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中的罪行

2021-05-30 00:26克丽丝·费
译林 2021年6期
关键词:贝丝飓风

〔美国〕克丽丝·费

贝丝是在等死。

至少电视台的气象播报员一定会这样想。那家伙紧张的面孔在闪烁的电视屏幕上时隐时现。电视上隐约能看到佛罗里达州的轮廓,但在五级飓风的气旋之下,图像几不可见。飓风萨布丽娜似乎跟佛罗里达这个阳光之州有着深仇大恨,决不肯轻易与它擦肩而过,就像个蓄力已久的重装战士冲杀而来,势不可挡。

早在第一波暴风横扫这片土地之前,州长就已下令全州进入紧急状态。政府各部门纷纷通知人们用木板加固房子,然后赶紧撤离。如果你不撤离,就等于签署了自己的死亡证明。

贝丝·肯尼迪一个人生活,没有家人,也没有别的安全处所可去。偏偏那时她的车又坏了,只能困守在家。这车简直就是在和飓风合谋,要置她于死地。她用木板把几扇大窗户封起来加固,储备了电池、瓶装水和罐装食品,打算就这样在家里躲过飓风。这么做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这是那个气象播报员的原话。贝丝可不愿意别人说她傻。

疯狂?可能有点。傻吗?绝不。

外面,狂风咆哮着横扫着房子,雨点噼噼啪啪砸在封窗户的木板上。屋顶发出吱吱嘎嘎声,像是在痛苦地呻吟。屋外的栅栏可能也撑不了多久,她想。

前门摇晃得厉害,透过门边的小窗向外看,街上一片狼藉,空无一人,她居住的这个镇子变得阴森可怖。也许,整个佛罗里达就只剩她一人没有撤离。

大雨滂沱,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雨幕。贝丝看到那辆车时,起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确实有一辆蓝色汽车在狂风暴雨中颠簸前行。车速飞快,像是失控了一样,左摇右晃。她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最终失去控制,一头撞在一栋房子旁的树干上。引擎盖被撞得变了形,车头就像个被捏扁了的易拉罐。

贝丝目瞪口呆,鼻尖紧紧抵在小窗玻璃上,想看看车里还有没有人活动的迹象。但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不假思索地穿上雨衣,只扣了几粒扣子,就伸手去握冰冷的门把手。金属门把手剧烈地颤动着,让她感受到了狂风的威力。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去拧门把手。门刚开了条缝,狂风就席卷而入,门把手从她手中挣脱,整扇门砰的一声撞到了墙上。又一阵狂风猛扑过来,她用手按住胸口,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她摸索着找到滑溜溜的门把手,艰难向外走,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门带上。

随即,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狠狠地拍在木门上,几乎要把她的脊柱给硬生生嵌入其中。她弓着身子使劲往前挪,扶着水泥墙一步一步向前;事实上,她得用手抠着墙才能稳住身体。

她顶风走过了这面墙,任凭雨点如液态子弹般攒射在身上。棕红色的头发被风刮到脸上,时而勒住她的脖子,时而抽打她的脸颊。走在车道上的这段路,简直是在与陡坡和狂风搏斗,它们恨不得联手打倒她,把她的脸按到水泥地面上。她努力站稳,蹚着车道下边的积水,向车子一点一点挨过去。

头顶上,厚厚的乌云怒不可遏地翻滚着,奔腾着,像要碾压下来一般。地上堆满了湿透的树叶和松针,雨水淹没了排水沟,在黑色沥青路面的两边汇聚成两条小河。松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几乎要被拦腰折断。

贝丝走过一个邻居的房子时,看到屋子前的邮箱不见了,被狂风从地上连根拔起后,刮得不知所终。她耸起肩膀,埋着头,一步一步往前移动。突然,一阵骤风呼啸而来,从背后疯狂地撞击她。她站不住了。

砰的一聲,贝丝双膝跪倒,双手撑在地上滑了出去,掌心擦破了。下一秒,一根粗大的树枝哗啦一声砸落在她跟前。贝丝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树枝。暴风从她头顶呼啸而过,席卷着树枝向前奔去。

好险!差点儿脑袋就开瓢了。她心有余悸地抬头看看,确定不会再有树枝落下来,才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接下来的一路上,都是这样险象环生。

手掌剧痛,膝盖也肿痛得厉害,但贝丝顾不上停下来喘口气。终于,她来到了车旁,透过雨水斑驳的车窗,看到驾驶座上的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她一边祈祷那人没事,一边握紧拳头敲打车窗,拳头在玻璃窗上不住地打滑。

“喂!你没事吧?”她更加用力地捶玻璃,“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人动了动,头抬起了一点,又滚落到方向盘上,这下正好面朝贝丝。

那人看向她时,贝丝发现他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他使劲睁开眼睛想看清外面,但目光涣散无神。很快,他眼睛又闭上了。

贝丝低声骂了一句,伸手去拉车门把手,但根本拉不动。她又挪到车后门,还是打不开。现在只有砸破车窗玻璃,才能把人弄出来。她看了看车窗,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要是超人就好了,一拳就能砸破车窗,上演“最后一分钟营救”。可她只是个普通人,手还受了伤。贝丝环顾四周,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她视线落在邻居家原来立邮箱的地方,邮箱早已不见踪影,但固定邮箱的砖块还在那里。

她顶着狂风走过去。现在风不是把她往前吹,而是吹得她要往后倒。她只能伏下身子,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砖块都深深陷在淤泥里,贝丝得用手指使劲去抠。只听一阵恶心的吧唧声,终于拔出来一块砖,她把砖块塞到雨衣口袋里。

瓢泼大雨很快冲掉了她手指上的污泥,但现在,因为加上了砖块的重量,她几乎直不起身子,只能再次匍匐着爬回去。等终于爬到车旁时,她几乎筋疲力尽,要抓住光滑的保险杠才能站起来。贝丝在后车窗前站定,抓起泥泞的砖头,用尽全身力气朝车窗砸去。她本以为车窗碎不了,但一击之下,车窗居然就碎了,现在车后座上全是玻璃碎片。

湿淋淋的碎玻璃在座位上闪闪发亮,贝丝脱下雨衣扔到后座上垫着以防被玻璃扎伤。顷刻之间,她的衬衫就被雨水浇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她先把手放在车顶上撑住,然后把腿从窗窟窿里伸进去。手掌在湿漉漉的车顶上打滑,幸好脚上的运动鞋及时踩住了车窗边框,才没摔倒。她迅速从窗窟窿钻进车里,爬到后座上。

风从身后刮进来,但比起车外的狂风暴雨,车里还是要安稳得多,贝丝从两个前座间爬过去,坐到副驾上。

她把发动机熄火,拔出车钥匙塞到口袋里。身边那人已经不省人事,一动不动。他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衣服紧贴着后背,勾勒出脊背的形状。贝丝能看到他的背部随着每一次呼吸微微起伏。这是个好兆头。

贝丝试探着把手放在他肩上,说:“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这里太危险了,我得带你离开。”一阵狂风把车子吹得颠簸起来,像是要证明她说的话。那人还是没有反应,贝丝又轻轻摇晃他的肩膀。

那人终于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慢慢把头转向贝丝。他的头发近乎黑色,脸撞到方向盘上,前额有一道伤口,看着狰狞可怖。脸上也都是又红又肿的伤口。

“嘿。”她轻声说。那人惊愕地看着她。这时,贝丝注意到了他的眼睛,眼珠是紫罗兰色的。她抿了抿润湿的嘴唇,“我叫贝丝·肯尼迪,你呢?”

他皱着眉,困惑地看向她。她的眼眸颜色很深,比她头发的颜色更深,此刻正期待地看着他。“多诺万·戈尔德温。”过了片刻,他才说。

贝丝朝他笑了笑。她脸上全是雨水,亮亮的,水珠从发梢滴到膝盖上,“你好,多诺万·戈尔德温,你看这是几?”

