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地道的故事

2021-05-30 04:54约翰·卢茨
译林 2021年1期
关键词:芬克莱克露丝

〔美国〕约翰·卢茨

露丝的鼻子上有泥巴。

虽然泥巴不是很多,但已经足以引起别人的怀疑了。莱克思考再三,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但转念又想,这样做是很愚蠢的,于是,他假装在认真看那条领带。领带的底色为绿黄相间,上面的图案是一只凝视的眼睛。

“这领带不错嘛。”他一边抚摸着领带一边说。

露丝警惕起来。这名顾客三十多岁,蓝色眼睛,黑色鬈发,外貌英俊,脸上挂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估计他一直是这样的表情吧。他身上的西装质量还行,是那种灰色的羊毛混纺布料,但绝对不是裁缝手工制作的。让露丝警惕起来的是这个人不可能真的喜欢那条领带,而且,他看上去那么自信,似乎掌握着某个重大秘密。

露丝暗想,那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秘密,甚至是重大秘密——露丝就是这样。

“你这里只卖领带,”那名顾客问,“我没说错吧?”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和露丝不约而同地扫视着这间位于闹市区的小店。小店的天花板很低,让人感到非常压抑,而且展示领带的那些架子也挤在一起。

“我们是小店,没有多余的地方卖其他东西。”露丝说。

她以为他接下来会说店里的领带是他能想象到的最丑的领带。她等待着他这句话,但是,他没说。确实,那些领带集中在一起,已经构成了一种视觉攻击,其中一些领带真的特别“辣眼睛”。

“你要买这条?”站在柜台后面的露丝问。

“是的。”

他从钱包里掏出五张十美元钞票给了她,看着她将钱塞进了收银机。

“也不找钱给我?”他问。

“算上税,”露丝说,“不多不少,正好五十。”

“便宜点吧。”那人微笑着说。

露丝没有搭理他,只是认真地将那条丑陋的领带叠好,放进袋子里。

“没有发票?”

“不是给你领带了嘛,还要什么发票。”露丝也笑着说。

“有道理。”她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就已经道了一声谢谢。接着,他走到门口,打开门。门上的小铃铛叮当作响,好像在发出微弱的警告。“我会告诉我朋友,这里有一家领带店。”他说着,走到了外面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

露丝说你可千万别忘记告诉你朋友啊,然后闪身来到了那道布帘的后面。布帘后面是里屋,那里有一段木头台阶。顺着木头台阶往下走,就来到了挖掘现场。

“我卖了一条领带。”她沮丧地说。

多娜和科琳停止了挖掘。多娜有着长长的红发,绿色的大眼睛,虽然身上脏乎乎的,却无损她的美貌。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名参加选美竞赛的选手。科琳是金发女郎,心形脸,招人喜爱,但她看上去弱不禁风,不像是适合参加任何竞赛的那种女子。科琳手中的铁锹比多娜的要小一些,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身上居然没有一点儿泥土。这三名女子的年龄相同,都是二十一岁,上的是同一所大学——皮尔庞特大学。这一学期早已经结束,她们没有课,于是三人就商量着在暑假里做个什么项目。最后她们决定要做的项目是抢银行。眼下她们就在忙活这件事。

具体而言,她们的目标是领带店对面的那家银行。这家名叫“系条领带”的小店是她们六个星期前才买的。店主急于把小店脱手,因为他想到佛罗里达去养老。小店本来是卖珠宝的,但这三个试图抢银行的人将它改成了领带店,店里卖的全是些非常难看的领带。从对待顾客的态度到商品价格,她们想尽一切办法赶跑顾客。她们不希望有人来买东西。她们想集中精力挖地道。

地道将从第九大道下面穿过,一直挖到“国家银行”第六分行的金库下面,然后再向上挖。地道已经挖了一半。

“这样的事肯定会发生——有人买领带。”多娜说着,脱下工作手套,捋了捋头发。这头发是昨天在伊凡德美发店做的,价格不菲。

“但是,买领带的这个家伙有些不对劲。”露丝说。她个子不高,瘦却结实,灰褐色头发留的是刺猬头,朝天鼻上方是两只棕色的眼睛。她一点也不像参加选美竞赛的选手。如果她生来是一条狗,肯定是属于那种善于挖洞、捕杀穴居动物的小型犬。

