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再不想承认,但真真切切有个麻烦闯入我的生活了,在一年最冷的季节。我很想把它给遗忘掉,野子不允许。野子说了很多。
那天下午我和野子没有出门,我们坐在厨房的空地上,准备一起做顿丰盛的晚餐。野子在给土豆削皮,他是通城人,那里的人据说都很能削土豆。我问他能不能削快点,皮断了没关系。他没有回答我,野子总是这样,从他来到我家后他就基本不说话。我怀疑通城的人是不是都特能削土豆皮,而且不说话。我把洋葱给洗干净,接着切块。我们的窗子大开着,一只大黑鸟飞了进来,落在野子的面前。我们没有继续做饭,我们围着它。它一动不动的,我很认真地怀疑它已经死了,并且我告诉野子说它应该死了。野子皱着眉看我,他那双黑色的丹凤眼仿佛是个无底洞。
“行吧,它没死。”我收回自己之前的判断,“那我们一起看看它怎么样了。”我向野子发出邀请,野子以行动支持了我。我们靠得很近,我伸手去翻那只大黑鸟,它身上还有温度,但一动不动的。我仔细检查过一遍,没发现任何伤口,我再次告诉野子说它已经死亡。野子扯开我的手,接着他自己检查起那只大黑鸟来。他先看大黑鸟的肚子,那是刚被我翻过后所呈现的部位,黑漆漆的,没有一丝伤口。他又看向双翅,通常鸟类飞不起来都是因为翅膀受伤。我想起一首歌,是读书时听过的,叫《梦的翅膀受了伤》。我一般不回忆往事,我很多时候拒绝承认以前那个我,可是在今天这个下午,我突然想起这首歌,还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我。野子很敏锐地发现了我的一丝小变化,他看向了我,仿佛在问我怎么了。我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检查那只黑鸟。我们一起再次检查了那只鸟,我们仍然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我起身准备拿扫把将它扫地出门。我拿起扫把看了一眼野子,他低着头在看那只鸟。我们都把那顿晚饭忘在脑后,我从柜子里翻出毛衣、帽子的毛边,我还找到一个大纸盒。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野子像极了那只大黑鸟,他们都一动不动的。野子是个容易悲伤的人,我知道。我只得发出极大的响声唤醒他,我将大纸盒敲得砰砰作响,还把毛衣和帽子的毛边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果然让他打起精神来,我们一起把大纸盒给剪掉上半部分,不需要盖子,不然像棺。接着把毛衣给铺进去,那毛衣是我在网上买的,我基本上不逛街,衣服也是能穿就好。这件毛衣我前些日子才穿过,但是我觉得没有它也无所谓,所以我把它拿出来了。我妈说我活得像尊菩萨,我也很觉得是。野子将帽子的毛边围在大纸盒的边缘部分,一个小窝就出现在我们面前。最后的工作是将大黑鸟给放进去,这是野子的任务,我没有帮忙,甚至我都没有看,我去了卫生间。
我洗了一个时间很久的澡,我的内心很久没这么波动过了。倘若我抛开对自己的偏见,去认真地审视自己,我会开心地笑出声来。我们很平静地煮了面吃,野子把碗洗了,那切成块的洋葱他给装盘放进了冰箱。他也流了眼泪。
那天,在我们终于都适应卧室多了只一动不动的大黑鸟后,那只鸟动了起来。最先发现的是野子,这很正常,基本上不可能是我发现的,我从没关心过任何事物。野子很兴奋地跑到书房朝我比划了一通,他手舞足蹈,看得出来极为激动。但我仍然很平静,我觉得我过于平静了,可是我又懒得装出激动的样子。我就这样平淡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说我知道了。野子受挫,他揚起的笑脸又落了下去。
唯一能使我停下自己那漫无边际随意飘荡的思想是野子的悲伤。我本来想在书房坐一整天,读些乱七八糟的书,可是野子打破了我的计划。我见不得他悲伤,我和他一起去看了那只大黑鸟。
纸盒中的大黑鸟伸开了它的大翅膀,但是因为盒子不够大,翅膀伸不直,就像一个M字母。我和野子蹲下去看它,大黑鸟就把它的翅膀收了起来,它睁着两颗绿豆般的小眼睛望着我们。我肯定了它会说话。我告诉野子说,它会说话。野子哭了出来,他就像个鼻涕虫。我不想安慰他,不想给他纸,我就坐在那里盯着那只大黑鸟。它一动不动,开始装死。我反而觉得莫名其妙轻松起来,空气中有一束奇妙的光,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我轻声地问野子:“你不相信我吗?它真的会说话。”
野子没有回答我,他还在那里哭,根本听不见我说了什么,野子悲伤的时候就活在一个和我不同维度的时空里。就算他听到了,他也不会回答我,我那话是说给大黑鸟听的。我看到那只大黑鸟听到我说它会说话时转了转眼珠,它可真像个人。我决定逼它说话。
“野子,你怎么还不离开我家?”