“四,”多诺万紫罗兰色的眼眸盯着她的手指,“希望你举的不是两根手指。”

贝丝轻轻笑了起来,“对的,没问题。你还能动吗?”

“不知道。”

“我来帮你。”贝丝用一只胳膊环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小心地把他从方向盘上扶起来。听到他疼得叫了一声,贝丝说:“我知道你很不想动,可如果我们待在这儿,就只能等死。”说完,她帮他解开安全带,小心翼翼地把安全带从他肋骨上拉开,最后打开车门,“待着别动,我马上回来。”

她推开副驾驶的门,下了车,泥水漫过脚浸到鞋子里,一走起来就发出难听的嘎吱声。贝丝用身子使劲顶住车门才将门关上。她扶着车子弓身慢慢绕到车后,再从车后绕到驾驶座那侧,拉开车门。她蹲下身子,对多诺万说:“得先把你的腿弄出来,你得挪动一下。准备好了吗?”他点点头,把左腿挪了出去。他脚一着地,贝丝就用胳膊搂住他的腰,帮他转身。他转过身来,贝丝敏捷地把他的另一只脚也拖了出来,说道:“好了,现在我扶你站起来。”她从一数到三。

贝丝把多诺万拉起来时,他咧嘴低吼了一声。贝丝承担了他身子的大部分重量,要不是打开的车门横在那抵着,她可能直接就摔倒了。

雨点砸在她皮肤上,溅到她眼睛里,狂风复仇一般疯狂地抽打她的身体,绊住她的脚,撞击她的胸,戳得她的脸生疼。回去的时间比来时多了一倍还不止,因为现在贝丝要支撑一个可能有脑震荡的男人。她咬紧牙关,艰难地向前迈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终于走到了车道上。贝丝抬起头迎着风,以为一场浩劫就此告一段落,可是她错了。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正以50英里的时速滚下路面。狂风卷起石头猛地向她砸来。贝丝稳住身子,闭上眼,本能地把头偏向一边。石头砸在她肩上,她疼得大叫起来。

眼前仿佛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贝丝跪倒在地,多诺万也跟着跌倒下来。滚落的泪水和脸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她痛得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痛感从锁骨涌向指尖。她只得咬紧牙关,急促呼吸着。肩胛骨疼得钻心,皮肤也火辣辣地痛。

雨水打在她肩头、背上,狂风扬扬得意地呼啸。头顶上空,盘旋的云团正汹涌翻腾。

飓风萨布丽娜,这个泼妇,用壮硕的胳膊疯狂地击打着海岸,那肥大的屁股都还没完全坐到佛罗里达州的土地上,這才仅仅是个开始,贝丝就几乎要被击倒了。不,决不屈服!

贝丝挣扎着站起身,使劲把多诺万拽起来,拖着他沿车道往前挪。终于到家门口了。谁知,她刚一转动门把手,门就从她手里飞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门重重拍到墙上,大片大片的墙皮雨点般落到地板上,但狂风瞬间就将墙皮和墙灰刮飞,不留一丝痕迹。

贝丝把多诺万扶靠在沙发上,他身子摇摇晃晃的,只能先这样。贝丝得去把门关上。她总算没白费劲。风依然在猛烈地冲击着门,让门大开着。左臂麻木无力,她没法用一边臂膀的力量把门关上,于是转身坐到地上,双脚牢牢抵在木门上,用尽全身力气一蹬,想把门关上。

一阵狂风向门撞去,风中携带的杂物都向她袭来。她整个身子被门推着在硬木地板上往后滑去。贝丝咬紧牙关,手撑在身后,用腿死命朝门蹬去。砰!门关上了,她两腿和臀部也被震得剧烈地颤抖起来。

贝丝喘着粗气瘫倒在地板上。这短短几秒,就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飓风萨布丽娜依旧在屋外大发雷霆,贝丝真想就这么一直躺在那里,但又听到几英尺外有东西掉在地上。是多诺万,只见他跌跌撞撞碰在咖啡桌上,碰掉了电筒,跟着跌倒在沙发上。

“该死!”她嘟哝着,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多诺万身旁,用湿手捧起他的脸,深褐色的眼睛仔细查看他脸上的血迹和瘀伤。

“我得给你清理一下伤口,”她说,拿来装备齐全的急救箱、毛巾和一盆温水,“我先帮你把血污洗掉吧。”

多诺万点了点头。

贝丝轻轻擦去他一边脸上的血迹,然后把染红的毛巾放到水里搓洗,拿出来拧干,继续给他擦拭。

多诺万紫罗兰色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她感到有点不自在。

“你记得我的名字吗?”她问。

“贝丝。”他的声音非常虚弱。

贝丝担心地望着他额头上的伤口,问:“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我想……这是你家吧。”

“哪个州?哪个市?”

“佛罗里达州,”他回答,“但我不知道是哪个市。我住在南边,撤离迟了。”

“你不知道现在才撤离很危险吗?”

她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是白痴吗”,好在及时打住了。

“我以为情况没这么糟糕。”

电视上,气象播报员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状况有多危险。这不是在开玩笑!

贝丝在急救箱里翻找出无菌棉球和消毒剂,“可能有点疼。”

“不疼就不能叫消毒剂了。”多诺万苦笑道。

贝丝扬了扬眉毛,用浸了药水的棉球轻轻擦拭他额前那道可怕的伤口。尽管只是轻微触碰,多诺万还是疼得身子一缩,倒吸了一口气。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多诺万眯缝着眼看她,“呃,比我预想的更疼。”

“嗯……”她朝他靠近一点查看伤口,水珠从她湿漉漉的发梢上滴落下来,“伤口看上去不深,应该不用缝针。”

她低头看他时,正好遇上他的目光,她赶紧坐了回去,“我记得有包扎伤口用的医用胶带。”她边说边翻找着,“不过会很疼,因为得把伤口粘合起来。”

“好,来吧。”

贝丝迅速用手指按住伤口,还没等他痛得叫出声,就用两条胶带粘好了,然后给他两粒止痛药,又把水递到他嘴边喂他服下。“吃些药就没那么疼了,”她说道,“把湿衣服换掉吧。现在你能站起来吗?”

“我试试。”

贝丝搀扶着他站起来,“头晕不晕?”

他站稳了,“不晕。”

“有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

“没有。”

“那就好。应该没有脑震荡。能走吗?”

“可以。”虽然他这么说,贝丝还是不敢放开他,扶他去了臥室,要让他坐在床上。他摇摇头,“我不想把你的床弄湿。”

“没关系。”贝丝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的脚就离开了地面,身子倒在灰绿色的床垫上。

她的卧室温暖宁静,有一张四柱大床,床对面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风景画:日落时分的海滩,帆船在水天相接处航行,美丽的贝壳在海岸上一线排开。画的正下方是一张栗色梳妆台,贝丝蹲在那儿,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她找出一条叠好的运动短裤,“你只能穿这个了,幸好尺寸挺大的,”说着,她把短裤和毛巾递给他,“你最好现在就换,待会儿可能会停电。”就在这时,灯闪了一下,她又递给他一只电筒,“你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叫我。”

“好的,谢谢你!”多诺万说。贝丝点点头,关上门出去了。她走到过道上时,灯光暗了下来。

由于电压不稳,加上信号不好,电视画面忽隐忽现。贝丝倒掉盆里的血水,把血迹斑斑的毛巾扔到一边,此时,她断断续续听到了电视上正在播报的一条突发新闻,说的是大约半小时前一起警方追逃事件。贝丝摇摇头,看来多诺万不是唯一一个迎着飓风开车的傻瓜。

贝丝回到客厅,把所有急救用品收回急救箱。身后,电视屏幕上,一名记者在报道,那辆车的司机是一名杀人嫌疑犯。

“那个司机的名字是……”

灯闪了一下,贝丝一把抓起电筒。

“多诺万·戈尔德温。”

血液仿佛瞬间凝结成了冰,她拿着电筒的手一阵冰冷。贝丝直起身,僵硬地转向电视,心跳陡然加速。屏幕上是一张男人的照片,上面标着大写加粗的一个词:嫌疑人。那个男人,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现在就正在她的卧室里换衣服。

手一点温度也没有,她紧紧攥着电筒,心怦怦直跳,盯着电视屏幕,看着那一动不动的紫罗兰色眼睛。

“哦,上帝啊!”她大喘着气。

她竟然把杀人犯带回家了!

