他是否来自司法部。
我只知道:跟探长谈得热火朝天的这个老人我认识,他叫乔治。
看来我得再做决定了,我很快做出了决定。
我出了办公室后左转,昂首阔步向前走,就像自己在这里工作似的。我路过了两间坐满人的办公室,只有一人抬了下头——那是一个秘书,正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拐过角落,我看到一块公告栏,上面贴着工作规则、通缉令和垒球比赛报名表——下周末他们将迎战本地的海外参战退役军人协会队。公告栏旁边有扇门,标有“出口”一词。
门外就是市政停车场。我轻轻关上门,生怕发出声音引起那个好奇秘书的注意。我收敛了之前的张狂劲儿,像个遵纪守法的良民。
不過我感到心里发虚,浑身不对劲。我很快找到了原因。
我身上少了样东西。
我找到沙耶探长的福特车,车门没锁。我打开门,拿回我的伯莱塔手枪,顿时感觉好多了。
真是美好的一天。
我来到马路上,继续往前走。
我怀着愉快的心情来到奥哈洛伦房产经纪公司,问特蕾西·扎恩在不在。一个讨人喜欢的金发年轻人接待了我,他戴着棕色仿角质镜架眼镜,看了眼记录工作日程的大本子,说:“她现在在外面拜访客户,可能15分钟后回来。你要等她吗?”
“当然。”
接待室不大,我挑了把有坐垫的椅子坐下来。我身后是大玻璃窗,可以俯瞰贝洛斯福尔斯市中心,面前是那个年轻人。室内除了他的办公桌外,还有三张桌子,都空着没有人。墙上挂有本地地图、滑雪场和湖泊景区的宣传海报。再过去是会议室,我和特蕾西前天在那儿度过了愉快的时光。如果我是个容易害羞的人,这时我该脸红了——可惜我不是。
为打发时间,我拿起一份报纸。是当地的《布拉特尔伯勒改革者报》,头版报道了前天的枪击事件,还附有卡在排水沟里的别克车照片,车身上弹痕累累。虽然我很关心事件的调查进展,但从跟沙耶探长交谈的情况来看,我对新闻报道没抱多大希望,不过也没失望。别克是从位于北郊、离市中心约两小时车程的伯灵顿国际机场租来的,但报道没披露租车人的身份。
我继续读下去。州警局和州检察长办公室正在调查驾驶员的死因。虽没透露他的身份,但说了他的名字,不管怎样也算是件好事。车子看起来像被人撞下去的,但肇事者逃逸了。报纸呼吁目击者站出来履行公民职责。我正在思考我的公民职责是什么时,门开了,特蕾西走了进来。她穿着笔挺的黑色休闲裤、黑色短外套以及衣领上有一圈蕾丝的白色上衣,手上拿着软皮公文包。当看到我时,她立刻神采飞扬起来。
“哇,真意外啊!”她道。
我起身,把报纸丢到身后,“希望是个让人愉快的意外。”
她莞尔一笑,“今天时间还早,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能不能和你私聊?”
“当然,”她指着我,“帕特里克,我想……和我朋友去后面的会议室。”
“没问题,特蕾西。”年轻人道。
我跟在她身后。在从帕特里克那里拿电话留言簿时,特蕾西有意向前弯了弯腰,展现出丰满匀称的臀部,我很快判断出她穿的是丁字裤。
进了会议室,她关上门大笑起来,把公文包搁在地板上。在简短但充满活力的问候后,我说:“我不想麻烦你,但我有点急。你能搭我一程吗?”
她手伸到身后拍了拍会议桌,“在这儿?那小心点,动静别太大,免得把帕特里克吓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摩挲着她的背,“我要回去取我的福特,它停在青山度假酒店。”
“福特?你开的不是本田飞行员吗?”
“以前是开的本田……你不会忘了它撞成什么样了吧?”
“哦,对,”她大笑起来,“那你怎么进城的?”
“一位好心的探长提供的服务。”
“迈克·沙耶?”
“是他。”
“那干吗不让他载你回去?”
我摸了摸她的背,“这问题问得好。看来我逃脱了警方的拘留。”
她又笑了,“真的?警方在抓你?”
“暂时还没有,但以后说不准,情况随时在变。我离开警局时……他没注意,或者说我没获得他的批准就离开了。”
她有意用身体挤压着我,“真是个坏男孩。我当然可以搭你一程。走吧,我们从后门出去。”
于是我们就从后门溜了出去。
回青山度假酒店的路上,我问:“今天工作怎样?”
“无聊透顶。有时候,看着买房的夫妇为厨房台面是用花岗岩还是人造大理石吵个不休,我真想坐在角落里打哈欠。”
“那为什么不换份工作?”
她把车开上了5号公路,“因为我也经常有非常好的状态。再说,帮客户找到满意的房产让我很有成就感。”
“那就好。”
“不过我不骗你,今年开局就不好,换房子的人不多。”
“很抱歉听到这个。”
特蕾西在停车标志处减缓了车速,“除了从警局逃跑外,你今天怎样?”
我说:“目前为止一切还好,但可能很快就会有事找上门来。”
她停顿了一下后说:“报上有对前天枪击事件的报道。”
“我看到了。”
“说有个人死了。”
“是的。”
“你感觉如何?”
“没什么感觉,他是个坏人,为另一个坏人工作。你呢?”
“我很高兴看到你大难不死,不管是在这件事之前还是之后。”
“你这么说真让我高兴。”
“不过,那篇报道太简单了。”
“是简单。那你有没有想过打电话给报社或警局,丰富一下细节?”
“没有。”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前面就是去青山度假酒店的十字路口了。“你想知道我没打电话的原因吗?”
“想啊。”
她转过头来,一头秀发衬托着甜美的脸庞,“如果我这样做,你会被捕,我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可不想这样。”
除了“谢谢”,我找不到别的词。她冲我嫣然一笑,打开转向灯,向右拐去。
“就在这儿停。”我说。
她把沃尔沃停在路边,“为什么?这儿有什么问题吗?”
“这儿没什么,有问题的是酒店。他们有监控,能拍到附近的人和车。”
“哦,该死!那前天咱俩也被拍到了吧?”
“只拍到其中一个,就是我。照片的清晰度虽不能确定我的身份,但足以引起像沙耶探長这种专业人士的关注。”
“我明白了。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下车,步行去酒店取车,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哦,”她噘了噘嘴,“没时间一起吃饭吗?或者干点有趣的事?”
“我也希望能这样,但沙耶探长会很快到处找我。这样吧,你们在新罕布什尔州有展示会吗?”
“没有,但明天会有一场。”
“谢谢。我会让你知道……对了,还有件事。”
她俯身给了我一个吻,“总的来说我不喜欢男人利用我的善良,但今天是你的幸运日。说吧,什么事?”
“你在警局有朋友或熟人吗?”
“有两个。继续。”
“之前我在警局遇到一个人,自称来自司法部。我想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在哪里过夜。”
“就这些?”
“你想我给你找更多事吗?”
“不,”她又吻了我一下,“这个就行了。你快走吧,不然我会耐不住把你扔到后座上,再来一次鱼水之欢。”
我把手放在车门内拉手上,“我可能会反抗。”
她又笑了,“不,你不会的。”
我下了车,知道她说得对。
考虑到在司机死后,那个神秘的乔治可能是穿过树林逃回酒店的,我于是也选择了这条路线,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比如他仓皇中遗落的钱夹或皮包之类。可惜我只在林中找到一个蓝带啤酒罐和一个百威啤酒瓶。
走出树林就是酒店修剪整齐的草坪,我步履轻快地走过草坪,来到停车场,拿钥匙打开车门,开着崭新的福特驶出了停车场。
只是为了好玩,我对着监控摄像头所在的位置挥了挥手。
回到曼彻斯特后,我又去了史蒂文斯池塘公园,从长椅下面取出酒杯和刀叉。回到车上后,我用一次性手机打了个电话。这种手机最近消耗得很快,没剩几部了。
电话在响第一声铃时就被接起了。
“是你吧?”一个男人道。
“是我。”
“好,”他继续道,“下面是调查到的一些基本信息:调查对象姓名为卡拉·布里格斯·波普,出生日期和社会保险号为——”他念了一串数字,“住在马萨诸塞州昆西市希利大道14号,是联邦调查局第9级普通公务员,在波士顿办事处担任办公室服务主管,目前单身,有个哥哥叫克拉伦斯·布里格斯。还需要更多信息吗?”
“暂时不了。”我说。
男人说:“祝好,再见。”
我挂了电话,丢掉手机,并从我在开曼群岛开设的匿名账户上转出了500美元。
我驱车回到利奇菲尔德镇。快到家时,我注意到在离家约两根电线杆远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吉姆西商务车,车窗上贴了深色车膜。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在路边停下车,思考该怎么办。我很想开回去,一头撞在商务车上。我连理由都想好了:我没控制住车是因为太阳太刺眼;或者一只苍蝇在我头上嗡嗡作响,让我心烦;或者我的丁丁痒得让我抓狂。
但转念一想,不行,这辆福特才到手没几天,还带着让我自豪的新车味儿呢。
我慢慢驶过商务车,特别留意了下车牌,之后驶入自家车道。这次我没向监视者挥手。虽然这样做很有趣,但也很愚蠢,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我可不想把找乐子和做蠢事混为一谈。
进屋后,我又检查了一遍机关,然后把沾在酒杯和刀叉上用来提取指纹的石墨粉清洗干净。
回到客厅后,我发现商务车还在那儿。
我决定要改变局面。
我拿出一部一次性手机,给利奇菲尔德警察局打了电话,语气缓慢地抱怨说,刚才在帕尔默路遛狗时,经过路边停着的一辆车牌号为XX的黑色商务车,虽然年老耳聋,但我真真切切地听到车里有女孩的尖叫声。
“哦,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忘了。”
手機又少了一部。
我泡了杯茶,在客厅里边品边等。没多久,一辆蓝白相间的本地警车驶上了我家门前那条路,然后掉头,停在吉姆西商务车后面。一名警官下了车,谨慎地靠近商务车,站在驾驶座一侧车门靠后的位置,对司机说着什么。车窗降下了,我没有看到惯常出现的递驾照的行为,只看到一只手动了一下。虽然相距甚远,我仍能看出警官顿时放松下来了。
热茶舒缓了我的心情,我慢慢放松下来,监视我的人刚刚出示的显然是某个执法机构的证件。警官和驾驶员——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后者——进行了友好的交谈,警官随后回到警车上,朝驾驶员挥挥手,开车走了。
商务车仍停在原地不动。
我喝完了茶。
稍后,我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部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惊悚电影《浪人》。这部电影由约翰·弗兰克海默执导,挽救了他之前因烂片《莫洛博士岛》而崩掉的口碑。我正想着弄点什么吃的,门铃响了。我透过大门旁的窗户往外瞥了一眼。其实门上装有猫眼,但有天晚上,一个与我共过事的人因好奇从猫眼往外看时,右眼上挨了一碎冰锥。目睹此事后,我再也不信任猫眼了。
按门铃的是卡拉·波普,她看上去很不耐烦。我望向她身后,商务车还在。
我开门让卡拉进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已关好门,说:“亲爱的!”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甜蜜的吻。
她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还用膝盖顶向我的私处。好在我躲得快,只让她顶到了右大腿内侧。我闪到一边,将食指贴在嘴唇上,摇了摇头——我的意思很明白了。
她不再攻击我了,冲我扬了扬眉毛。
我点点头,用手指着耳朵,眼睛看着外面。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我不得不承认她悟性挺高。她把手伸进真皮手提袋,拿出一支笔和一个小记事本。我把手轻轻放在她手上,道:“亲爱的,你介意我们开你的车出去吃饭吗?我那辆福特最近老出故障。”
“你那辆福特——”我理解她肯定很惊讶,因为她知道我开的是本田飞行员,但她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我以为你会去找经销商。”
“我会去的,”我赞赏地点了点头,“但没安排好时间。等等,我拿下外套。”
我拿起外套,和卡拉一起出了门。锁好门后,我看到卡拉开的是一辆黑色水星飞羚轿车。我夺过她手里的车钥匙,道:“谢谢你,亲爱的!你竟然还记得我喜欢开车。”
她淡淡一笑,“这个怎么可能忘?”
我走在她和监视我的那辆商务车之间,让她坐到副驾座上。我很高兴看到她的车挂的是马萨诸塞州的牌照。我钻进驾驶室,启动车辆,调了调后视镜。
卡拉说:“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等一会儿。”我说。
系好安全带后,我花了点时间把侧视镜调到合适的位置,以便随时观察到车后的情况。
那辆商务车不见了。
我挂上倒车挡,猛踩了一脚油门。
车子轰鸣着向后疾驶,聪明的卡拉对我开倒车的行为没有制止。在空荡荡的路上全速行驶了片刻后,我微微调了调方向盘——以这么快的速度倒行,就算打方向盘的动作再轻,也会产生较大的反应——汽车开始向右打滑,眼看着车头摆向一边,我忙挂上空挡,松开油门和刹车。车子完美地掉了个180度的头,全速向前驶去。
我在3号公路前的十字路口停下车,看了眼后视镜。
后面没有车跟着。“很好,”我说,“这辆车是在马萨诸塞上的牌,唯一的车牌在后保险杠上,商务车上的人可能没看到。从咱俩刚才走路的站位来说,他们应该看不到你的脸。”
“天哪,你考虑问题真透彻。”
“是的。”
她没再说话。
“饿吗?”我问。
“嗯。”
我上了3号公路,朝曼彻斯特方向驶去。
不到30分钟,我们已来到曼彻斯特市中心。我的目标是汉诺威街牛排馆,这是一家装潢漂亮的老牌餐馆,在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北部知名度很高。我找了一个偏远的停车场停好车,和卡拉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10分钟到达餐馆。餐馆是一座独栋三层建筑,隔街几乎与它正面相对的地方有栋气势宏伟的老建筑。建筑正面装饰着粗壮的柱子,顶部刻有“新罕布什尔州火灾保险公司”字样,但现在它属于希美大学曼彻斯特校区的一部分。
我们挑了张角落的桌子,点了沙拉、扇贝和产自智利的黑皮诺葡萄酒。卡拉很快提起了之前那个话题。
“是什么人在监视和监听你?”
“不知道,”我把面包涂上黄油,“但我相信是你那边的人。”
她把白色餐巾纸摊开放在膝上,“你是说那辆停在街上的商务车?”
“你观察力很强啊,波普特工……啊,不,办公室服务主管。”
“谢谢,”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想在年度绩效考核中获得优良成绩。你有多大把握认为商务车里的人是来监视你的?”
“我非常肯定。我向警局报了假警,说这辆车很可疑。警察露面后,我看到司机向他晃了晃一样东西,几分钟后,他俩像是警校的校友重逢一样开怀大笑起来。”
“有意思。但现在他们知道你知道了。”
我咬了一口新鲜出炉的面包,“是的,大家都不是傻瓜。这意味着他们如果想得到想要的东西,得更加努力才行。”
“他们想要什么东西?我哥的信息?被盗的名画?还是你干过的其他罪恶勾当?”
我抿了口美酒,“很好,卡拉,我很久没听人使用‘罪恶勾当这个词了。想想奥卡姆剃刀定律吧。我之前的业务结束后都风平浪静,没人来找麻烦,除了这最后一个,而且这件事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你有什么依据?”
于是我讲了我在贝洛斯福尔斯的遭遇,讲了沙耶探长对我的怀疑。当说到我看到那个叫乔治的人也在警局,自称来自司法部时,她打断了我。
“乔治?就是那个杀了我哥哥的人?”
“是的。”
“你……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让沙耶探长把他抓起来?”
服务员送来了沙拉,我们暂时闭了嘴。待服务员离开,我俯身在桌子上,低声道:“卡拉,我知道你压力很大,这段时间日子不好过。你哥哥死了,尸体却不知在哪儿。对此我深表同情。”
她眼里泛起了泪花,“谢谢。”
“不客气。但是,从现在起,如果你再叫我傻瓜、笨蛋之类,我马上站起来就走,说到做到。还有,你也别再打着联邦调查局的招牌,动不动就威胁要逮捕我、对我用刑啥的。此前就因为你这么做,我才不想跟你合作。我可以再次中断合作,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以后你就别想再见到我,或听到我的消息,也无法为你哥讨回公道了,那些杀死他的人也不会受到惩罚了。这是你想要的吗?”
她的声音平静却坚定,“不是!”
“好。現在我给你解释我当时为什么不能向沙耶探长大叫‘警官,就是他,是他干的。首先,探长真以为我是一个犯罪小说作家,我一告发就意味着我之前一直在骗他。其次,乔治声称自己是司法部官员,你觉得沙耶探长会信谁的话?”
“乔治既然是杀手,不可能来自司法部,这个身份肯定是假的。”
“那他肯定持有假工作证,对吧?你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
她红了脸,“可能吧。贝洛斯福尔斯是个小城。这种小地方的人对自称是联邦调查局或司法部的人……往往深信不疑。探长有没有说到那个被你枪杀的人就是乔治的司机?”
“只说了他的名字叫迈克·迪尔曼。”
“他从哪儿来的?”
“俄亥俄州。”
“有什么背景?”
“探长暂时还没这方面的信息,州警局和州检察长办公室保密呢。”
“那你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没有?”
“暂时没有。”
她皱了皱眉头,“看来你这趟是白跑了。”
主菜上来了,我说:“咱们谈谈别的吧。”
“为什么?”
我拿起刀叉,“我享受美食时,不想旁边有人叽叽喳喳讲些倒胃口的事。”
吃好饭并用现金付完账后,我说:“说说你的收获呢,女士?关于那个神秘的女人,你了解到了什么?”
“还是一个谜。”
“哦?指纹能确定身份吗?”
“能,但仅此而已。她名叫凯特·萨尔兹,来自宾夕法尼亚州。”
我小口啃着面包皮,“真的?就这点?”
“我知道的就这些。”
“别惹我生气。我很难相信你就只得到了这点信息。”
“我也希望能有更多的信息,但给我提供消息的人……他被叫走了。”
我停止了啃面包皮,“卡拉,说详细点。”
“我找的那个人……在手机上给我留言,说女人叫凯特·萨尔兹,10分钟后会给我更多信息,但他就再没给我打电话了。”
“那你打给他没有?”
“打了。”
“怎么说?”
“他的一个同事说他突然被叫走了。”
“知道什么原因吗?”
她不安地说:“不……”
“后来有电子邮件吗?或者短信?电话?”
“没有。”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去哪儿?”
“哪儿都行,只要不在这里。”我领头走了出去,她跟在后面,“告诉我,给你提供消息的人是你的密友吗?或者是你交往已久的恋人?”
“不,真的不是。”她努力跟上我的步伐,“你问这个干吗?”
“因为我确信这个人已经死了,或者被调去了博伊西办事处,或者有可能更糟。”
“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确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你要信就信吧,反正我不信。走吧。”
出了餐馆,我转过身问卡拉:“你用的是私人手机还是公务手机?”
“私人手机。有什么区别吗?”
现在说这个太晚了。
我们正站在一条人行道上,道路两头各有一个男人,正迅速朝我们靠拢。这里可是市中心,但此时,除了我们四个,我看不到其他行人。
“我有两个问题,你得快点回答。”我说,“第一,你是认真的吗?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找到杀死你哥哥的凶手?”
“是的。”
“第二,你带枪了吗?”
“没。”
“好吧,希望你下定了决心。”
话音未落,我已经拔出手枪开了火。
因为害怕误伤了无辜的人——尽管这概率微乎其微——我没打算一枪让他们丧命或受重伤,以免再添良心债。我向这两个离我一近一远的男子各开了两枪后,抓住卡拉的胳膊狂奔起来。从两人专业的躲闪动作来看,他们不会是上帝派来传教的信徒。
一口气跑到曼彻斯特的主街后——这里已在杀手视线范围外,行人也多——我才放慢脚步,松开抓着卡拉胳膊的手,把枪放回枪套中。卡拉声音颤抖着说:“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这个鬼地方?”
“是要离开,但要注意方式。几分钟前人们才听到几个街区外传来四声枪响。如果跑太快的话,别人一下就会注意到咱俩。反正我们已经混进了人群,何不慢慢散个步,享受一下美好的时光?”
我们走过了一个街区。主街是条南北向的四车道马路,路上车辆井然有序。“对了,你还带着那部手机吗?”我问。
“嗯。”
“给我。”
卡拉拉开皮包拉链,把手机掏出来递给我。我接过手机,不假思索地取下SIM卡,当即折断。在路过一个下水道排水沟时,我停住脚弯下腰,像在捡掉落在地上的一张钞票似的,把卡拉的手机透过排水篦子丢了进去。
“我被跟踪了?”
“是的。”
“和跟踪你的是同一伙人吗?”
“很有可能。”
“对了,那个乔治,你说他是司法部的人……”
“嗯?”
“我有点害怕你可能是对的,也许他真是我们中的一员。”
“是你们中的一员,不是我们。”
我们在主街与和谐街的交叉口停下来。“现在怎么办?”她问。
过街时我再次抓住她的手臂,“你车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没有。”
“车登记在你的名下?”
“这车是我租的。”
“哦,车可能已经被烧了。我们现在低调点,喘口气,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这‘下一步包括去找乔治那伙人吗?”