“他看上去像警察吗?”科琳的眼睛瞪得圆圆地问。

露丝想了一会,说:“他看上去不够诚实,应该不是警察。他好像内心并不喜欢那条领带,但他装得挺像。”

“他挺可爱的嘛,”多娜说,“根据你的描述,我敢说他挺可爱的。”

“可爱的同时也危险。”露丝说。

“是你的菜。”多娜说。

露丝没有反驳。

“卖领带是整个行动计划的一部分,”科琳说,“毕竟,我们的店在做生意呢。”

这简直就是一句笑话,因为她们三个人都来自那种富裕得难以想象的家庭,也正因为如此,她们才有可能上得起皮尔庞特那样的名校。她们年龄一样大,性格也相同,都讨厌家里有钱,讨厌自己对家人的依赖。她们要独立。她们要反抗。这一点也不稀奇。这种年轻女孩要背叛家庭、做些出格的事情,手法多着呢。她们可以反对这个,反对那个。在露丝看来,大部分手法都有人用过了。于是,她说服多娜和科琳搁置了她们原来的“事业”(一个人的“事业”是反对世界政府,另一个人的“事业”是寻找卵子的替代物,把女性解放出来),和她一起抢银行。她们做这个和钱没有任何关系。抢银行这样的事是那些没有钱的人干的,而這才是问题的关键。还有,即使她们抢了银行,又有谁会怀疑到她们头上呢?因为她们的家庭都太有钱了。

谁也不会怀疑她们。

谁——没有人。

三人一致认为这件事真是太绝了。于是,她们在第九大道下面挖起了地道。每天晚上,露丝坐地铁去她们停放卡车的地方,将那辆灰不溜秋、毫不起眼的卡车开到领带店,将车倒到小店的后门那里。但是,这车停在后门那里不是送货,而是装土。装好之后,她把车开到新泽西州,将土卸掉。新泽西州的绰号是“花园之州”,土在那里总能派上用场的。

“我们卖掉一条领带,这并不是什么灾难。”科琳高兴地说。

“那条领带是灾难。”露丝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多娜倚着手上的镐,风情万种地问。

露丝戴上手套,拿起铁锹。

“挖地道。”露丝说。

* * * *

挖地道是桩苦活。这里的三个人,她们的手上以前从来没长过老茧,只有科琳的手上曾经起过一个大水泡——那是在一次激烈的网球比赛之后才有的水泡。现在,虽然她们都戴了手套,三名年轻女子的手上还是起了硬硬的老茧。

她们已经挖了快一个月了。

因此,当她们干完了一天的活,关掉她们挂在地道里的临时电灯,爬上地面,准备在领带店的盥洗间里简单洗洗,然后离开的时候,却遇到了三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三个人的失望和恐慌之情可以想象。

露丝和其他两个人一样惊慌,但她立即察觉到一丝异常。虽然情况不妙,却好像不是那么糟糕。

这三名警察或站或坐,但他们的位置很奇怪:一个人坐在收银机旁边的柜台后面,另一个人懒懒地坐在地上,第三个人斜靠着领带展架旁的墙,一副漫不经心却又警觉的样子,好像在等着随时可能进站的公交车似的。三名挖地道的姑娘从地下上来之后,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因为三名警察早已揭开了通往里屋的那条布帘。

斜靠着墙的警察就是那天早些时候买绿黄相间领带的人。

真吓人,露丝想。这么多蓝色制服、闪闪发亮的黑皮带和银色警徽。三名警察手中的枪对准了三名银行抢劫犯。

“天哪!”多娜喊道。

“啊,不!”科琳叫道。

“我觉得你看上去不像个诚实的警察。”露丝对那个买领带的人说。

“呃,你说对了。”那人面带微笑说。他艰难地离开了倚着的墙,站直了身子,那样子似乎刚才和墙粘在一起了。“我叫莱克。”接着,他又指指柜台后面的那个警察说:“他是芬克警官。”

芬克笑着点点头。他是个瘦子,粉红色的眼睛,头发比多娜的还要红。

“这位是安德雷皮尼诺警官。”

安德雷皮尼诺一副典型的拉丁美洲人长相,只是鼻子太长了一些,上面还长了一个脓包。他也微笑着点点头。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句话……”多娜问芬克。那三个男人中只有芬克是红色头发。

