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玛尔

2021-05-27 16:16王晨
回族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窝子头羊毡房

王晨

吾玛尔的两腿间夹着一只羊,他站在沙石路边,风刮进领豁里,他把脖子缩了一下,把领子向上扶了扶。

羊的头是从他的前裆下伸出来的,羊的嘴一张一合,上下颚左右交错,拌来拌去,不断地倒沫反刍。暗夜里,从羊身上和羊头的反差中可以看得清,吾玛尔的腿缝里夹着的是一只黑头羊。

过了一阵子,沙石路被车灯照亮了,车灯贼亮贼亮的,打在吾玛尔和黑头羊的身上。灯光把吾玛尔的眼睛绕花了,把黑头羊的眼睛绕绿了。

吾玛尔手心向外,把手掌放在眼帘前,遮住了车灯的光亮,他不想让车灯照射他的脸,也不想让车窗内的人看清楚他的脸。但车灯把他和羊的影子推了出去,推得很长很远。影子黑黢黢的,像快速移动的山峦,瞬间就跑到跟前,压住了他和黑头羊。

车开过去后,吾玛尔把手放了下来。一个小时,只过去了两辆车,吾玛尔都没伸手去拦,他心里七上八下,好像还没拿定主意。这时,夹在腿缝中的黑头羊咩咩咩地叫了起来,声音在黑夜里传得很远。吾玛尔一摸衣服的口袋,口袋里的饼干已喂完了。吾玛尔把腿夹得更紧,他嘴里“突突、突突”小声唤着,安慰着黑头羊,不让它叫出声来。可黑头羊比先前叫得更加厉害,一声接着一声,它躁动不安,挣扎着想从吾玛尔的腿缝里跑出来。吾玛尔伸手在黑头羊的脸上抚摸了几下,竟摸到一些黏黏糊糊的东西,是羊的鼻涕,他顺手在羊身上抹了一把。

最终,吾玛尔向着远处又驶来的一辆车举起了手。这是一辆小车,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人问道:“羊卖吗?”

吾玛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卖!”

来人又问:“多少钱?”

吾玛尔说:“二百块钱可以拿走。”

小车上的人没有讨价还价,说:“给你三百,不用找了。”

吾玛尔收了钱转身就走,冷飕飕的山风带着哨音追着他,他的身影一下就融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黑头羊被装进了小车的后备厢,两人上了车后非常兴奋。

一个说:“占了个大便宜,白捡的一样。”

一个说:“怪了,黑灯瞎火站在这里卖羊。”

两人说笑着手脚动起,车子一溜烟跑了。

这天晚上,吾玛尔睡在毡房里,三百块钱揣在胸口,像揣了一把刀子,直扎心窝。

他翻来覆去,到天亮时才睡着。

黑头羊是萨合买提的,是转场时走在最后落单的,是在一个转弯处那羊钻进了草丛中从萨合买提的视线中消失的。萨合买提和吾玛尔不是一个乡镇的。萨合买提的羊群每年都要路过这里,沿着沙石路去冬窝子。

吾玛尔也有二百多只羊,再过几天也要转场了,从夏牧场转到冬窝子去。冬窝子在沙漠那边,赶着羊群要走三天多。

沙窝里的草不同于山里草场上的草,沙窝里的刺棵和三尖草都带有盐碱味,羊吃上身体里也就有了盐碱的成分,城里的人就喜欢买这样的羊,煮在锅里没一点儿膻味。

秋天的风是有颜色的,刮过草场时很有劲,吾玛尔眼瞅着风把草场上比小腿还高的深绿色的草刮成了黄绿色,黄绿色的草又被骑着摩托车的一帮人拿着钐镰割倒了,然后装车拉走,拉到毡房旁边码成垛,码成垛的草是为牛和羊储备的,在冬天里牛羊最缺草料的时候,最头疼的是遇到雪灾的时候,大部分草又会被车拉走送进冬窝子。当春天来临,冬窝子的羊群重返夏牧场,青黄不接时,这些草垛又派上了用场。

吾玛尔草场上的草,是他的几个朋友来帮忙割的,骑着摩托车的朋友们一路走来很威风,钐镰就捎在摩托车上,也有两个是骑马来的,骑马的人看到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从身边驶过,他们吹几声口哨,然后打马向摩托车追去。

朋友们在吾玛尔的草场上一字排开,一排钐镰齐刷刷地挥下,一溜青草便齐刷刷躺下。休息的时候他们就睡在被割倒的草上,用手随便在身旁一抓,抓到一束青草,把一根衔在嘴里咀嚼,望着蔚蓝的天空,看着飘走的云朵,就嚼到了生活的味道。