我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下,“那是我的计划。你可以加入,也可以回波士顿。”
“去他的波士顿。”她说。
我和她一起步入咖啡馆。
我们要了浓咖啡,我还要了份香草油酥糕点。我们选了张靠后的圆桌,紧邻出口。我睁大双眼,保持着警惕。
她说:“你速度挺快。”
“我尽力。”
“不,我不是说开车之类的。我是说……在餐馆里你做出决定要走,到了外面发觉情况不对马上就出手了。你反应速度挺快。”
“你听说过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吗?”
“当然。是个诗人,得过普利策奖,好像是20世纪20年代的事吧。”
“她写过一首短诗,我一直把它当成是自己的生活写照:
我的蜡烛,两头都在燃烧。
它不会持续一整夜。
但是,啊,我的敌人,哦,我的朋友——
它发出可爱的光。
“你明白吗?我的生活也是如此忙碌,没时间浪费生命或天赋。”
她眼神有了些变化,我试图弄清她在想什么,但失败了。我继续道:“我把这当成一种赞美。不动时……你是敌人攻击的目标。动起来……你搅得这个世界天翻地覆,让别人无路可走。这就是我身体一直保持着良好状态的原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你以前经历了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我来自哪儿,以前做过什么,金钱或威胁都没用。不过很早我就知道,我不适合干那种朝九晚五的工作。别人看重的稳定的工作,丰厚的退休金,娶妻生子这些,对我来说真的无法想象。”
“这种生活没任何危险。”
“但太枯燥了。”
“你是个喜欢刺激的冒险王?”
我摇了摇头,“你是说徒手攀岩?或者背着降落伞从1000英尺高的电视塔上跳下来?不,我不做这个。我做的事虽有风险,而且见不得光,但我能掌控。”
“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除了让银行账户上的数额节节攀升,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是挣了很多钱……不过我也知道,一旦我身体不行,反应力下降,就该退出这个行业了。我会默默退出,找别的事做,但我会有一种成就感。毕竟这几年我过得舒坦,活得踏实,没有委曲求全的妥协,也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没准你最后的归宿还是写字楼里的一个格子间。”
“只要公司能负担牙科费用就行。”
卡拉端起咖啡杯,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主街,没喝一口又放下了,“不管我哥哥卷进了什么事……现在你……和我也都卷进来了。事情闹大了,越来越失控。”
“是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和我们作对的要么是犯罪分子,要么是政府团体,或两者兼有。”
“我不信。”
“我追查的那个乔治去过贝洛斯福尔斯警局,自称是司法部的人。”
“我不是说了吗,他要么在说谎,要么就是编了个假身份。”
“也许他真是司法部的。如果是冒牌货,去执法部门不等于自投罗网吗?所以我认为乔治要么确实供职于司法部,要么和他们有合作。”
卡拉摇了摇头,“我不敢相信……虽然我之前说过我有点害怕你可能是对的,也许他真是我们中的一员这句话。”
“哦,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她看起来仿佛想要把我的眼球剜出来,“别叫我亲爱的。”
“那就别说蠢话了。你觉得联邦调查局、司法部和联邦政府都是由童子军在负责管理吗?该死,你自己不就在联邦调查局波士顿办事处工作,还需要我提醒你怀特·布尔格和他的爱尔兰黑帮的事吗?他们在腐败的联邦调查局特工的保护伞下安然无恙,却把无辜的人送进监狱,这些你和你的同事们都忘了吗?”
她的声音很平淡,不帶任何情绪,“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纠缠不放。”
“不,你应该想想这些。帮你调查指纹的那位朋友……他的行为肯定引起了某人的注意。他可能已经死亡或者失踪了。”
“也可能啥事没有。”
“啥事没有?别傻了……你不也在他们的追杀名单上吗?幸好我们逃脱了。他们要么来自你供职的波士顿办事处,要么东北的某个地方,要么其他地方。不是腐败的联邦政府就是与腐败的联邦政府合作的人。”
“他们图什么呢?伦勃朗的那幅画?一切都是由它而起。那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交易?”
“谁知道?我也蒙在鼓里呢。也许有人知道伊莎贝拉嘉纳艺术博物馆被盗名画的下落,为了得名或者得利,他想私下跟联邦调查局达成交易。但在此之前,他得确保这批画是真的,于是找我和克拉伦斯去佛蒙特州鉴画。一旦我确认了那确实是伦勃朗的真迹,我们也就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把拇指按在咖啡杯杯柄上,另四指扣着杯缘,将杯子旋转了一圈,“你目前有什么计划?”
“目前?短期计划是好好享用完这杯咖啡。至于长期……两个吧:一是坐在这儿,等他们再次找到我们;二是我们主动出击。”
“我不喜欢坐以待毙。”卡拉说。
“我也不喜欢。”
她一口喝下杯里的咖啡,“我喝完了,走吧。”
在别的大城市打车,只需站在街口频繁挥手就行了,但曼彻斯特不一样。我请咖啡馆的女服务员帮忙叫车。她打了个电话,说我们的车约10分钟后到。我给了她几美元,出了咖啡馆,卡拉跟在我的身旁。
远处传来警笛声。卡拉皱了皱眉,我说:“来,拉着我的手,像一对悠闲的年轻夫妇一样散步。”
“你已经不年轻了。”她说,但并没有走开。
“啊,你真迷人,我不明白你丈夫为什么要离开你。”
“是我离开了他。”她抓紧了我的手。
我们走过两个街区,在帕尔默路和主街的交叉口停下来。等了一会儿,一辆车身上印有“女王城市租车服务”的白色福特金牛座轿车进入我的视线。我打开后车门,卡拉一闪身坐了进去,我也跟着坐了进去。女司机身材丰腴,一头黑发中夹杂着丝丝白发。她身着工装外套,头戴曼彻斯特君主队棒球帽。“两位去哪儿?”
我告诉了她目的地,车开了。
约15分钟后,我们已身处曼彻斯特一处破败的工业区,一个围栏围着的停车场内有许多用作库房的钢结构建筑。我进入库房,取了一个黑色圆筒帆布包回到车上。
卡拉看着我放在腿上的帆布包,问:“里面是什么?”
“杂七杂八啥都有,书、观鸟设备什么的。”
“存在这儿?”
我拍了拍包,“观鸟讲究的是时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用到装备。”
一小时后,我一个人回到家中,有点冷,但感觉不错。我换上迷彩服,这种迷彩服是专为追踪者和狙击手——两个我非常看重的职业——设计的。我来到屋后的树林中,伏在地上观察。有了蔡司7×50双筒望远镜和观鸟装备,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周围的动静纳入眼底,比如,史密斯家的两个姑娘正在后院玩耍。
不动的东西也看得到。
比如,今天早些时候就又过来停在路边的吉姆西商务车。
现在还在那儿。
“好吧,伙计,”我自言自语,“虽然你们什么都没做,但也告诉了我很多东西。”
据我判断,商务车上至少有三个人。他们还在车上,加上汉诺威街牛排馆附近那两人就是五个,再加上一个老大——要么是乔治的雇主,要么是他本人,以及一两个跑腿的小喽啰——小喽啰不会配备护目镜,相互之间也不会交流。
对了,还有凯特·萨尔兹,这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把双筒望远镜轻轻放在铺满落叶和松针的林地上,拿起加装了10倍率光学瞄准镜的雷明顿半自动步枪。多年前,我找了一位热心的军械工对枪做了些改进,可将其拆卸装在行李袋中。作为一种非常受欢迎的武器,这种枪火力不是特别强,危险系数不大。不过很久以前我就领悟到,真正危险的不是武器,而是人。
人自然也包括女人,比如那个用冲锋枪瞄准我的凯特。
那位军械工还给了我一些效果绝佳的消声器——当然这是违法的,我装了一个在枪管末端。我低下头,眼睛凑近瞄准镜。其实枪本身配有机械瞄具,但就像我对待其他事物一样,我想尽量降低风险。
我稳住手,瞄准目标,开火。
随着刺耳的噗噗声和枪栓的撞击声,一颗小小的子弹飞出了枪膛。
我连发了四枪。
完事后,我迅速把所有东西收拾好,脱下迷彩服,像循规蹈矩的良民一样走过后院来到前庭。商务车的四条轮胎已经瘪了,我朝车里的人微微挥了挥手——这动作够傻气的,上了我那辆还带着新车气味的福特,开车走了。
我感觉仍然很好,虽然在启动汽车时我曾有过担心,害怕他们在我车上装了炸弹,但什么也没发生,这让我刷新了对这些追踪者的看法,他们还算有人性。
我稍停了停,右转上了3号公路。
好了,现在不用再管这些追踪我的人了。不管结局如何,现在有个联邦调查局的人在帮我。
想到这点,我差点笑岔了气。
我开车来到曼彻斯特-波士顿地区机场,在机场餐厅接到卡拉·波普。
上车后,卡拉道:“再喝咖啡,可能我一周都睡不着觉了。”
“不喝的话可能更糟。”
“你事办得怎样?”
“很好。”
“好像花的时间有点长。”
“哦,路上我在欧文加油站停了下。”
“加油?”
“不只是加油,我在福特车的底盘上发现了两个跟踪器。于是我把它们悄悄移到一辆挂康涅狄格州车牌的克莱斯勒小型厢式车下面。希望这车把跟踪我们的人帶到康涅狄格州去。”
“你怎么确定跟踪器只有两个?”
“你怀疑我的能力?”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在怀疑。”
卡拉开始打哈欠,我知道是什么原因:虽然喝了不少咖啡,但毫发无损逃过追杀让她放松了。
“我们休息一下吧,”我指着附近的智选假日酒店,“去那儿歇一晚,睡个懒觉,明天再去佛蒙特州。”
“我想现在就出发。”
“现在上路的话,等到佛蒙特州时已经很晚了,我们会非常累,头脑不清醒的话容易犯错,弄不好会朝自己的脚开枪。”
“但——”
“这家酒店的住客主要是机组人员,可以匿名入住。我用现金付款,明天一早就走。”
“咱俩各住一个房间?”
“当然。”
“酒店提供客房服务吗?”
“当然。”
“有没有什么限制?”
“你自己判断一下,如果你还有判断力的话。”
我喜欢住酒店,服务周到,环境幽雅,而且不用操心清扫做饭什么的。
我们度过了几个小时的宁静时光。
第二天早上,我们去餐厅匆匆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就开车出发了。
我们上了101号公路。“国家技术验证手段。”我说。
“什么?”
“你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有些还记得,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像昨天那种事,他们在我车上安装跟踪器这种间谍装置。”
我们向东飞驰,经过了曼彻斯特购物中心和很多大商场。
我继续说:“以前国与国之间进行核武器谈判时,双方协议一方发射导弹时,要把数据发送给对方进行遥测,让对方可以毫不费力地跟踪检验,以防作弊。但实际操作中,对方往往会使用跟踪器等间谍工具——我们称之为国家技术验证手段——来获得数据,这个双方都心知肚明。”
快到胡塞特收费站了,过了收费站后,我们会拐上一条西行的州际公路前往佛蒙特州。
“昨天我用肉眼检查福特车底盘时,没发现任何东西,用了专业工具才找到第一个跟踪器。随后又找到一个。第二个费了番周折,因为它用了一种新电池技术,我的检测仪一开始没检测出来。”
“他们还真是下了番功夫啊。”
“是的。但我希望他们跟踪到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市或哈特福德市时不要发火,自嘲两句算了。”
“也许还没到那儿他们就发现跟错了。”
“无所谓,至少帮我们争取了不少去佛蒙特州的时间。”
“这个当然,但除此之外在佛蒙特州你还有什么胜算?”
“我还有私人技术验证手段。”
我们上了113号州际公路,向西驶去,路两旁是树林和牧场。汽车时不时会经过一些小镇和草地,偶尔还能看到南北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士兵雕像。州际公路一般是用混凝土和沥青铺的四车道,但在新罕布什尔州可能只有两车道,质量也就比一般的水泥公路强点。我们目前正平稳行驶在这种公路上。
收音机播放着经典摇滚音乐,但车内沉闷的气氛让我受不了。卡拉一直盯着挡风玻璃,偶尔把双手挤压在一起。我决定打破僵局,让气氛活跃一点。
“讲讲你哥哥的事吧。”我说。
“为什么?”
“打发时间,我也想进一步了解他。”
“你们可是在一起工作了几年。”
“几年的时间不足以了解一个人,再说我们公私分明。工作上他和我配合默契,我也给了他丰厚的报酬。工作完后,我们找家餐馆美餐一顿,就各回各家了。”
“那你先说说你了解的情况,我再补充。”
“行。”
我們正经过一片美丽的牧场,里面有白色的农舍和整齐的谷仓,符合游客和园艺景观设计师的欣赏趣味,堪称新罕布什尔州的迪士尼乐园。
“克拉伦斯外表粗犷强悍,但极具幽默感。”我说,“他在波士顿长大,是自由职业者,断断续续为一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人打工。尽管已离婚多年,但他对前妻旺达仍一往情深,双胞胎儿子更是他的心头肉。”
卡拉笑了。我转过头来,想确认一下我听到的确实是她的笑声。她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除了一件事外其他都对。他不在波士顿长大。我俩都不是。我们是在普罗维登斯长大的。”
“啊,低调人的家乡。”
“你是指恐怖小说作家H.P.洛夫克拉夫特?”
“不,我说的是有组织的普罗维登斯犯罪集团……他们闷声发大财,恶名全让他们在北方的波士顿堂兄弟背了。你看报纸的头条新闻、畅销书以及获奥斯卡奖的电影,一说到黑帮,都是从波士顿来的。你哥哥怎么和他们搅到一起了?”
“高中生活无聊呗,还能有什么原因?”
前方交叉路口正值红灯,我拐上左边的路,走了近一个小时都没再遇到交通信号灯。
“他给普罗维登斯的坏家伙们做什么?”
“他经常出差,主要在东海岸一带跑腿,见的人也多,做……雇主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猜你是那种典型的好妹妹,一直想让哥哥浪子回头走正道,对吧?”
卡拉侧转头,看着窗外的风景,“不。”
之后我们驶过了康涅狄格河,但直到进入佛蒙特州,卡拉再没说过一句话。
打了几个电话后,我见到了我的私人情报员特蕾西·扎恩,她今天正好休假。她穿着褪色的蓝色牛仔裤和黑色高领厚毛衣,但这些仍遮不住她曼妙的身姿。见面地点是在贝洛斯福尔斯郊外的小联盟棒球场,今天这里空无一人。我把车停在一幢低矮的绿色混凝土建筑附近,建筑看起来像是供主队补给和休息用的。
特蕾西把车停在一棵枫树下,我走过去,和她并排坐在浅绿色沃尔沃旅行车的引擎盖上。
“你好啊!”她说。
“你好!”我说。
她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你骗了我吧?”
“没,她……也在帮我调查这事,只是调查方向不同。俗话说得好,人多力量大嘛。”
特蕾西仍看着卡拉,“她看上去好瘦啊。”
“这个我倒没注意。”
她把目光转向棒球场,“这儿唤起你美好的回忆没有?”
“没有。”
“什么?棒球小联盟、青少年橄榄球、半职业足球,你都没打过吗?”
“我不喜欢团体运动。”
“胡扯。”
特蕾西笑了,我喜欢她悦耳的笑声。她从牛仔裤后兜掏出一张对折起来的白纸。我接过这张带着她体温的纸,打开,上面字迹清楚地写着:乔治·温莎,普特尼旅馆。
“这是你正在调查的男人的名字。”她说,“他今天早上搬去普特尼旅馆了。”
“这个地方在哪儿?”
“布拉特尔伯勒南部。很漂亮的小旅馆。我有点意外他放着青山度假酒店不住住那儿,青山度假酒店可是高档多了。”
“因为青山度假酒店没给他留下美好的回忆嘛。还有没有别的情报?”
她咬住下唇,“我打听到的信息不多,只知道他是从华盛顿特区来的重要人物,这里的警察正排着队跪舔他呢。”
“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
她示意了下球场,“我们为什么在这儿见面?为什么不在城里?或者我的办公室?”
我把纸折起来放进外套口袋,“我正在做的这件事,过个一两天后……谁知道会怎么发展呢,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我已经卷进来了。”
“我喜欢你。如果你卷进来太深的话……你的生活可能会被搞得一团糟。”
“有多糟?”
“非常非常糟。”
她点点头,“好吧,谢谢你的警告。我也给你一条警告,朋友。乔治·温莎正在这儿为联邦政府调查,寻找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一旦找到,他打算——用他的原话说——‘把那家伙的蛋蛋钉在谷仓门上。”
“哇。”
“小心点,”她笑容中透着一丝狡黠,“我已经对你的蛋蛋,以及与之相连的身体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回到车上后,卡拉问:“这个美女是本地人?”
“她是当地的房产经纪人,有人脉,能打听到小道消息。她是在帮我。”
“我信。”她说。
我低头看着她交叉在一起的双手,“哟,看看你那双按捺不住的爪子。我还没见过你这样呢,波普小姐。”
“是波普夫人,不过你可以继续叫我卡拉。”
从贝洛斯福尔斯开车去布拉特尔伯勒,我们走的是5号公路,约需30分钟。之所以没选91号州际公路,一是为了欣赏美景,二是可以避开路上巡逻的州警察和空中监控的无人机。
“那个性感的房产经纪人给了你什么情报?”
“一个全名,乔治·温莎。他目前住在布拉特尔伯勒郊外的普特尼旅馆。看来他不喜欢住连锁酒店。”
“乔治·温莎?是他的真名吗?”
“如果他能用这名字进警察局,并有信心不会被赶出去,那应该是真名。”
“就算名字是真的,工作也是真的吗?”
“司法部?我不知道,只是感觉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的?”
我在一家欧文服务站停下,进去和一个年轻开朗的工作人员快速交谈了几句,出来后继续驱车前行。最后我们来到布拉特尔伯勒的主街,把车停在老布鲁克斯图书馆旁,这是一栋已有百年历史的维多利亚式建筑。
“来这儿干吗?”卡拉问。
我边下车边答:“匿名上网查点东西。”
“為什么在这儿?从曼彻斯特到这儿,我们至少经过了六个图书馆。”
“这个图书馆不大,但又不算太小。如果我们去个小镇图书馆,会被人记住,我不想这样。”
她抬头看着图书馆,“你真的也想让我进去?”
我笑道:“我已习惯了有你冷着脸陪在一旁。”
尽管我首次办成人借书卡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但老布鲁克斯图书馆内安静的气氛、旧书的气味和电脑低沉的嗡嗡声仍给我带来了短暂的欢乐。一个留着黑色范戴克风格胡子、打了眉钉的男馆员热心地将卡拉和我领到了电脑区。我们坐下后,卡拉说:“真是浪费空间。”
“你说什么?”
她开始敲打键盘,“这些旧书把书架挤得满满当当,明明可以扫描好存入电脑。”
我拉了把硬塑料椅坐在她身旁,“电脑有什么好?一个电磁脉冲或者病毒就可以破坏文件,倒是书会流传下去。对了,当我说‘群岛这个词时,你想到了什么?”
卡拉继续敲着键盘,“你没说过这个词。”
“我刚说的。”
“好吧,我想到了印度尼西亚、菲律宾。”
“我想到的是遍布全国的大大小小的图书馆,它们都是知识的小岛,彼此独立却又互相连接。”
她盯了我一眼,“不管你是谁,你的成长经历一定很有趣。”
“当然,你根本想象不到。”我说。
在公共电脑上使用谷歌和必应搜索让我有些不安,就像和一个快把肺咳出来的重病室友共用牙刷一样。幸好卡拉是这方面的行家,知道怎么抹去搜索记录。我们用了各种渠道来查找那个神秘的死者凯特·萨尔兹,比如脸书,搜索家庭住址等,卡拉甚至侵入了一些半保密的联邦数据库。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结束了搜索。
没有凯特·萨尔兹这个人。
乔治·温莎这个人也不存在。
我们走出图书馆,来到福特车前。
“没有凯特这个人,”卡拉说,“乔治也不存在。”
“恰恰相反,这两人都百分百存在。”
“但网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错。两个证据:一是我几天前亲眼见过死去的凯特·萨尔兹,还用水杯提取了她的指纹。二是我和乔治也打过交道。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和我一样真实。”
“有意思。和你一样真实——你是谁还不知道呢。查得到凯特的指纹,却查不到她这个人,说明她的信息曾被收录进刑事司法系统,或者接受过要留指纹的工作面试。”
“然后她的记录被抹去了。”
“乔治·温莎的也是。”
“谁干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提这个,波普夫人,但所有迹象都指向了司法部。当然也有可能背后是某个情报机构,把司法部拉来当挡箭牌。”
“如果真是司法部,那乔治作为司法部的工作人员,应该查得到他的信息。”
“为了这次行动,他的信息也被抹去了。”
“行动的目的是什么?抓你还是杀你?还是验证伦勃朗那幅名画的真伪?司法部完全可以设个陷阱来抓你,并找自己的专家来鉴画,这要简单得多。”
“我不是那么好抓的。”我说。
她轻轻踢了我一脚,“我好像记得曾把你堵在了浴室。”
“我好像也记得我挣脱了,还把你弄湿了。”
“别炫耀了。”
“我哪敢啊。”
我们上了车,慢慢驶过布拉特尔伯勒市中心,这儿重新规划过,多了不少时尚的店铺。出了市中心,我们看到了普特尼旅馆。这是一幢明黄色的两层建筑,底层围了一圈门廊,外墙上有许多飘窗和旋涡形装饰。
“这地方不错啊。”卡拉说。
“他们追杀我们好辛苦,住好一点也应该。”
我在街对面找了个停车位,旁边有一家理发店和一家兼卖三明治的面包店,店名叫圣安东尼。两家店都生意兴隆,顾客盈门。我们停车的地方离旅馆前门廊约75英尺,几步路就可走到。
“那么……”我说。
“我们现在做什么?进去找乔治,和他真刀真枪干一仗吗?”