就在这时,变压器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爆炸了,整栋房子完全断电,把她抛进无边的黑暗之中。她顿时感到心跳到了嗓子眼,惊骇得快要无法呼吸。屋里安静得可怕,屋外暴雨击打屋顶的声音和狂风怒吼的声音格外清晰。

光!惊恐之中,她想起了手中的电筒。她打开电筒,扑向放在电视机上用电池供电的提灯。光!一瞬间,光照亮了整个客厅,照亮了站在她身后的多诺万。他盯着她,就像食肉动物盯着眼前的猎物。她立刻察觉到了,迅速转过身。他紫罗兰色的眼睛在耀目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贝丝——”他的声音比之前低沉。

她用电筒指着他,好像那是一把光剑,“离我远点!”她绕过咖啡桌,慢慢靠近前门。她想跑到邻居家,只要拿到门垫下的钥匙,就能把自己锁到房子里。

“真不敢相信我救了一个杀人犯。”她呼吸中都透着恐惧,“你会杀了我吗?”

“让我想想……”多诺万歪了歪脑袋,“如果我说不会,你也不会相信吧。”

听了这话,贝丝把电筒对准他的头砸去,随即冲向前门。电筒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恐惧在贝丝心里蔓延,血直冲脑门,耳中嗡嗡作响。她什么也听不到,听不到屋外树枝断裂的噼啪声,也听不到大树倒下时的轰隆声。

她抓住门把手,眼角余光看见多诺万向她追来。她打开门扑到台阶上,以为自己逃开了。可是多诺万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她抱了起来。

他们向后倒回屋里,狠狠地摔在地板上。这时,一棵松树倒在了大门前,粗大的树干重重地砸在贝丝刚刚待过的台阶上,滚落到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贝丝眨眨眼,看着完全挡住门口的绿色针叶和浓密枝干。紧接着,她毫不迟疑地用胳膊肘朝多诺万的小腹狠狠撞去。他痛得哼了一声,但仍然紧紧抱住她。她在他怀里猛烈地挣扎着。

“贝丝,住手!如果我要杀你,刚才就不会救你了。”他用双臂环抱住她,想让她安静下来。

“因为你想亲手杀了我!”

“贝丝,你不知道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吗?”

她知道,但求生的本能让她奋力挣扎。她加倍努力地想要挣脱他。因此,她朝着他的手死命咬下去。

“该死,贝丝!”他滚到她身上,把她压住,“我不是杀人犯!我这辈子从没杀过人!”

“那么我应该相信你的鬼话?”她在他身下猛烈地挣扎。

“别动!”他抓住她的肩膀,“我不想……伤害你。”她疼得缩了缩身子,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她看到,他的目光落到她左肩上。她一动不动,考虑是否要再咬他一口,这时他试着拉下她衬衣的领子,看向她身上的那块瘀伤。她知道那块瘀伤已经变得青紫,很难看。

“我发誓,”他低声说,与她四目相对,“我不是杀人犯。我可以向你解释电视上的新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又落到她肩头的瘀伤上,“我绝对不想伤害你。请相信我。”他的眼里满是恳求。

“看来我别无选择了。现在放开我!”

“你浑身湿透了。”他站起来,伸出手来拉她。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自己站起来。“你得换上干衣服。你家有冰吗?”

她指了指厨房,“冰箱里有的是冰。”

“你去换衣服,我去给你弄个冰袋。”她迟疑地看着他。“放心吧,我不是去拿刀杀你。”多诺万干巴巴地加了一句。

“那样我倒是可以松口气了。”她讽刺道,退到走廊尽头,进了卧室。她想把门锁上,但知道锁了也没有用。多诺万体格健壮,像个橄榄球运动员,很容易破门而入。

她脱衣服的时候,冷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把湿透了的牛仔裤扔到地板上,多诺万的车钥匙啪的一声掉在脚边。她一把抓起钥匙。她不想把钥匙还给多诺万,就塞到自己刚换上的牛仔裤的口袋里。为了不碰到左臂,她找出一件灰色背心套在身上,接着用毛巾擦头发,擦去头上不断落下的水珠。

她的目光在卧室里四处搜寻,想找到一件武器。毛巾从她手中滑落,掉到地板上。她一下子跳到梳妆台前,拿起一座金属烛台,分量十足,用力得當的话,甚至能劈开头骨。

贝丝匆匆走到窗前,掀开窗帘,悄悄把窗玻璃推上去。玻璃窗外面是一块起加固作用的夹板,狂风一吹,板子就嘎吱作响。她把鞋底平踏在板子正中,使出全身力气去蹬。板子中心微微塌了一点,但整块板子仍然牢不可破。

“该死!”

她把烛台放到窗框边缘处,那儿有颗钉子。她肩膀痛得钻心,每动一下,胳膊就像被电击一般,但她没有理会,一把将金属烛台塞到木框中去撬钉子。肌肉火辣辣地疼,她也不敢慢下来。随着一阵刺耳的声音,钉子终于从夹板中拔出了一小截。她绷紧肌肉,咬紧嘴唇,直咬得嘴唇滴血,才让钉子稍微松了一点。然而,还有十几颗这样的钉子,她快没力气了。

“为什么我用了这么多该死的钉子?”她大声咒骂着,更加使劲地去撬钉子。

她身后,卧室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多诺万站在门口。他悄然朝她走去。

贝丝把烛台移到另一颗钉子处,想着只要把几颗钉子从木框里撬出一半来,然后把夹板弄出足够的弯曲度,她就能把夹板从窗框里推出去,自己再从空隙处爬出去。尽管这样想,但是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希望。

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贝丝立即机警地转身,将沉重的烛台挥舞起来。多诺万没等烛台砸过来,就抓住了她的手腕。下一秒,她已经用膝盖撞向他的腹股沟。他料到会有这么一下,当即弓身躲过。接着,他迅速扫向她的脚,她跌倒在床上,多诺万就势跨坐在她身上,把她的手按压在头顶上方。

“你真的宁愿到外面经受狂风暴雨,也不愿和我共处一室?”多诺万问道,没等她回答,又继续说下去,“我不是杀人犯!就在一小时前,我撞见我哥哥被杀了。”

“什么?!”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被诬陷谋杀了我哥哥。”

她眯缝起眼睛,狐疑地看着他,“那么是谁杀了你哥哥?”

“就是追杀我的警察。”他喘着气解释道,“我哥哥是警察局监察室的调查专员。几天前,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因为调查一起警察腐败案受到了威胁。他把调查案子的笔记本给了我,让我保管好,以防不测。他想要确保自己收集的证据不被他们销毁,因为,这些证据揭露了警局内部的黑警,其中就包括两个威胁他的警察的名字。

“今天早上,我收到哥哥的信息。他已经知道,他们在跟踪他,要在飓风来袭之前采取行动。我赶到他家,正好看到两个警察拿着警棍轮番殴打他。”他没继续说下去。贝丝看到他愤怒地咬紧了牙关。

“当然,发现自己的恶行被撞个正着,他们就急了。”多诺万继续说道,“见他们追过来,我只得跳进车里,开足马力逃跑。街上空无一人,根本甩不掉他们。幸亏有飓风,我才得以逃脱。一根电线杆正好在我车后倒下,几乎把他们的车压碎,所以他们才没能继续追杀我。我在城里东奔西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结果车子失控了。昏倒之前我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那棵该死的树。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贝丝盯着他,听清了他说的每一句话。多诺万也在仔细打量她。

“如果我放开你,你还会打我吗?”他问。

贝丝想了想,最终松开烛台,手指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把烛台从她破皮的手中拿下来,扔到一个羽毛枕头上,随即目光又回到她手上。他用拇指轻轻抚摸着她伤痕累累的手掌,她不由得身子往后缩了缩。

“看来你需要处理一下伤口,”他说,“对了……”他放开她的手,从床头柜上拿起冰袋,“趁着冰还没化,敷一敷吧。”

贝丝接过冰袋,“谢谢你!”