“野子,我收留你很久了,你该走了。”
“野子,你再不开口说话我就丢你出去。”
我说了很多话,这弄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在我说要将野子扫地出门时,那大黑鸟终于有了动静。它站了起来,并且左翅膀放在右胸脯上鞠了一个躬。它礼貌地说:“你好,我是格里。”
它的声音有点嘶哑,像是某种物体在道路上拖行发出的声音。虽然不好听,但止住了野子的哭泣。野子停止了哭,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中充满了讶异。他无法相信我说对了,大黑鸟能说话,鸟怎么会说话呢?
“我叫乌酉,他叫野子。”我也向大黑鸟介绍了我们。在这只鸟说出言语时,它成了一个大麻烦,我暗恨自己为什么要逼它说话。为了避免一些戴帽子的家伙找上门来,我准备将这只鸟赶走。
“大黑鸟,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我叫格里。”格里窝在小窝内,它重复它的名字。
“好吧,格里,你可以回去你的地方了。”我再次重复让它离开,我不喜欢麻烦,一丁点麻烦都不想要。每天躺在床上睡觉,书房看书,我觉得很平静,不需要打破它。
格里跳出简易小窝,它走了几步,伸了伸翅膀。接着告诉我说,“回不去。”
怎么会回不去呢?物质是双向的,有冰的就有热的,有黑的就有白的,有来的道路就有回去的道路。我怀疑它欺骗我,并且我也这么告诉野子。野子不信,他朝我比了一个向前的动作,表示事物是发展的。为什么讨论起哲学来了,现在重要的是怎么解决掉这只叫格里的大黑鸟。
“你真的回不去吗?”我再次认真地问它,我妈说我认真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欺骗我。
“回不去。”它摇了摇头。
我还是决定要把它赶出门,随便它去哪都好,但显然野子不是这么想的。他拉住了我要将格里扔出去的手,他把格里连同简易的小窝放在客厅。他摸了摸格里的黑色羽毛,这个男人总是那么温柔而又悲伤。他转身进了卧室,温柔地吻了吻我。他的唇薄,我妈说这种唇形的人薄情,但我不信,野子明明是个深情到死的男人,虽然他的深情不是对我,我抱着他睡了一天。
格里在我家住了下来。它像是个史官,记录着我和野子的生活,虽然我们的生活极其平淡。
“你们就不能带格里出去走走吗?”格里站在我的书桌上,它脚下踩着一本彼特拉克诗集,那是野子的书。
“怎么,你也需要被遛一遛?”我头都没抬,继续翻手上的书。“格里不是狗。”它拍了拍我的书桌,发出砰砰的声音。“那你想要出去干吗?只有狗才喜欢出去跑。”这只叫作格里的大黑鸟太聪明了,我表现得无欲无求,可是这只鸟却悄悄抓住了我的脉搏。虽然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野子的重要性,可是我的确无法不在野子面前让步。我不承认是让步,我觉得我没什么想要的,对于野子也是。我妈看不下去我把野子当作消遣,她上次来时还说要我对得起人家小野。我不置可否。
在带不带格里出去这事上,我和野子达成了一致。我们都认为格里是个大麻烦。虽然野子很不想承认,但这个是事实。野子在厨房做菜,他买了一些青菜、土豆还有西红柿。他把西红柿画十字放进锅里煮,接着他开始削土豆皮。我出了书房,靠在门框上看他。我基本上不下厨,格里飞进来的那天是野子哄了我很久之后我才答应。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绪,但我察觉到了一种危险。为了打住这种危险的感觉,我转身去看门口的信箱。