“这倒是个想法。”
“可不是什么好的想法。你不知道他在不在里面,就算在,他在哪儿呢?可能在客房里,由彪悍的保镖陪着;也可能在餐厅里用早午餐,周围都是无辜的客人。”
“我只是说这是个想法,没说这想法好。”
卡拉在座位上扭了扭身,“我还有个想法。我饿死了,能不能麻烦你去搞点吃的?”
“吃外卖?”
“当然。我们就坐在车里,边吃边监视。”
“你付钱?”
“不。”
我解开安全带,“要不要提醒你一下,上次在曼彻斯特我是怎么救你的?”
“不用提醒,我记得,不过我不需要你救。”
我打开门,“你要什么?”
“火鸡培根三明治和冰红茶。”
“加糖吗?”
卡拉噘了噘嘴,“我这身材需要无糖吗?”
我下车朝面包店走去。
店里很暖和,香气扑鼻,几张小圆桌旁的铁艺餐椅上坐满了顾客,人声嘈杂。我挤到柜台前,点了两份火鸡培根三明治和两瓶冰红茶。接待我的是一个身材高挑、极具风情的女人,穿着黑色无袖背心,右臂刺有兰花和骷髅文身。她告诉我要等20分钟。
若是平时,我可等不了20分钟。
但今天我把这当作礼物。
我没在柜台前傻等,而是来到面包店的入口处,假装浏览公告栏。一些帖子的内容很有趣,如用当地火腿和豆子做的晚餐,一个热衷于编织的协会,一个旨在帮助难民的弦乐四重奏乐团,以及学生对莎士比亚剧作《尤利乌斯·恺撒》的改编。
与此同时,我一直密切注视着外面。卡拉仍坐在车内,似乎拿着什么东西贴在脸上,看起来像是在对着自己的手说话——这当然不合逻辑。她手里应该是握着手机——这才合乎逻辑。
车门突然开了,她下了车,往面包店的方向瞥了一眼。从门的位置和我站的角度来看,我肯定她看不到我。
卡拉转身过了街,走过旅馆前院的草坪,来到了门廊上。
旅馆前门开了,两个男人走了出来。年轻的身穿深色西服,没系领带,敞着白衬衫领子,脸上满是好奇,就像正在寻找猎物的猎人。
年长的身穿卡其布裤子和灰色开衫,头戴爱尔兰粗花呢帽,正是乔治·温莎。
“哇,真是意外!”我自言自语道。
双方之间的交谈没多少,动作却多。卡拉挥舞着手臂,乔治一边躲闪,一边也挥舞着手臂。年轻人退后一步,似乎是为了让这两个他都惹不起的人不受干扰地交谈。他好像明白自己的职责只是确保老板的安全,如果不能让老板开心的话。
我一阵激动。
只要跨出店门,穿过路旁开着丁香花的马路,越过草坪,掏枪开火,短短几秒钟就可完事。
但喬治不是孤身一人。保镖正在来回张望,评估着周边的安全状况。就算我装作是来办理入住或去餐厅查看菜单的客人,慢悠悠靠近他们,他也会视我为威胁,毫不犹豫地撂倒我。
当然我可以发动突然袭击,但如果保镖业务过硬的话——看起来这可能性相当大——他可以一把把乔治拉到自己身后并向我开火。我得先把他解决掉,才能对付乔治,但在此过程中,我可能也会被他们射中。
再说,卡拉也难以幸免。
卡拉开始往回走了,步履轻快,充满活力。乔治和保镖走下门廊去了后面停车场。几秒钟后,一辆黑色凯迪拉克凯雷德开走了。
卡拉则回到我的福特车上。
“喂,19号,”右臂刺有文身的高挑女人叫道,“你可以取餐了!”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画面:卡拉在交火中中弹了。
让我惊讶的是,这画面在我心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我带着两瓶立顿冰红茶和两份用白色蜡纸包着的火鸡培根三明治回到车上。
“有没有什么事?”我把午餐递给卡拉。
“你指什么事?”
“比如乔治从旅馆出来,乞求我们的宽恕?”
“怎么可能。”她打开包装,“薯条呢?”
“你没说要吃薯条。”
“三明治应该搭配薯条的。”
“可惜只搭配了餐巾纸。想吃薯条?你应该知道去哪儿买。”
之后我们没再交谈,安静地用起餐来,只听得到蜡纸和餐巾纸沙沙的声响。卡拉没意识到她有多幸运。要是时间往前推几年,年轻气盛的我早载着她去乡下了——不是找线索,而是找一个容易抛尸的地方。
不过我现在年龄大了——对她来说这是件幸运的事——再加上我想通过我自己的方法,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乔治还在眼前的话,我肯定会直接问卡拉。也许他俩还会再见面,希望下次我没被支走去买食物。而且我可以借此摸清卡拉的底细。我敢肯定,如果她知道我正在想什么,一定会惊讶的。我想知道她对克拉伦斯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也许她压根儿就没有为他报仇的想法。
也许她有其他想法……比如凭一己之力找回被盗的伦勃朗名画,从而在同事中脱颖而出。
有这种可能。
我边吃边看着旅馆,脑子里飞速转过一个又一个念头。不过我没做出任何决定,只是随意地想着,看它们会引出什么新的想法,以及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
“这三明治真好吃。”卡拉道。
我咕哝着附和了两句,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用餐经历。在雇用她哥哥之前,我曾去过位于加拿大魁北克市古城区埃尔金街的一家餐馆。古城的建筑看上去像是从中世纪的法国运过来安放在圣劳伦斯河岸的。餐馆服务员都上了年纪,举手投足间满是职业自豪感。席间提供了五道品质一流的佳肴,搭配三种不同的葡萄美酒。对任何一个美食家来说,能吃到这一餐都是人生幸事。
之后不久,我去了阿富汗一个偏远的山谷,和一群人缩在破旧的帐篷下,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就着寡淡的冷茶,把冷羊肉和面包吞下肚。虽然我们围着篝火而坐,但忽明忽暗的火苗却连我们的脸都没烤热。
我又咬了口三明治。有意思的是,带给我美好回忆的是冷羊肉,而不是中等偏生的沙朗牛排配煎蘑菇和梅洛红酒汁。我去魁北克是为了参加两个摩托车帮派之间的谈判。谈判双方分别来自加拿大蒙特利尔市和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标的是一辆纪念版的哈雷摩托车。两个帮派都视该车为他们的精神寄托,志在必得,谈判难度可想而知。
晚餐就定在这个所谓的中立地点,帮派成员来时没有佩戴各自帮会的标志。虽然衣冠楚楚,但高档服装掩盖不了他们指甲缝里的污垢和趾高气扬的目光。他们订了两个包间。上菜间隙我不停地往返于两个包间之间。当甜点和咖啡端上来时,我悄悄离开了餐馆,一去不复返,甚至都没回酒店取行李。
第二天,在離开魁北克之前,我在当地的《太阳报》上看到一条新闻报道:昨天晚上,埃尔金街上发生一场血腥枪战,一死三伤。附近的窗户和砖石布满弹痕,堪比枪战片中的场景。
相比之下,吃冷羊肉那次经历让人愉悦得多。谈判一方是一个普什图人,他有一些经简单压制锤打加工而成的青铜饰品,可能——注意,是可能——是亚历山大一世在公元前330年左右带到这儿来的。另一方是一位来自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女士。普什图人不确定自己的财产是否值钱,不过最终还是达成了协议,用那些青铜饰品换取了两根小金条和一大群山羊等物品。
和普什图人相处是件愉快的事,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数百年来发生在那片山区的战争,我听得太入迷,以至于主动提出不收佣金了。
那顿饭是令人愉快的回忆,直到今天我也难以忘怀。
我把三明治包装纸揉成一团。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将决定这顿三明治简餐在我今后的回忆中是愉快的还是相反。
“再跟我说说克拉伦斯吧。他人缘好吗?朋友多吗?”
“我以前讲过了。”
“我还想再多了解点。我很清楚我为什么要给克拉伦斯复仇。但你呢?你可能因此毁掉自己的事业,甚至失去生命。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为了一个行走江湖的哥哥?”
她的身体在座位上瘫了下去,“他没干什么坏事……他……他爱护家人。每次学校里那些坏女孩欺负我时,都是他帮我出头,而我回报他的方式就是帮他做作业。他为人体贴,保护欲强,性格天真,就像温柔的巨人。”
我脑中闪过一系列画面,都是克拉伦斯和我在工作中的情景。有的谈判进行得干净利落,有的则充满火药味,更甚者还会发生火拼,这时克拉伦斯就不得不一手抓住我,另一手火力全开,杀出一条血路。
“我不想得罪你,卡拉,但说到你哥哥克拉伦斯时,我想到的第一个词绝不是天真,这个词甚至都排不到第五或第十的位置。“
卡拉叹了口气,“克拉伦斯很擅长干这一行。当然他也会害怕,这毕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行当。但他从没……他对自己的职业从没做过什么规划。他就是个办事的,是一把上了子弹的武器,他很满意这个定位……雇主叫他干啥就干啥,办完事拿到报酬后,该忘的事就忘了。不管干啥,他都会得到报酬。”
“你为联邦政府工作,摊上这么一个不走正道的哥哥,多少有些尴尬吧?”
“一点也不,我上次和他说话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她说。
好吧,你赢了。不过我有个问题没问出口:那你现在为什么冒出来了?
谈话告一段落。我漫不经心地拍打着方向盘,想着卡拉刚说过的话以及她之前做过的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独自去见了乔治并跟他交谈过。我很想质疑她的背景,却又想起曾查过她的指纹,她的确是她声称的那个人,除非联邦调查局很擅长将重要人物包装成普通人,让每个人都认为她只是一个低级职员。
我无意冒犯在J.埃德加·胡佛大楼工作的一众男女,但我真的觉得联邦调查局没有这种特殊技能。
我停下拍打方向盘的动作,“好吧,不说了。我们在这儿坐得太久了。”
“你想走了吗?”
我启动了福特车,“实话说,没这打算。我想把车开过去,看看乔治是否住在旅馆。我厌倦了只是监视,等着他采取行动。是该我们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他可能就在里面等着我们。”
因为之前亲眼看到乔治乘车离开,对卡拉的说法我自然是不信,但我不想说出实情。
“那他看到我们肯定会大吃一惊。”
她迟疑了一下,“我不喜欢这主意。”
我说:“你喜不喜欢不关我事。我现在的身体比不得以前了。以前我可以这样坐着监视一天,现在不行了。”
“监视?你以前搞过什么样的监视?”
“大多是非常无聊的。”
我把车停进旅馆后面的停车场,乔治不久前就是从这儿乘车离开的。如果上帝此刻能在这里,创造奇迹让乔治回来就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和他再次见面,面对面解决一切问题。
不过上帝一定正在别的地方忙活,无暇顾及此处。我和卡拉转悠着来到旅馆前面,没遇到任何麻烦。虽然知道乔治不在这儿,为了让卡拉觉得我做事谨慎,我还是把手放在可以随时拔枪的地方。
我们走上门廊,推开门,出乎我意料的是,小旅馆内部装饰得还挺典雅精致。右边摆着两张长沙发,圆茶几上玫瑰盛放。左边是小餐厅。正对面是楼梯和一张华丽的木制办公桌。一个30岁上下的女子站起来,微笑着向我们致意。她有着明亮的棕色眼睛和小巧的鼻子,大偏分的齐肩棕色头发,穿着灰色裙子和黄色低圆领毛衣。互致问候后,我说:“乔治——还有他的朋友——是不是已经走了?他说他不会等我,这个龟孙子。”
亲切有礼的老板娘迟疑着不知该说什么,我笑道:“哦,乔治和我是老熟人了。他做事神神道道的,特别是和他那个朋友勾搭在一起时。”我想象着“朋友”一词应该加引号,“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他是个老好人,和我差不多高,但要重几磅,看起来像是剃了胡须、瘦了身的圣诞老人。”
老板娘——她叫纳塔莉——脸红了,“是的,他已经走了。”
“他退房了?”
纳塔莉瞥了一眼摊开在桌上的住宿登记册,“我想是的。”
“天哪,”我转向卡拉,“对不起,宝贝,该早点离开动物园的。”卡拉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则继续说下去,“哇,厨房里在煮什么,好香。能在这儿用餐吗?”
纳塔莉坐回到桌后的座位上,“当然可以。”
“那谢谢了。对了,我可能有点过分了,不过我还是想问问现在有空房吗?”
纳塔莉纤细的手指划过登记册,“嗯……你朋友和他的朋友离开后,他们的房间空出来了。这两间房有点旧,都是单人间,共用中间的浴室。”
我再次转向卡拉,“天哪,亲爱的,你觉得你能不搂着我独自睡一晚吗?”
卡拉说:“我想试试。”
办理完入住手续后,我和卡拉进了各自的房间安顿下来。浴室很小,我把它的两扇门都打开,检查了由它相连的两个房间。房间格局相同,有小床、舒适的椅子、五斗柜、衣橱和床头柜,床头柜上摆着台灯、电话和电子钟。
卡拉问:“我们为什么住在这儿?”
“吃饭兼过夜。晚餐时和客人们聊聊,看有没有人记得乔治这个人,知道他要干什么。”
“这恐怕有点难度。”
“不是有点难,而是非常难,但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她皱了皱眉,“不,我没有。”
撒谎,我想,但我没说出来。
卡拉在洗淋浴,她那一侧的浴室门是锁着的。我脱掉鞋,轻手轻脚走到她房间门口,用了一两分钟把锁撬开——我用张力扳手固定住锁芯,用一根细细的金属丝快速把五个锁销戳了个遍,然后转了转张力扳手,听到一声令人满意的咔嗒聲。门开了,我走进房间,直奔她放在床边的黑色手提包。
哇,我竟然摸到了一部一次性手机。我打开,发现需要输入四位数的密码。
看来卡拉还是很可疑,我想。我把手机放回包里。包的底部还有重大发现,值得我连说两个“哇”。
是一把点32口径的史密斯威森半自动手枪。
“这位年轻女士非常可疑。”我小声自言自语道,把枪放回原处,离开了。
晚餐我要了龙虾仁和菲力牛排,卡拉要的是三文鱼。我还点了杯法国波尔多红酒与卡拉分享。餐厅虽小却很舒适。我去了两次洗手间,和三对不同年龄和状态的夫妇搭讪。可惜的是我没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我假称自己是乔治的朋友,来这里找他,但来晚了,给他发信息也没有回复,我想他一定是宅在房间里和同伴玩牌。
卡拉看着甜点单,道:“你觉得你能从这些愚蠢的闲聊中获得信息吗?”
“不试怎么知道。”
“陈词滥调。”
“有时候还是老话有道理。”
卡拉要了一份巧克力圣代,没想到这么苗条的女人胃口还挺好。我看着不错,也要了一份。
见我还要了两杯浓咖啡,卡拉挑起眉毛,“你今晚是要熬夜吗?”
“可能有这个打算。”
“准备做什么?”
“读完《战争与和平》,怎么样?”
“把书拿出来我才信。”
“要不要我写份读书报告?”
她用勺子刮着甜点盘,“口头报告就行。”
这句话把我逗乐了,我坐了下来。
也许我又一次误判她了。
该和她摊牌吗?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饭后,我和卡拉坐在接待大堂的壁炉前,翻着有关佛蒙特州风土人情的旧画册。我又要了杯咖啡,卡拉要的是冰水。餐厅里的客人渐渐离开,要么出门,要么上楼。我说:“我们也回房休息吧?”
卡拉合上正在看的画册,“好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我确认了一下周围没人,道:“晚点,等所有人——管他好人坏人——都睡了后,我再回来查旅馆的电脑系统和收据,应该能找到乔治的信息。”
“就这?”
“你有更好的主意?”
她后仰着伸了个懒腰,“暂时没有。”
又在撒谎,我想。
回到各自的房间后,卡拉去浴室洗漱,我还听到冲马桶的声音。之后我敲了敲浴室的门,见没有回应,于是进去洗漱,完事后又回到房间。
该上床睡觉了,不过波尔多红酒和咖啡让我有些兴奋。我检查了走廊门上的锁。这种锁对这家旅馆来说足够安全了,但对我来说还不够。我本想找把直背靠椅抵在门把手下以防外人闯入,但没能如愿。
可恶。
浴室门用的是普通的嵌锁,我把它锁好,打开衣橱,里面是备用毛毯和浅蓝色羽绒被,不错。我把被褥铺在床和窗之间的地板上,然后四肢舒展地躺下。我没脱衣服和鞋子,以便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感觉不错。我以前睡过更糟的地方。我从身旁行李袋中拿出头灯戴在头上,打开,拿个枕头放在地铺上,然后关了台灯。
我安顿下来,把枪放在触手可及之处,拿出一本约翰·卢卡奇写的有关二战历史的书来读。不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起来,于是我关了头灯。由于有外面的路灯光线照进来,房间里并不是一团漆黑。
看起来不错。
地铺还算舒适,子弹也已上膛,可以随时准备对付闯入者。房间里没开灯,如果有人闯进来,他们会对着床开火。但我不在床上。我的位置不仅能安全避开火力,还能还击。
不错的计划,我可以放心入睡了。
不过我该想到别人也有计划。
电话铃声把我惊醒了,我立刻反应过来铃声不是来自我的一次性手机,而是房间里的电话机。现在是凌晨4点。
我弓身向前,以防这是有人设计的圈套,让我起身接电话,把身影投射在窗户上。
我抓起话筒,“喂?”
“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吵醒你了吗?”
“不,电话进来时我正在掰脚趾。你是?”
电话那端响起了短促的笑声,“怎么啦,伟大的谈判专家,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我真的很惊讶。”
我终于听出来了。
“你好,乔治。”
“虽然早了点,但我还是很高兴问候你早安。”
我靠着床坐直身体,左手拿电话,右手持枪。
“嘿,乔治,也祝你早安。你还好吧?”
“还行。对了,你的谈判技能真像人们说的那么好吗?”
“差不多吧。”
“你愿意参加谈判吗?”
“我猜不到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自打入了这行,我还从没在接到邀约时就一口拒绝。你想干什么,乔治?”
“你手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之前在你朋友手上,现在在你那儿了。我想把它拿回来。”
“不错的开场白,直奔主题。你已经说了你想要什么。现在进入下一步:我能得到什么回报?”
“你的命。”
“得了吧,乔治,没法谈下去了。这不合理啊,你竟然想用一个你不拥有也无法控制的东西——我的命——来达成交易。”
乔治笑了,“别傻了。”
“别这么侮辱人。”
“我之前差点杀了你。”
“你也差点命丧我手。你能逃脱纯属意外,下次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你还挺自信。”
“那当然。对了,说到交易,上次帮你鉴定完伦勃朗的画,你还没付钱呢。”
电话那端又爆发出一阵自信的笑声,听着让人心烦。“不忙,那事先放放,先谈这件事。你手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耍我?别想在我头上拉屎。”
我頓了一下,道:“你好像不住我楼下吧,所以,我不可能在你头上拉屎。”
“哼,我再重复一遍——你,只有你,手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想用它来换你的性命。”
“抱歉,乔治,我们没法谈下去了。一是时间太晚,二是作为谈判伙伴,你不是很体贴。”
“好吧,如果你不喜欢用自己的命来谈判的话,那我们试试别人的。”
“你说什么?”
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啪嗒声,电话似乎被交给了另一人,然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似乎吓坏了。
“我……我是卡拉……请问你是谁?”
如果我早点醒来,身体此刻应该处于高度兴奋状态,每一个感官都在极力捕捉即将到来的危险。“卡拉,你知道我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被绑架了……老天,我好怕……”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两个小时前……我不是太确定……他们闯进我的房间,抓住我……绑了起来,戴上头套……天哪,你能帮帮我吗?求你了,能帮帮我吗?”
“把电话给乔治。”
她抽泣道:“谢谢……好的……谢谢……”
电话回到了乔治手上。“嗯?”
“乔治?”
“嗯?”
“你听得清楚我说话吗?”
“当然,你什么意思?”
“我只想确保我下面要说的不会引起误解。”
“你想说什么?”
我屏住了呼吸,“不。”
“嗯?”
