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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宋光先生是我国著名的美学家、教育家、音乐学家、科学家,一位古希腊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和思想者。他通晓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艺术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很多领域,并在这些领域都有卓越的见地与贡献。在哲学上,他提出建立二十一世纪版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并明确宣称自己是属于“马克思主义隐义学派”;在美学上,他既作为古典美学的守灵人,又是颇具创意地美学家,提出了以“立美”“臻美”“工艺学中介结构”“淀积”等为代表的美学范畴和思想观点,无论对中国美学还是世界美学史都具有重要意义。在美育研究上,他的《论美育的功能》一文堪称当代美育理论的经典,在教育学界和艺术学界影响弥足深远。在童蒙教育上,他基于儿童阶段发展的规律和特点,从数学、化学和音乐教育等各个不同领域提出了一套具有可操作性的理论和实践教学的体系建构设想,并力求让这些设想变成可期的现实。在数学、物理学、脑科学、生物学、天文学和水力学等领域都有自己的发现和研究成果。当然,他一辈子主要研究的领域还是在音乐学,其中尤其是律学的研究在音乐学界无人比肩。李泽厚有两句高度评价他的话最具经典:一句是——在国内唯一可以与他在哲学美学对话的只有赵宋光;另一句是——他在欧美有很多著名的学者朋友,没有一个比赵宋光更聪明。其他专家对赵先生的为人为学更是好评如潮。认为赵宋光是学术界的“奇人”“唯一者”“不可复制者”“艺术家中的科学家,科学家中的艺术家”“发明家”等不一而足。基于我国当代这样一位重量级的学者和专家,对他进行全方位的关注和研究,是我辈难辞的使命和责任。即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我们研究团队对赵宋光先生口述史研究的一个系列访谈,我们先后作了十次访谈,第一次比较系统地了解到赵宋光先生成长的历史背景、学脉律动、学术思想的形成、发展的内在机制,以及一些人文趣事、大爱情怀。有些史料及其观点鲜为人知,希望通过我们对赵宋光口述史的研究,让我们学界及广大读者都来瞧瞧:“宋光这个人”!
王少明((以下简称“王”):请问您的毕业作品是什么?您是怎么来写这些作品的?有什么感受?还有就是在您毕业作品之前和之后还创作了一些什么作品?
赵宋光(以下简称“赵”):我的毕业作品主要是“钢琴变奏曲”。作品的题目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我用这个主题写了13首“钢琴变奏曲”。运用的音域很宽,有一种交响性的设计。当时苏联专家比较喜欢我这个作品,把我推荐到苏联专家住的友谊宾馆集会上去演奏。演奏的是我的一个毕业作品的主要部分。毕业作品里面还有其他的声乐作品,有合唱,有两个独唱的歌曲。
王:这个合唱的名字叫什么?
赵:这个我已经不记得了。艺术歌曲独唱有两首,合唱的有一首。在这之前,曾经在苏联专家的倡导之下,举行了一个创作比赛。当时史介绵(后来是我夫人了)写了一首《列车在轻轻摇荡),到我这里征求意见。我呢,在句法上给她作了一些调整。后来又配了伴奏,她就拿去参加比赛,得了一等奖。在对外界交流的刊物上面发表过。当时人们并不知道我参加写了伴奏,也不知道我给她提了一些修改意见。
王:那时您钢琴弹得那么好,有没有人推荐您到钢琴系去呢?
赵:我自己就是愿意在理论作曲方面发展。
小赵(赵先生大儿子,下同):听说钢琴系的许多人都很欣赏您的钢琴演奏,声乐系的学生演出时也经常找您弹伴奏?
赵:当时总有声乐系和管弦系的学生找我为他们弹伴奏,像林耀基(小提琴)、胡国尧(大提琴)、祝盾(单簧管)、戴云华(巴松)、叶佩英……比较忙。
王:你还有其他音乐作品吗?
赵:其他的也有,但是没有发表的。
王:《和声方位图》是您的一项独特的发明,是在您德国回来以后吧!您是怎样发明的?
