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豪横”

摘要：“豪横”一词在唐宋书籍中已不鲜见，多用于描述两种极端人物：情豪放不羁，行为耿直豪爽之人；蛮横霸道，行为嚣张之人。近现代该词使用范围变窄，仅作为口语在北京方言中存在。当下，“豪横”借由网络广泛流行，词性与内涵都变得更加丰富，可褒可贬，可作形容词，又可作副词、动词，可指人“嚣张”“霸气”“令人敬佩”“倔强骄傲”，也可指物出人意料。“豪横”一词的流行，是语言与生活互动发展的必然结果，真切反映了新时代民众对文明与理性的追求，青年对个性化事物的猎奇心理，以及中华文化的高度包容性。

关键词：豪横；内涵；演变

2020年春，电视剧《新世界》开播后，“豪横”一词在剧中反复出现，而后迅速走红，茶余谈天、报刊杂志、微信微博等随处可见。流行之后的“豪横”一词含义丰富，刚开始用来形容人——“你豪横什么”，而后很快延伸至商品——“豪横奶茶”，甚至用来形容风景，其中有褒义用法，亦有贬义用法，貌似许多人和物皆可“豪横”一下！这一词语究竟源自何处，又因何走红呢？

一、“豪横”前义追溯

《说文解字》曰：“豪豕，鬣如笔管者。”[1]也就是说，“豪”原指背部长着能够直立的棘毛的野猪，后延伸为威猛、势强力大之义。因猪在古时代表财富，所以“豪”又有“家产丰富”之义，如“豪门”。由物及人，“豪”字一指威猛英武且品行端正之人，为“豪杰”；二指力强势雄但品行不端的仗势横行之人，为“豪强”；三指思想、精神富有之人，为“豪爽”。“横”字最初指水平放置的遮挡门的阑木。由其原始功能延伸开去，横大致有五重含义：表示水平方向，与“纵”相对；表示交错，如“涕泗横流”；表示水广远宽阔、盈满，如“横无涯际”“白露横江”；指凶暴、不讲理，如“蛮横”“强横”；指意外、不寻常，如“横祸”“横财”。

当下日常生活中，人们也经常用“豪”或“横”来形容一个人。可常见人说“这人真豪”，叹某人财产丰富，出手阔绰；亦常听人评论“这人真横”，斥其行为霸道，为人骄狂。但较少把二者结合起来用，说“这人真‘豪横”，直至今年“豪横”流行。但事实上，二字连用，以“豪横”描写人，古时已有，其中唐宋时期编撰书籍、吟咏诗词使用尤为频繁，明清史料中也较为常见。有用例如下：

（1）汉世外戚，自东、西京十有余族，非徒豪横盈极，自取灾故，必于贻衅后主，以至颠败者，其数有可言焉。（《后汉书》）[2]

（2）奉台判：方百六官豪横一方，欺骗取鸯，燕所不至，弋陨之民，怨入骨髓，款之者茫茫道路。（《全宋文》）[3]

此“豪横”为贬义，指蛮横霸道，仗势欺人之徒，取“豪”之“力强势雄但品行不端的仗势横行之人”意，取“横”之“凶暴、不讲理”意。与豪强相比，豪横更能凸显人的无理蛮横之态。

（3）饮啖惟所便，文章倚豪横。（《东都遇春》）[4]

（4）平生豪横气，未老半消磨。（《出郊》）[5]

在此，“豪横”为褒义，不指品行，而是主要指人之性情豪放不羁、耿直爽快，取“豪”之“豪情、豪放”意，取“横”之“盈满、充满”意。唐宋时期，民风开放，尤其是宋朝优待文人，鼓励仕人直谏论事，涌现了一批性情豪放不羁，任性敢为的“豪横”名人，如李白、欧阳修、范仲淹等。

（5）“他豪横了一生，难道，就真把以前的光荣一笔抹去，而甘心向敌人低头吗？（《四世同堂》）[6]

（6）找老P，去求他？谁不知我老樵的“豪横”性格？丢人呐！你瞧着吧，不定什么时候我还把老P做了呢！（《细说北京话》）[7]

在唐宋明清时期，“豪横”虽多用于书面，却未见流传于民间口语的证据。直至近现代，“豪横”开始作为生活口语活跃于北京地区，如上，《四世同堂》中记录的老北京风俗人事和《细说北京话》中搜集的方言中，都可见得。在北京方言中，“豪横”也具备了新的含义，主要指人性格刚强有骨气，刚硬不屈服，透露出北京地区对硬汉气概的褒赞。2020年，豪横的流行也正源于以建国前夕北平城为背景的电视剧《新世界》，很多人说剧中的“豪横”一词就是北京方言，这是对应了“豪横”作为口语的活跃范围，但却未意识到剧中“豪横”却并非完全是北京方言中的“豪横”，因为其在剧中的含义已不受北京方言限制，下文将具体分析。

二、“豪横”新意探究

电视剧《新世界》中各类角色皆爱提“豪横”，“你有什么可豪横的！”“你豪横什么？”。从地域文化看，“豪横”作为口语使用，与当地的方言习惯相符，但从感情色彩和内涵看，却超越了北京方言中“豪横”的使用范畴。北京方言中，“豪横”是褒义词，一般来形容人的性格刚硬，而《新世界》中的“豪横”既有褒义，也有贬义，褒义时指人硬气、霸气，贬义时则指人行事作风嚣张霸道。例如：