“不,绝不,毫无可能。”
说完我挂了电话,还拔掉了电话线。
之后我开始行动了。
我蹑手蹑脚来到走廊上,开锁工具再次派上用场。几秒钟后,我已在卡拉的房间里。我小心关上门,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知道大家肯定会说这是个怪癖,但有时候我喜欢安静地站一会儿,只为感受这个地方。多年跌宕起伏的职业生涯教会了我一件事:注意观察没有亲眼见到或亲耳听到的细节,比如家具被移动过,电视被调到一个没有信号的频道上,水龙头在滴水,电话因话筒没搁好而嗡嗡作响等。
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
我打开头灯,但没戴上。我来到床前,被褥凌乱地堆在床尾。我把整个房间扫视了一圈,边走边晃着手上的头灯。
房间里没人。
浴室门开着,我快速瞟了里面一眼。
没有人。
我回到房间,把头灯凑近地板,仔细检查。
地上没有衣服和鞋子。
也没有行李。
浴室里没有化妆品。
也许卡拉刚打包好行李,准备早上早点出发,就被她所说的绑架者绑架了,而绑架者出门时还带走了她的行李。
也许。
我关了头灯,回到走廊上。楼下有声音传来,可能是早班厨师在准备早餐,真是辛苦他们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锁好门,把电话线插了回去,并检查了电话机。上面的一张插片上标有这个房间电话的号码,任何外来的电话都可以绕过旅馆总机直接拨入房间。
键盘上方有一个数字显示区,可以查看上一次拨入的号码,这让我很高兴。我按了该功能的快捷键,显示的是“号码屏蔽”。
谢谢,乔治,我想,你还算聪明。
不过还不够聪明。
我不想被人打扰,于是再次拔掉了电话线。
我张开四肢躺在地铺上,放松肌肉,深呼吸了几下,终于睡着了。
两小时后我醒了。在洗漱和刮胡子时,我把浴室门关上锁好,但没拉上浴帘。清洁完毕,我穿好衣服,重新插上电话线。收拾完行李后,我把外套搭在胳膊上,一只手提着包下了楼。正是6点早餐时间,但我没时间用餐。我在前臺退了房,还给了纳塔莉20美元小费,道:“我刚换了新手机和新号码,希望乔治能联系到我。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如果他真打电话过来,你能告诉他我的号码吗?”
“当然可以。”纳塔莉道。她眼神明亮,面带微笑看着我。我很想知道她和老公是如何在管理旅馆——应付苛刻的客人,保持房间整洁有序,随时提供美味佳肴——的同时,仍能保持这么迷人的笑容。
“你要吃早餐吗?”她又问。
“不,很遗憾我得走了。”
她笑得更加灿烂,一侧脸颊露出了酒窝,“好吧,如果你再来这儿……”
“我肯定会再次入住贵店,谢谢!”
“期待你的再次光临。”
我拿好行李出了门,边走下门廊边想着今天的计划。
我朝旅馆后面的停车场走去。
看来计划得推迟了,因为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男人,满脸不高兴地杵在人行道上。
是贝洛斯福尔斯警察局的迈克·沙耶探长。
我停下脚步。沙耶探长盯着我,一头黑发乱糟糟的,短而宽的鼻子发红,像得了感冒似的。
“嘿。”他说。
“早上好。”
“这是我的最后通牒,不接受讨价还价,明白吗?我会盯着你的手——虽然你的手很棒,但只要它们敢动一下,我会毫不犹豫地对着你那可恶的肚子开枪,把你当场击毙。”
“你说话倒挺直接。”
“确实,我从来实话实说。”
“知道了,探长。我尽力不动。”
“好。”他说,语气中隐隐有些失望。我能感觉到他很想找个借口对我开枪,以报复我前几天在警局的行为。
不出所料,他说起了两天前的事。
“谁他妈告诉你可以离开的?”
“没人。”
“那你还不是走了?”
“你既没逮捕我,也没把我关起来,于是我就自行离开了。咋,这种事在佛蒙特州突然成了违法行为了吗?”
他眯起眼,愤怒地瞪着我,“你还擅自进入我车把枪拿走了。”
“进入你车这事我道歉,虽然时间很短。但枪……是我的财产。我只是想用最省事的方式取回自己的财产。对不起,这事我不道歉。”
他继续瞪着我,“还有你的背景……你没怎么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
“你离开那天来的那个司法部官员,跟你一样满嘴跑火车,他也在找你。他说你是作家,也是个嫌疑人,牵涉到一起国际恐怖活动的金融犯罪。”
“天哪。”
“这样吧,我们回旅馆,你请我吃早餐,我们边吃边谈。”
“探长,我很荣幸能有机会和你这么有魅力的人共进早餐,但我真的要赶时间。”
“为你的写作搜集材料?”
“是的。”
“有意思,不过你得推迟了。要么我们去旅馆边吃边谈,要么我逮捕你,你上我车坐后面。”
“这儿不属于你的管辖范围。”
“我的前任姐夫是这儿的警察局长,”他轻声道,“还要我说下去吗?”
我说:“好了,我饿了。走吧。”
他爽快地点了点头,“你走前面。”
看到我这么快又回来了,纳塔莉心里应该很吃惊,但脸上却不露诧异之色。她接过我的行李,存进后面的壁橱。沙耶探长和我在封闭式的门廊上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坐在这儿,可以欣赏到空旷的农田和成排的树木,这些树是专门种来当圣诞树的,会在节前几个月内被砍伐一空。
我们点好早餐,沙耶探长说:“我不想失礼,不过你是不是觉得我他妈像个白痴?”
我迅速考虑了一下正确答案该是什么,然后道:“不。”
“有意思,但我认为你真正的想法正好相反。首先,你不尊重我;其次,你不尊重我的部门。我像个绅士一样把你带回警局。我收缴了你的武器,带你去我的办公室。但你是怎么做的?你用尊重回报我了吗?没有。你一声不响离开我的办公室,还从我的车上拿走了武器,让我的调查进行不下去。我说得没错吧?”
“一点没错。”
“我很高兴看到我们似乎正在取得某种进展。”
“我也是。”
“你对我还不是很了解吧?”
“是的。如果你愿意分享信息,我很乐意倾听。”
他抬起头来,“你是认真的?”
“肯定是认真的。对于之前失礼的行为我深表歉意,感谢你没有逮捕我。”
这时早餐送上来了。他说:“看到没?我喜欢大家能理智地对话。”
我要的是法式吐司配香肠,他要的则是华夫饼配草莓和自制奶油。我们边吃边聊。沙耶探长说:“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佛蒙特州人,高中毕业后加入海军陆战队,在部队表现出色。”
“你的军职代码?”
“问得好。我的军职代码是0137,你知道它代表什么吗?”
我装作不知,轻轻摇了摇头。沙耶说:“它表示侦察兵狙击手。我生长在一个偏远山区,有时要靠狩猎——不管在不在狩猎季——才能得到足够的食物,所以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在海军陆战队列尊营完成训练后,我就被派出国执行任务了。”
“伊拉克还是阿富汗?”
“两个都去了。伊拉克去的是费卢杰和摩苏尔,阿富汗则是坎大哈郊区和一些山村。”
“都是很艰苦的地方。”
“你也知道啊。执行了三次任务后,我主动退役了,决定返乡进入执法部门工作。在前线我见过太多龌龊的事,也做过,但我算是个幸运儿,在履行职责的同时,还保有正确的三观和良心。没多少人敢说这话。”
“你觉得你幸免的原因是什么?”
他耸了耸肩,“我想是运气。分给我的任务很干净,我要杀的人确实罪有应得。我没杀过女人,也没杀过那种一手拿足球一手握手榴弹的孩子。回国后我发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保护好我的家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干脆什么也不说。这个性格沉稳的前海军陆战队队员如果有兴趣,会继续讲下去。
果然,他继续道:“做我们这行的,就是和各种各样的违法犯罪行为打交道。你得随时准备应对各种新情况,比如黑市上突然出现了大量廉价的海洛因。我还有以前当狙击手时的那种感觉,当事情不对劲时能敏锐地感觉到……就像这次你出现一样。”
我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这儿的人无须怕我。”
“你当然会这么说。但这几天发生了一系列怪事,请耐心听我说完。首先是切斯特的一条乡间小道上,路两旁的住户听到了一连串枪声,还有人听到汽车高速驶离的声音。我们的一名警官去那里调查,却没找到什么线索。有意思的是,第二天,附近的一栋房子进行了修缮,请的工人叫埃迪·森图瑞,是一个品行恶劣的混混。”
他说的时候我一直在享用早餐,脸上带着感兴趣但又有些无聊的表情。
“我去找了埃迪,但他什么都不说,好像有人之前给了他一顿胖揍。切斯特警局的警察去了那栋房子,在庭院的杜松灌木丛里发现了一个9毫米的弹壳,是最近射出的。”
“有意思。”我说。
“是的。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越来越有意思。一个女人死在切斯特的一家汽车旅馆里,喉咙被割断了。一天后,我们接到电话,说在青山度假酒店外面发生了枪击事件。警方在排水沟里发现了一辆白色别克轿车,车身上弹痕累累,司机死了。州警局和联邦调查局迅速接手了这个案子,没让我参与。不过没关系,我又不是小孩,自己干就行了。”
我继续埋头吃早餐,不发一言。
沙耶继续道:“我告诉青山度假酒店的工作人员,如果来了可疑的人马上通知我。这不,你就来了。咱俩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之后你悄悄溜了……正好另一个男人来到警察局,说他对这起枪击事件也很感兴趣,想全面了解调查进程,包括你。我一下子感觉到这事有点蹊跷。”
“真巧啊。他是谁?”
“他说他在司法部工作,这更加刺痛了我。他走后我对他身份进行了核实,发现这个神秘的访客——虽然他来时出示过工作证和介绍信,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压根儿不是司法部的。然后我又发现你还留在这附近,天知道在做什么。所有这些加在一起,能得出什么结论呢?”
“结论就是——佛蒙特州这个地方很吸引人,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吸引人。”
探长似乎花了点时间来确认我是不是在装傻,之后放弃了这一努力,“还是说说我在伊拉克服役的情况吧,只有一件事让我真的很生气,就是大佬的干预。你听说过大佬吗?”
“没有。”这次我说的是实话。
“大佬……就是大人物……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随意干预别人的行动。我举个例子……我的狙击小组一直在跟踪一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头目。终于有一天,这个混蛋进入了我的射击范围,我只要扣动扳机就可以送他上西天。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却接到指令——任务取消了,他不再是我们的暗杀目标。好像是某个或一帮该死的大佬做出的决定,认为留着他,有利于后面的外交和政治谈判。于是我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下了车,却不能开枪。即使我知道这个混蛋该为许多美国士兵包括我战友的死负责,我也只能干瞪眼。这真让我生气。”
“这就是你不喜欢大佬的原因。”
“是的。我们用血汗和生命换来费卢杰和摩苏尔的安宁,那些在台上的华府大佬一句话就把它给毁了。现在他们在阿富汗也这样做。所以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和这些人来往。”
“理解。”
“现在,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儿干什么,但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横在你我之间。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喜欢。所以我想问你:你是在为大佬工作,還是你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两个都不是。”
“那你是什么?”
我本想把那套我背熟了的说辞说出来,但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我是一名独立承包商,解决就业问题。”
沙耶听到这个回答后笑了,“你意思是你其实不是什么犯罪小说作家?”
“不是。”
“那么那张监控摄像头拍到的你在本田飞行员里的照片?”
“那是我。”
“你是否……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以及司机被人开枪打死了?”
一时间,我脑中涌起无数个念头,感觉好像在参加电视上的游戏节目——我在一个装满各种面值美钞的泡沫状容器里。机器刮起旋风,钞票迎风而起,我要挑战的,就是看能不能在单曲播放完毕前幸运地抓到那些百元面额的钞票。
不过探长给我留有余地。他没有问我是否参与了此事,也没问我是否是杀死司机的枪手或其他让我下不了台的问题。当然,他也给自己留了后路,一旦觉得我不可信任,他可以重新开始猫捉老鼠的游戏。
“是的,我知道。”
他只是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变化,好像开始同情起我来,我感到有些振奋。“谢谢你说实话。从州警察那儿我得不到任何关于死者的信息,这说明有个大佬在罩着他,至少之前是他的保护伞。”
“这猜测不错。”我说。
“介意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很介意。”
探长顿了一下,“不说也行。那你来这儿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有些犹豫——一个政府部门的执法人员竟然问得这么直接,但我决定顺其自然,“我的搭档被人开枪杀死了,是被那个去警局找你、自称司法部官员的那个人杀的。我一直在找他。”
“找他有何目的?”
“你自己想。”
“你认为他是个大佬?”
“大佬中的大佬。很多事都牵涉到他,他可以说是心狠手辣,坏事做绝。”
“他做过什么坏事?”
“除了杀我的搭档,他还割断了一个女人的喉咙,因为她成为累赘了。”
“确实够坏的。啊,你说的是切斯特汽车旅馆里的那个女人吗?”
“是的。”
“听起来他确实像个大佬。”
我们默默地吃着早餐。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希望能得到一些保证。”
“请讲。”
探长用毛巾擦了擦手,“我现在可以逮捕你,带回警局,起诉你的罪行,也许会打断你一两天的日程安排,但……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挺好。”
“闭嘴!”他大声道,“就像我说的,对我有什么好处?你只需保持沉默,请律师出面,一两天就能重获自由。还有那些大佬,那些在我辖区内为所欲为的人,不管做什么都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我不喜欢这样。”
女服务员递上账单。我拿过来付了现金,还加了一笔可观的小费。
沙耶探长说:“我希望你行事低调点,只做必须做的事,免得那些大佬又来烦我。还有,不管做什么,都不能伤害无辜,不要给我的工作或单位带来麻烦,否则别怪我生气,怎么样?”
“没问题。”我说,“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好像我已经帮了你不少忙。”
“你是帮了我不少忙,我很感激。但我正在找的那个大佬……他今天凌晨4点左右曾打电话到我房间,但来电号码显示不出来,好像是来电显示功能被禁止了。如果你有办法解除禁止并查出电话号码,对我会有很大的帮助。”我给了他我房间的电话号码。
他点点头,“今天晚些时候给我打电话,我看看能否帮得上忙。”
“谢了。”
我看了看周围,客人们都在安静地享用着早餐,“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把椅子往后挪了挪。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我站起身,“除了做好事外,还能有什么?”
“在哪儿?这附近吗?”
“不,往南,比较远的地方。”
探长第一次笑了,“祝你好运。”
那天晚些时候,我踏上了漫长的旅程。之所以用“漫长”这个词,是因为很多地方必须绕道而行。目的地是一个我早就该去,却由于繁忙和胆怯——这个我承认——而一直未去的地方。
但现在是时候了。
我从佛蒙特州一路南下,最后上了马萨诸塞州的收费高速公路。在经过波士顿著名的天坑后,我向北朝索格斯驶去,这座城市以脱衣舞俱乐部而闻名。有家牛排馆也很出名,门面上挂了头塑料牛做招牌,不过已经倒闭了。这里有历史悠久的钢铁厂,同时也是一个喜欢写狼人小说的著名作家的出生地。下高速后,我经过一些乡村小道,最后抵达了目的地:一栋位于特里蒙特街的两层楼房,白色外墙板配上黑色百叶窗,显得十分宁静祥和。这里的房屋院子不大,大多还用栅栏围得严严实实,就算邻居爱占小便宜,也偷不到什么花花草草。
我停好车。由于毗邻95号州际公路,能听到持续不断的交通噪声。这是我第二次来这儿,第一次是在八个月前,某人的汽车出了故障,我不得不载着他来这里求助。
我吸了一口气,走过人行道,打开齐腰高的铁丝网栅栏门,顺着小径前行。院里有座圣母玛利亚雕像,周边围了圈白色石头。我来到小楼前按了门铃。
里面很快传来了动静。
门开了,一个40多岁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白色毛衣,脸上化了妆,一头浓密的黑发。“找谁?”她问。
“旺达·布里格斯?”
“你是?”
我站着没动,“我是克拉伦斯的老板。”
女人咬住下唇,身体颤抖起来,仿佛我刚朝她腹部猛打了一拳,“那,进来吧。”
“谢谢。”
她带我去了客厅。客厅很整洁,只是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些儿童玩具。我在长沙发上坐下,旺達双腿交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客厅里还有沙发、茶几、两把舒适的椅子和平板电视等,墙上挂着旺达和双胞胎儿子的照片,置物架上放着书和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但没有她前夫克拉伦斯的照片。
“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我带来了坏消息,克拉伦斯死了。”
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我知道。”
“谁告诉你的?”
“卡拉,他妹妹。”
“什么时候的事?”
“几天前。克拉伦斯没参加孩子们的小联盟颁奖典礼,也没打电话或发短信来说明原因,第二天也没露面道歉,那时我就知道出事了,卡拉不过是证实了这点。肖恩和丹尼斯是他的心肝宝贝,他跟我一样,不可能不来参加颁奖典礼。不过当时我还抱有希望,希望他只是出了意外——昏迷或者失忆了。说真的,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基本上没有。”
旺达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在八度音阶内波动,仿佛想找到一个合适的音高。她的眼神也游移不定。但听到我上述回答后,她把眼神聚焦在我身上,道:“你怎么这么肯定他死了?”
“他被枪打中时我就在现场。”
旺达闭上眼睛,“他……死得痛苦吗?”
“不,他当场死亡。”
她睁开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一周前。”
“在哪儿?”
“佛蒙特州的切斯特。”
“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安静祥和的郊外,这本该充满着幸福氛围的家中,回想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似乎不合时宜,但我还是这么做了。
“克拉伦斯和我在那儿接了份活。有人要我评估一幅被盗的画,并帮忙谈判达成交易。评估完毕,和我正在交流的男人突然开枪向克拉伦斯射击,当场打死了他。”
旺达闭上眼,随即又睁开了,眼神沉着而坚定,“那你怎么脱身的?”
“从二楼窗户跳下。”
“窗户开着?”
“我用椅子把窗户砸了个大口子。”
“克拉伦斯的……尸体呢?”
“不见了。”
“他的车呢?”
“也不见了。我认为他的尸体可能永远找不到了。这些杀手……十分专业。”
“我明白。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
“你他妈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
“三个原因:”我感觉脸红了,“首先,我得保住自己的命;其次,我要查找杀死克拉伦斯的人;最后,我没有勇气在出事后第一时间来这儿。”
“那你现在怎么来了?”
“因为我不想一直当胆小鬼,而且我想看看你过得怎样。”
她的目光坚定无惧,“你讲完了?”
“没有。杀你丈夫——”
“前夫。”她纠正道。
“杀死克拉伦斯的那个人,后来说我手上有属于克拉伦斯的贵重物品。”
“你有吗?”
“不,我没有。”
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房子里能听到从州际公路传来的交通噪声。换作是我,在这儿待一晚都不可能,更别说常住了。
“开枪杀死克拉伦斯的人是谁?”
“一个叫乔治的人。他先自称是佛蒙特州小镇上的古董艺术品收藏家,后来摇身一变,又成了司法部的官员。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背景。”
她把双腿交叉在一起,接着又换了种交叉的姿势,“现在该怎么办?”
“我想问一下……克拉伦斯有没有说过他拥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你想偷走吗?”她说,声音变得尖厉起来。
“不,我只想知道它是什么。”
旺达移开视线,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我知道她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思考是否可以信任我。我本想说两句为自己申辩一下,但转念一想,最好还是保持缄默。
她回过头看着我,眼眶湿润了,“克拉伦斯……说你是他遇到过的最好的老板。聪明,理智,给的薪水高……你是最好的。”
“他也是我最好的搭档。”
“这……他是个混社会的人,不过不是那种破门抢劫、吸毒偷车的暴徒。他只是凭借自己的身体优势替雇主卖力。他舍得下力,也不怕事。但他跟的人不好,他圈子里的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不用缴税的那种,他们过的日子也不是寻常百姓过的。所以,遇到你这样的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想说些什么,但旺达自顾说下去:“关键是,这点还不够。我希望他能做合法的工作,可以说给儿子们听的工作。他说他会的……他说这话是在最近某天,但他也说了,他想和你一起工作,这样有稳定的收入养我和儿子,除你之外他不会和别人搭档。你知道他的这个想法吗?”
“不知道。”
“我跟他谈过多次,他这样成天在外奔波意味着什么。他总是说:‘别担心亲爱的,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可能不会相信,就算哪天我死了,你的生活都有保障。”
“什么样的保障?”
“他没说。”她用右手快速擦了擦眼睛,“他现在死了,没有保险赔付,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尸体都没有。也就是说,在遗嘱认证前我除了等,什么也干不了。我该怎么办?去麦当劳或欧文加油站找份工作吗?”
“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怎么好起来?”
“我会让一切重回正轨。”
旺达不停地擦着眼睛,重复几次后,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还没想好,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克拉伦斯……在为我工作前,他一直都待在罗得岛州和马萨诸塞州吗?”
“不,他经常出差。他不说去哪儿,我猜是东北一带,距离不会太远,因为他不像坐飞机那样要收拾行李,应该是乘车就能到达的地方。”
“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嗯……有时他回来得挺晚,大多数时候都笑嘻嘻的,夸耀他圆满完成了任务。他会叫醒我,给我讲他干的事,让我给他做早餐……然后……你知道,和我上床快活快活。”
她突然停了下来。我轻轻按了按她,问道:“但有一天有点不一样?”
她缓缓点了点头,“是的……那是三年前,我们分手前的一天。他回来得很晚……可以说是悄悄溜进了家,衬衫和外套上全是干了的血渍。不是他的血,感谢上帝……但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滔滔不绝地讲他干了什么。他安静地脱掉衣服,洗了个澡就上床睡觉了……睡了几乎整整一天。后来,他说他会休息一段时间。他说这工作太危险,他已经……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对,他说他已经洗手不干了。他看到并抓住了机会和雇主决裂。”
旺达紧握双手,“他在家待了大概一个月。我的意思是,足不出户,甚至不出去喝酒或买晚餐,差点把我和儿子们逼疯了。之后他开始打零工,接着为你工作。再后来……我们就离婚了。”
“但他從没说过那天晚上他做了什么?”