墨绿色的信箱是野子给我换的,在他没来之前我用一个快递盒子。我不在乎信箱是什么样的,能够装信就行,所以我没阻拦他,我让他换掉了我的箱子,我还让他进入了我的生活。我拍了拍野子的臂膀,我窝在他怀里,告诉他佐而木她们要来拜访,就在一个天晴的日子。野子晃了晃神,接着他指了指客厅。意思是格里怎么办?鬼知道怎么办。
为了不让戴帽子的家伙找上门来,我和野子终于对格里展开了训练,主要是我训练,野子就在一旁看着。我做了一份宠物速成培训计划,我将上面的条款一点一点念给格里听,我告诉它不可以说话,也不可以表现出聪明。“格里,你就是只傻鸟明白吗?”
“不明白,格里会说话。”格里转动着它那两只小眼珠。它讲这话可真不能让人相信,它就是个孩子脾气,拥有和野子相反的性格。
“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商量。如果你到时候说话了,我就将你和野子通通赶走。”我忘记了野子站在旁边。
“格里知道了。”
“格里知道,格里不会说话。”大黑鸟再次作了保证,我相信了它,我进了书房,把客厅留给它和野子。
野子把它抱在怀里,梳了梳它黑色羽毛,接着他抱着它摇了摇。晚上野子和我商量,说让我每天带着格里出去逛一逛,让格里习惯在人群中不说话。
第二天我们就带着格里出了门,我穿了件黑扑扑的大衣,野子也穿了件黑扑扑的大衣,格里本来就是黑扑扑的,它站在我的肩头。生活在这座小城的中年人都在奋斗,他们的人生规划里要买房买车要给儿子买房买车娶媳妇养老人。所以在河滨公园看不到中年人。河滨公园最多的是老年人以及和我一样的人。我和野子在河滨公园的人群之中一点不突出,如果是原来的话。现在因为我肩头的格里,我们开始成为一个焦点。爱好养鸟的大爷开始把我们给围起来,他们睁着衰老的眼睛望着我,嘴却朝着野子。他们都在问野子是怎么养鸟的?为什么它不会飞走?他们硬生生把我和野子分开了,野子在衰老的人群中望着我,我知道他在等我过去解救他。那一瞬间其实我什么也没想,我也什么都没做,就像在人群之外的另一个人群。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仍然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也许看到了但他们觉得没什么,没有人会为此停留。我为什么能够说得那么清楚他们的想法呢,因为我就是用这样的想法活着的人。野子很为难,他很想逃出来,但他的过去告诉他要尊重爱护老人,为此他不得不在人群中望着我,他那一双多情的眼睛在阳光下发出玻璃般的光来。格里在我的肩上,它显得十分烦躁,因为不断有人对它动手动脚,如果之前没和它约定好的话,我想它现在应该高声叫起来说格里被骚扰了救鸟呀。
最后我们还是从衰老的人群中逃脱出来了,是野子把我拉出来的。我们继续在河滨公园逛来逛去,河滨公园里种了几排法国梧桐,那些树膨胀得高高大大的。野子和我比了比,告诉我那群人说我们很像一家三口。
回去后我睡了一整天,我每次遇到复杂的事情时都会选择睡一觉,我把野子和格里都丢在客厅里。后来野子拿着那本彼特拉克的诗集进了卧室,他坐在床头给我念《此刻万籁俱寂》:
此刻万籁俱寂,风儿平息,
野兽和鸟儿都沉沉入睡。
点点星光的夜幕低垂,
海洋静静躺着,没有一丝痕迹。
我观望,思索,燃烧,哭泣,
毁了我的人经常在我面前,给我甜蜜的伤悲
战斗是我的本分,我又愤怒,又心碎,
只有想到她,心里才获得少许慰藉。
我只是从一个清冽而富有生气的源泉
汲取养分,而生活又苦涩,又甜蜜,
只有一只纤手才能医治我,深入我的心房。
我受苦受难,也无法到达彼岸;
每天我死亡一千次,也诞生一千次,
我离幸福的路程还很漫长。
野子的声音很温柔,那个下午我们就在卧室里度过了,野子给我读诗,我在睡觉,其实他读了什么我根本没注意,我不会特意去注意什么。
我后来和格里进行过一次长聊。格里这只大黑鸟,它总是透着一种奇怪的感觉。
“格里,你來自哪里?”