赵:是的,是在50年代末设计的,当时设计很简单,也没有发表。后来1970年下放到部队农场的时候,把这个图表用油漆写在白床单布上。制作成油漆版本的时候,在圈子大小三和弦的基础上,在圈外又增加了些符号构成减三和弦、减七和弦。
王:您即将出版的《中国民族音乐形态学研究阐释》一书有这个内容对吧?
赵:有的。斯波所宾和声学里面有个调性关系的概念,当时他们翻译用的就是这个词:关系。我说关系这个词不准确,它应该是亲缘关系。亲缘关系在俄文里面是一个独特的词。我就把这些关系作了梳理,在原来的体系里面提了一些修改的意见。关于调性亲缘关系这个梳理,也是和声学里面比较重要的一个方面。
小赵:当时听您课的李光明说,您对苏联和声学大师斯波索宾的和声体系有不少修正?好像教研室的杨儒怀还对你的学生说:如果再用那些莫名其妙的词,就给零分!
赵:杨儒怀的意思是,人家已经成熟的和声理论,为什么要增加新概念?完全是多此一举。其实,斯波索品的和声体系有些缺陷。在他的和声体系里,主音上方的属领域还可以有属,叫“重属解决”,却没有下属:没有“属之下属解决”,就是说领域的对称性被破坏了。另外,主音下方的下属领域,完全没有。根据美学对称原理,我提出了“属领域应该有“下属”,下属领域里也有“属”,还有“下属”。
小赵:您把下属的属,叫什么?
赵:叫“下属之属”。
小赵:下属的下属叫什么呢?
赵:叫“重下属”。还有一个小问题,我认为斯波索宾对拿波里和弦的属九和弦,被他判断为重属和弦。我提出否定,它应该是属七属九和弦,我称之为“下属之属”。
王:那个“和声方位图”是民族性的吗?
赵:我在1979年参加武汉音乐学院举办的“和声学学术报告会”上,结合中国的调式,我交了两篇文章:一篇就是关于和声的民族特点问题,从功能的角度重新提出了和声民族特点应该注意哪些问题;另外一篇就是简述和声和弦和功能和弦的争议,这个是跟减七和弦的和声有相关的,我作了比较重要的提醒。减七和弦的和声就是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和弦的六种解决,通过这篇文章我把它提出来了,也是下功夫的研究(从1969年至1979年),后来向和声学学术报告会提交的论文。
王:西方的和声技法对你影响很大吧!
赵:西方从20世纪开始使用和声技法。我在德国留学期间,买到一本关于使用和声技法的书,在这里面读到了莱比锡学派,他们称为两极论,或者极性论,或者叫做阴阳论。莱比锡学派比较重视和声的数理基础。这本书我带回来了,以后一直在仔细研究和声体系的两极原理。
王:是结合中国的阴阳两极?
赵:原来他们叫“两极论”,后来我翻译为“两仪”原理。
王: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赵;对!一方面是它是关于“两极论”观点,另外一个就是关于和声学和数理的联系。这两个方面的联系,对我来说是比较重要的。
王:那你后来写《和谐数论》,这里面都包括进去吗?
赵:包含了。后来我就想办法跟中国古代理论结合起来。其中特别重要的是,这里面的一个从大数到约数的变迁。我就写了这个专论来讲,我提出了对我们有启发的超前思维,把减七和弦、增六和弦放在这里面,我在解读《淮南子》里已经说明有这样一些和弦结构,有数理的规定性,特别提出了和声学理论的创新问题,跟中国古代理论挂钩。那时候欧洲人没有提出来,我们早就注意到了。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第二乐章的引子有七个和弦,在分析这七个和弦序进,我就利用了这个“和声方位图”,比较明了。那个地方有很多等音关系,看起来很复杂。我呢,就用这个方位图把和弦之间的关系讲的非常明了。用“和声方位图”可以分析很多名作里面比较复杂的和弦。我在《自新大陆》的作品分析开了个头,其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来(笑)。很多古典乐派、浪漫乐派等名家的奏鸣曲有很多复杂的转调,都可以用这个方法来讲解。
小赵:除了您,谁还能做?