三名警察相互看了看,将手中的枪放回枪套。

啊,不,露丝想,他们这是要给我们戴手铐了。

“我们是610警区的‘保险柜和阁楼小队。”莱克说。

“你们几个是一个小队的?”科琳问。

“虽然你看我们的样子不像是一个小队的,”莱克说,“但我们确实是。几周来,我们一直在观察你们几位,然后不由自主地得出了一个结论:你们准备抢劫街对面的银行。”

“啊,”多娜说,“那家银行。”她朝芬克笑笑,芬克把头一歪,像被人催眠了一样,入迷地盯着她。

“我们要逮捕你们,”莱克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也是我们的责任。”芬克说。

“但你们不会那样做的。”露丝说。

“你说对了!”芬克说。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多娜看,好像准备向她讨要糖果似的。

“我们调查过你们三位女士的情况了,”莱克说,“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也知道你们的家庭背景。”

“都是富家的千金。”安德雷皮尼诺说。

“他说得对。”露丝说。

“但是他目前还没有向上司或地区检察官报告这件事,”莱克说,“芬克和我也一样,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因此,除了我们这六个人,谁也不知道你们的计划。”

“我们马上是不是要在坐牢和生不如死之间做出选择?”多娜问。她看着芬克,似乎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女士们,别误解我的意思,”莱克说,“这不是什么选择不选择的问题。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要绑架你们。”

“太棒了。”露丝说。

“你们考虑考虑吧,”莱克说,“绑架这个主意真的不赖。你们抢劫‘国家银行第六分行并不是为了钱。你们就是我们警察说的那种‘叛逆的年轻人。当然了,对于你们,我们还有其他叫法。所以呢,你们即将要面对的不是因为抢劫银行未遂而入狱十五年或二十年,而是要和我们合作,乖乖地被我们绑架,帮我们从你们的有钱父母那里搞钱。如果他们支付赎金,我们就和你们分。你们这样的富人肯定买了绑架险,因此,保险公司会赔偿你们家人付出的赎金,这就意味着你们的家人不会有任何经济上的损失,你们也不会受到伤害。”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绑架险。”露丝说。

“如果没有买这种保险,你是不可能上皮尔庞特大学的。”莱克说。

“哦。”

“我们的计划是把你们从这里带到乡间去,那里环境不错。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会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们知道,你们三位女士都过惯了奢侈的生活。你们在那个地方有电视和杂志看,有好吃的,有好喝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电话。你们要做的就是配合我们提出的赎金要求,提供证据,让你们的家人知道你们还活着。你们要说服家人,千万不能报警。我想,在说服别人这件事上,你们三个人应该都很擅长吧。”

“我们还擅长劝别人放弃。”多娜说。

安德雷皮尼诺摇摇头说:“但在绑架这件事上,想劝我们不干是不可能的了。”

領带店里的六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你说完了?”露丝终于忍不住问道。

莱克点点头说:“是的。这要比抢银行安全得多。”

露丝看着科琳,科琳看着多娜,多娜看着芬克。

“我看行。”露丝说。多娜点点头。科琳的脸上愁云密布,但接着也点点头。

莱克笑了。进展顺利。“我们的那辆SUV停在领带店的外面,你们现在和我们一起上车。车里可以坐八个人,所以六个人可以坐得很舒服啦。还有,车窗以及车门的控制开关都在驾驶员那里。”

“虽然我们没有被你们逮捕,”多娜说,“但还是成了你们的囚犯。”

“是的。”芬克说。

“呃——”多娜说。

“我们的衣服问题怎么解决?”科琳问,“还有,我们的化妆品怎么办?”

“你们可以列一张购物清单给我们。”莱克说。

三名人质听到“购物”这个词,立即笑逐颜开。

“你们几个大男人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啊。”露丝说。

“谁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全了,”莱克说,“否则,这个世界该是多么无聊啊。”

露丝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个男人了。

* * * *

两小时后,六人团伙在一间猎人小木屋里安顿下来了。木屋位于一处偏僻树林里,靠近一座人迹罕至的湖。木屋的窗户已经用木板封死,门上也加装了新锁。木屋里面的墙上挂着鹿角,那是装饰用的。三名警察坐在木屋里的真皮扶手椅上,在房间另一头的橡木圆桌旁坐着三名心甘情愿的人质,她们正在讨论购物清单上的内容。姑娘们看上去非常开心。