她的目光落到他赤裸的胸膛上。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身材确实很棒,他胸前原来系安全带处留下的青紫色瘀伤格外显眼。

“你身上的伤也不轻。”

他瞥了一眼胸口,“表皮伤而已,小问题。”

算你走运,她想,把有些融化的冰袋放在自己青紫瘀肿的肩膀上。

“来,你手上的伤口也得处理一下。”

她不情愿地跟着他。去厨房的路上,她注意到他已经设法把前门关上了。现在门口散落着一地松针。

贝丝任由多诺万处理她身上的伤,发现他连极小的伤口都处理得非常细心。他用一块干净的布蘸了温和的肥皂和干净的瓶装水,轻轻涂抹着她擦伤的手掌,洗去上面细细的砂砾。有出血的地方,他就用双氧水喷在伤口上消毒。她的手疼得抽搐起来,双氧水在伤口上产生的泡沫咝咝作响,她也疼得忍不住发出咝咝声。她觉得他是在报复,因为之前她给他消毒时,他也痛得要命。接着,他给她的手抹上抗菌药膏,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涂抹。每次他的手碰到她,她都感到一阵寒战,她竭尽全力都消除不了这种战栗。最后他放开她时,她才松了口气。

“让我看看你的肩膀,”他拿开她肩上的冰袋,摇了摇头,“我以为我撞到树上已经伤得够严重的了,没想到你来救我,却伤得更重。”

“更讽刺的是,我受伤是因为去救一个可能会杀掉我的人。”

他皱起眉头,“贝丝——”

“我知道,”她打断他,“现在,我觉得你并不想杀掉我。但不到10分钟前,我真的觉得你会杀我。”她从他手里抓起冰袋,走进客厅,坐在沙发的一角。

他跟在她后边,在沙发另一头坐下。飓风萨布丽娜仍在外面恣意发泄怒火,整个佛罗里达州只能默默承受,他俩也只能静静地待在屋里。

15分钟过去了,贝丝打破了沉默,“那你哥哥的笔记本呢?”

多诺万转向她,“在我汽车的手套箱里。”她立刻转头看向他的车与树相撞的方向。“是的,我知道,”他摇摇头,气呼呼地说,“笔记本可能毁了,证明我清白的证据也没了。”

“早知道,我就拿上它了。”

“可你当时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贝丝叹了口气,面对着多诺万,“你哥哥在监察室干了多久?”

“15年。”

“啊!可以想象得到,在监察室工作15年可能招来多少威胁啊。”

多诺万严肃地看了她一眼,“威胁多得数不清,许多警察对监察室满怀工作热情的调查专员根本不屑一顾。”

她说:“如果他们清清白白,就不会这个样子。”

“没错,但总有警察以为自己可以逍遥法外,就因为他们戴着警徽,开着警车。”

“你哥哥的笔记本里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两个警察有罪吗?”贝丝问。多诺万看着她,仿佛她说的是另一种语言。“哦,别卖关子了!”她把迅速融化的冰袋扔到咖啡桌上,“你觉得我会相信你没有看过吗?况且那些警察如果知道笔记本在你手里,就会要你的命。你身处险境,就是想保护你哥哥。你当然会看。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也有权利知道。”

见贝丝一直盯着自己,多诺万终于让步了,“我哥哥觉得,负责搜集证据的警察知道是谁偷拿了存放在警局里的毒品,就问询了那个警察。一周后,那人死了。在被杀害的前一天,他去找过我哥哥,说他找到了偷可卡因的两名黑警,但他们威胁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给我哥哥写了一份声明,如果兩个黑警发觉他和我哥哥说过这事,这份声明就能证明那两个家伙的作案动机。”

“那个被害警察写的声明在你哥哥的笔记本上?”看到多诺万肯定地点了点头,贝丝又问,“你哥哥为什么不把那份声明交给上司?”

“上级不同意他继续负责那个案子,但我哥哥不想放弃。黑警们不知怎么发现了我哥哥手里有这份证据,就动了杀心。”

贝丝看着他的眼睛,“他们杀了你哥哥,就是要把最后一个知情者灭口……或者他们曾以为他是最后一个知情者,直到你撞见他们杀人……现在你成了最后一个知情者。”

她没有说出来,他是他们要杀的下一个人。

“我还有更多他们不太可能想到的证据。”他说,“我哥哥建房子的时候,装了不少监控。即使他们破坏了房子外面的摄像头,还有一些隐藏在房子里的摄像头没被发现,这些摄像头属于另外一个系统。这些摄像头拍下了他们杀害我哥哥的全过程。

“飓风过后,我要把监控视频交给警局。如果那本笔记没了,至少我可以用监控视频来证明我的清白。”

两人没再说话。

贝丝默默起身,走进厨房,拿了一小袋嫩胡萝卜回来。她坐到沙发上,拿出一根鲜橙色的胡萝卜,咬了一口,接着递上那袋胡萝卜,让多诺万也拿一根。她用这种方式表示同意停战。

“你哥哥在警局监察室工作,那你呢?”贝丝问他,一边又拿出一根胡萝卜。

“我开大型卡车。”贝丝听了这话,怀疑地扬起眉毛。“相信我,”他说,“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讽刺,因为我开的小汽车刚刚撞到了树上。”

她忍俊不禁,“虽然开大型卡车很有趣,但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像能开那种车。”

“我看起来只像个杀人犯?”

贝丝正视着他,目光没有一点退缩的意味,“任何人都可能是杀人犯。我们不能根据身体特征就判断谁是杀人犯。”

“你说得没错。”他喃喃道。

“给我讲讲你哥哥吧。”她耐着性子转移了话题。

多诺万靠在沙发上,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他大我十岁,一直是我的英雄。小时候我觉得哥哥是世界上最酷的人。”

“那你父亲呢?”

“我父亲是个酒鬼,一无是处。我五岁的时候,他自杀了,我们的生活却从此好过了些。瑞恩对我亦兄亦父。他教我学习代数,教我打猎、钓鱼和开车。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他甚至给我讲性知识。他一直视我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论我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来帮我,所以,他打电话向我求助时,我感到震惊。我知道,他要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到我这个弟弟手里,事情一定非同小可。”多诺万说完沉默了。

贝丝把最后一根胡萝卜给了他,表示同情,“听上去他是个好人。”

“他当然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多诺万神色悲伤,无法相信哥哥已经死了,然后把目光转向贝丝,她看到他的眼里不再是悲伤,而是充满了愤怒,“所以你觉得……我是吗?”

她皱起眉头,“你是什么?”

“你问我这些问题无非是为了弄清楚我是不是杀人犯。你得出答案了吗?”