第二天,朋友们草场上的草也要割了,吾玛尔没有骑马,骑上摩托车,捎上钐镰赶过去帮朋友把草打了。

吾玛尔喜欢到处走,到处逛,喜欢交朋友,骑马浪房子,喝茶暖肠子,有时候骑着马早上出去,到天黑了才能回来。

小卖部的主人冯小峰就是他的老朋友,他只要到小卖部去,冯小峰就拿酒招待他,跑得趟数多了,吾玛尔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再去时,他就在马鞍上绑一个绣了花的羊毛袋子,袋子里装了好多奶酪和酸奶疙瘩,有时还装着熟肉。

夏天阿肯们在草原上弹唱,吾玛尔的马后再吊一匹马来,冯小峰也骑上马,他们或并驾齐驱,或在草地上一起听阿肯们流水一样的歌声,喝发酵的马奶子。冬天的时候,吾玛尔骑着马专门从冬窝子赶来,给冯小峰送来冬宰的肉和熏马肉。

这天冯小峰看着吾玛尔又拿来的奶酪对吾玛尔说:“你再这样客气就不够意思了。”

吾玛尔说:“哪天就在你这个地方,我招呼一下你和我的几个朋友。”

冯小峰说:“你说啥呢,到了我这里,你就是客人。”

吾玛尔加重语气说:“不够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表达一下我的意思。”

冯小峰听了吾玛尔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好吧!”

吾玛尔骑着马远远地看到萨合买提的羊群悠悠地从沙石路上漫过,那些赶路的羊都低着头,边走边吃路边的草,羊吃饱了肚子,腿上才会有劲。再说了,不能把羊赶得太紧,赶得太紧,到了冬窝子,就怕羊身上掉膘。

吾玛尔想追上去和萨合买提打个招呼,请他到毡房里喝会儿茶再走,但抬头看看天气,像是要刮风,这种天气还是赶路要紧,他打消了请萨合买提喝茶的念头。

吾玛尔去了朋友冯小峰的小卖部,他又喝了冯小峰的酒,不知为什么,总是提不起兴致,他觉得今天好像有什么事。冯小峰再劝酒时,吾玛尔抓起瓶子仰头喝了一大口,就告辞冯小峰走了。

回家的路上,吾玛尔看到一只羊的脊背在草叢中晃动,他打马上前,发现它是一只黑头羊。他看看四周,寂静无人,只有南边宽沟河里的河水传来的咆哮声。

吾玛尔向北边望了望,萨合买提的羊群就是向那边去的。吾玛尔把黑头羊驮回了家中,拴在了毡房后面。

入夜,风虽然不大,但还是往裤腿里钻。牵着黑头羊走的时候,吾玛尔的心情很复杂,羊是捡的,不是偷的,但他总觉得不是味。黑头羊在暗夜里走三步退两步,很不情愿的样子。吾玛尔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饼干喂给了它,黑头羊便顺从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一路上吾玛尔的好思想和坏思想一直在打架,最终坏思想战胜了好思想,他把黑头羊拉到沙石路旁边卖了。

吾玛尔骑着马站在高高的青疙瘩山包上,招了招手,挥了挥帽子,喊了几声,就把帮他割了草的几个朋友都喊来了。大家围坐在冯小峰商店后面房子里的炕上。因为是吾玛尔请客,冯小峰充当了两个角色,既是主人,也是客人。他们喝的是古城大曲。吾玛尔让冯小峰搬了两箱子放在了炕边,喝完一瓶,顺手一摸,就又摸出一瓶。

吾玛尔说:“今天我请大家喝酒,一定要喝好。”

冯小峰撂出他那老掉牙的套话:“我喝了半辈子酒,不是喝多就是喝少了,从来没有喝好过。”

冯小峰端上来两大盘炒菜,其中一个菜是他今天早上采的野蘑菇。

吾玛尔说:“这是草,是羊和牛吃的东西,人不吃。”

冯小峰说:“这是最好的人吃的‘草。”

先前大家对那盘蘑菇一直没动筷子,几瓶子酒进了肚子,那盘蘑菇就被另眼看待,被大加赞许大受欢迎了。

冯小峰从前面商店的柜台里抓来几把核桃几把花糖撒在了炕上,又打开了几包饼干。吾玛尔看到饼干,眉头皱了一下,他想起了给黑头羊喂饼干擦鼻涕的事。

商店外面的拴马桩上,拴了吾玛尔的朋友们骑来的马。吾玛尔事先交代过,大家到一块是要喝酒的,不准骑摩托车,都骑马来骑马回去。朋友们很明白也很清楚,抽烟不是为了咳嗽,喝酒也不是为了难受。喝了酒骑在马背上,屁股更沉,身子摇摇晃晃,人和马儿就像走在了云端里,云随人走,人随云飞。此刻,马儿更会懂人,比人还兴奋,四蹄腾空的时候,人就陶醉了,那种感觉和洒脱是好多人一辈子做梦都梦不到的。