“你确定没人会到这里来?”安德雷皮尼诺问。

“这个木屋只有在冬天的猎鹿季节才会派上用场。”莱克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听着椅垫吸进空气时发出的咝咝的声音。这件事结束之后,说不定他也会买一把这样的椅子。“你值第一班,盯着我们的伙伴。”他对安德雷皮尼诺说。

安德雷皮尼诺点点头。“我过会儿给大家煮点吃的。我怀疑那几个女的不会做饭。”

“她们知道怎么点菜,”莱克说,“那就行了。”

“你们两个想不想再待一会儿,和我以及那三名女士一起吃饭?”安德雷皮尼诺问。“我准备用茄子做点吃的。”

“听上去挺诱人啊,但是我们马上就要忙起来了。”

“要打那些索要赎金的电话了?”

“电话可以明天打。”莱克说。

安德雷皮尼诺不解地扬起了眉毛。“那你们有什么好忙的呢?”

“我们要挖地道。”莱克说。

* * * *

“你要狠狠地挖,”奈弗联合工业公司的首席执行官J.赫伯特·奈弗对他的安全主管奥托·卢迦尔说,“挖掘情报,找到那个绑架我女儿的人渣。任何人——”他恶狠狠地指着卢迦尔,“——任何人都别想敲诈J.赫伯特·奈弗。”

“——以及奈弗联合工业公司。”卢迦尔不失时机地补充道。正是由于他的精明,他才得以走上了提拔的快车道。

奈弗笑笑,但依然脸色阴沉。他个子不高,但看上去却不矮。他有着灰色的眉毛,黑色的眼睛似乎能穿透人心,鼻子尖得像斧头的刃。幸运的是,露丝继承了她妈妈的美貌。露丝出生后不久,她的妈妈就被抛弃了,因为奈弗发现她已经失去了生产能力。如果你没有产出,那么对奈弗来说,你就失去了持久的价值。卢迦尔知道这一点。

“记住,”坐在大理石面办公桌后面的奈弗说,“千万不要惊动警察。如果因为我们不按照绑匪的要求去做,联系了警察,导致露丝有个三长两短……嗯,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我有贴心的兄弟,不会惊动警察。”卢迦尔说。虽然他有着公牛一般的肩膀,光头,嘴巴大得可怕,看上去像個打手,但他人很聪明,见过的世面也不少。这个人不可信任,而奈弗喜欢的正是他的这一点。谁出的价格最高,卢迦尔就为谁卖力,现在出价最高的人是奈弗,因此,卢迦尔还是可控的,虽然这和信任不太一样,但也差不了多少。

卢迦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因为他身高六英尺半(约为两米。——译注)。“我将带领一支小而精的团队,他们知道如何保守秘密。”

“那是必须的。”

“我们将把绑匪打来的赎金电话的录音交给我们自己的实验室,我们的声音分析师应该可以从中提取出一些线索。一旦拿到线索,我们肯定会有结果的。您的女儿露丝将毫发无损地回到您身边,而且,您不用付一分钱赎金。”他知道奈弗希望看到那样的结果,但退一万步说,他知道在上述两条结果当中只要实现一条,他卢迦尔的饭碗就能保住。

“一定要保密。”奈弗说。

“好。”卢迦尔说。

“你最好说到做到。”

* * * *

“再过几天,我们就到那里了。”莱克说着,挖起了一锹土。

“我不得不说,”芬克说,“计划比我预想的要顺利得多。那几家人正在左思右想,商量着该怎么办才好,但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报警了。”

“他们会付钱的,”莱克自信地说,“因为他们富得流油,不会心疼钱。”

“几个姑娘都挺不错,”芬克说,“她们很配合。”

“那个叫科琳的姑娘真好啊,”莱克说,“她居然还会下厨房。”

“安德雷皮尼诺好像对她有点意思。”芬克说。接着他又补充道:“多娜是个大美人,她不必知道怎么烧饭。”

“露丝——”

“露丝好像一直不开心。”芬克接着他的话说。

“是的,一直不开心。”莱克附和道。

但是说真的,莱克的内心并不是这么想的。他说不准。他在小木屋里值班的时候和露丝下跳棋,露丝赢了他,那时的她很开心;见自己要输了,她就会掀翻棋盘。在大部分时间里,露丝都拿着一支笔,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说是在写小说。莱克觉得这没问题,至少写小说这件事会让她忙起来,不给他们惹麻烦。露丝是一名英语专业的学生,不管她明白还是不明白,这个笔记本是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的。