“没有。”
州际公路上传来了汽车喇叭声。
“这段时间……他没回家,你接到过奇怪的电话吗?有人在你家附近晃悠吗?甚至想闯进来?”
“不,没这种事。不过这不奇怪。”
“为什么?”
“因为克拉伦斯坚持要我改回原姓……就像要和我切断法律上的联系一样,所以没人知道我的背景。”
有意思。我决定改变话题,“他妹妹卡拉是个什么样的人?”
旺达爆发出一声冷笑,“那个冰美人?她就是个自视甚高的婊子。”
“但你知道她在哪儿工作,对吧?”
她挥了挥手,“当然,高大上的联邦调查局嘛。看她平时那副派头,让人以为是个什么了不得的角色,其实就是一个普通行政人员,给了个好听的头衔叫秘书,她却当自己是个能直接向J.埃德加·胡佛汇报工作的重要人物。”
“J.埃德加·胡佛已经死了。”
“我指的是联邦调查局现在的头。卡拉……她时不时会和克拉伦斯见面,比如家庭聚会、生日、复活节……但每次见面都闹得不愉快。他们会吵架——不,不对。是卡拉挑起的,她总是挑衅克拉伦斯,秀自己的优越感。她还劝他不要再过现在的生活,就算不是为了她,也要为家庭着想。”
“我和她聊过。她说她已有三年没见过克拉伦斯了,是真的吗?”
“是的,我们分手后,他搬了出去。”
我想起最后一次和卡拉交谈的情景,问:“你知道卡拉现在在哪儿吗?你们最近有联系吗?”
“不知道,最近也没见过面。”旺达顿了一下,“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是的,她现在遇到了些麻烦。”
“哎呀,太糟了。”话虽这么说,旺达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我再次看了看家庭照片,眼睛被双胞胎吸引住了。两个男孩从婴儿到穿着小联盟队服的11岁矫健少年,各个年龄段的照片都有。
“抱歉问一下,你们为什么离婚?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克拉伦斯,嗯,我知道他不太安分。”
旺达又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哈,你是想说他花心吧,听得出你就是这个意思。不,事实并非如此。其实,离婚是他提出的。”
这话让我惊讶不已。“对不起?我听到的不是这样的说法。”
“真的?不管谁告诉你的,抱歉,他是在撒谎。说实话,有些事我能忍受。比如他的工作,每次帮他洗衣服上的血迹都要费一番力气,但这是他选择的生活。而我选择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能挣钱养家,能让我们有钱去阿鲁巴岛度假,去佛罗里达州和加利福尼亚州的迪士尼乐园游玩,能送儿子们上天主教学校。所以,如果他在外面有什么艳遇,好吧……我跟他说过,做好保护措施,别把脏病带回家就行。总之,要做什么去外面,别在家,也别在这个州。”
她这番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对不起,旺达,我听到的版本是有一天你提前回家,结果发现他和两个女人在鬼混。你们吵了起来,接着大打出手,气急之下你向他开了一枪。”
“不是那样的。”
“你的意思是你们没打架,你也没开枪?”
“老天,没错,我们是打了架。不过打架在我们家是家常便饭,我俩就像油和水一样不可调和——不过我不记得是为什么打架了。但我可以告诉你,绝对不是为他和两个女人鬼混的事。”
我直直地盯着她。她说:“好吧,我是朝他开了一枪,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想杀死他。这是一个意外。”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那是8月的一天晚上,天气非常热。我们参加完派对,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家里有空调,客厅、孩子们的房间和我们的卧室都装了空调。克拉伦斯本该在我们出门前把卧室空调打开,但他忘了。”
“这样啊。”
“因为窗户关着,等我们回到家时,卧室热得跟烤箱似的。我忍不住发火了,说他是个白痴,害得我们不得不在火炉里睡觉。他说:‘老天,能不能闭上你那张臭嘴。遥控器就在抽屉里,拿出来打开空调不就得了。我们吵了大约……半小时,细节我就不多说了。”
“后来呢?”
她脸更红了,“吵了一会儿后,他说他不想再吵下去了,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如果一进来就开空调,房间早凉快了。他说他这就去拿遥控器。我说你他妈敢,我不相信你了,你不准在家里做任何事。看着他朝床头柜走去,我抢先一步拉开抽屉,拿出遥控器按下了开关。”
我明白了,“但你拿出来的不是遥控器。”
“嗯。那是一把手枪。”
“保险是打开的吗?”
“那是一把格洛克,没有保险,装了一发子弹。我喝醉了,也没看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就用手指那么一按一拉,子弹就射出去了,差点削掉他的脑袋。子弹穿过天花板射进阁楼,把一个塑料做的圣诞老人的下半部分打碎了。”
“孩子们被惊醒了吗?”
她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哦,不,感谢上帝,那天他们正好去小伙伴家聚会,就留在那儿过夜。枪响后……克拉伦斯和我都哭了。我们抱在一起,他说他第二天就搬出去。他确实这样做了。”
“他说了什么原因吗?”
“他说……他是一个危险的人,一个被通缉的人。枪声让他想到了这点。他想保护我们。”
天哪,我想,他手上确实有别人想要的东西。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旺达出去倒了杯水喝,却没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因我的身份而迁怒于我,不管哪种,我真的不在乎——当她回来时,我说:“他的家在哪儿?”
“林恩那边,一座不起眼的简陋小房子。”
“你有钥匙吗?”
旺达抿了一口水,“没有,但屋后有个用砖搭的露台。右角有块正对着灌木和树苗的砖是松的。怎么,你要去他家看看?”
“是的,乔治——就是杀死克拉倫斯的那个人——认为克拉伦斯手上有贵重的东西,他还认为这些东西现在在我手上了。我想看看会不会是在他家里。有很多人知道他住在那儿吗?”
“不……他尽力让那里成为一个无人打扰的住所。”
我看着她,内心五味杂陈。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旺达问。
“没了……就说说怎么去那里吧。”
“好,我给你画一幅路线图。”
她把水杯放在印有米老鼠头像的杯垫上,刚站起来又坐下,用耳语般的声音喃喃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知道什么了?”我问,虽然我在她眼中看到了恍然大悟般的神情,明白她想到了我五分钟前刚想到的同一件事。
“克拉伦斯……他帮雇主做的最后一项任务是在三年前。回来后他收到了卡拉发出的最后通牒,说如果他还不听她话立刻收手,她再不会跟他说话了。那是三年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离开了我和孩子们。”
“我也是这样想的,旺达。他当时做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从那天起,他感觉到自己处境不妙。所以他离开了你,搬出了这个家,尽其所能来保护你们。”
“那个乔治……”
“他要么是利益受损的那方,要么是为那方工作。他们想拿回被克拉伦斯偷走的东西,但没想到用力过猛,杀死了他。”
“会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但我会找到答案的。”
旺达拉开茶几抽屉,拿出纸笔画了路线图。
“给,他在林恩的地址。注意安全,好吗?”
“我会的。”
我起身,旺达送我到门口,说:“你问了我很多问题,介意我问问你吗?”
“问吧。”
“克拉伦斯说你很有趣……有很多秘密。你有好几个……所谓的化名,就是假名。连他都不知道你的真名,是吗?”
“是的。”
她打开门,靠在门上,“你的真名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我告诉了她。怪我心软,至少那一刻我心软了。
“真是个响亮的好名字。”她靠过来亲了我的嘴,然后摸了摸我的脸颊。
“去杀了那个混蛋。”
“我正在做这事。”
我走出门,呼吸着新鲜空气。我终于知道了真相——他们用伦勃朗的名画当诱饵,在切斯特设下陷阱引猎物上钩,但目标不是我,而是克拉伦斯。
我以前错得离谱。
不过从现在起,我不会再犯错了。
循着旺达简洁明了的路线图,我开车只用了20分钟就到了林恩。因为位于波士顿北部,它得了个“北岸社区”的别名。该市主要因三件事而出名。第一件事是历史上骇人听闻的政治腐败,这导致了第二件事——一首校园歌曲的诞生。歌词中这样唱道:“林恩,林恩,罪恶之城,白的进去,黑的出来。”
许多被定罪的州众议员、参议员和国会议员都对歌词内容毫无异议。
第三件事是它与北部毗邻城市塞勒姆之间不为人知的夙怨。塞勒姆因历史上的女巫审判案而出名,该市每年还举行持续时间近一年的狂欢节和以女巫审判历史为背景的万圣节马戏表演,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游客。
塞勒姆名利双收,林恩却默默无闻。其实,历史上塞勒姆的范围比现在大得多,大多与女巫有关的事件——比如对女巫施以的大部分绞刑——都发生在现属林恩的境内。但游客不知道,塞勒姆也不说,人们提到女巫话题时都想不到可怜的林恩。
克拉伦斯的房子在一条不起眼的死巷子里,离1号公路——这条路和95号州际公路几乎平行——的出口只有几分钟车程。我下车朝他房子走去时,还能听到附近传来的低沉的交通噪声。克拉伦斯的房子和周边房屋都属于科德角风格,外墙上的白色油漆有些脱落。房子带有一個车库,院里的杂草已长到齐脚踝高了。房子附近的空地上,四个十来岁的孩子——两个大点,两个小点——正在玩耍。他们穿着蓝色牛仔裤和连帽衫,棒球帽帽檐朝后戴在头上,来回抛着橄榄球。
我走过草坪,有些伤感地想,也许过不了多久,草坪上就会竖起一块“此屋待售”的牌子。我来到后院,正如旺达所言,这里有一个砖搭的露台,正对着灌木和树苗。露台上摆着两把打开的户外折叠椅,已经生了不少锈,旁边有个同样锈迹斑斑的户外烧烤架。我找到了旺达说的那块松动的砖头。
砖下压着一把系有塑料标签的钥匙。我拿着钥匙去了后门,打开门进了厨房。
准确地说,我踏进了一个满地狼藉的世界。
置物架上所有的东西——碗、碟、煎锅等——全被扔在了地上。我放慢脚步,一一查看了厨房、客厅以及楼上两间卧室,其间我的手一直放在枪柄上。整栋屋已被粗暴地搜查过了,看得出搜查手法还很专业。透过损坏的家具、打破的玻璃器皿和折断的相框,可以看出他们搜查的目的是在找某个贵重物品。
他们在找什么?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查看完所有房间后,我又回到客厅,开始在脑海中还原克拉伦斯在这里的生活。我看到的是一个单身汉的家——注意,不是什么时髦的单身汉公寓,而是一个单身父亲回家放松的地方。他有什么爱好?他是红袜队和爱国者队的粉丝,喜欢看电视,看书,客厅里有好几本平装版的军事冒险小说,就这些。
但是他家里藏着某人想要的东西。
我踩到一个破碎的相框,里面是他的双胞胎儿子穿着小联盟队服的照片。
那件神秘的物品已经找到了吗?
也许还没有。这很难说。虽然屋子被搜查得很彻底,综合屋里的状况,我感觉这事发生在卡拉被乔治“绑架”之前。
这意味着旺达和孩子们仍在危险中,除非我能和乔治,以及他幕后的老板——不管是谁——彻底了结此事。
我伸手捡起双胞胎的彩照,抹掉玻璃碴,将照片轻轻放在被推倒的沙发旁。沙发的填料被掏空了,里料也撕掉了。
我从厨房后门出去,锁好门,把钥匙重新放回到砖头下面。
走过屋子一侧的时候,我看到四个少年还在玩球,突然一个声音叫道:“喂,老兄,球过来了!”
话音未落,橄榄球在空中划了条弧线朝我飞来。我站在福特车旁,准备接住它。两个年龄稍大的男孩跑了过来,我以为他们是来截球的,结果他俩重重地撞向我。
我后退了几步,惊讶之余也觉得自己有点蠢。这法子并不高明,却很有效。我仰面倒在地上,犹豫要不要反抗,毕竟他们只是十几岁的孩子——这想法让他们占了先机。当我发现情况不妙,准备反抗时,他俩已扑压到我身上了。其中一个骂骂咧咧地掏出一把泰瑟枪,对我开了一枪。
我痛得惨叫着翻了个身,使出浑身力气朝男孩持枪的手拍去一掌,接着我开始发抖,全身抽搐,呕吐不止。
“好……搞定……妈的,梅尔那混蛋跑到哪儿去了?”
我在草坪上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两个男孩把我的双手并在一起,用塑料扎带捆紧。
“快点!快点,该死!”
接下来他们把我双腿也捆住了。我呻吟着,踢踹着,挣扎着,下巴上沾满了呕吐物。一辆白色货车开过来,停在福特车后面。司机跳下车,推开车身一侧的滑动门。他们抓住我的手脚把我拖上车。后排座椅被拆掉了,空地上铺着一条脏地毯。他们把我扔到地毯上。司机——应该就是那个梅尔吧——绕着货车走了一圈。两个大男孩也上了车——一个坐前面,另一个和我一起在车后面。他们关好门,车开了。
泰瑟枪的电击效果仍在持续,就像往水里扔石头会激起一圈圈涟漪一样,电流也在我体内一圈圈地震荡着。我在被扔上车时,设法打了个滚,弓着腰,讓双腿朝前,对着梅尔和他旁边的男孩,他俩各坐在一个凹背座椅上。这车以前可能送过货,散发着一股油脂和甜甜圈放久了的哈喇味儿。所有车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货车从死巷里开出,在停车标志旁停了停,然后驶上公路,恢复了正常的行驶速度。
我咒骂着要司机停车。梅尔一边开车,一边叫道:“闭嘴行不,别他妈影响老子开车!你他妈给我闭嘴!”
他身旁那个男孩转过身来,瞪大眼睛,握着把左轮手枪对着我。另一个男孩在我身旁蹲下。我猛力摇着头,不停地呕吐,呻吟。见我这样,男孩不禁叫道:“糟糕,他这是怎么了?不会是要死了吧!”
“我他妈咋知道?”持枪的男孩吼道。
“都怪你他妈用枪电他!”
“我也电过我弟,”持枪男孩回怼道,“他的反应可他妈不是这样!”
“如果他死了咋办?我敢肯定我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梅尔叫道:“我在开车,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持枪男孩说:“他身上有枪!你搜一下。”
我感到一双颤抖的手伸到我外套下面,把伯莱塔手枪拽了出来。“我搜到他的枪了,”男孩道,语气有些犹豫,“怎么处理?”
梅尔说:“关我屁事!”
我大声发出呻吟,后面的男孩道:“该死!我觉得他要死了!“
持枪男孩回了他几句话,不过我正在思考应对之策,没注意听他说什么,反正听不听也无所谓。后面的男孩蹲下来,低头担忧地看着我。我猛地抬起头,额头用力撞在他鼻子上,把他鼻子磕破了——这也算是他的报应了,可怜的家伙。
男孩双手捂着鼻子,尖叫着踉跄后退。局面就此扭转过来。泰瑟枪的特点是,如果你能迅速把电极从身上甩掉——就像当时我躺在克拉伦斯家门前草坪上做的那样——那么可以大大降低超高电压对身体的冲击。
多亏了屁股皮厚肉多,我坐在地上,一点点挪到前面,抬起被捆住的双脚,猛地朝梅尔脑袋一侧踹去。他大叫一声,身体向前冲去,手也松开了方向盘。“妈的!”坐在副驾上的男孩骂骂咧咧开了一枪,枪声在封闭的车厢中格外响亮,子弹好像射入了车顶。
我尽力把身子缩成一团。货车颤抖着,发出可怕的声音冲出了公路,像是掉进了排水沟之类的地方。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知道一旦遇到绑架,争分夺秒是关键。如果想脱身,趁着绑架者紧张和激动的情绪还没恢复,越早行动越好。
我像只足球在车里上下颠簸着,头碰到了某个人的脚上。货车翻滚着,车身两侧的后门在碰撞中打开了。
尖叫声越来越多。
终于,车停了。
我挣扎着爬出车外,在地上滚了几圈,支撑着站了起来。我体内此时一定分泌了很多内啡肽,因为我感到极度兴奋。我知道自己受伤了,但不知伤情如何,不过稍后会知道的。我举起手臂,对着后保险杠切了下去。
塑料扎带断了,我的双手重获自由。扎带看似牢固,但如果练习过,它们是很容易被切断的。
我重新钻进车里。鼻子破了的男孩双手捂脸,缩在角落里哭泣。我找回自己的伯莱塔手枪,还发现了一根轮胎撬棍。
很快,我的腿也获得了解放。
下次,我一定要带上卡巴刀。
是的,下次。
我走到车的前部。
梅尔死了,但显然不是死于我手。
“安全带,”看着梅尔血肉模糊的脑袋扎在破碎的挡风玻璃上,我喃喃地道,“你怎么忘了系安全带?”
我下车去查看,车头破损严重,整个向里凹陷进去,不知是油箱还是水箱破了,有液体正在泄漏。副驾一侧的车门突然开了,持枪男孩出来了。他的棒球帽不见了,露出了用剃刀精心修剪的发型。他的额头血流如注,嘴角也在流血,一只眼闭着。尽管受了伤,他还是对我举起了左轮手枪。
“把枪丢了。”我说。
他继续朝我走来,在给了他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会后,我对着他的胸膛开了枪。
“对不起。”我说。
我转到车的后面,看到那个男孩还在里面哭个没完。我手脚并用爬进车里,拿枪在他右脚上轻轻戳了戳。
“喂。”
他哆哆嗦嗦放下手,手上脸上都是血,“我……我……”
“闭嘴,我没多少时间。”我再次轻轻戳了戳他的脚,“这事谁在牵头?”
“吉尔。”
“吉尔是谁?”
“你……我以为你……就是你开枪打死的那个人。”
“好吧。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我们……我们负责监视那栋房子……如果有长得像你这样的人来了……就绑架……”
“监视多久了?”
“三……三天……”
“想绑架我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见我举起枪,他尖叫道,“向上帝发誓,我真不知道!是吉尔……他在负责。他问我和梅尔……问我们想不想挣几百美元,说很容易……”
“绑架得手后,你们准备把我带去哪里?”
“嗯……皮博迪市的北岸购物中心……在那儿见个人,吉尔负责给他打电话……”
“见谁?”
“我不知道,老天,求你别开枪!我真不知道!吉尔……是他在安排……他在负责……哦,该死,该死,我真希望我从没认识过他……该死……”
我的枪仍对着他。他把手重新捂到脸上,又抽泣起来。他看起来最多16岁。
“喂。”
“什么?”他没有看我。我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看到对他生命有威胁的人或枪。
“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这样我好找出幕后主使。”
“先生……请……我希望我能……如果我会撒谎,我宁愿编造……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会告诉你的……哦,上帝,请不要开枪……不要杀我……”他的哭声更大了。他裤裆部位出现了一个湿点,并迅速向四周漫延开来。
我又戳了戳他的脚,然后再次。
“什么?请……什么?”
“我要走了。你可以报警,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但不要提起我,包括绑架我的事。你可以说你被抢了,也可以说你们遇到了随机杀人的恐怖分子,还可以说你们为某个女孩争风吃醋。随你怎么说,我无所谓……”
我用枪敲了敲他的脚,“但你说什么我都会知道。我在这儿有很多朋友和熟人。如果你敢提到我,以及我长什么样,那么你别想活过今天,我会把你一枪爆头。”
撂下这句话,我就走了。
我悠闲地穿过——注意不是跑——马路,再从一户人家屋旁空地上走过。我相信几分钟后,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就会呼啸而至。如果最近缺少有话题性的新闻,也许波士顿的某个电视台还会派记者来报道此事。
我得悄悄离开这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空地尽头是一片狭窄的树林。我在林中艰难前行,用力呼吸,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回枪套里了。
穿過树林,我看到了一个住宅小区,这里的房子比克拉伦斯住的小区好。某处传来狗吠声。我放缓脚步,抄近路走过园圃。克拉伦斯的房子……应该是在西北方。我擦擦眼睛,继续前行。
警笛声响了起来。
我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去。
在去克拉伦斯家的路上,我摔了三个跟头,有次甚至跌进了污浊的水沟。我一边踉跄着,一边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这场小小的冒险行动一开始目标就很明确:找到乔治和他的帮手,以牙还牙,让他们为杀害克拉伦斯和妄图杀害我的行为付出代价。
当然,在某个时候我也想过退缩,因为乔治和他那些层出不穷的帮凶很难对付,从利奇菲尔德的那辆监视车,到曼彻斯特袭击我和卡拉的那两个杀手,再到佛蒙特州普特尼旅馆的“绑架”事件,他们似乎无处不在。特别是现在,卡拉很可能出于自身利益在和乔治合作。很显然,我面对的挑战是巨大的。
如何对抗他们我没有太多选择。有句俗话是这么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是的,这话在理。
我来到一户人家的后院,这里有泳池、秋千,草坪上散落着玩具,构成一幅美丽宁静的世外桃源图。难以置信的是,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辆报废的货车,里面的三个青少年两死一伤,伤者的余生将可能在噩梦中度过。
一个六七岁小女孩从漂亮的别墅后门走出来。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朝她欢快地挥了挥手,迈着轻快的步伐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穿过马路,进入另一个整洁的庭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的,聪明的话我该退后一步,先避避风头。但今天,在和克拉伦斯的前妻会面后,在旺达精心装饰的家中和克拉伦斯破烂不堪的住所看到他双胞胎儿子的照片后,我就已经放弃了这一选项。
我现在有责任保护他们。如果我退缩并保持缄默,乔治及其同伙会继续追查,终将追查到旺达的家,骚扰她和两个孩子。
我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但,烦人的是,我拿什么去和乔治谈判?难道说“如果你不去打扰旺达,我就留你一条命”?我不信他会接受这种交易。他不是这种人。反正,如果我是他,我不会这样做——虽然听起来令人沮丧。
不,他要的是克拉伦斯偷来的东西——据他说这东西现在转到我手里了。这将是谈判的唯一标的。
现在,我回到了熟悉的路上。我双脚湿透了,手上有擦伤。随着内啡肽的逐渐消失,痛感越来越强烈。我看到了克拉伦斯的房子及周边安静的社区。我走到福特车旁,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拿钥匙。真幸运,经过刚才那么大一场混乱,车钥匙竟然没丢。
真是太幸运了。
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这个白痴,怎么早没想到是这个?