格里站在我的书桌上,它踩着我摊在桌面上的书走来走去。我问它,它没有回答我。我敲了敲桌面,发出咚咚咚的响声,这声音可能刺激到了格里,它张了张翅膀,那黑色的羽翼在灯光下看着像一把利刃。我其实没有必要问格里的,我觉得最好的状态就是扔掉它,我常常这样,觉得麻烦、累的东西就丢掉。复杂的人际关系扔掉;疲惫的关系扔掉;我在想有一天我会不会把我自己给丢掉。我妈骂过我,她给我哭过,就差跪下来喊我好好做个人。刚开始我爸和她一起来,后来我爸就不来了,他躺在了公园陵墓里,于是我妈就一个人来看我。我跟她说不用来,我活得挺好的,没什么想要的,也不会为什么难过。然后我妈就哭了,我搞不懂他们这些人为什么那么容易哭。
野子是在一个最热的季节来到我家的。那天他敲开我家的门,我问他是谁,他不说话。我就把门给关上了。我透过门上的猫眼看他,他坐在门口像座雕塑。我继续我睡觉看书的生活。我不认为他是来找我的。况且只要我不开门他就进不来。可我忘记我妈了,我妈这个人很热心肠,性格软。我憎恨自己的时候就在想这样一个女人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我这样的呢?不过我也没有得出答案,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没有答案。我妈来看我时就把他给放进来了。我妈问他是谁他不说话。我妈问他从哪里来他不说话。问了一大串问题后我妈确认了他是个哑巴,我妈就心疼起他来了。
我再次问格里它是从哪里来,我居然想起了野子来时。我不能再骗自己,骗他人是件趣事,骗自己就不一样了。我把椅子给转过去,我决定不看格里的羽毛,它的羽毛黑漆漆的,我觉得上面满是谎言的陷阱。直到我确保自己看不到一丁点格里的黑羽毛后我才继续开口。
“你认识野子吗?”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激动?害怕?在这样的一个下午,我好奇起来野子。他在通城的时候是怎么样的?那时候他读诗吗?那时候他读的是彼特拉克还是特拉克尔?他是不是在每个午后坐在蓝板凳上削洋芋?那板凳就像他的眼睛一样忧郁?