她盯着他紫罗兰色的眼睛。有这样一双美丽眼睛的人,会是凶手吗?她耸了耸肩,立刻疼得龇牙咧嘴,“该死。”她用手托着肩膀,瞥了一眼就要融化殆尽的冰块。

“我得再去取点冰。”她把手放到冰袋上,这时,多诺万的手按住了她的手,她僵住了,他的手很大。她目光转向他,两人久久地对视着。

“算了吧,”多诺万轻声说,“我去取冰。”

贝丝缩到沙发角落里,腿蜷在身下,揉着胳膊。那双眼睛,她想起了他的眼睛,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双眸,那么性感,那么亲热,让人心底不由得涌起阵阵欲望。这感觉就像做爱,让她感到眩晕,甚至兴奋。这时一阵狂风猛扫到她身旁的窗户上,震得她跳了起来。这力量就像有人扇了她一巴掌,让她恢复了理智。

多诺万取了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他们的腿碰到了一起。他温柔地把冰袋放在她肩部瘀伤的青紫处。暗红色的血斑在她皮肤上蔓延,像子弹打中目标后碎片四溅的样子,血斑周围泛着病态的黄色。有一刻,他俩目光碰到了一起。

“你不必这么做。”贝丝说。

“有必要。”他坚持道,贝丝不知说什么好,“你问了我问题,现在我可以问你吗?”

“这样很公平。”她回答。

多诺万调整了一下她肩上冰袋的位置,“你做什么工作?”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女子防身教练。”

“嗯,这就不难理解了。你很有活力,体格强壮。就算真来个杀人犯想杀你,他也不会得逞。”

“谢谢夸奖,我工作确实非常认真。”

“看得出来。你在这里有亲人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是独生女,没有表亲,父母都去世了。”

“真是……哦,抱歉。怎么会这样呢?”

“我母亲三年前死于脑瘤,因为做不了手术,她是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的。真希望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现在想起她那时的样子,我还是很痛苦。生病之前,妈妈是那么美丽的人儿。”她的眼泪随着回忆涌出,话音也哽咽起来。

“妈妈去世一个月后,爸爸也去世了。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大家都说他是由于悲伤过度而去世的。”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但她马上用手擦掉了。

“我真的很抱歉,贝丝。”多诺万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胳膊,然后出其不意地问了下一个问题,“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她止住泪水,“我订过婚,但一年前我又悔婚了。”

“为什么?”

“因为订婚后的四个月里,那个混蛋一直在欺骗我。我发现了,就打破了他的下巴,然后卖掉了那枚订婚戒指。”

“哪个头脑正常的男人会想要欺骗你?”多诺万问,贝丝不由得看向他。“我的意思是,你这么美。”他解释道。

贝丝听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你真了不起。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超过了任何女人。”她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所以没注意他的手,但她确实感觉到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脖子,滑到她的下巴上。“触碰过你的皮肤,谁还会想碰别的女人呢?”他的拇指划过她的下颌线,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她的心怦怦直跳。“你的唇那么甜美,会有哪个男人不想亲吻呢?”他低下头,她屏住呼吸。他的唇轻轻拂过她的唇,似乎在试探。这温柔的触碰让她的唇仿佛触电一般颤抖着张开了,对他卸下了防备。

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唇紧紧吮着她的唇。贝丝尝到了他唇上胡萝卜的甜味,还尝到了别的什么味道,那是危险的味道。她的理智要她停下,停止!你可能在亲吻一个杀人犯,一个可能会杀了你的人!但被他亲吻的感觉太美妙了。她的唇好像要融化在他的吻中,他饥渴地吮吸着她的唇,仿佛在吮吸甘露。她沉醉在这吻中,仿佛插上了翅膀,向着高处飞翔。她抬起右手,用手指梳理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她不由得张开了嘴,发出一声不情愿的、屈从的呻吟,舌也柔滑地贴上了他的舌。在他嘴里最深处,她尝到了他独特的味道,让人不由得沉醉其中。她怎么也尝不够。她醉了,像个醉酒的人,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她的脑子飘飘然地眩晕、旋转,仿佛自己飘浮到了飓风上空,想要回到地球,回到坚实的土地上,也成了一件不可企及的奢求。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中断了亲吻。

多诺万用指尖抚摸着她红润的嘴唇,“那人是个白痴。”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沙哑,眼眸是午夜的深紫色。

“嗯,你说得对。”

慢慢地,所有的知觉都恢复了,她感到皮肤在冰袋下边冻麻了,多诺万的手还扶着冰袋。这感觉就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皮肤上。“嗯……如果你再不把冰袋从我肩上拿走,我就要被冻伤了。”

“哦,天哪。”他抽回手,把冰袋扔到咖啡桌上,然后俯身对她肩膀几乎冻僵的瘀伤哈着热气。他的嘴唇轻轻吻着她受伤的身体,仿佛蝴蝶的翅膀轻轻掠过。

他呼吸炽热,贝丝把手握成拳头,感觉小腹灼热得似乎要燃烧起来。他的嘴唇在她身上的大块瘀伤处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动,一口一口地呼着热气,温暖她几乎冻僵的肌肤。

屋外的飓风又开始猛烈地拍打窗户,贝丝的心也怦怦直跳。她知道,多诺万一定能从她肩胛处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可她不想让多诺万知道她此刻的感受。

她举起一只握成拳头的手,按在他肩膀上,把他推出去,自己迅速站起来,不让他碰到。然后她走到窗前,摸着冰冷的玻璃。

飓风在窗玻璃外边撞击着木板。她能感觉到木板在手掌下震动。雨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听起来像是子弹在扫射。风歇斯底里地刮着,要把房子撕成碎片。

她把手从玻璃上移开,“飓风再这么吹,恐怕这房子就撑不下去了。”

“有可能。”多诺万说。

“我应该早早就离开这里。”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多诺万还是听到了。

“如果你早早就撤离了,那我可能已经死在外面了。”

也许你本该就死在外面,她心中暗想,但嘴上却说:“这场暴风雨要持续几个小时,我们应该想法找点乐子。”

多诺万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假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喜欢玩扑克牌吗?”

“当然。”

贝丝拿出一副纸牌,邀请多诺万来到餐桌前坐下。她教他玩“快速出清”,他教她打“金拉米”。两人又笑又闹,她很快就忘了应该把他当作杀手来防范。

一小时后,飓风萨布丽娜席卷了整个佛罗里达州,而贝丝和多诺万好像已经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仍然沉浸在激烈的扑克游戏中。桌子中间放着一堆软心糖豆,贝丝用食指和拇指夹起一粒抛入嘴里。

“你刚才吃了1000美元。”多诺万告诉她。

她朝他得意地笑笑,“我吃得起。”她刚刚赢了不少,确實吃得起。

“好吧,我要全部赢回来。”他说。

她瞥了一眼手中的三张王和两张A,挑衅道:“你试试看。”

“好吧,那么自大。”他把自己的糖都推上前,“我全押了。你拿的什么牌?”

她把手里的牌放在胸前,“你先亮牌。”

多诺万紫罗兰色的眼睛凝视着她,她也毫不示弱地凝视着他。整座房子好像都在向中心倾斜过来,就连天花板似乎也低垂下来想要偷看他们的牌。

一阵低沉的嘎吱声传来,他俩不由得看向天花板。时间在那一刻停滞,只听到房子摇摇晃晃发出的嘎吱声响和狂风扫荡千军万马的怒号。

突然,一只无形的大手把天花板撕开一道口子,风雨骤然侵入。贝丝手中的纸牌飞了出去,桌上堆着的糖豆散落一地。多诺万猛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抓过提灯,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贝丝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风一边撕扯着天花板上的口子,一边滚滚涌入,尾随他们卷到走廊。

多诺万踢开浴室的门,把贝丝拽了进去。贝丝急忙走向浴缸,跨过浴缸边缘,躲到白瓷缸里。她吓坏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从脑中闪过:“我应该抓些糖豆在手里。”

多诺万迎着冲击波一般的飓风使劲把门关上,锁起来。他将提灯放在盥洗台上,紧挨着贝丝蹲在浴缸里,并不由自主地用胳膊搂住她。恐惧让两个陌生人依偎在一起。

门框在剧烈地抖动。

浴室外边,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和破碎声:墙上的相框摔落到地板上,家具上的物件纷纷滚落下来。飓风正在洗劫贝丝的房子。

“我们会死的,对不对?”贝丝大声说。

“别这么说。”