上车前,我看到草坪上有样东西。我走过去,有些吃力地弯下腰,捡起男孩们早些时候用来打掩护的橄榄球。
我抛着球回到车旁,把球放在左前轮胎下面。我开门上车发动了引擎。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球爆了。我驱车离开了这片杀戮地带。
该去哪儿呢?其实我没有太多选择。利奇菲尔德的家是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再去找旺达,卡拉不知所终,不过她活该。
所以,去哪儿呢?
当然是回我熟悉的贝洛斯福尔斯去。
一路上非常辛苦。在跨过康涅狄格河前后我各停了一次,一次是给车加油,另一次是把车停在路边,走进树林呕吐了一阵。之前当货车失控在地上翻滚时,我被颠得晕头转向。
身体的痛感和不适越来越严重。除了头痛,每次一抬手,右肩就咔咔作响,听得人心惊肉跳。后脑下方撞破了,血淋淋的,覆上纸巾很快就被浸透了,一呼吸就痛。
好在除了疼痛外,其他一切尚可。
我选了另一条路线出城,到康涅狄格河开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原以为过河后会感觉好些,但我想错了。
我把车停在公寓停车场,静静地等待着,但脑子却一刻没停,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思考接下来的计划,以及估算成功的概率有多少。
我从手套箱里取出最后一张纸巾在后脑伤口上擦了擦。纸巾上的血没之前多了,看来伤口快愈合了。
天色渐渐晚了,等待时间比我想象的长,但我没别的选择,而且我还受伤了。
终于,一辆熟悉的浅绿色沃尔沃旅行车驶进停车场,停在一个编了号的停车位上。特蕾西·扎恩提着真皮公文包下了车,自信地朝公寓走去。我下了车,快速穿过停车场,在特蕾西准备关门时赶上了她。
“喂,”我说,“今晚感到孤独吗?”
特蕾西满脸惊恐地转过身来,但这表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惊喜,接着又变成了关切。
“天哪,你怎么了?”
“有这么糟吗?”
“比你想的还要糟。”她踏进屋,“快进来,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
特蕾西让我坐在客厅的一把靠背椅上,然后上楼取了些绷带和药膏。她穿着深卡其色休闲裤和系扣的蓝色条纹衬衫。“把外套和衬衫脱了吧,免得弄得更脏。”她说。
外套脱起来还行,但脱衬衫时……哇,简直疼得要命。我先把枪套解下放在地板上,特蕾西想去捡,我说:“没事,就放那儿吧。”
解衬衫纽扣时我皱了一下眉,特蕾西帮我脱下来,关心地问:“怎么搞成这样?”
“车祸。”
“该死。在哪儿?”
“马萨诸塞州。”
“马萨诸塞州……你没去医院?反而开着车跑这儿来了?”
“我人都在这里了,这种问题还用问吗?”
“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觉得在这里会得到更好的治疗。”
“哈。”
特蕾西用了几分钟帮我处理伤口,我趁机喝了些冰水。她把我后脑上的血渍擦干净,在伤口上扎了两条蝴蝶绷带和一大块纱布,“车祸怎么发生的?当时路上有很多车吗?”
“车不多。我当时是在一辆行驶的货车里,车翻了,滚了好几圈。”
“你開的车?”
“不。”我说。她拿起一条热毛巾帮我擦身。她似乎很喜欢干这个,这让我心情好了许多。“我只是乘客。”
“车里其他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你真想知道?”
她拧干毛巾,去厨房打湿后又回来,“当然。”
“一共有三个人。今天倒霉,我被……他们抓住了。”
“绑架?”
“不,我不喜欢用这个词。绑架是为了赎金,但他们抓我不是这个目的。一旦他们得逞,我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
“哦,那接下来呢?”特蕾西继续帮我清洁着身体。
“我不想坐以待毙,进行了反击。货车翻了后,我才得以脱身。”
“天哪,”她擦着我的背,“车里的人呢?”
“四个十几岁的青少年在玩球,其中三个被雇来抓我。这三个孩子只有一人活着离开了。”
她的手停了下来,“另外两个呢?”
“一个死于车祸,另一个拿枪威胁我。”
“你就杀了他?”
“是的。”
特蕾西吻了吻我的头顶,“好。”
在特蕾西的帮助下我脱完衣服,一瘸一拐上了楼,除了枪没拿别的。进浴室后,我把枪放在洗漱台上,锁上浴室的门,但没拉浴帘。洗澡时我又痛得皱了几次眉,但至少恢复了精神。
在我洗完擦身时,特蕾西敲门了,“好了吗?”
“刚洗好。”我把枪握在手里,开门让她进来。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递过来一件淡蓝色浴袍。
“我帮你洗衣服,你先穿这个吧。”我接过浴袍,她又说,“你身体一定还很痛。”
“是的。”
“去年冬天我痛经,医生给我开了扑热息痛,还剩了些。”
我穿上浴袍,“不要,里面的镇痛成分会让我反应迟钝。”
“当真?你身上的伤恐怕比一支橄榄球队全体队员的伤还多。怎么,你准备很快就要行动?”
“我想尽快。要不给我点布洛芬吧?再加一大杯水。”
“我这就去拿。楼下见。”
我穿好浴袍,拿着枪下了楼。一路上我都睁大眼睛保持着警惕。特蕾西在厨房里,递给我一杯水和一瓶布洛芬。我打开瓶子抖出三片药,喝了三大口水把药片咽下去。放下杯子后我道:“亲爱的,今天过得如何?”
她笑了,眼里闪着亮光,“无聊透顶。一个快到手的交易最后还是没能谈成,约好的另一个顾客也没来。这个月的业绩没指望了。”
“抱歉。”
特蕾西把玻璃杯放进水槽,“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我年轻时——那时真年轻啊——做了不少傻事,酗酒,嗑药,不想学习,只盼着高中毕业后出去看世界,后来嫁给了一个也想出去看世界的男人……只是,我俩从未离开过佛蒙特州。”
“很抱歉听你这么说。结局不太好,对吧?”
“是不好。”她声音变得沉重起来,“他愿意养我。我那时太懒了,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我就想待在家里吃喝玩乐,再生一两个小孩。他慢慢有了怨言,我们开始争吵,打架,后来我就离开了他。对于一个勉强读完高中的单身女人来说,能干什么呢?”她耸了耸肩,“我的选择不多,所以最后做起了房产经纪。”
“这工作挺适合你。”
“是的,但钱挣得不多。”
我伸出胳膊,在空中绕了两圈,想看看是否已恢复到运转自如的状态,结果发现还没有。
“如果你乐于助人,我想请你帮我找个地方。”
特蕾西靠在厨房操作台上,“这没问题。你要找个藏身之处吗?想要偏僻的城堡还是地堡?”
“我要和人谈笔交易,必须得找个地方小心谨慎地进行。”我说。
“小心谨慎?像前列腺检查那样?”
“不,我的意思是,稍有不慎,就會子弹横飞,血流满地。”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地方?”
“开阔,偏僻,进退方便。”
“既然是交易,为什么不公开谈?比如去贝洛斯福尔斯或斯普林菲尔德的市中心?”
“我不想引来警察或好奇的市民。再说,在偏僻的地方如果发生意外,更容易脱身。”
“我明白了。交易标的是什么?”
我刻意扬了扬眉毛,“只能告诉你是贵重物品。”
她并没有表现出不悦,“这么说,你想找个开阔的地方,像田野、郊外那种?”
“是的。”
“我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离这儿近吗?”
“不到两英里。本来是一所幼儿园的老建筑,后来改建成了特许学校。学校没经营几年就停业了,房产现处于待售状态,但有人维护。教学楼后面有一片开阔的空地,毗邻育空路。”
“育空是加拿大的一个地区嘛。”
“当初给这条路命名的政府官员很有幽默感。那条路很容易找。”
“学校叫什么名字?”
“特殊儿童基础学校。”
“哦,好奇怪的校名。不管它了,我现在想打几个电话。”我说。
“私人电话?”
“是的。”
她站起来搓了搓手,“那我去洗衣服,待会儿再来看你。”
我等了几分钟,听着特蕾西上楼打开洗衣机,水哗哗流进机器。这设计真差,洗衣机放二楼卧室旁虽说方便,但一旦水泵或进出水管道出了故障,后果不堪设想。流出来的水会像小瀑布似的漫过房间,如果你正好外出了几天,等回家时就会发现家里已变成了水乡泽国。
我拿出新买的手机,拨通了贝洛斯福尔斯警察局。当接通沙耶探长时,他只说了个“不”字,就把电话挂了。
我也挂了。
我等了一会儿,听着特蕾西在楼上走动。有那么一刻,我想上楼问她是否需要整理内衣,但我勇敢地抵抗住了诱惑,我很高兴自己做到了。
手机响了,我立刻接了。
“喂?”是沙耶探长的声音。
“是我。”
“好。我刚才在办公室,想着出来讲话方便些。”
“理解。有进展吗?”
“有,但进展不大。今早有个电话打进来找你。”他快速说出了一连串数字,我在一张超市的宣传单背面草草记下,“我试着查了一下,想了解机主及其账单和漫游记录,但什么都没查到。这应该是部黑手机,这里的黑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
“我明白了。凭你丰富的经验和出色的推理能力,能得出什么结论?”
“这家伙是个大佬,小心别把他惹恼了。”
“有时我不是一个特别小心的人。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我不可能回头了。”
“我懂你的感受。对了……还有件事。”
“定位?”
“是的,通常我们可以跟踪手机,通过三角测量法对手机进行定位,范围可精确在几米之内。但这个号码无法精准定位,只能确定个长达10英里的大致范围,从这儿一直延伸到新罕布什尔州。”
“看来这人能量很大啊。”
探长表示同意,“非常大。他应该是政府执法部门的工作人员,没准还是所谓的情报人员,要不就是个财力雄厚的人,而且还一根筋,不达目的不罢休。”
“肯定是个大佬。谢谢你,探长。”
探长没有挂断电话,我也没有催他。他清了清嗓子,道:“你知道我对大佬们的看法。”
“是的。”
“嗯,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看法。”
我说:“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感觉你开了个人情银行。”
“如果是的话,我不想开很久。”
“明白。对了,你知道拉迪亚德·吉卜林这位诗人吧?”
探长哼了一声,“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服役时,没有任务我就看书,当然知道吉卜林。”
“帮个忙,重读他的那首《东西方民谣》,也许我们以后可以谈谈这个。”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希望探长觉得我这次的告别方式让人心情愉悦且不失礼节。
楼上的洗衣机在嗡嗡作响,我低头看着那张超市宣传单的背面。那串数字盯着我,仿佛在嘲笑:怎么,你敢不敢打这个电话?
“这里没有胆小鬼。”我站在空荡荡的厨房里道,然后拿起手机迅速拨了号码。
“喂?”铃响第一声对方就接了电话。
“晚上好,”我说,“乔治在吗?”
对方咕哝道:“老兄,这里没有叫乔治的人。”
“好吧,也许乔治不是他的真名。你在帮他筛选过滤找他的电话吧?那我们试试这个:我正在找一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看起来像圣诞老人。他喜欢把小男孩小女孩抱到腿上抚摸。你想起来是谁了吧?”
“你有病吧!”他骂道。
“不,谢谢,我很好。我再试一次。我找的这个人,正在寻找克拉伦斯·布里格斯拥有的某样东西。你让他马上来接电话,不然我就挂断电话,订票去阿鲁巴岛旅行了。”
“稍等。”
几秒钟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喂?”
“嘿,乔治,你好吗?”我说,“你还在追捕我吗?”
“你这个蠢货,从来没人敢挂断我的电话。”
“喂,你这表述缺乏逻辑,上次咱俩通话时我就挂了电话。你要不要我再做一次来验证一下?”
“你若是敢的话,我马上剁下卡拉那贱人的一根手指。”
“也许你会这么做,乔治,但你说这话缺乏事实依据。”
“什么?”
“你认为卡拉·波普的安全对我很重要?根本不是。所以,别用这个来威胁我。”
我肯定我听到他的呼吸一下加快了,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好吧,我们暂时不谈那个。”
“你相信我手上有之前属于克拉伦斯·布里格斯的东西。”
“一开始我就这么说的,笨蛋,但你不承认。”
“我道歉,作为一名谈判专家,我应该乐于接受一切信息,不管它们听起来有多离谱。如果你态度好的话,我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好的。交易就是:你把东西交出来,我留你一条命。如果心情好,我还可以留那个联邦调查局的婊子一条命。”
“看来我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了,乔治?”
“不是我的问题。”
我长叹了一口气,希望他在电话那端能听到,“乔治,你已经说了交易内容,非常清楚。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见你一面,以给谈判画上句号。”
“我也喜欢面对面。”他道,不管他在哪儿,我似乎都能看到他脸上凶恶的冷笑,“但我告诉你,如果出了什么事,有人会受伤。”
“我能照顾好自己。”
“我说的不是你。你,说话。”
一阵短促的噪聲后,我听到了卡拉的声音。她的声音低沉而颤抖,“你是……是……”
“如果你在找白衣骑士来救你,就别想了。”
“请……”
“别装了。”
她哭了,“你……你是不是当时看到了我……对吧?看到我和乔治在旅馆前见面……”
“反应真快,卡拉。看来你们两个是一伙的。你这样做是为什么啊?”
她又抽泣了一声,“没什么……除了让你知道我有多蠢……”
“别辩解了。”
“请……帮帮我……他们伤害了我……”
“你是说你的朋友吗?当真?今早他们把你从房间带走时,举止似乎很得体。没有乱砸乱打,也没有翻箱倒柜……我甚至都没听到什么声音。”
“我……我真傻……我想自己做……想看看乔治……在为谁工作……这样我就能……就能……”
话筒里传来笑声和乔治隐约的说话声:“婊子,你达到目的了吗?”
“他……他是我哥哥……如果……如果……要报仇,那也是我的事……而不是由你来做。”
“你当时对乔治说了什么?”
卡拉咳了一下,“我……就是联邦调查局特工常用的那套说辞……告诉他如果愿意合作……举报其他同伙……我会保护他……”
我不相信她,但她的话听起来……不像在说谎。至少真实的成分很大,或者说很合理。
但我仍不愿相信她,情况本来已够复杂的了,她掺和进来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如果……如果你不帮我……他们会杀了我……真的……请帮帮我……求你了……”
电话被拿回去了。“怎样?”
“乔治,你到底是谁?”
话筒里传来一声轻笑,“怎么,你想要我的驾照?社会安全号码?还是腰围尺寸?无可奉告。”
“我只想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哦,这个……我只能这么说,你的工作是谈判,对吧?而我的工作是收货。当然,我不会让你白干。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你给别人好处不过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好处。”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你想要的东西现在就在我手上,之前在克拉伦斯那里。”
“恭喜,你终于明白了。那我们可以开始合作了吗?用你手上的东西换这位联邦职员?”
我闭上眼睛,楼上的洗衣机似乎仍在转动,“是的,我们可以合作。”
“好,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
“不,我已经安排好了。”
“去你的,伙计,这是——”
“不,”我打断他,“我说了算。要不你留着卡拉,我可不在乎你把她卖作奴隶还是割下她的器官。但我知道,到目前为止你已经付出了巨大代价。你雇人追踪我,设陷阱引我们上钩,你的两个帮手凯特·萨尔兹和迈克·迪尔曼都死了……我感觉你没多少时间了,也许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去你的。”
“看来我说对了。看到没?你词穷了。我的安排是这样:育空路附近有一所废弃的学校,叫特殊儿童基础学校。教学楼后面有个操场,一南一北两条路通向那里。我走南边,你走北边,明天上午11点操场见。”
他没说话。
“我们用一种快捷简便的方式解决问题。卡拉给我,你代你老板收货,然后咱俩原路返回。”
乔治在说话前停顿了一下,虽短暂,却让人感觉像过了一个小时。
“好吧,那就这样办——不出错的话,明天我们会给这事画上圆满的句号。不过不要带枪。我知道你随时背着枪套。到达操场后,在朝我走来之前,你得向我证明没带枪,否则交易取消。”
“我能对你提出同样的要求吗?”
“当然。但是老兄,别想耍我。不然在拿走我要的东西后,我会把你们两个都干掉。”
“听起来不错。”
“咱们明天见。”
“一言为定。”
特蕾西下楼来时,我正松松地披着浴袍,四肢舒展坐在沙发上,枪放在胸前。她轻轻吻了我一下,拉过一只脚凳坐下。
“衣服快洗好了。”她说。
“谢谢。”
“要把血渍洗干净……还是挺难的。”
“再次感谢。我对别人从没这么礼貌过。”
“你对如何去除血渍应该很有经验吧?”
“有一点,总的来说就是加倍用力。”
“为什么?”
“如果衣服上沾的是别人的血,我会加倍用力把它搓掉,”我解释道,“因为我不想留个能随时提醒我的记号。”
她皱了皱鼻子,“虽然听着有点反胃……但挺合理。身上还痛吗?”
“痛没什么,让我不舒服的是别的事。”
“想吃晚饭了?”
“是的。我能给你帮忙吗?”
她又给了我一个吻,然后从脚凳上站起来,“能啊,你别待在这儿碍事就是帮大忙了。”
特蕾西在厨房里忙碌时,我不想让自己睡着,于是开始想明天可能会出现哪些意外,以及如何应对。我尽力站在乔治的角度,思忖他会怎么想,如何评估我的实力,选择什么方案来对付我。问题一个接一个出现,让我应接不暇,感觉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实战演练。不过这也让我灵感不断,头脑始终保持清醒。
终于,特蕾西出来叫我吃饭了,我进了餐厅。饭菜很简单:家制通心粉配奶酪、沙拉及新鲜出炉的热面包卷。她问我要不要喝酒,出乎她的意料,我谢绝了。
“看来你确实伤得很重。”
“你应该看看那辆货车里的人,比我惨多了。”
“我不太相信。”
我提出帮她收拾厨房,她吻了一下我的额头,道:“你还是坐着养伤吧。”
“好吧。”
收拾完厨房,特蕾西上楼取了洗好的衣服,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客厅沙发上。
甜点是咖啡配芝士蛋糕,蛋糕上面点缀着冻草莓。特蕾西用的是时尚的克里格咖啡机,我一直想买台这个品牌的咖啡机。这种久违了的居家氛围,差点让我忘了旁边空椅上还放着我的伯莱塔手枪。
她问:“明天的事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
“那个叫乔治……杀了你搭档的人……也要去吗?”
“是的。”
她还想说什么,我举起餐叉,上面颤颤巍巍吊着一小块芝士蛋糕,“亲爱的,明天如果进展不顺的话,佛蒙特州警方肯定会调查我的活动轨迹,可能会找到这里,甚至传讯你。如果真到了这一步,我希望你能坦诚地告诉他们你啥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跟你说。”
“有时我不喜欢我啥都不知道。”
“哇,这还真出乎我意料。”
特蕾西舔了舔餐叉,道:“想上楼吗?”
“想啊,但你不是说我需要养伤吗?”
“我会注意不弄疼你,我有分寸的,我保证。”
“这个我信。”
完事后,我们在床上休息,特蕾西小声道:“你害怕吗?”
“怕你?”
“啊,不,我是指明天的事。”
“至少现在不怕。”
“我做了你要我做的事。”
“什么事?”
“我看了你说的那部电影《马耳他之鹰》。”特蕾西用涂了甲油的指甲在我胸口画着圈,“在搭档被杀后,萨姆·斯佩德说他得做点什么。不管别人对搭档有什么看法,他得为搭档讨个公道,不能让杀手逍遥法外,否则,这对每个人……每个相关的人来说都不好。”
“你记性真好。”
“你现在做的是同样的事,对吧?好好干,不然,对你和你的事业都会有不好的影响。”
我想起了寡妇旺达和她的兩个儿子,他们孤独地住在索格斯的一座小房子里,内心充满恐惧,因为公路上的无人机随时可能向他们袭来。
“是的,很多人和事都会受到影响,包括我和我的事业。”
她吻了吻我的胸口,“千万小心……事情办完后,你会回来找我吗?告诉我事情办得怎样?”