格里就在我的身后,我没有听到它走动发出的响声。它还是没有回答我,我也就不说话,我转动着椅子,企图产生点什么动静。我把椅子转得哗哗响,在高速旋转中我好像抓住了答案的线条,那些线条弯弯绕绕的,我突然就失去了探寻的欲望。我不再问格里它的来历,也不问它和野子的关系。我在房间里面大声读《给孩子埃利斯》,我把我的声音放得很大,让它充斥着整个书房。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坚信某种东西,但过了一会我就自己停了下来,我察觉自己好似偏离了设定的人设,我不该是这样的,我应该任其自由,我应该继续读我的书,写我的文字。
野子在打扫客厅,自从野子来了后家务活都是他干。他把格里掉下的黑色羽毛给收集起来,小心翼翼叠好放进上衣口袋里,接着他才又一本一本捡起我随意摆放的书籍将它们一一送回书房。他一边整理书架上的书,一边和我说下午带着格里出去走一走。我拒绝了他,说这一点都不好,我告诉他你忘记上次的教训了?他停下收拾的双手,转过来看着我,他一边摇了摇头才接着比划着告诉我人不能因噎废食。行吧,我答应了他,毕竟只要不麻烦我的话我还是很好说话的。我告诉格里,等会出去时老实点。野子笑,我知道他想表达上次格里表现挺好的,但我没有理野子。通过多次的外出后我勉强相信格里不会给我添上麻烦,我暗暗想了想,希望它可以保持。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有欲望的人,一种是没有欲望的人。如果从社会有用论来说,有欲望的人越多越好;但像我一样的人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产生的。我问妈妈,我怎么来的。妈妈说我是她从河里捞上来的,她讲那话时很忧郁,让我想起住在公园陵墓寂寞的父亲。她也许没懂我的话,我知道我妈理解我很难,但我感谢她最终包容接受了现在的我。有时候我在富水南路走来走去,我穿过许多地下通道和天桥,我看着天上的太阳、月亮,然后我学会了把门给关起来。
那天早上我的门被敲得砰砰作响,像是一颗心脏即将爆炸,也许它即将爆炸。我让格里按照计划装成一只鸟,格里吃了许多水果,它有点拉肚子。我去开了门,本来是野子去开门的,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去。我的那扇破门在她们的敲击之下越发破败不堪,我只得赶紧开了门。门外的她们穿着奇怪的裙子,梳着奇怪的头发,还化了奇怪的妆,她们就像新人类。我反手就想把门给关上,天,这是什么玩意,我的心脏很久都没这么强烈跳动了。
“别关门,是我们。”她们开口说话。
通过声音我辨别出佐而木,我把她们给放了进来。佐而木穿着条夸张的裙子,像一个三角体,她进门就抱住我,我呼吸不上气。我用力地挣开她,然后大声地喊野子。野子在厨房里煮茶,他从来不用开水冲泡茶叶,每次他都是用一个小陶罐在煤气灶上煮。我把这群姑娘都安排在沙发上坐下来,佐而木一直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我觉得她是格里的亲戚。我看了一眼窝在小窝中的格里,它一动不动的。我问佐而木来我家干嘛?佐而木说带新朋友来认识我,我告诉她我对这些没兴趣。她说这次带的都是女孩子。她指了指坐在沙发最左侧的羊毛卷女孩,说可爱。羊毛卷旁边的小波浪卷很知性,再过去的梨花头乖巧,那个脏辫女孩有点酷,门边上站着的那个性感。她讲的这些我都没听,我在看格里,格里的旁边蹲着个直发女孩,她穿着条青色亚麻裙子。佐而木看我在看那女孩,她点了支烟,告诉我说那个直发女孩叫朵朵卓。我没有作声,其实我对这群来访者一个都没有兴趣,包括佐而木,但我不能把她们给赶出去,妈妈要是知道我把佐而木给赶出去了,她肯定又会哭上一天鼻子,我不想听见哭声,很吵。
那个直发女孩一直没有转过头来,我无法看清她的长相,这让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尤其是她一直蹲在格里的旁边。我再次大声地喊野子,野子。野子端着茶从厨房里面出来,他给坐着的姑娘都递了杯茶,接着他把茶给了站着的那个姑娘,最后他准备把茶给蹲在地上的朵朵卓。朵朵卓转过头,她眼睛红红的,像个兔子。野子突然顿了顿身子,接着他把茶递给她,朵朵卓没有接,她开始说话,问他过得怎么样?怎么来这里了?我本来在应付佐而木,但现在所有的人都好像闻到了八卦的气息,她们整齐划一地转头看向野子和朵朵卓。我也转头看向他们,野子一直低着头,整个房子都安静了好久,只听到朵朵卓的啜泣声。