芬克用汗津津的手臂擦了眉毛上的汗,推了推绑在头上的领带(目的是不让汗流到眼睛里)。“要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挖到金库下面了。我们需要割炬之类的工具,将金库的钢铁地板弄开。”

“我们买得起割炬,”莱克说,“我们的财路有两条。东方不亮西方亮,说不定东西方同时亮。我们就要发财啦。”

* * * *

两天后,他们几乎已经挖到了金库的正下方。安德雷皮尼诺说:“她们三人赎金的最后期限都已经过了,我们的一条财路断了。我不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科琳。她会非常失望的。”

“她们三个人都会失望的。”莱克说。

“我觉得露丝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情况,”安德雷皮尼诺说,“别看她瘦,其实她很坚强。”

“她没有掩饰这一点。”莱克说。

露丝在木屋里做的事情是一个人蜷在角落,发疯似的在笔记本上写小说。在这个笔记本被烧毁之前,莱克肯定会找个时间看一下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安德雷皮尼诺放下手中的铁锹问。他的脑袋上绑着一条领带。他好像很喜欢这样,就从芬克那里买了一条。芬克告诉他,这条领带的质量很好,脏了之后干洗就行,至少能用三到四年。等这一切结束了,安德雷皮尼诺会戴着这条领带,以示纪念,至少目前他的计划是这样。

“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威胁说,如果不付赎金就杀死她们。”安德雷皮尼诺补充说。

“是啊,这就尴尬了。”莱克承认道。

三名人质十分清楚交付赎金的最后期限已过。此前她们协助三名警察打了勒索电话,装出可怜的样子,请他们饶命。安德雷皮尼诺觉得科琳是真的用心在演戏。科琳不仅漂亮,还有演员的天赋。

“你们有什么主意?”安德雷皮尼诺问。

莱克脱下手上的皮手套。“我们还是出去买割炬吧。”

* * * *

当他们两人把身上收拾干净,返回林中木屋的时候,发现芬克和三名人质正围坐在客厅看电视新闻,同时悠闲地喝着苹果马提尼酒。没有一个人看上去特别地焦虑。

莱克一声叹息。“我想我们大家都知道赎金的最后期限已过。”他严肃地说。

“好啦,这算什么呢,”露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好像你们以前从来没有不遵守过诺言一样。”

莱克没有反驳她。

“我看这样——”露丝说着,指指沙发对面的安乐椅,又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坐下吧。”

莱克和安德雷皮尼诺盯着她看。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苹果马提尼,回敬似的盯着他们。

莱克和安德雷皮尼诺坐了下来。

“瞧瞧你们两个,”沙发上的露丝说,“身上乱七八糟的全是泥土,你们的脑子里也是一盆糨糊。”

“她们猜到我们在挖地道了。”芬克解释道。他的身边坐着多娜。他好像马提尼喝多了,有点醉了。

科琳说:“那不是明摆着的嘛,傻瓜!”

安德雷皮尼诺低下了头。“我想,事情并没有像我们计划的那样。”

“别灰心。”科琳安慰道。说着,她探身过去,握住他的手捏了捏。

“我们这样下去是绝对不会有任何结果的。”露丝说。

“他们会以为我们已经杀了你们,”安德雷皮尼诺说,“他们会一直不停地找我们,把我们抓起来。”

“他说得对,”芬克说着又喝了一口马提尼,将头靠在了多娜的肩上。

“你们就别再自怨自艾啦,”露丝说,“等我们最终活着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这件事的热度就会过去。也许我们是拿不到什么赎金了,但我们不是还有银行嘛。”

“我喜欢你思考问题的方式。”莱克说。

“你們几个傻子已经挖到金库下面了?”露丝问。

“用不了一天的时间就能到那下面了,”莱克说,“还有,我们买了一个割炬,用来切割金库的钢铁地板。”

“嘿!很有创意!”露丝说。

“你不要在我们面前耍小聪明。”芬克说。

“你们三个还有点小聪明,这很好。”露丝盘腿坐在沙发上,她不喜欢莱克盯着她看的样子。“我们从银行搞到钱之后,分成六份,然后你们几个重回你们的卑微人生,我们三个会告诉警方和家人,所谓的绑架就是几个女孩子搞的一场闹剧,然后我们和爱我们的家人团聚。我们就说我们躲到了伯利兹(位于中美洲东北部,是中美洲唯一一个以英语为官方语言的国家。——译注)或其他诸如此类的地方。”

“你们从中能得到什么呢?”莱克问,“你们又不缺钱。”

“并非如此。我们三个都希望经济独立,和那些不愿支付赎金的人一刀两断。我们这样做没毛病吧?”