“也许你不是杀人犯,但我还是会死。”

多诺万用手托住她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向自己,“我们不会死。我保证!”他用一个温柔而热烈的吻封住了她的唇,这和冷静的训斥一样有效。几秒钟后,她才对他的吻做出反应。他们开始互吻,越来越热烈。

他们嘴唇紧贴,舌头交缠,品尝着彼此的味道,沉醉其中。他的唇吻上她的脖子,她伤痕累累的手不由得轻轻在他胳膊上游走。他轻轻脱下她一边的衬衫,唇一点点吻过她肩头的瘀伤,沿着她的胳膊一直吻到她受伤的手掌末端。

她手指抚过他肿胀的脸颊,又用双手捧起他的脸,嘴唇移到他额头的伤口处,轻轻吻着纱布的边缘,但并没有一直停留在那儿,而是继续吻着他的脸颊。吻到他的太阳穴时,她感受到他的脉搏像摇滚乐的鼓点一样猛烈地跳动,然后吻上他青紫的颧骨,最后,她的唇停在他等待已久的唇上。

他用双臂搂住她,把她放平在浴缸底部,然后俯在她身上。“如果我要死了,”他对她说,“那么我就用最后的时刻让你知道我的爱。”

她凝视着他的双眸。内心深处,她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过了一会儿,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点头表示许可,手滑过他轮廓分明的平坦背部,然后握住他宽阔的肩膀。

“我想——”当他拉开她牛仔裤的拉链,把她的裤子滑下臀部时,她停顿了一下。褪下裤子,她修长的双腿展露出来,他亲吻她膝盖上血斑点点的瘀伤时,她咬紧了双唇。他的手从她的脚踝抚摸到臀部,轻轻爱抚她洁白如玉的肌肤,她的身体颤抖了。然后,他的手指滑入她的蕾丝内裤下面。

“你想要什么?”他鼓励她说下去。

“我想要在棺材里两腿一蹬之前,再次兴奋得脚趾抽筋。我想要叫声盖过外边狂风的呼啸。”她把腿环在他腰间,“我想要你。”

他们做爱的时候,飓风萨布丽娜像个遭到蔑视的妒妇前来报复一样,闯进屋里疯狂地扫荡。

贝丝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多诺万的怀里。她静静地躺着,不去惊醒他。她听得到他平稳深沉的呼吸声,却听不到外边飓风毁天灭地的呼啸。

“飓风过去了吗?”她如释重负地想。

她想去看看外面的情形,就从多诺万怀里脱身出来,走出浴缸。她尽量轻手轻脚地穿上牛仔裤和运动鞋,然后试着碰了碰门把手,轻轻把门打开。屋内已是一片汪洋。

她轻轻关上身后的门,静静地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确保多诺万没有发现她离开。她蹚着水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漾起水花。雨水不断从破损的屋顶上滴下来,屋子里的东西都浸湿了。她仰起头,从天花板上歪歪斜斜的裂口看出去,只看到一层黑压压的乌云。

她走到收音机前,把音量调低。扬声器传出的噪声里充斥着刺耳的静电声,但她还是听到了“风眼”和“佛罗里达”这两个词,她猜,说的是飓风萨布丽娜的眼睛在注视他们,像老鹰盯着猎物一样注视这个城市。

她关掉收音机,转向前门。就算多诺万的车没有撞到树干上,飓风萨布丽娜也会掀翻它,摧毁它,那本记下了重要证据的笔记本自然凶多吉少。贝丝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看了一眼浴室,然后踩着积水走向前门。她一拉开门,堆积在门上的残枝败叶就纷纷掉落下来。她用伤痕累累的手把枝叶向两旁拨开,以弄出一个通道。

外面是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到处都是倾倒的树木,满地的松针简直让人无处下脚,贝丝只得硬着头皮迈开了脚步。

不时有树枝钩住她,刮破她的皮肤,撕扯她的衣服。她眯缝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前行,以防被松针刺到或是刮到脸。好不容易从一棵大松树下穿过,她却没注意到前面还有一截凌空的树枝。那树枝锯齿状的尖端硬生生划过她胸前,划出一道口子。她强忍住才没有大叫出来,还差点被一段粗大的树干绊倒。

她拼命想要走出去,毫不顾及周围的松枝又厚又密。胳膊很快就被刺得满是伤痕,贝丝终于跌跌撞撞地走上了水泥路,可眼前的情景让她目瞪口呆。

雨水淹没了道路,街道变成了小河,多诺万汽车的轮胎也被哗哗流淌的浑水吞没了。屋子前院堆满了碎片。这堆乱七八糟的碎片中有屋顶的瓦片、折断的树枝,还有一块凹陷的停车标志牌。原本围着她房子的高高的木栅栏现在都倒伏在地面上。

“该死!”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道,抬头看了看空中阴森可怖的飓风眼,随即匆匆沿车道向前走。前面积水很深,已经漫过膝盖,但贝丝毫不退缩,有时甚至用兩手划水,来保持身体平稳。终于,她来到了多诺万的车旁。

不一会儿,她就从之前砸碎的车窗爬进了车里。坐在副驾上,贝丝伸手去拉手套箱的把手,但是拉不开。她身子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

“我怎么这么笨?”她问自己,“钥匙。该死的车钥匙在哪里?”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拔出钥匙后就塞进了牛仔裤口袋,就是她换下来的那条牛仔裤。

“我可真聪明!”

等等!她脱下透湿的牛仔裤时,那串钥匙掉了出来,她捡起来,不想还给多诺万,就放到了她新换上的牛仔裤口袋里。多诺万把她的牛仔裤扔出浴缸时,她不记得听到过声响,也不记得重新穿上裤子时摸到过口袋里有东西。

她默默祈祷着,赶紧把手伸进裤袋。她从裤袋深处摸出了一串钥匙,“哦,感谢上帝!”她拨弄着钥匙,挑出一枚银色的小钥匙插进手套箱闪亮的锁眼里,松了口气,打开了手套箱。那本皮面笔记本就在里面,完好无损。天使都要为之欢呼歌唱了。

“真像我的那本笔记本。”她一边想一边把笔记本拿出来。

突然,她全身僵住了,因为她又看到了一把枪。她胸口一紧,使劲咽了口唾沫。她想到一个人带枪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为防身,一是为杀人。

她不假思索地抓起枪,按原路从破碎的后车窗爬出去。她在水里站了一会儿,盯着自己的房子,想到屋里的那个男人,刚才和她做爱的那个男人。

虽然明知好奇心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不禁将目光投向了汽车后备厢。她把笔记本塞到牛仔裤腰间,来到后备厢前,将车钥匙插进锁眼,使劲一拧,后备厢砰的一声打开了。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散发出来。她用手捂住嘴和鼻子,踉跄着后退几步。后备厢里有一块血迹斑斑的蓝色防水布,从形状上看,里面分明包裹着一具尸体。

“哦,上帝!”她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心仿佛要在胸口炸开,胃里开始翻腾,呕吐物紧跟着涌上食道。

“这可不是我想让你看到的一幕。”是多诺万低沉的声音。

她急忙转过身,举枪对准了他的胸口,手指搭在扳机上。

“太晚了。”她说。

多诺万看了一眼贝丝手中的枪,然后抬头迎上她沉着的目光,“所以,你依然认为我是杀人犯,是吗?”他上前一步,用下巴抵在枪口上,“枪里没子弹。”

她瞥了一眼枪,猛地把弹匣弹出,果然是空的。她垂下手,放到身体一侧,但枪仍然牢牢握在手里,还是可以当钝器用。

“你为什么在车里放一把没子弹的枪?”