我喊野子过来,佐而木这才惊醒似的问这是谁?她使劲地抓着我晃,说我终于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了,我快被她晃得散了架,直到野子过来把我解救出来。但是野子是我想要的东西吗?可是野子首先就不是物体,所以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
我给大家介绍说,这是野子。野子向大家点了点头。接著房间就冒出很大一股窃窃私语的声音来。她们都在揣测这件事,她们说野子肯定和朵朵卓是一对情侣,被我横刀夺爱了,为了证明她们的观点,她们还仔细看了看野子。从野子身上她们好像获取了某种极为有利的证据,她们开始十分坚信她们的揣测结果。我很生气,我进了书房想把门给关上。我突然特别特别难过,我感觉有气血从我的脚底冲上大脑,我大吼了一声,声音震得整个房间都抖了抖。佐而木带来的这一群奇怪的人都被吓到了,她们四处逃窜,并且开始责怪佐而木。我从书房里面出来,我站着看她们。佐而木讪讪地笑了笑,她跟我道歉,说她不知道这群人是这样的。在我的书房里面,大波浪卷把我柜子里的镯子全部戴在了手腕上,她晃了晃手腕,发出当当当的响声。
我把这群浑浑昏昏的人都赶了出去,但是野子和朵朵卓还在客厅里,我刚想把门给甩上,佐而木拉住了我的手。她开始让我觉得像我妈,她的那双眼睛弥漫着大量的水气,我转头看了看客厅里面的野子和朵朵卓。他们都低着头,一个在哭,一个在看着对方哭。格里还窝在它的小窝里,今天它真的没有说话。我把门给开着,接着我和佐而木一起出了门。我们在楼下绕着圈走,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最后她才开口和我说对不起,我没有理她。她以前住在我家旁边,她说她长大后要嫁给一个渔夫,这样可以天天吃鱼。但我没想到她会逐渐觉得草鱼和鲤鱼都不好吃,我也没想到她会向往海里的黄唇鱼。
我回去的时候,朵朵卓已经不见了,野子靠在客厅的墙角。我没有问他朵朵卓去哪了,也没有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我进了书房,但是我突然觉得不太对劲,我从书房中跑出来看格里。果然格里不见了,窝里空荡荡的。我问野子格里呢?格里飞走了?它回它来的地方了吗?是朵朵卓带走它了吗?
我望着家里的大玻璃窗,它们都很安静的长在墙上,也很老实的关闭着。
我妈后面来看我,她扎着她的辫子,拎着几大包的油米蔬菜。她进门就给我收拾乱七八糟的客厅和厨房,我的厨房已经长霉了。我很久没和野子说过话,他每天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他的眼睛越来越像一湖潭水。我妈把客厅和厨房收拾好后她才进入书房,她也不问我柜子里的镯子去哪了。她说她给我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男人,他一直生活在他们那座小城里,他和他的女友很相爱,他以为他们会结婚、生孩子、养孩子、变老。后来他女朋友去大城市去了,他每天就坐着削土豆,偶尔看看报纸。
我很平静的听完了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一点意思都没有,但和我的故事又很像。我是闭门不出,他是来到我的身边。我妈说这才是她让野子留在我身边的原因。我妈说你们和我们不一样,你总说我不懂不懂,我是不懂你们那一套,可是我懂你。我妈摇了摇脑袋,她让我和野子好好的。我听了她的话,我决定把格里从我的脑海中切割掉,我当作它从没来到过我的身邊。但是野子不允许,他甚至和我说了话,他给我读那首诗:
从闽地寄来的手札没有打开:石榴?芭乐?
太多误读。几次往返中
我就把童年过完
现在我是少女,把吻赐给狮子
再收藏海水几个夜晚
借着潮声寻找——爱的必然性
哥哥,我知道我的衰竭
我那个时候哭了,我们都失去了格里,失去了自己。野子,我知道我们的衰竭。
宋素珍
苗族, 女,1997年生于贵州天柱。星星大学生夏令营营员、中国诗歌新发现营员。有作品见于《飞天》《星星》《诗歌月刊》等,曾获云南野草文学奖、樱花诗歌奖、包商杯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