莱克无言以对。“你们回去之后,会不会有什么事?”

“我会使出甜言蜜语,让自己摆脱一切麻烦的。”多娜说。

“我会叫我父亲少管闲事,然后掉头就走。”露丝说。

科琳说:“我肯定要被禁足,至少一周。”

“呃——”多娜说。

莱克觉得这样能行。

* * * *

接到勒索电话的另外两家公司是多娜父亲的“巧取企业集团”和科琳父亲的“显赫王国股份有限公司”。卢迦尔召集了这两家公司的安全主管开会,会议的地点是位于奈弗大厦四十层的奈弗联合工业公司的办公室。大家围坐在长长的、一尘不染的会议桌旁。

另外两名安全主管竖起耳朵,准备仔细听卢迦尔的陈述。

卢迦尔说:“我们该联手行动了。”

“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信息共享。”巧取企业集团的安全主管瓦斯廷说。他身材高大,像辆悍马汽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的巨大身躯和脸上的刀疤以及怒容加在一起,让身上价格不菲的白条纹西服看上去像囚服。他看看其他几个人,问:“同意吗?”

“这正是我把大家召集起来的原因,”卢迦尔说,“绑匪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但他们会再试一次的。他们有可能还没有杀害人质。人质在他们手里还是值钱的。不管人质是死是活,我们都必须找到绑匪,否则我们在座的几位都会折寿的。”

显赫王国股份有限公司的安全主管史密斯对卢迦尔的话点头表示同意。他个子不大,是个光头,但穿着很考究。也许是因为他褐色的眼睛外突,而且几乎没有睫毛和眉毛,他看上去怪怪的,似乎有点像爬行动物。他不怎么眨眼睛,但每次眨眼的时候都好像是一个大事件。“我们共享信息。我们要么不行动,一旦行动就必须步调一致。”

“这样才对啊。”卢迦尔说。

在场的人都没有异议,但其实他们谁也不相信别人。共同的利益将他们集中到一起,同时他们每个人心里都知道,如果自己被其中一方欺骗或出卖了,他们会毫不犹豫,痛下杀手。他们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安排——毕竟,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不就是这样的吗?

既然共享信息是他提出来的,卢迦尔就先和大家分享了他掌握的情况。

其实也没多少内容。

接着是史密斯,最后是瓦斯廷。

三人讲完之后,全都默不作声地坐着。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但谁说得准呢。他们至少目前还不能确定。三人呆坐了一会儿,各自思考着刚才听到的信息。后来,瓦斯廷看着史密斯说:“你说你的手下找到了皮尔庞特大学的一个学生,他说他有一天曾捎了科琳一段路,把她带到了一家领带店。”

史密斯点点头说:“可是其他两名人质并没有去那家领带店啊。”

“领带店。”卢迦尔若有所思地说,“一个女大学生去领带店干什么?”

史密斯耸耸肩膀说:“给男朋友买领带?”

“或者给她父亲买啊。”卢迦尔说。

三个男人都笑了。

“我问起这个的原因是,”瓦斯廷说,“我的手下查了科琳在过去这几个月里的通话记录,结果发现她和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市的一个人有过通话。那人七十多岁,已经退休。”

“这两个人会谈什么呢?”卢迦尔问。

“不知道,”瓦斯廷说,“但我们调查了那个退休老人的情况,有一点我记得特别清楚——他是最近才搬到南方去的,此前他把手上的珠宝店卖了,接手的那个人想开一家领带店。”

三个安全主管默默地坐着,接着,他们又都笑了,心不在焉地摸着各自真丝领带上的结。他们发现,原本觉得有些紧的领带现在变松了。

* * * *

绑架者和人质,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六名同伙,在小木屋里吃过蓝莓煎饼加培根的早饭之后,驾驶着那辆SUV进了城。

是该工作的时候了。

SUV的后面放着割炬。等最后的挖掘工作完成之后它才会派上用场。莱克估计今晚早些时候就差不多了。等到明天,他们就有钱了。嗯,他们中的一些人会更有钱,只是这钱来路不正。