冯小峰从屋后抱了一捆草分别扔在了几匹马的嘴底下。他回到屋里说:“人和牲口一个道理,我们几个人大吃二喝,可不能亏了那些不会说话的朋友们。”

“加克斯、加克斯!”(哈萨克语:好!)大家异口同声,竖起大拇指,向着冯小峰举了举。

喝到中午时分,萨合买提骑着马来了,他在小卖部的门前下了马,喊了两声,冯小峰就迎了出去。

吾玛尔在里屋高声问冯小峰外面是谁,冯小峰说是一位过路的朋友。吾玛尔说:“是朋友就进来喝上两碗。”

萨合买提提着马鞭子进到了里屋,他问:“谁看见我丢的黑头羊了?”

肯定是喝了酒的缘故,吾玛尔脸上的尴尬没有表现出来,他朝萨合买提点了点头,说:“加克斯。”

其他人都应声说道:“加克斯。”

萨合买提右手往胸口上一放,身子微微欠了一下,回了一声:“加克斯。”

冯小峰说:“找羊的事情等一会儿再说,现在喝酒。”

吾玛尔让萨合买提坐下来喝酒,他让冯小峰又打开几个罐头,拿过来几根香肠。

萨合买提找羊的事情,就这样被他们几个人亲热的问候忽略了。

而后大家的回答是一样的:好像没有看到黑头羊。

前面的酒是一人一口传着喝的,从一个人的手上递到另一个人手上。每个人的体温都留在了酒瓶上。

吾玛尔说:“这样喝酒不是为了公平,是看人,酒量大的大口喝,酒量小的小口喝,不能喝的舔一口也行。”

冯小峰说:“哎,这就奇怪了,人性的光辉怎么在你这里得到了释放。”

吾玛尔说:“你的那张嘴和羊脖子上拴的转环子一样,一百个方向都能转。我把你说过的话还给你,斗里头盘西瓜,方的你能说,圆的你也能说。”

萨合买提的酒是用茶碗喝的。吾玛尔给萨合买提倒了大半碗酒,萨合买提一口气就喝干了。吾玛尔拿起两个核桃放在手里一攥,核桃就开了,他把核桃递给了萨合买提。冯小峰给萨合买提倒了第二碗酒,双手递了过去。萨合买提把吾玛尔给他的核桃装在衣袋里,双手接住了冯小峰的酒碗。萨合买提分两次把酒喝了,喝完酒他拿起一颗糖剥了纸,把糖扔进嘴里站起了身,他说要去找他的黑头羊,说完便提着马鞭子出了门。吾瑪尔望着萨合买提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抬起手把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捋了两下。

吾玛尔他们接着再喝。这回他们不光是喝酒,还开始了说笑。他们说:“冯小峰你怎么还是一个人,把你的央冈子(妻子)拿来让我们也看一下嘛。”冯小峰说:“我的女人和我谈对象的时候,没有道理可讲,只相信她个人的眼睛和感觉,办了好多昏头昏脑的傻事情,她觉得非常非常正常,话说不到点子上还爱说,我也被她整傻了。反正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的央冈子就会来的。”大家一听冯小峰最后这句给自己开心的话,訇的一声笑了。

冯小峰说:“你们不要笑我,吾玛尔你自己说,夏天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和城里来看我的朋友喝酒,你喝醉了睡在我的台球案子上,天太热,你把裤子脱了,顺手搭在了球桌旁我的朋友开来的‘草上飞的厢板上,早上你起来的时候我的朋友开车早走了,你的裤子呢?如果我不把我的裤子给你,你不就光屁股回家了吗?你在你的央冈子跟前啥话说呢,怎么解释呢?”

听了冯小峰的话,其他几个人笑得在炕上滚来滚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吾玛尔,你真还把裤子丢了?”

吾玛尔对冯小峰说:“哎,丢人的事情再不说了,我们两个人穿一条裤子不好吗?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去年你到冬窝子看我,你走的时候在我房子后面的刺墩上尿了一泡尿,现在你去看一下,那个刺墩底下一大片狗尿苔蘑菇出来了,过两天我转场呢,你和我一块去,狗尿苔蘑菇装一口袋都没有问题。”

吾玛尔的这番话,把冯小峰也惹笑了:“那狗尿苔羊都不吃,人还能吃吗?哎,我给你的刺墩上,上的那是尿素,倒把狗尿苔蘑菇长出来了。你的意思我是狗吗?”