多诺万耸耸肩,“就是保险起见。抢劫犯不会知道枪里没子弹。你肯定弄错了,”他指向蓝色防水布,“那是一只狗。”

“狗?”她赶紧后退了几步,好像死狗比死人更可怕。

“我抄近路从一个街区穿过时,不小心撞死了一只狗。我不想让它孤零零地躺在泥水里,就用防水布包住,打算回到家后把这可怜的家伙埋在后院里,不料半路上我的车又撞到了树上。”

“是啊,都怪这棵树。”她喃喃低语,看了眼被车头撞得有点歪斜的大树。

“事实上,我很感谢这棵树,它让我走进了你的生活。”看到贝丝皱起眉头,他又说,“你不相信我,是吗?”

她没有回答。

多诺万叹了口气,来到后备厢前,掀开蓝色防水布的一角,露出死狗的尾巴和后腿,复又盖好。

她看向一边,然后又与他目光相遇,“我很抱歉。”

他摇摇头,“不用道歉。”

不过,贝丝还是把枪递给了他,因为她知道自己确实需要向他道歉,而把枪交给他是一种信任的表示。

他把枪别在运动短裤的裤腰上,贝丝目光不禁扫过他的下腹,又飞快看向天空,只见乌云滚滚而来。“我们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说,“你挖个坑要多久?”

“要不了多久。”

“好。在飓风再次发狂之前,我们把這只狗好好埋葬了吧。”

多诺万把僵硬的动物尸体从后备厢里拎出来,跟贝丝来到她家后院,在花圃旁边挖了个坑。她帮他一起把狗放到坑里,然后填回土。就在他们堆着潮湿的坟堆时,飓风萨布丽娜又开始发威了。狂风抽打着他们的身体,雨水也啪嗒啪嗒打在他们身上。他们冲向前门,经过贝丝之前开辟出来的小路,回到屋内。

多诺万拉着贝丝的手,带她进入卧室。“你身上的伤更多了。”他说,把她领到床前。

“都是些小划痕。”她说,在床上坐下,踢掉沾满泥的运动鞋。

“只是小划痕吗?”他用指尖轻轻滑过她胸前那道深深的伤痕。

她低头看去,身上的衬衫都被血浸透了,“哦,该死!”

“真不是小伤,”他打开急救箱,“不过我得把你的衬衫脱掉。”

她点头表示同意,他就小心翼翼地把衬衫从她身上一点一点拉起来。当他终于把她的衬衫脱下来时,她棕红色的头发飘散在赤裸的肩膀上。他用一块湿巾轻轻为她擦拭胸前的血迹和泥水,然后给伤口缠上好几层纱布。他又把她胳膊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清洗干净,也都包扎好。

“你看上去好像打了一场硬仗。”他说。贝丝笑了。当多诺万用手指托住她下巴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有点想知道,如果你身上没有伤时会是什么样子。”多诺万又说。

此时,贝丝内心的情感如波涛一般汹涌澎湃。屋外,飓风仍在横扫天地。“多诺万,我教导女性在身处危险境地时,或是与有可能伤害她们的男人在一起时,应该如何小心、如何防范。

“如果是在培训班上说到你,你会是个特别好的例子,我会告诉她们离你越远越好。但我自己却没有遵循这条教导。我意思是,你是个杀人嫌疑犯,在警察眼皮底下逃之夭夭,慌乱中还撞死了一只狗。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你。”

“谢谢你!”

他捧起她的脸,低下头,但没有吻她。她却勇敢地凑上去,吻住他的唇,把他拉向自己。因为肩膀上的伤,她翻身到他身上,朝他露出一脸灿烂的笑。

“不客气。”她说。

过了一阵子,外面变得一片死寂,贝丝惊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睛。她忍着浑身的疼痛坐了起来,这时,多诺万也从酣睡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怎么起来了?”他慵懒地问。

“我想飓风萨布丽娜在佛罗里达州已经折腾够了。外面静下来了。”她把床单扯下来像裙子一样裹在身上,接着把脚探进几英寸深的水里,朝衣橱走去。

多诺万撑着手肘坐了起来,贝丝在衣橱里翻找衣服,背对着他。她转过身时,看见他站在床尾,将一把铁锹高高举过头顶。

铁锹狠狠砸了下去。

贝丝惊呆了。离她两英尺处,铁锹击穿了硬木地板,砍断了一条蛇的头,是条黑黄红三色相间的蛇。一看到蛇,贝丝就扑到床上,躲在多诺万身后。

“哦,上帝啊!”她吓得紧紧抓住多诺万的肩膀。从蛇的颜色可以看出,这是条毒蛇。多诺万救了她一命。“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她看了看铁锹,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你从哪儿弄来的铁锹?”

“进屋时我顺手带进来的。”

“噢,”她低头看了一眼身首异处的蛇,心中满是感激,“我怕蛇。”她说,身子一直在颤抖。

“好吧,我讨厌蜘蛛,就让我来斩蛇,你来负责消灭蜘蛛。”

她笑了,“我……”她欲言又止,没说出后面两个字。她不可能爱上他。才几个小时,她一直还认为他是个杀人犯。她灵机一动,把那两个危险的字换成了一个长句子,“……在想蛇是怎么进来的,屋子肯定有地方坍塌了。”

“我们去看看。”他套上湿牛仔裤,贝丝穿上一条干的短裤。

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屋里的水已经涨到一英尺高。扑克牌像池塘里的落叶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水面上还挤满了木板、绝缘条和石膏块。餐厅的情形更是令人震惊:整个封闭式门廊被生生扯掉,现在都贴到了隔壁房子的一侧墙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水泥板。滑动玻璃门被飓风刮进了餐厅,留下大块大块的碎片。

“蛇就是这样进来的。”贝丝低声说,为她心爱的门廊哀叹不已。

“我必须去哥哥家,”多诺万说,皱眉看着被毁的门廊,“只要还有一点可能,我就要拿到监控视频。”

贝丝点头赞成他的想法,“我有东西忘在房间了,马上回来。”她回到房间,跑到床头柜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藏在身后,然后一把抓起铁锹。多诺万见她拿了铁锹回来,不禁皱起眉头,“它已经派上过用场了。”

她解释道:“我说我们还是带着吧,以防万一。”

“好。”多诺万接过铁锹,和贝丝来到了屋外。

世界又恢复了平静。在快速移动的云层后面,可以看到蓝天和太阳,但飓风萨布丽娜暴怒的后果也显而易见,四周一片汪洋,贝丝的房子成了海中小岛。

他们一起慢慢绕着前院走,积水从不远处的车库那边哗哗流过来。街对面,多诺万的车差点被淹没了。

“该死,”多诺万骂道,“我只能游到我哥哥家去了,或者做个竹筏漂过去。”

“你也可以用我的小划艇。”贝丝提议。

多诺万转向她,“你有小划艇?”

贝丝用手指了指已经被水冲掉门的车库。多诺万看过去,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看到了小艇的船头。

“我爱你。”他说,开始向车库跋涉。

贝丝看着他的背影。他是认真的吗?他爱她吗?也许他只是爱她的小艇?贝丝有些犹疑,但还是跟上去,帮着把小艇从架子上拖下来,一直拖到齐腰深的水中。多诺万爬上小艇,看着贝丝,“你待在这儿要安全些。我会尽快回来找你。”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就划了出去。贝丝惊讶地眨眨眼,伸手抓住小艇后部。

“不要把我留在这儿,”她说,“从我把你从车里拉出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在一起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和你一起去。”她目光灼灼,不容他拒绝。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吧。”他扶她上了小艇,两人一起划着小艇出发了。

陽光暖暖地照在他们的肩头上,空气仿佛凝滞了,好像飓风萨布丽娜把所有的风都卷走了。小艇在道路的水面上行驶,犹如航行在河道中,不过,这“河”的两边都是遭到不同程度破坏的建筑,偶尔还会看到倒塌的房屋。贝丝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人们在灾后能尽快振作起来,继续生活下去。

一路的惨状让贝丝不忍心再看下去,但当她低下头时,却只能看到又黑又脏的水——水面上漂浮着树叶、松针、报纸、啤酒瓶和饮料罐。他们的小艇会不时掠过在水中上下浮动的垃圾桶——看起来就像大海中的浮标。阳光反射到小艇划过时形成的小波浪上,像是破碎的镜片在水面上流动。

贝丝想象他们此时是在非洲度假,正沿着尼罗河顺流而下,这时多诺万转过身来,用一只大手蒙住了她的眼睛。贝丝大吃一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在干什么?”溅起的水花使她想起自己刚刚松开的船桨,那只桨现在已经落到小艇外面了,“该死,桨!”