（7）小耳朵：“你有什么可豪横的？”（《新世界》）

（8）小耳朵：“要让你们知道谁豪横！”（《新世界》）

（9）徐天：“警察不豪横还你豪横啊？”（《新世界》）

小耳朵和徐天在说别人“豪横”时，一般多用贬义，而在说自己“豪横”时又有肯定和自豪，与当下我们使用的“霸道”“牛掰”“厉害”等词用法相似。现如今，“豪横”在网络和现实生活中走红之后，含义变得非常丰富，仿佛万事万物都可“豪横”一下，大致可分为如下五类。

一是与唐宋时期“豪横”的贬义内涵相近，用于斥责某些人气焰嚣张，行为蛮横，为人所愤恨。例如：

（10）“就是查到我酒后驾驶，你们也得放我出来！”如此豪横的酒驾司机，执勤民警还是第一次见。（《潇湘晨报》2020年5月14日）

（11）面对嚣张的疫情，身无一技的我们，使不上一点儿劲，觉得窝囊、憋屈，这么一回味，看什么都不顺，脾气见长。妻子气恼，也跟着电视学，斥责我：“你豪横什么？”（《新民晚报》2020年3月23日）

二是作褒義词，以“豪横”中“横”字显示出的霸气延伸出去，指人的行为霸气，很牛，很厉害，值得大家敬佩。例如：

（12）从学霸到优秀标兵，这个女兵真豪横！（中国军网2020年5月14日）

（13）读城2020，豪横归来！（《洛阳晚报》2020年5月2日）

（14）豪横！这个团区委把“送岗位”当作五四青年节礼物。（文汇网2020年4月8日）

三是作为中性词使用，霸道之人或霸气之人多个性张扬，因此延伸开去，“豪横”又有了任性之义，也常用拟人手法来形容天气、景色等事物的“任性”，变化万千，出人意料。例如：

（15）冷空气也“豪横”！换季式降温+暴雨+沙尘打包送。（中国天气网2020年4月9日）

四是表示一些事物非比寻常到让人吃惊的地步，一般用作褒义，比我们现在常见的“升级版”“豪华版”更具震撼力。例如：

（16）土豪的“豪横奶茶”，喝大杯的真过瘾！（新浪网2020年3月2日）

（17）豪横休假？5地推2.5天周末，能否落地，促消费作用几何？（《新京报》2020年4月13日）

五是保留背景方言中“豪横”的意思，用来肯定人在时代洪流中，能守住自尊，坚定梦想，以倔强骄傲的姿态硬气向前。例如：

（18）每个角色秉性各异，又都执着不悔，豪横地活着。（《新民晚报》2020年3月23日）

从词性上看，“豪横”作为流行语，可作为形容词使用，如“豪横女司机”“豪横奶茶”“真豪横”；也可作为副词使用，如“豪横归来”“豪横启程”“豪横地活着”；又可作為动词使用，如“豪横天下”，与宋时“豪横一方”中的“豪横”词性一样，不过感情色彩和含义迥异。由此可见，“豪横”流行之后，虽可觅得与原有功能间的联系，但语义已然与原有语义相去甚远，或许在实际生活中它还将衍生出更多用法、更丰富的内涵，这也是当下流行语的“豪横”之处。

三、“豪横”流行之因

“豪横”迅速成为人们口中笔下的热词，看似偶然，实则是社会、文化、大众生活需求变化的缩影。

首先，民众对文明与理性的追求，对粗俗与无理的摒弃。“豪横”虽因电视剧中“你豪横什么？”而走红。剧中对“豪横”行为持中立态度，但走红于大众生活的“你豪横什么”“你有什么可豪横的”，明显充满了对“豪横”举止的质疑、批判甚至不耻。人们对脾气暴躁、无理叫嚣、蛮横逾矩等“豪横”行为的抗拒，亦是对温雅宽和待人，理性平和处事，依法循规办事之风的认同与要求，这是满足温饱之后，人民对高质量精神文明的追求所致。

其次，青年对个性化事物的猎奇心理。一方面是人们对个性化语言表达方式的追求。网络时代，不断更新表达方式，创造性使用词语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新词的使用，让青年一代在交流中，更显得有活力、跟潮流。另一方面人们对个性化商品的追求。有调查显示，继“豪横奶茶”之后，“豪横”商标的申请每天都有百余条之多。如今商品经济越来越发达，一般的东西已经很难再吸引人们的眼球，所以商家追求用个性化词语对商品进行宣传，也是洞悉了人们追求个性化消费的心理。

再次，中华文化的高度包容性。自古以来，中华文化遇到任何外来文化元素，皆能以己之宽大，融彼之个性，终成己之繁华，对内部出现的新文化现象亦多能悦纳。当下，科技的发展与网络普及，快速催生新的文化内容与形式，流行语便是其中之一。“豪横”的流行，打破了词语传统含义的限制，衍生出丰富的意蕴，在商品市场、口语交流、新闻通讯中得以灵活使用，这是在注重传扬传统文化的大势之下，中华文化对新时代多元文化、流行文化的尊重与包容。

“豪横”一词或许“豪横”一段时间便销声匿迹，或成为我们的日常用语稳定存在。无论如何，我们不必勉强跟风使用，也不必排斥日前万物皆可“豪横”的现象，可窥其真身，解其风行之源，或可玩味一番，或可择优而用，也别有乐趣。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

[2]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2006年。

[3]曾枣庄，刘琳：《全宋文》，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

[4]周振甫：《唐诗宋词元曲全集》，黄山书社1999年。

[5]张星星，姚培谦，王永琪：《宋诗别裁集》，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

[6]老舍：《四世同堂》，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

[7]王子光，王璟编：《细说北京话》，金盾出版社2017年。

（作者：陈琛，洛阳师范学院教育科学学院教师）

[责编崔达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