“我会回来的。”
“我的重点是后一个问题。”
“这就是我的回答。”
特蕾西呢喃着,不停地吻我,直到枕着我的胸口沉沉睡去。她的身体压在我身上,让我既舒服又压抑。刚才她喃喃自语翻来覆去时,我一直保持着沉默,既不说话也不动。她睡着后我仍然没动,在黑夜中静静地等待着。终于,她翻了个身滚到一边,我自由了。
我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希望特蕾西能够进入深度睡眠状态。我毫无睡意,想着明天的各种行动方案。随着布洛芬效力减退,我又能感受到伤痛了。
特蕾西终于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是时候了。
我赤脚溜下床,又等了一会儿。特蕾西没什么动静。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枪和枪套,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身体不由得一晃。
一个耳语般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别留后患。一时心软可能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
说这话的是那些参加过越战的老兵油子。当然,他们现在已经有了新身份,比如南加州的顶级汽车推销员、华尔街律师、部队里的陆军中士。不管什么身份,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别留后患。
要做到这点并不难,我只需爬上床用枕头捂在特蕾西头上,扣动扳机,就彻底摆脱她了。
就这么简单。
我拿着枪,在床边静静地走了几个来回。借助微弱的光线,很容易辨认出她的体形,以及她头下的枕头。
我弯下腰,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之后又站直了身体。
“该死,”我自言自语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离开了她的卧室。
在楼下穿好衣服后,我走出公寓,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停车场,上了福特车。轻轻关上车门后,我发动了引擎,但没打开前灯。
等上了主干道,我打开车门重新关了一遍,这次用力得多。关好门,我打开前灯驶入黑暗中。
我想找个地方休息几小时。不知是因果报应,还是我病态的幽默感,要不就是上帝想给我展示他更变态的幽默感,我脑中唯一能想到的地方竟然是切斯特汽车旅馆。于是我就去了。我在接待室门口按响了门铃,一个比我年长的男人打着哈欠开了门。
“嘿。”他挠着下巴招呼道,饱经风霜的脸上留着灰白短胡。
“嘿。”我应道。
我进了屋,男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飞快地给我办理了住宿登记。他的举止做派给人的感觉像老板。男人穿着蓝色运动裤和长袖T恤,头上戴的棒球帽正面上方写着“越南老兵”等字样,还别了两枚徽章,一枚是蓝色长条状的紫心勋章,另一枚是由花环火枪图案组成的战斗步兵徽章。看来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在几十年前参加过越战,在稻田纵横的战场上饱经炮火洗礼。
我签了字,他递过来一把系有塑料小卡片的钥匙,卡片上的数字是9……谢天谢地,不是14号房。虽然我不是特别迷信,但也不想要个不吉利的数字。
我付了一晚房钱,他说:“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我又拿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递过去,他眼睛睁大了一些。
“刚刚吵醒了你。”
“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
“不管怎么说,毕竟吵醒了你。”
男人咧开嘴笑了,把钞票装进兜里,“确实。”
进入9号房间后我锁好门,扣上嵌锁,又拖了一把椅子抵在门把手下面。我拉上窗帘,去浴室查看伤口。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我感觉没什么大碍,对付接下来的任务完全没问题。
床边有张小写字桌,临睡前我花了点时间把明天的计划在脑中过了一遍,边想边在纸上随意地画了些箭头、十字架之类的符号。
我放空头脑、四肢舒展地躺在床上。紧张感是有的,是每次执行任务或参加谈判前都有的那种紧张感。不过我发现,只要事前做足了准备,我就能安然入睡。
这次也一样。
在霞光冲破黎明前黑暗的那一刻,我醒了。我看了看时间,6点06分。我起床穿好衣服,拿着行李离开了。这家温馨的旅馆可推荐给谋杀受害者和复仇者……好吧,骑士、天使、行善者……这些词都不适合我,适合我的只有“复仇”两字。
育空路很好找,这得感谢特蕾西给我画的路线图,虽然她睡醒后,可能会对我的悄然离去感到困惑。我小心地开着车,一路上经过了农舍、活动房屋和两个刚翻新过的移民聚居地。终于,我看到左边有块褪色的蓝白相间标示牌,上面写着“特殊儿童基础学校”,还画有老式积木和两只泰迪熊。每只熊额头上都布满弹孔——希望这不是什么预兆。
我没停车,直到左转上了麦肯齐路才停下来。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早上6点21分。
时间还很充裕。
我下了车,从此刻起行动正式开始。
我走进密林,小心翼翼地朝学校的方向前进。林子里很静,大部分是松树。我不慌不忙地走着。当看到前方的树木逐渐稀疏起来时,我把速度放得更慢了。我走到树林边缘处,站在那儿打量着学校操场。操场一直有人维护,草修剪得很短,能看到一些褪色的线条,应该是以前的棒球场和足球场上的线。我拿出在汽车旅馆做的笔记,背靠一棵白桦树坐下,开始勾画起来。
从我坐的地方望过去,左边一栋平房是教学楼,窗户从里面用牛皮纸遮着。从教学楼到操场约有100码,是一片缓缓的斜坡。教学楼两侧各有一条单行车道,通向后方停车场。
我等待着。朝阳照在我脸上,让我感觉很好。我放松下来,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目光从操场移到周围,有什么引起了我的注意。定睛一看,操场对面的树林里有一只红尾狐正在自由奔跑,多么安宁祥和的画面!我肚子发出咕咕声,提醒我该吃早餐了。我突然有种冲动,走吧,去买一杯咖啡和一块三明治,再回来看朝阳慢慢掠过操场上空,管他什么乔治和卡拉,复仇雪恨,统统抛到脑后,就当岁月静好,生活安然。
這想法真的很诱人。
狐狸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但我不会——或更准确地说,我不能这么做。
我脑海中回荡着两行诗,是英裔加拿大著名诗人罗伯特·瑟维斯写的:
有一种人,
他们不适合静下来。
我站起身,自言自语道:“你还真说对了,大诗人。”我循着原路走出树林,上了福特车。车开了,肚子里的咕咕声更大了,在开始这一天之前,我得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时间过得飞快。吃过早餐后,我又开车奔向学校。我拐上左边那条车道,开了一小段就停下了,右手边就是学校后面的停车场,但我没进。我下了车,但没拔车钥匙——上次克拉伦斯将钥匙留在点火开关上的画面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把伯莱塔手枪放在前排座椅下方,朝目的地走去,钥匙在外套口袋里叮当作响。我没有穿防弹背心,这玩意儿虽能保护我的安全,但也相当于在向对手宣告,我并没有诚意和他达成交易。
我离开树林,走在操场上时,脑中闪现出学校关闭之前的画面:孩子们在这里嬉戏玩耍,喧哗打闹。昔日热闹非凡,现在寂静无声,只有我一人在默默地走着。
走了约三分之一的路程后,我停下来敞开外套,原地转了一圈。我还撩起衬衫,以相同的方式转了一圈,确保对方看到我腰带上没插任何东西。把衣服放下来后,我又撩起两条裤腿,表明腿上没绑枪套。
我看了看手表,上午11点整,对方随意一枪就可把我撂倒,不会引发任何反响,也不会有目击证人。不过,乔治应该会想到这点:如果我没把克拉伦斯从雇主那儿偷走的东西带在身上,杀了我,他和他的老板将一无所获。
我又看了看表,11点09分。乔治迟到了,不过这在我意料之中。毕竟我以前差点杀了他,言语间对他也不是很尊重,他肯定对此耿耿于怀,于是想通过迟到来挽回颜面,证明他才是掌控局面的人,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无所谓,只要他满意就成。
我再次看了看表。其实我不是真的在乎现在几点了,我知道对方正在观察我。我希望观察我的人——乔治也好,他雇的人也好——能够看到我在不停地东张西望,并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担心,越来越焦虑。
嗯,他们这样想也成。
我想有人会夸我心胸豁达。
突然有了动静。
我的呼吸似乎滞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从对面树林里走出来三个人。
三个人。怎么会这样?
三人分别是乔治、卡拉和我在普特尼旅馆门廊上见过的那个肌肉发达的保镖。三人没走成一条直线,乔治独自一人,保镖和卡拉并排而行。保镖壮硕的猿臂环着卡拉的腰,另一只弯曲的手臂斜抬着,肥硕的手上握着一把左轮手枪,抵在卡拉的右太阳穴上。
呵呵,真有意思。
当他们走到与我离操场中央差不多的距离时,我再次迈开腿,来到操场中间。一条褪色的白线横亘在我面前,对方三人在离我约5码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点了点头,“你们来了三个,我不记得除你和卡拉外,我还同意有其他人参与。”
乔治面色红润,像刚洗过脸,刮过胡子。他笑道:“这种事你该早点说,笨蛋。别忘了你可是谈判专家。”
乔治穿了一件蓝色名牌夹克,没拉拉链,里面是黑色高领衬衫,配黑色工装裤。保镖穿的是深绿色罗纹毛衣,肘部和肩膀上加了补丁,搭配的也是黑色工装裤,一双小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卡拉穿着黑色休闲裤和棕色皮夹克,面颊浮肿,眼睛通红,一看就是哭过,而且还哭了很久。
“是的,我应该早点说。”我说,转向卡拉,“卡拉,你好吗?”
她的声音很微弱,“我很好。”
“我信。嘿,乔治,这位大块头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吗?哦,他叫关你屁事先生。”
“这名字好听。”我又转向保镖,“嘿,关你屁事先生,乔治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他工作是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
他没说话。我继续道:“乔治有没有跟你说过,在你之前他的一个手下,也是他最好的保镖死在了排水沟里?”
乔治的脸更红了,“你他妈闭嘴!”
“我想他没有跟你说。我不知道他付了你多少钱,有没有给你买牙科保险或退休金险,不过没买也无所谓,因为被他雇用的人结局都是死。”
保镖仍然纹丝不动,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我想他可能是个外国人,不会英语,只会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
“闭上你的臭嘴,行不?”乔治说。
“如果我闭嘴,咱们怎么能谈判成功呢?”
换作别的场合,我的这句话可能会把保镖和卡拉逗笑,但此刻他俩的表情没一丝变化。乔治也是。他只是说:“我们开始吧。”
“好的。”我说,“你知道开诚布公是谈判成功的基础,所以我想先弄清楚几件事。你想用卡拉交换克拉伦斯的东西,但我怀疑你和卡拉其实是一伙的。你俩对此如何解释?”
“我怎么可能和这蠢货是一伙的,查理?这个婊子打电话到普特尼旅馆,告诉老板她是联邦调查局的,要找一个住店的白发老头谈谈。于是我和她在门廊上见了面。她扬言如果我不马上停下正在为雇主做的事,就要找我麻烦……”乔治说到这里笑了起来,“说得跟他妈真的一样。我假装很害怕,等到那天夜深的时候,我们就弄走了她。”
“但她房间看起来很整洁,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乔治得意地笑道:“看到那位朋友了吗?他有本事说服别人安静顺从地离开。”
有道理。卡拉说:“请……”
“明白了吧?”乔治说,“能说服你吧?”
“请……”卡拉喃喃道。
“既然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我说,“我也该把东西拿出来让你过目了。我是右撇子,我会慢慢把左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你想要的东西。你不必提醒我,我知道,如果我动作太快,或者拿出来的是武器,你会开枪先打死我,再打死卡拉。”
乔治点了点头,卡拉睁开了眼,但对方第三位成员仍没任何动静,就像前加州州长一样具有机器般的沉稳气质。
我把左手伸进外套口袋,感觉有些不自然。我在兜里摸到某个金属物后,慢慢抬起手,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伸到外面。佛蒙特州温暖的阳光照在上面,让它也有了温度。
那是一串钥匙,挂了一块印有红袜队队标的塑料片。
乔治脸上隐隐露出了微笑。我用左手手指挨个拨弄着这一大串钥匙,直到找到了要找的那把。“保险箱钥匙,我说对了吗?”我道,“这应该是克拉伦斯在帮人干活时弄的。也许他发现他帮雇主弄到的箱子里面装满了钞票或珠宝之类的贵重物品,决定占为己有,于是他把箱子偷走带回马萨诸塞州,并试图隐匿自己的行踪。”
乔治说:“把钥匙给我。”
“这件事绝对跟费城黑帮有牵连,因为联邦调查局说过,伊莎贝拉嘉纳艺术博物馆被盗走的画最后落到了费城黑帮手中。我敢说你去找了他们,让他们看在同行的面上借你一幅畫当诱饵,引我和克拉伦斯上钩。我相信你知道克拉伦斯不管去哪儿,都会带着这把钥匙。”
“把钥匙给我。”乔治再次说。
我晃了晃手中的钥匙,“但你犯了个大错,乔治,你以为杀了克拉伦斯,再把我解决掉,就可以拿到钥匙。”我模拟了下电视游戏节目中回答错误的提示音,“抱歉,回答错误。我逃脱了,拿到了钥匙,所以今天咱俩在这儿见面了。”
乔治本就绯红的脸更红了,让人担心他是不是心脏病发作了。“把钥匙给我,不然我马上把这婊子的头割下来,接着就是你。”他气急败坏地说。
“你上次已经见识过了我动作有多快,你觉得这次可以打败我?”
“不必我动手。现在的局面是二对一。我这位朋友……动作快如闪电,能一招制敌,别看他站着不动,但你应该知道没人是他的对手。把钥匙给我。马上!”
就在这时,我那不争气的肚子突然闹腾起来,似乎是想提醒我该进食了。我前不久刚学到的,在执行有风险的任务前最好别吃太饱,否则子弹穿过装满墨西哥玉米卷的肠胃,会增加感染风险。
乔治得意地笑道:“怎么,肚子在叫?你紧张了?”
“我才不紧张呢。你出了价,该我还价了。你杀了克拉伦斯,让他老婆成了寡妇,两个小男孩没了父亲。这样如何:我把钥匙给你,你放了卡拉,把保险箱里10%的财物给她以表善意,怎样?”
乔治冷笑道:“我他妈看起来像是喜欢做善事的吗?”
“好吧,我只是试试,别怪我。”
“五秒钟之内还拿不到钥匙的话,我就杀了这个联邦调查局的婊子。这总能怪到你头上了吧?”
“你不怕联邦调查局全员出动追捕你吗?”
“她只是个办公室文员,又不是特工,他们才不会把她当回事呢。现在我最后说一次,把钥匙给我。”
保镖稍稍动了一下,我知道他在为开枪做准备。我说:“好的,乔治,谢谢你的耐心。给你。”
我将钥匙砸向他的脑袋。
该死。
乔治此前对保镖的评价绝非虚言。
保镖把卡拉从身前一把推开,举枪瞄准了我,用时还不到一秒。乔治的动作——与他同年龄的男人相比——也很快,他伸手打掉钥匙,蹲下,从腰间抽出一把微型半自动手枪对准了我。
我胸口发冷,出于本能也知道,只要他俩开枪,我的身体分分钟变成筛子。
我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也不敢。
乔治站直身子,垂下武器。保镖以此为信号,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一只手揽着卡拉,另一只手握枪抵在她右太阳穴上。
“这样做太蠢了。”乔治说。
“我手滑了,抱歉。”
乔治捡起系有红袜队队标塑料片的钥匙串,一一检查,找到了那把保险箱钥匙。
“满意了吧?”
“非常满意。”
“那让卡拉过来,这件事就到此结束,总算有了个双方皆大欢喜的结局。”
乔治把钥匙装进兜里,“不,我还要把她再留一下。”
“之前我们谈判时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不是交易内容。”
“我们是没这么说,但我怎么知道这钥匙是真的?现在让她走了,等晚些时候我朋友去了银行,发现钥匙不对,这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我暂时留着她,如果钥匙能用,再放她走。”
“成功的谈判建立在信任之上。乔治,请不要违背你的诺言。”
他笑了,“违背了又怎样?你下半辈子都会生我的气吗?你现在能拿我怎样,混蛋?我得到了钥匙,我得到了人质,我得到了一切。”乔治从保镖身边后退几步,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不想我的血肉溅到他身上。
“乔治,你说得对,我投降。”
说完,我举起了双手。
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就像棒球棍狠狠击打在南瓜上的声音,卡拉惊得大叫起来。乔治目瞪口呆地看着保镖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好像一个带着隐形绳子的提线木偶,绳子被割断后,轰然倒下。
“卡拉,快趴下!”我对卡拉吼道。话音未落,我已闪到乔治身后,飞起一脚踹向他。乔治开了一枪,子弹擦着我左耳上方呼啸而过。我扑上去把他压倒在地。他挥动手枪砸向我,我一把打开。他再次挥臂过来,我一把抓住,将他手腕折断了。
乔治惨叫起来。我喜欢听这声音。我用胳膊抵住他喉咙,右手伸进右侧裤腿,迅速把卡巴刀从用胶带粘在大腿上的刀鞘中拔了出来。我把刀横他脖子上比画了两下,乔治立马安静了。
“乔治?”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耳语般的声音。
“对不起,但我想给你留点纪念。”
话毕,我在他脸上划了一刀。
血肉模糊的脸颊和折断的手腕让乔治发出一阵阵惨叫。安静下来后,他愤怒地吼道:“你这个混蛋,竟然做局算计我们!”
我把血淋淋的刀刃抵在他喉咙上,“那你去向商业改进局投诉吧。”此刻我所有的感官都处在高度戒备状态,就像空军雷达报警系统捕捉到了轰炸机群正飞过上空。我听到卡拉的抽泣声和乔治的喘息声,闻到静谧的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恐惧和鲜血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继续道:“再说,是你先违规的。”
“混蛋!”乔治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我把刀刃往前推了推,乔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虽说结局出乎你的意料,但今天对你来说仍算非常幸运,乔治,因为我本来是想杀了你为克拉伦斯报仇的。”
乔治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没被鲜血染到的地方隐隐发青。我得在他昏过去之前把话说完。
“但现在我们谈判的内容变了,所以我的想法也变了,你有机会活下去。有兴趣吗?”我稍稍松了松刀刃。
乔治艰难呼吸着,“是的……有兴趣。”
“这是我提出的条件,不接受讨价还价。”我说,“交易是——你离开佛蒙特州,离开整个新英格兰地区,不准再回来。我不管你的雇主怎么想,有什么反應。你可以说克拉伦斯把钥匙吞进了肚里,而你弄丢了他的尸体。同意的话你就可以走了。你要做的只是好好考虑看急诊时怎么说,还有怎么去洗衣店。”
“我怎么……相信你?”
“那是你的事。成交吗?”
“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
“原因我之前说了,就是寡妇和她的两个儿子。他们要得到经济上的保障,同时不能被人打扰。”
“成交。”乔治道。
“我站起来之前,你复述一遍协议内容。作为一名优秀的谈判专家,我要确保对方能准确理解所有条款,明白吗?”
乔治的脸仍在流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声音,但他接受了条款。
“我……不会再来新英格兰地区……我告诉他们任务失败了……而且我不会打扰那个寡妇和她的儿子……”
“其他人呢?比如监视车上的家伙?曼彻斯特的杀手?还有林恩的那几个小子?”
乔治嘴里的口水不听话地流淌到下巴上,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些只是……我临时雇的人……包括本地的一个性感美女……就这些……”
“好极了,”我站了起来,“看来我们要——”
一声响亮的枪声打断了我的话,我从乔治身体上滚下来,举起刀,看是怎么回事。不会是他的保镖又活过来了吧。
是卡拉。她身子轻微晃动着,双手握着乔治的手枪,血顺着右半边脸往下流。乔治呻吟着,手捂在左半边脸上,鲜血正汩汩涌出。
“我不是什么谈判方。”卡拉道。
她举起枪,朝乔治脑袋又开了一枪。
没打中。
“卡拉……”乔治叫道,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枪声又响了。
这次打中了。
我站起来,把刀插进刀鞘,抓住了卡拉的胳膊。她举起枪道:“你想要这个?我是不需要它了。”
我让情绪平复下来,说道:“是的,现在就把枪给我。”
卡拉拖着颤抖的腿从尸体旁走开,“他们……他们两个都伤害了我。”
“我明白。等我一下,好吗?”
我走到保镖的尸体旁,他上半边脑袋简直惨不忍睹……算了,我不想描述它。我拿出手帕,仔细擦拭完枪后,把枪放进保镖手中,扳着他的手指开了一枪。卡拉淡定自若。我放下枪,捡起克拉伦斯的钥匙串放进兜里,接着轻轻抓住卡拉的胳膊,拉着她朝停车处走去。
“你头上的伤是怎么搞的?你还好吧?”我问。
卡拉抬手摸了摸头,惊讶地看着手上的血。
“我不知道。可能是迈卡——就是那个保镖——往后倒时,手上拿的枪把我头刮破了。这么说合理吗?”
“合理。”
我打开车门,小心地把卡拉扶到座位上并系好安全带。由于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乔治的同伙,为安全起见,我把装有伯莱塔的枪套佩带好。我拉开手套箱,抓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卡拉,她立刻把它们捂在流血的头上。我发动汽车,卡拉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说:“待会儿再说,我得先花几分钟善后。”
我掉转车头,在连续两次左拐后,上了我让乔治走的车道。车道一直延伸到学校后方。我看到前面停着一辆黑色凯迪拉克凯雷德,遂在它后面停下。
“卡拉,外面还有其他人吗?乔治的人?”
“没有,”卡拉蜷缩在座位上,双腿抬起,双臂抱胸,“来的就他俩。”
我下车时,卡拉说:“我……我的行李在后座上……他们为什么要带着我的行李?为什么?”