“别管它。”多诺万说。

贝丝把手放在他手上,“多诺万,怎么了?”

“前方水面上浮着一具尸体,我不想让你看到。”他低声说,“脑海中留下那样的场景会让你痛苦不堪,就好像现在的我。”

她明白了,抚摸着他的胳膊,“好吧。”

“低头,蒙住眼睛,直到我叫你睁开。”

她把头埋到膝间,手掌压住紧闭的眼帘。她能感觉到多诺万在更用力地划桨,因为小艇前进的速度加快了。多诺万终于说她可以睁开了,她缓缓放下双手,眨了眨眼睛,阳光那么刺目,她只好眯缝起眼,直到慢慢适应了强烈的光线。这时,她的好奇心突然像发高烧一样高涨起来,她忍不住偷偷扭头往回看了一眼,只看到那具尸体上两只黑色靴子的鞋尖。

她转过身,手放在多诺万肩上,“谢谢你!”

他划着桨,“我得为你留心。”

他用一只桨把小艇划到了郊外,又穿过一个偏僻的小街区。小艇停下来时,贝丝抬头看到了一座砖房。

“这就是我哥哥家,”他把桨递给她,跳出了小艇,“在这里等我。”

贝丝皱起了眉头。

“贝丝,在这里等我吧,可能有危险。我会马上回来,我保证。”他强调。

“好吧,”她态度软下来,“但如果你五分钟后还没回来,我就去找你。”她抬起手腕让他看到表,“从你转身的那一刻算起。”

突然,多诺万捧起她的脸,热烈地吻住了她的唇,她不由得呆住了。他往后退时,她无言地朝他眨了眨眼。

“开始计时。”他说,转过身去。她看着他吃力地蹚着水走进屋里。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她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艇上,焦急万分。她不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多诺万是否有危险。太荒谬了,她想,街道被洪水淹没了,城市被遗弃了。但她还是忍不住紧张地东张西望,害怕有人偷偷靠近她,害怕有人会潜到小艇下面,把艇掀翻。每一阵波浪打来都会让她心中一紧,每一点声响都会惊吓到她。被飓风萨布丽娜蹂躏过后,这座城市现在仿佛变成了一具尸体,让人害怕,残骸和雨水下面满是隐藏的秘密。

她紧握铁锹的手现在汗涔涔的。她觉得不能再这样傻等下去,但又不想违背多诺万的嘱咐。“多诺万随时可能拿着监控视频回来。”她告诉自己。

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多诺万!”她惊叫道,来不及考虑后果,就从小艇上跳下,手拿铁锹,蹚水向房子冲去。

她来到客厅窗户前,正巧看到有个警察猛地击了多诺万脑侧一拳。多诺万瘫倒下去,警察发出一阵狞笑。她的心猛地一紧。

“我和巴克把你哥扔到了附近的河里,但现在洪水泛滥,他可能已经被冲到波多黎各喂鱼了。”警察嘲笑道,“现在轮到你了!”

贝丝眼睁睁地看着警察跳到多诺万身上,把他踩在水下。她快速离开窗边,在哗哗水声的掩护下溜进了屋子,蹑手蹑脚来到警察身后。她举起铁锹,用尽全力挥过去。铁锹砰的一声砸在警察背上,那家伙从多诺万身上摔了下去。

她向多诺万走去,这时警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只胳膊勒住多诺万的脖子,另一只手拿枪指着她,“放下铁锹!马上!”

她慢慢把一只手从铁锹柄上松开,然后把铁锹扔到一边。她往后退了一步,感觉右脚踩到了水下的什么东西。她冒险匆匆瞥了一眼,看到鞋子下踩到的是一把手枪的枪管。她不知道怎么会有把枪在那儿,也没工夫想。当警察把视线从水中的铁锹转向她时,她目光也回到了他身上。

“你他妈是谁?”他问。

“别碰她,丘伊!”多诺万咬牙吼道。

“她自找的,谁叫她偷袭我!”他吼道,怒视着贝丝,“快说!你到底是谁?”

贝丝往后退了退,“我……”她停顿片刻,让自己稳住,“我有你想要的东西。我有他哥哥的笔记本。”她看了一眼多诺万瞪大的眼睛,“在外面的小艇上。我可以去拿给你。”她刚转身,丘伊就开枪了,她吓得僵在那里,不敢再动。子弹激起的水花离她只有几英寸。

“别动!”丘伊朝她吼道,“你给我一步一步从这里退过去。如果你要做什么蠢事,我就把你男朋友的脑袋打爆。”他掉转枪口,对准多诺万的太阳穴。

贝丝举起双手,一步一步慢慢后退,右脚拖拽着水里的枪,沿车道方向一直向小艇退去。

“我得转过身去才能拿到,”她说道,“我举起手的时候,手里只会有个笔记本。”

“你最好这样做,不然我就一枪打爆戈尔德温的脑袋。”他示意她去拿。

她举起一本黑色皮面笔记本转过身来,动作缓慢而谨慎。她面前的两个男人反应截然相反。丘伊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多诺万则是一脸遭到背叛的痛苦。他的目光像紫色刀片一般刺入她的眼睛。贝丝不由得心中一疼。

“给我!”丘伊伸手来拿笔记本。

贝丝朝他伸出胳膊,但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她就把笔记本扔到了另一边。

“不!”丘伊放开多诺万,朝贝丝开了一枪,就扑向笔记本。子弹打穿了小艇船头,要不是她俯身去水中拿枪,子弹会不偏不倚打中她的头。

丘伊把笔记本从水里捞上来,急忙打开,但他脸上得意的笑容消失了。他翻了几页,只看到诗歌和歌词,“这都是什么鬼东西?”他咆哮着转过身来,用枪指着他俩。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一切都沉寂下来。

三人的站位呈三角形,谁也没有动。少顷,一行鲜血从丘伊的发际线沿着鼻子往下流去。他的眼睛如鬼魅般圆睁着。过了一会儿,丘伊的身体才反应到他的大脑已经死亡,轰然倒进水里,笔记本撒出了手。

贝丝放下手中的枪,“混蛋!那是我的诗歌本。”她面对多诺万,“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我哥哥的笔记本呢?”

她在船底摸索了一會儿,又拿出一本笔记本,和刚才的那本一模一样。“我有一本同样的笔记本,以前喜欢用来写诗玩儿。”她解释道,这时,多诺万在翻看笔记本确认他拿的这个本子是真的,“我想,把诗歌本带过来,也许可以冒充一下你哥哥的笔记本。”

多诺万朝她笑了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会怎么样。”

“你以后可以补偿我。”她眨眨眼对他说。

一个小时后,他们划着小艇来到了警察局前。多诺万跳下小艇,伸手去拉贝丝。她好奇地抬头看他,“你要我去吗?”

“当然!记得吗?说好了我们干什么都要在一起!”

贝丝站到他面前时,多诺万把她拥入怀中,满怀感激地吻着她,当然,那吻中的情感远远不止感激。

“似乎非常不可思议,”他在她耳边轻语,“但我爱你,贝丝·肯尼迪。”

她身子往后退了一点,看着他的眼睛。从他唇间说出的话语,还有他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她都看到了真切的爱,真切得仿若触手可及。

“我也爱你。”

他们手牵手,走进了警察局。

(杨柳川:成都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6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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