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之源
穿过蔡家坡老厂区,车窗外驰过旧弃的褐色居民楼,一簇簇浅黄的细条野草从打碎的玻璃窗里挣扎出来。喜气洋洋的,两手拎着礼当的人渐渐变少,叫卖声慢慢消失。通向零狐村山坡上的路就显现出来了,我们改为步行,但见四周嫩绿的田野向远处展开。荒黄的碎土,铺散在被压实的土路边缘;和气的春风,温热的暖阳,亲亲切切得唤着僵硬的麦子苏醒。而此时黄尘也开始了不安的躁动。萌发的芽儿,这些满怀幻想和憧憬的新生命还在同初春残存的那点荒凉斗争。山坡上,走下刚走完亲戚的一家子。脸颊红扑扑的,喘着气,汗珠子从额头上面一点点得冒出来。手里牵着的小女孩,乌黑的眼睛里有不满和山野之气。顺着田边的小路,绕了半个圈子,俯视去,便是蔡家坡的村村镇镇了。枯条野树,无忧无虑得舒展拉扯。就靠着塬边,硬朗朗向上耸,把根向黄土里铆足劲扎,为了水,和那小小一片落脚之地。
到了龙泉寺,也就终于找到扶轮中学的旧址了。曾以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无字》两获茅盾文学奖、散文《挖荠菜》收进中学课本的女作家张洁,曾在这里度过自己的童年。在这“草坡”村,她也看过如同今天这样温柔的阳光,不紧不慢地飘散在山坡上。两树百年的龙爪槐,在寺里度着这习以为常的平平淡淡的日子。苍老的的虬枝,不贪高也不求远,就据着自己的天、脚下的地,结结实实地继续着自己慢悠悠的生命。它会记得多年前,一个小丫头曾经好奇得打量过它吗?她在树下嬉戏,在树下念书,在树下为吃食发愁,也在这树下也哭也笑的度过了自己的童年。送走了那些稚嫩干净的,轻盈却沉甸甸的时光,那口张洁和母亲居住过的窑洞依然在那里,被麦田环绕,深深得延展向山崖的深处,空空荡荡,野树在窑顶上长成片。苍野、粗糙、杂乱。迎春花垂下来,吊在窑洞口,娇娇的却大方的嫩黄的芽儿已经长出,繁密地流淌在这暖黄色的光亮之间。幼小花朵,揣着多么真诚的希望,紧紧得包裹着,尽是美妙的幻想,春的梦想。
我第一次认识了荠菜,在一团昨岁枯败的黄草团里。它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整个身心交给春天。尽管如此小,盖不满巴掌大小。顶端尖尖的叶儿,微微下弯,像朵翠绿的花儿,它叶铺成一个圆圈。三角般的一片片小叶,布在细茎周围,这是张洁童年时期最爱吃的野菜了。我怀着满心的好奇,从土里拔出来,攥在手里。蜜蜂还在同那蓝茵茵的四瓣婆婆纳纠缠,嗡嗡来去。我聚精会神地寻找着。这时,我仿佛变矮了,回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野草都变大,小麦也显得格外高。我从未尝到过饥饿的滋味,只记得在老家,晚上被奶奶喊回家时,因为沒有玩尽性而耍小性儿。野菜,更像是稀客和意外收获。苜蓿煮熟了,凉调,还是绿生生的,有股子雨水的清香,就着吃搅团。灰灰菜,调到干面里。
三岁以前的我,奔跑在山沟沟里,似乎没什么好愁,可是动不动就皱着个眉。指挥着几个小伙伴,当作是千军万马,从河滩到崖背。从这家野到那家,偷偷拔下长势正好的韭菜掐出节理,当是项链。揪一把桫草狗尾巴草编长辫儿。从白杨林到山路拐角这片地界,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光明正大不惊不诧到商店赊账买零食,人人都疼我到了纵容的地步。日头升到梁顶,天空湛蓝无云。在麦垛下点好人马,摘下几颗小拇指大小的红色莓子,往嘴里一嚼,行动就算正式开始。秋千上、崖背上、土窑里、羊圈旁,随时可能见到我们的身影。我比同伴们矮了一个头,小了几岁,戴着一顶垂着五颜六色珠子的黄色软帽。脸又黑又圆,手腕的肉挤在一起。晚上在村子最北头儿那家同伙伴们夜谈。直到攀着的电线上挂着的灯泡不知不觉亮起来,对面的山梁淹没在深蓝的夜里,月亮不情不愿得露脸,我就哭着闹着被拖回家。时常有人评价我“精很”、“难说话的娃”、“受不得啥委屈”等等。
记忆中已经模糊的一天,我蹲在门口,学着爷爷的样,吃完玉米糁子,舔干净洋瓷碗,我被告知要进城了。在被丢弃了一只大碾盘的竹林下面,我站在上面同我的朋友们简短得告别。没人告诉我去多久,因此我和同伴们还是欢天喜地的样儿……
我又是抠,又是拔,又是提,终于抓到手了六棵荠菜。我的眼前,那个“馋丫头”仿佛挎着竹篮走来了,小手里还提着把小铲子,样子多么神气,高昂着脑袋。两辫头发在两边一甩一甩。也是这样的春天,荠菜也是这样长着。它们属于这片土地,多老的人年轻时它们长着,多年轻的人老了它们依然在长。愿意的话,它们在人面前长;不愿了,就长在野树丛里,杂草堆里。那位小丫头,终于等到了不畏惧任何人的季节。那惊恐的、奔命的兔子般的逃跑,那琥珀色晚霞里的孤独和悲哀,那鲜明的深刻的难以驱离的饥饿的感觉,以及那耳边的冷酷而出奇清晰的笑声,所有这些记忆,都能在这春光里慢慢褪去。
回到老家,一大桌肉食、小吃中间放了一个小碗,我那一大把的六棵荠菜,此刻稀稀拉拉、软绵绵得躺在那儿。我庄重地夹起一棵,放在嘴里。它是还是那样软绵绵的,甘甜的味儿慢慢渗了出来,正柔嫩,又滑又轻。我又找到了那段毫无拘束的自由的感觉,就像是奔跑在河滩,跳荡在梧桐树下,趴在热炕上。
在那时,我还嗅得出春雨来时的气味,还能看清远方的沟沟隘隘。哭,就歇斯底里;笑,就大模大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