将SUV在领带店后面停好之后,一行六人绕到小店的前面,走了进去。

小店里闷热不堪,局促的空间令人压抑,几乎让人觉得走进了地道。莱克带着大家来到里屋,下到地道里。他的身后跟着安德雷皮尼诺、三名女士,接着是芬克。进入地道五英尺(约一米五。——译注)后,莱克打开了地道里挂的临时电灯。

露丝看到地道的施工情况后,十分开心。地道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而且比她们挖的时候高了不少,也宽了不少。

突然,露丝前面的安德雷皮尼诺停了下来。接着,所有人都停下来不走了。

“怎么啦?”露丝问。她的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的父亲找来了。她知道肯定是他。她父亲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我们的工具呢?”莱克说。“我们明明放在这里的,可现在不见了。”

“继续往前走,往里走,”一个深沉的声音说,“我们帮你们把工具收着呢,都放在一起了。可惜,这些玩具你们用不着了。”

莱克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他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态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唉,他们运气不好啊。

他们没有办法,只得弓着腰乖乖地往里走,朝着银行金库下方的区域走去。他身后的五个人跟着他往前走。

在地道的尽头,两个大个子男人正在那里等着他们,手里拿着枪。莱克一眼就知道他们不是警察。他们穿着西裤和昂贵的皮鞋,领带系得松松的,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因此他们一点儿也不热。两人中一人戴着劳力士手表,另一人戴着很大的钻戒。铁锹和镐在两人身后整整齐齐地堆着呢。

芬克不是最后进来的那个人。在他后面还跟了一个男的,他穿着运动裤,衬衫袖子卷着,手里拿着枪。这个男的比另外两个个子小,但看上去一样凶恶。

莱克知道,这几个人肯定不是三个姑娘的父亲。这三个家伙穿得人模人样的,却掩盖不了打手的气质。

“露丝·奈弗,”一個大个子说,他的眼神冷冰冰的,“我为你的父亲工作。”露丝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她以前也见过他一次,忘不了那双眼睛,同时她记得他的名字叫卢迦尔。

“你们三个男的,”那个小个子说,他的脑袋像蛇脑袋,“站到这里来,让我们好好看着你们。”他推了芬克一把。“离这些姑娘远点。”

“嘿,等一下。”多娜说。

小个子又推了芬克一把。

“别碰我!”芬克说。

莱克举起一只手说:“什么都别说,他们不是警察。”

“我们是保安,臭小子。”一个大个子朝莱克挥舞着手中的枪,示意他赶紧站过去。“和那两个家伙站到一起。”

眼神冰冷的那个大个子笑了。“警察是不会来的。别忘了,你们一直坚持要我们不报警的。我们将把你们三个交给我们的老板。等下一次你们看见警察的时候,已经到了一个你们闻所未闻的国家。他们可不会像我们这么温柔。”

“感谢上帝,你们来了。”露丝说。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走到眼神冰冷的那个大个子旁边,给了他一个拥抱,接着,她转身顺着地道朝地面上的领带店走去。

“你到哪儿去?”那个凶巴巴的小个子问。但是,他没有用枪对着她。

“我去给我爸爸打电话,告诉他我没事了。我的手机在地道里没信号,用不起来。”

“露——奈弗小姐,”眼神冰冷的那个家伙说,“你不必——”

“你的意思是你不让我给我爸爸打电话?”她毫无生气地盯着他,这种眼神和那个家伙及其同伴的眼神倒是挺般配的。露丝的眼睛太像她父亲了。“如果我告诉父亲,你们对我凶巴巴的,虽然我被救了,却又好像被另外一帮人绑架、欺负了,他会怎么想?”