我心中有许多现成的答案,但我不想说,只是告诉她:“我尽快回来。”
凯雷德的车门没锁,这倒省事了。果然,后座上有两个包我认出是卡拉的。我把它们拎出来,拿水打湿餐巾纸,用力擦拭着后座。
我在后座上发现了一塊褐色斑点。
是干了的血渍。
看来,他们确实伤害了她。
在清除卡拉留下的痕迹时,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我把卡巴刀擦拭干净后扔进后备厢,乔治和迈卡的行李就在里面。如果我是执法人员,应该能从包中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从而展开调查,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把包拿走的原因。而且这把刀会让他们联想到被杀的凯特·萨尔兹,听起来这主意不错。
我关上门,带着卡拉的包回到福特车上,把包轻轻放在后座上。
“现在做什么?”她问。
“送你去医院。”
“但……”
“卡拉,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我开始往回走,一路向北,先后经过了贝洛斯福尔斯,103号公路,91号州际公路,车速飙到了每小时80英里。
卡拉说:“我渴了。”
“水在冷藏箱里,就在你身后。”
她在座位上转过身,笨拙地拿出一瓶水,头侧贴着浸满鲜血的纸巾。她面色灰暗,满是污垢和泪痕,但我喜欢她的眼神。与之前在校园里迈卡准备杀她时她那迷茫空洞的眼神相比,生机和活力又回到了她脸上。
如果她的重生需要乔治的死来换的话,我倒觉得这是一桩公平合理的交易。
卡拉转回身,系好安全带,拧开塑料瓶盖就是一通猛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瓶子移开,问:“我们去哪家医院?”
“斯普林菲尔德的一家医院,大概15分钟后就能到达。”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卡拉又喝了一口水,苍白的脸慢慢变成健康的粉红色,“你早就计划好了,对吧?”
“是的。”
我瞥了眼仪表盘。80迈可能超速了,于是我减到75迈。路上车很少,不过这里是佛蒙特州,这个州从来不堵车。
“你太棒了,做了这么周密的计划……但你想放了乔治。”
“当时确实有这个想法。你的前嫂子旺达……她身体不是很好。找不到丈夫的遗体,可能要花很多年才能获得遗嘱认证。她和儿子们可能等不了那么久。”
“我杀了乔治,你生气吗?”
“不,只是有点惊讶。”
卡拉又喝了一口水,动作越发缓慢温柔,“我竟然能让你感到惊讶,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我从7号出口下了高速,高兴地看到蓝色路标中间有个代表医院的白色字母H。我跟着导航来到了里奇伍德路,医院就在前面。
“我陪你进去,但不能留下。”我说,“我还有些事要做,晚些时候再回来,我保证。”
“我该怎么对急诊人员说呢?”
快到医院门口时我减慢了车速。医院是栋挂着蓝色院名的两层砖砌建筑。
“编些让我惊讶的故事,但不要把我编进去。”
卡拉眼里泛起了泪花。我把车停进医院大门旁的停车场,下车后先打开副驾一侧的门,接着是后门,“请稍等一下,好吗?”
她转过身来,双腿悬在车外。我从车后排的冷藏箱里取出一瓶水。
“伸手,卡拉。”
她像听话的女学生一样伸出双手,我把水倒在她手上,特别是她的右手。我用纸巾仔细擦洗她的手腕、手掌和手指,还特意抠了抠每个指甲缝。
用水再次冲洗后,我把她的手擦干。
“这是干什么?”她问。
“如果有聪明的警察想对你的手进行枪击残留物检测的话,这可以帮你摆脱嫌疑。”
卡拉点点头。我说:“你走得动路吗?我可以去弄辆轮椅来。”
“要什么轮椅,我自己能行。”
我俩来到大门口,她放慢了脚步。我挽起她的左手臂,她趁势靠近了我。
“对了,刚才在操场,”卡拉说,“迈卡怎么了?”
“你知道他怎么了。”
“老天,我当然知道,但那是谁干的?肯定不是你。”
入口处的自动门向两侧滑开了。
“还记得我们去佛蒙特州途中,曾聊起过关于国家技术验证手段的话题吗?”
“记得。”
“如果没有强大的国防部做后盾,这类间谍手段会变得毫无价值。就是这样,走吧。”
我们进了一个新天地,这里有冰凉的地砖、温暖的色彩和柔和的音乐,至少,我们中的一个可以暂时放松,好好休息一下了。
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途中我迷了两次路,但最终还是找到了佛蒙特州一处偏远角落的十字路口。我跑的路程之长、转的弯之多,我想,如果我发现这场旅行最终抵达了纽约或新罕布什尔州甚至魁北克,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不过我看到的是两辆破旧的皮卡和一辆带有鞭状天线的深蓝色福特维多利亚皇冠,挂的都是佛蒙特州车牌,所以确定自己没找错地方。
我的目的地是一座东倒西歪的棚屋,偏还煞有介事地起了个名叫“四角咖啡馆”。我走进去,看到沙耶探长正坐在离门甚远的角落里。吧台前的圆凳上坐着三个当地人。我进门时,他们漠然地瞟了我一眼,就把注意力转回到午餐上了。
我走近沙耶时,他没有起身,不过我不介意。我在他对面坐下,他面前的餐盘里摆着个吃了一半的煎蛋饼。
“事情办得怎样?”他问。他穿着粗蓝布夹克、黑色T恤和深绿色裤子,看上去不像警察,倒像那种帮人砍树桩或铲雪的卖苦力的人。
“我饿死了。”
“那点餐吧,老板叫汉克·佩里,以前是给海军做饭的。如果他能琢磨出如何把菜的分量减少99%左右,那味道一定不错。如果行的话,建议你点全日早餐。”
“谢谢。”
一个女服务员走了过来,我点了煎饼、香肠、咖啡和一杯牛奶。沙耶说:“你可知道在小镇上当警察是个极具挑战性的工作?”
“这个肯定。”说完后我闭了嘴,想看看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说:“首先政治上要正确——这个无可争议,其次要为预算爭得头破血流,还要应付难缠的市民,他们的思维方式是警察该做一切。哪怕邮箱里只是被人塞了根棒球棍,他们都要求警方进行全面细致的调查。取指纹,查监控,查轮胎痕迹……这些程序一个也不能少。”
“你说得对。”
“嗯。”探长埋头吃了几分钟。
我点的东西来了,我开始吃起来。
他又道:“不过,真正让人厌烦的是,你没有片刻安宁,没有一点私人时间。在小地方上的一个小部门工作,市民觉得不管白天黑夜你都该为他们服务。你去趟银行或超市,他们会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连吃个午饭他们都会给你计时,看你花了多长时间。”说到这里,探长挥了挥餐叉,“不过这里没人来烦我。”
“为什么?”
“来这儿吃饭的人大都是过路的。至于餐馆老板,他们不会在乎我点什么菜,或者待多久。”
“这些老板人不错啊。”
“嗯,我帮过他们一个忙。是一件尴尬的事,牵涉到一个男孩、两只绵羊和一段手机视频。”
“看来人人都需要你帮忙。”
“这倒是……是不是有点像你?”
“也许。”
“哈。”
我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上午的事谢谢你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可能弄错了。”
“好像是。”
“介意我来付账吗?”
“这个我肯定不会拒绝的。”
女服务员过来时,我付了账,还给了可观的小费。沙耶说:“我还有笔账想要你付。”
“没问题。你想要什么?”
“不是我要,你懂的。”
“当然。”我把最后一点咖啡一饮而尽。
“事情是这样的,”沙耶说,“我有几个朋友在慈善机构工作。你听说过伤残军人救助项目吗?”
“听说过。”
“我想在一周内看到该项目有捐款。”
“没问题。要多少?”
他微微一笑,“捐个好数字吧,确保不要出什么问题,否则不管你跑到哪里,藏得多深,我都会找到你,让你活得不那么舒坦。”
“成交。”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又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今天休假吗?”
“是的,但不是休长假。我想我很快就会接到电话。实际上,我有点意外电话到现在还没打来。”
“哪方面的电话?”
“哦,我的想象力很丰富。你知道作为探长,思维肯定是发散性的。我想的是今天会有什么样的案子在等着我,最好不要是常见的案子,像什么蓄意破坏、偷车或盗窃之类。”
“有意思。那你今天的想象力怎么说?”
“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是双重杀人案。”
“你在胡说什么。”
“真的,双重杀人案,可能是一笔毒品交易,但没成功。虽然这种事不常见,但它确实发生了。你会发现两个人都开了枪,现场散落了一些可卡因。这两人都不是本地人,还有有趣的……背景。”
“可卡因?真的?”
“当然,量多得足以引起警方的重视。”
我笑了。我开始喜欢上探长了。
“离开前想听首诗吗?”
“洗耳恭听。”
探长在T恤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读了起来。他那低沉的声音把我带回到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和一个遥远的世界。
“看来我赢了,”他说,“想不到你竟追了这么远:
这20英里路既没石头,也没树丛,
包括我的人在内,没人能把枪抵在膝盖上开火。
我缰绳一贯握得很紧,如果松开放马而去,
那些迅疾如风的豺狼将飞奔而来,像赴一场盛宴。
我头一贯高高扬起,如果低下垂在胸口,
那只在我们头顶尖啸的黑鸢会俯冲下来,饱餐到无法起飞。”
他抬起头来,“好诗,尤其是举起一只手来提醒步枪手开火这段。”
“吉卜林的语言表达能力没得说。”
“是的。我读过几遍,一直觉得诗中那个叫卡玛尔的人不过是在冒险罢了。只举起一只手,就留下了很多变数。”
我点点头,“我想,如果有人想从诗中得到启发,他可能会举起两只手。”
“好主意。”
手机响了,沙耶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我是探长沙耶,”他说,“嗯嗯,嗯嗯。目前为止有没有证人?嗯嗯。好的,我就来。”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看来我的想象刚刚成了现实。双重杀人,在一所废弃学校的旧操场。恐怕我们的谈话得结束了。”
“没问题。”
我俩起身离去,没人对我们说再见,就像我们从没来过似的。
出了咖啡馆,他快步走到那辆无标志福特巡逻车旁,“对了,可能不用我说,但我还是想提醒一下:离开我管辖的这个小地方吧,别再回来了。”
“我接受,”我说,“但能给我点时间吗?我今天还有些善后工作要做,免得留后患。”
“不要做蠢事。”他警告道,打开车门。
“不会的。”我说,走向我的福特征服者SUV,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贝洛斯福尔斯市中心徘徊。虽然我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而我也答应了沙耶探长要离开这里,但我还有件未了的事,就像欠别人债一样,得结清了才心安。
我开着车,走走停停,脑子里全是卡拉·波普的形象。在我护送她去医院之前,她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无助。
来了。在奥哈洛伦房产经纪公司的街对面,身穿黑色短裙和浅褐色短外套的特蕾西·扎恩正迈着自信的步伐朝公司走去。
她看起来神采飞扬。
我下了车,穿过马路。在她来到公司大门口时,我赶上了她。不知我的突然出现是否吓了她一跳,就算是,她也掩盖得很好。
“哇!看看谁来了……是我的神秘男人。”
“先不说别的,”我挽起她的手臂,“能打扰你一会儿吗?”
“太好了,我喜欢被打扰。”
我陪她步入办公室,在前台工作的帅小伙——我想他就是帕特里克——给了特蕾西一个灿烂的笑容,道:“特蕾西,别忘了,15分钟后你要去格林房地产公司看房。”
“谢谢,帕特。”特蕾西说,准备走向自己的办公桌,但我推着她往后面会议室走去。
我打开会议室的门,“看来今天下午你事多着呢,我们有多少时间?”
“两三分钟,”她狡黠地笑道,“做不了多少事。”
“哦,我会看看我们能做什么。”我关上了门。
虽然我请特蕾西在椅子上坐下时仍面带笑容,但我想她体内的每个细胞已经感觉到了某种危险,就像辽阔的非洲大草原上那些记忆力超强的动物嗅到远处猎豹的气味一样。我面对着她,门在我身后。
随着门被关上,特蕾西越发不安,她把身体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放,似乎下意识准备战斗或逃跑。我不担心她有什么战斗力,我堵在门口,也不担心她会跑掉。
“那么,”她努力保持着愉悦的语气,“两三分钟我们能做什么呢?”
“看情况。不过我敢肯定,我用不到五分钟就可以杀死你和帕特里克,然后放火把这里烧了,再安然脱身。”
她的脸立刻变白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当然知道我是谁。问题是——你是谁?”
特蕾西瞪大双眼环顾四周。我说:“别轻举妄动。如果你想在太阳下山之前仍能呼吸,就坐着别动。”
“求你了。”她小声道。
“我问几个问题,如果你老实回答,也许情况会有改观。我希望情况能有改观。”
她突然点了点头,“好。”
“你得了多少钱?付钱的是乔治,还是他手下的人?“
特蕾西停顿了一两秒钟,应该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的理智在说:这是在你的地盘,你的办公室,你怕什么?但她的大脑告诉她,你面前这个男人非常危险。大脑感受到了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强烈得就像烤箱门打开时发出的红外线热浪一样。
“最先是1000美元。”她小声道。
“什么名目?林木沼泽路上那栋房的租金?”
“他们付的现金……这钱来得太容易,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生意不好,1000美元……你肯定不会拒绝。我不怪你。”
她又点了点头,“他……他告诉我他们在拍电影。只要24小时,秘密拍摄。他保证完工后会把那个地方恢复原状。”
“我信。不过,钱来得这么轻松……谁挡得住这种诱惑。我看完房离开后,你马上打了电话给他,对吧?你鼓励我去见那个大块头……埃迪·森图瑞。我敢肯定,你觉得埃迪会给我苦头吃,打伤我,这样乔治或他的朋友就可以在医院逮住我了。”
我原以为她的脸不可能变得更白,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她的皮肤白得都能看到皮下的静脉了。“是的。”
“你为此又得了一笔钱?”
“是的。”
“然后你邀请我在和埃迪·森图瑞见完面后,晚上去你公寓。你叮嘱我悄悄从后门溜进去,但我按了前门的门铃。我不喜欢从后门偷偷摸摸进屋。像你这种单身女性有权射杀像我这样的入侵者,且不用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我……我……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按了门铃后看到你在屋里兜圈子,好像在藏什么东西。你带我上楼时我闻到了油味。是一种特殊的油——枪油——发出的味儿。他们一定付了你不少钱,让你在我从后门溜进来时,开枪打死我。”
“我……我……”
“策劃得真高明啊,环环相扣。”
“这……但是请听我说,我试过保护你,真的。”
“什么都瞒着我叫保护我?”
“不……我不敢对你说……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护你。”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是你告诉沙耶探长我在普特尼旅馆的吧。真他妈太聪明了。”
特蕾西双手绞在一起,越来越紧,像要折断自己的手指似的,“我原想着如果你被捕了,你会被拘留到乔治离开这儿。我……希望用这种方式来保护你。”
“你倒挺有想法。”
“请……”
够了,我想,够了。我从枪套里抽出伯莱塔手枪,她盯着它。我说:“在问最后一个问题之前,我想说,到目前为止,你做得非常好。”
特蕾西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说:“你只和乔治联系吗?”
“是的,只和他。”她好不容易說出话来。
“没有其他人?”
“没有。”
“确定?”
“上帝啊,是的,请……”
我把手枪放回去,“很好,我们到此为止。”
她眼里满是泪水。我说:“我是认真的。只要你不跟任何人说,我这就走,什么也不会发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需要进一步解释吗?”
她摇摇头,“不……不必。”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好。现在你面带微笑送我出门。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特蕾西擦了擦眼睛,点点头,默默站了起来。我打开门走进办公室,帕特里克转过身道:“特蕾西,你真的要抓紧了。”
“我这就去。”她提高嗓门道。
我屈了屈身,伸出手,“你叫帕特里克,我没说错吧?”
他笑着握住了我的手,“没错。”
“很高兴见到你。对了,如果今晚有空,你知道该做什么吗?”
帕特里克仍在微笑,“不知道,该做什么?”
“买彩票。你不知道你今天有多幸运。”
出门后,特蕾西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往回拉,想吻我。她嘴唇擦着我脸颊,在我左耳边轻声说:“求你了,我能弥补你吗?我——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
我吻了吻她的脸颊,挣脱出来。“不。”我说。
“求你了。”
“不,这个不能谈判。”
开车回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吹着口哨,心中洋溢着幸福和满足感。如果一切顺利,从医院出来后我将去马萨诸塞州,把保险箱钥匙交给寡妇旺达。之后我会休假一周,再重新上班。这段时间我身心俱疲,钱也花了不少,现在该养好精神挣大钱了。我已经好久没有查看那部给我介绍活的专用苹果手机了,真的很期待能尽快接一些复杂的黑市谈判工作。
我把车开进医院停车场,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情况不大对头。
出问题了。
是什么问题呢?
我下了车,慢慢走过停车场,看到了一辆新款雪佛兰轿车,挂的是政府牌照。
呵呵,原来是宪兵来了。
该死。
我本想赶紧回到车上,溜之大吉,但我向卡拉保证过我会回来。
说话应该算话,我毅然踏进了医院大门。
上了二楼,我沿着宽阔的走廊往前走。卡拉住在213室,从中央护士站数过去的第五个房间。护士站旁站着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年轻人,穿着做工精致的西装和鞋子,神色似乎在说他们就是停车场那辆无标志的政府公务车的主人。
我努力无视他俩的存在,进了敞开着门的213室。卡拉穿着花睡衣坐在床上输液,头上缠着绷带。放在病床旁架子上的监护仪在嗡嗡作响。
她笑道:“啊,我的救命恩人来了。”
“是来了,但可能不会待太久。”
“怎么,你急着去赶公交车?”
“不,我看到护士站旁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是你同事吧?”
“你眼力不错。拖把椅子坐过来吧。”
“我真的不——”
卡拉拿起呼叫器,“坐下,不然我按下开关,护士,还有那两个携带了武器的年轻人马上就会过来。别想跑,你一跑更会引起那两个联邦调查局特工的注意。还不如坐下,咱俩好好谈谈。”
我考虑了一下,拖过一把椅子,“卡拉,你的话这么有说服力,我怎么能拒绝呢?”
见我坐下,她笑了,很开心说服了我。希望除了这件事外,她今天下午不会有在别的事上说服我的想法。
“你还好吧?”我问。
“哦,从身体上来说我没事,也许明天就可以出院,不过明天出院我可能会有麻烦。”
“为什么?”
她把头转向敞开的门,“是那两个特工,我的事让他们不太高兴。他们想知道波士顿办事处的办公室服务主管为什么会出现在佛蒙特州,而且还受伤了。加之距这儿约20分钟车程的一片空地上发现了两具男人的尸体,警方正在调查此事。他们觉得这似乎也太巧合了。”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说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开车在曼彻斯特转悠,办点私事或购物什么的,没料到被人绑架了。绑匪给我套上头套,我听不到,闻不到,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可以作为线索提供给警方。绑匪就算在打我时也没取下头套。后来,一个帅气的陌生人把我送进医院。”
“你真觉得我长得帅?”
“虽说不是帅得惊天动地,但也足以称得上是帅哥。好了,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下面该我问了,你打算如何处置克拉伦斯的保险箱钥匙?”
我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钥匙,“你是说这个?”
“哈哈,”她打着哈哈,声音里却没一丝幽默感,“是这个。”
“我打算把它交给旺达,我敢肯定克拉伦斯在银行办的卡上面留的是她的名字。”
“但怎么知道是哪家银行?”
我捏住系在钥匙扣上的印有红袜队队标的圆形塑料片,稍稍旋转了下,她看到了一家银行的标识——新罕布什尔州德文海岸储蓄银行。
“很明显的线索。”
“是的。”我把钥匙放回口袋,“对了,你说明天出院会有麻烦,什么样的麻烦?”
“失业。那两个特工说,除非我重新说个故事,否则他们敢保证我明天会被解雇,也就是说我没工作了。”
“哦,那太糟了。”
“是啊,所以你说,我是该闭嘴,还是等他们喝完咖啡回来后,给他们讲个新故事?”
“新故事……”
卡拉又把呼叫器握在了手中。她编了个故事来保护我,自己却将失业。也许她可以讲一个真实的故事,特别是今天上午我在学校操场做的事。
“怎么样?”她问。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说。
“那快想。”
“卡拉……”
她摇了摇手中的呼叫器,“这样吧,我也不折磨你了,没什么意思,不过我有个建议。”
“说来听听。”
“我想为你工作。”
我脱口而出:“不行,我都是一个人工作。”
“你现在是一个人,但以前我哥哥在为你工作。而且你告诉过我,在切斯特那件事发生前你对他的工作很满意。”
“卡拉,不行的。”
她没理我的话,继续道:“考虑一下,咱俩搭档对你有很多好处。我进得去各种网站,搞得到各种情报,在全国各地的执法部门都有人脉。有我做后援,你会安全得多,而谈判对方的人会以为我只是个花瓶。这听起来不吸引人吗?”
“但克拉伦斯……这样说吧,他有经验,各种武器用得得心应手。”
“我也是啊。”
“卡拉……”
她表情严肃起来,声音也低了下来,“需要提醒你我上午是怎么处置乔治的吗?”
“不用,但之前你太不坦诚了,对自己的身份和要做的事遮遮掩掩,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啊。”
“我不生气。只能说这是特殊情况,由于我哥哥的死。下不为例,我保证。”
其實她的想法很好。虽然我不愿承认,但她现在逼得我无路可走了。
再说,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有搭档。
“嗯?”卡拉问。
“波普小姐?”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转过身,看到两名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正站在门口,看着我和她。
“喂,能稍等一下吗?我客人还在这儿,我和他还有事要说呢。”
两名特工退回到走廊上。
我看着卡拉。
“你有话要说吗?”她问。
“当然,”我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