赵:没有别人能做。还有一件事大家可能没太注意,就勋伯格的现代音乐作品,他是梳理这个领域,这个领域就是功能之间的亲缘关系。他明确地讲:我在调性中心,周围有这么多的功能领域。他最出名的理论著作就是梳理理论和声功能。这不是无调性概念。当时人们都认为他是无调性的创造者,其实,领域的梳理是单一调性的关系,这一点很多人不了解。我有篇文章,叫做《和声功能沉思九章》,九篇文章和在一块,对斯波索宾和声教科书中对功能的判断提出了很多的意见。
小赵:有发表吗?
赵:发表了。
小赵;这是用和声方位图作的分析?
赵:包含这样的部分。但不是主要讲和声方位图的,主要是讲对功能的判断。
王:刚才提到的这个“和声方位图”,能不能把他用到所有西方古典音乐来分析?你对这个怎么看?
赵:古典乐派、浪漫乐派、民族乐派这三家都可以用它来分析。
王:现代音乐呢?
赵:现代音乐它如果是继承了古典、浪漫和民族乐派风格的话,也可以。如果它脱离和声功能调性,那它就管不了。
王:那就后现代主义?
赵:后现代如果回归,又可以。
王:那中国传统作品呢?
赵:中国的作品有大量的都可以分析。
王:主要是传统的吗?
赵:是,只要体现或继承功能和声关系的都可以。
王:好的。下面我想这样,你刚才说的“和声方位图”这一块,和你的律吕钢琴的关系如何?我想了解一下。
赵:关于平均律的定位,我有一个总的看法,他是一个功能关系的模拟体。人类的听觉天然地适应纯律和五度相生律。平均律是用来回归自然的模拟关系,所以它在听觉方面可以时刻转化为回归自然的功能关系。在回归自然的功能关系中,可以用“和声方位图”的思维解释出来,就是开辟了一条回归自然的路径。
王:那你这个十二律吕钢琴怎么体现?
赵:我设计的十二律吕键盘便于用首调唱名法(简谱),而首调唱名法比固定调唱名法更靠近自然音律(纯律和五度相生律)。而标准键盘更便于与五线谱结合用固定调唱名法,所以距离自然音律会感觉远一点。所以,这种十二律的钢琴也是一种模拟体的表现形式。
王:还有其他方式吗?
赵:其他乐器也是按照这个模拟体来回归自然。
王:那你当时为了制作这个十二律律吕钢琴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赵:对的。
王:那是哪一年制作出这架钢琴?
赵:前面提到过,这个是在1949年春节前设计的,那时候我还是个被迫辍学在家的高中生。在1953年的时候,通过中央音乐学院(天津)的乐器室赵立叶师傅把这个做出来了。平均律的内涵已经是朱载堉的新法密律了。他这个物理的处境是跟新法密律相关的,但是他这个功能仍然是模拟回归自然功能。
王:那它跟朱载堉这个十二平均律这个关系是怎样的?
赵:他是按照物理界定,把这个物理界定解释为对自然功能的模拟,并没有取消自然的功能。
王: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最早是从天文历法的角度发现的,是吧?
赵:是的,十二平均律都是作为回归自然的模拟体出现的。
王:那西方的十二平均律是不是受到朱载堉的这种影响啊?
赵:肯定是受到其影响。因为这个时间比较早。在西方确定平均律作为物理的一种启示出现。
王:后来好像是利玛窦传到西方的?
赵:对!自然科学史已经考察这个历史的过程。
王:美国北德州大学音乐学院大学华裔教授卓仁祥博士写了一本书叫《东西方文化视野中的朱载堉及其学术成就》,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出版的,就是关于朱载堉发现十二平均律研究的书。
赵:对。
王:听说还得了一个世界科学家奖?
赵:对。
王:你在钢琴的制作方面是受到的是什么启示?
赵:清朝学人陈澧的《声律通考》影响了我。设计这个律吕键盘与那本书有关。
王:当时也知道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的原理吧!
赵;是。这本书把朱载堉跟古代的“三分损益法”联系在一起,是律吕观念通过朱载堉简化了以后,作为文化遗产继承下来。
小赵:如果我们用现代电子技术实现键盘上的自然律制(包括纯律和五度相生律),那……
赵:那就是真正回归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