“好吧,好吧,”他不情愿地说,“去打电话吧。打完就回来。”

她继续盯着他。

“求你了,走吧。”他连忙说。他瞥了一眼两名同伴说:“没事的,我们反正要给他们打电话。”

“我想在我们喜欢的某个时间打那个电话。”凶巴巴的小个子说。

“没关系的,”另一个大个子说,“我们的目标已经实现了。”

所有人都浑身冒汗,却又默默地站着,等着露丝回来。

终于,露丝面带微笑,手里拿着一只皱巴巴的纸袋子回来了。她瞥了一眼莱克。“现在没事了,”她说,“我报警了。”

她是背对着那三名安全主管说这句话的。她的话音刚落,就从那只纸袋子里掏出了三把九毫米口径的半自动手枪。那是她从莱克、安德雷皮尼诺、芬克三人丢在领带店柜台后面的夹克里找到的。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将手枪交到了三人手中。手枪的主人都心怀感激。

大家都惊呆了。除了三个女孩,所有人都用枪指着某个人。地道里的形势发生了变化,达到了一种极不稳定的平衡状态。

“奈弗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眼神冰冷的那个家伙说。他手中的枪对着莱克。

“我觉得我明白她的意思。”莱克说。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已经渐渐了解了露丝,知道她的计划了。露丝朝他会心地笑着。“我的两个搭档和我接到线报,有人想挖地道挖到银行的金库里去。我们已经监视这家领带店好几个星期了。你们三个——”莱克朝卢迦尔以及另外两个安全主管点点头,“试图抢劫银行,你们被捕了!”

三名安全主管面面相觑。“你们是警察?”那个凶巴巴的小个子迫不及待地问。

芬克的口袋里有警徽。他掏出来给三个人看了一下。

卢迦尔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露丝说:“奈弗小姐!”

“哦,我不在这里,”她说,“这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

说完,露丝领着多娜和科琳离开了地道。

几分钟后,远处隐约传来警笛声。警察可能到了地道上面的大街了。

“你们这一招行不通的。”卢迦尔说。

“我们工作的时候一直戴着手套,”莱克说,“你们收拾起来的工具上全是你们的指纹。当然了,我们还有最有力的证据。”

“那是——?”

“你们在这里,你们在地道里,你们在‘国家银行第六分行的金库下面。”

地道口传来了声音。有人说话的声音。警察来了。

是另外一帮警察。

“我建议你们立即放下武器,”莱克说,“你们的手上有武器,那是很危险的。”

三名安全主管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地放下武器。他们盯着莱克,虽然莱克完全占据了主动地位,三人的那种眼神还是令他不安。

“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作为对你们不利的证据。”莱克说。

“但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也可能没有人相信。”芬克接着说。

* * * *

他们说的话确实没有人相信,因为作为证人,露丝、多娜、科琳、莱克、安德雷皮尼诺、芬克都作出了相反的证词。

三名安全主管因图谋抢劫银行被判处二十年监禁,他们各人的老板都明确表示,对这个社会来说,他们三个人还是待在大墙之内更安全。

多娜撒娇,科琳痛哭流涕,结果,两人的家人都原谅了她们搞的这个被人绑架、实际上悄悄到伯利兹玩了一趟的恶作剧。

露丝的父亲一直不相信女儿说的话,但他知道最好还是不要想着从女儿嘴里套出更多信息了。再说了,一切都挺好的。除了少了一个平庸无能、两面三刀的安全主管,他没有任何损失。

萊克、安德雷皮尼诺、芬克受到了警局的表扬。

科琳和安德雷皮尼诺开始约会。多娜和芬克也开始约会。但是,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关系,然后就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了。

但莱克和露丝不一样。

一天早上,莱克和露丝躺在伯利兹的一家度假酒店的床上,露丝向莱克求婚。毕竟,她没有靠自己的父亲也很有钱了,因为她的小说《泥土、爱情和金钱》登上了各大畅销书排行榜。这本书写得太好了,没有人怀疑它的内容不是事实,而是虚构的。

嗯,只能说几乎没有人怀疑。

“我不敢保证我会一直洁身自好,”莱克坦率地说,“你总不希望和一个犯人结婚吧。”

她笑了。“愚蠢!你可以用一种合法的方式做坏人啊。”

但是莱克仍然在犹豫。“我不知道这行不行,露丝。毕竟,我们曾经想合作抢银行啊。”

“有一件事多娜和科琳一直被蒙在鼓里,但我现在告诉你,”她说,“‘国家银行第六分行是我父亲的。”说完,她哈哈大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做银行的行长。”

莱克爬起来,靠在床背上,和露丝一起哈哈大笑,同时他在思考,有了这家银行,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准确地说,是他们——他和他的新娘——能做些什么呢。

他想,人世间的事情真是有趣啊——如果你和筹划人是一条线上的,那么,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

(王好强:中原工学院外国语学院,邮编:45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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