吾玛尔笑着说道:“话多了不上税,如果上税的话,你是第一个倒闭的人。来,你没有喝好,我和你喝一下。”

冯小峰说:“你和我两个人,狗皮袜子没有反正,上一次我们两个喝多了,把鞋咋就换过了。第二天,你的鞋船一样,我穿不住,你找我来了,我的鞋你穿不上,你是咋样穿回去的?哎,你们不知道,天上有个窜毛星,我小的时候父母把乳名没取好,叫尕窜,意思是让我像星星一样,谁知道叫着叫着叫歪了,长大后人随名字走,到处乱窜,后来就窜到了你们这里。因为我把你吾玛尔看上了,就留在了这里。来,喝!”

吾玛尔说:“你把我看上了,我把你早就看上了。你为啥要叫尕窜呢,还不如直接叫星星。来,喝!”

冯小峰说:“我开这个商店,每天的票子也有一堆,但不像银行的人,人家见的都是大钱,我的都是零钱。钱没有酒有,啥时候想喝都行。来,喝就喝,牛不顶牛是牛。”

冯小峰接过吾玛尔递过来的酒瓶,和吾玛尔对碰了一下喝了一口,然后伸出手抓了盘子里的一片蘑菇塞进嘴里。这时就听外面喊道:“买东西了!”

冯小峰应了一声,一转身就出了里屋。

他们就这样喝着说着,从早上一直喝到了傍晚。傍晚的天空出现了红晕,从窗户里映射了进来,照在了他们这一帮人的脸上身上,这几张被红晕染过的脸庞,越发显得健康纯朴、生机勃勃。

冯小峰的酒还真是没喝多,可是喝到了兴头上。他走出商店,学着哈萨克人的样子跳起了鹰舞。他张开臂膀,斜着侧着上下舞动,做出了雄鹰飞翔的样子。其他几个人跟出来抱着膀子看着他跳,脚底下都痒痒了。

很快,商店前就聚集了一堆人,其中还有几位姑娘。不知谁弹起了冬不拉,这一下,阵势拉开了,大家都跳了起来,吾玛尔和喝了酒的几个朋友跳舞的姿势夸张到了极点,把鹰隼抓兔子抓狐狸跳得活灵活现。

冯小峰抖着肩膀匍匐在了地上,头就要挨着青草时,一个朋友用酒瓶口托住了他的嘴巴,冯小峰美美地咂了一口,“扑通”趴在了地上,惹得大家都笑了。谁知他一翻身,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掌声一下就冲他过来了。那几匹拴在旁边的马受到感染,像鸡啄米似的,你上我下,不住地点头。

吾玛尔的舞跳得出神入化。他蹲下起来,前仰后合,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他不断地踩着舞步往后退往后退,脚下一滑,靴子就踩在了一串黑珍珠似的羊粪蛋上。

一堆篝火将燃尽时,吾玛尔走路就有些踉跄了,喝下的酒开始挥发了。他醉了。他被朋友扶上了马背,他一跨上马背就好像清醒了,刚才那个醉态一下就不见了,骑在马上的样子,像他在赛马场上的样子。

他打马慢慢消失在暗夜里,但他那浑厚的高一声低一声的歌声却没有消失,他陶醉地唱著,他把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甩给了身后目送他的人们。

第二天早上吾玛尔醒了,他的酒也醒了。他翻身坐起,把妻子递给他的一碗奶茶喝了。他坐在花毡上的身子仍没动,他把昨天的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下,仔仔细细想了一遍。他记得很清楚,卖了黑头羊的三百块钱,都招呼了朋友们。他翻了翻上衣袋,他确信,自己没有留一分钱。他闭上眼睛,又静静地思谋了一会儿,然后翻起身走出了毡房。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毡房旁边的摩托车,骑摩托车还是骑马,他问自己。他觉得头还有点晕,有时候骑摩托车即便是很震颤,屁股开花也会顾不上的,他想起了当年驮着心爱的姑娘急着要去领结婚证的情景。吾玛尔回过头向毡房里看了一眼忙碌的妻子,摇了摇头。

他决定骑马,骑着马去结交一位朋友,是要喝酒的。他走进羊群,抓了一只壮硕的羯羊放上马背。太阳在他的正前方。他骑着马儿驮着羊,一甩鞭子,一抖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向着两天前萨合买提的羊群消失的地方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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