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业
【导读】南帆先生用日常的、碎片的散文语言把握生动的生活经验与个体回忆,将某些看似距离我们很遥远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还原为“历史现场”当中的人和事,并创作了一系列关注当代日常生活的思想随笔,还原出作者视域内具体的“此刻”的现实面貌。
【关键词】散文日常现实从个体记忆到历史事件,人情世相到山水风物,日常经验到深思悬想,读南帆先生的六卷本“理趣之光”系列散文集,仿佛经历一场漫长的文学旅行。旅途的路径错综复杂,却不至于让读者迷路。无论从哪条路径出发,这趟旅程始终是一场“当下的旅行”。
“寻找失去的现在”[1]128( LA RECHERCHE DU PRéSENT PERDU)是米兰·昆德拉对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直译名《寻找丢失的时间》的戏仿,昆德拉用这个说法来概况福楼拜之后现代小说的发展方向——抓住具体的现在时间,发现生活的平凡性和戏剧性的共存。这种发展方向标志着小说的语言从韵文的叙事形式转向更碎片化、日常化的散文形式,昆德拉认为“散文不仅仅是一种区别于韵文的叙事形式,而且还是现实的一个面貌,是它日常的、具体的、一时的、与神话对立的一面”[1]137。与福楼拜之后的现代小说家一样,在南帆先生的散文中,我们也可以
看到他在“尋找失去的现在”。南帆先生用日常的、碎片的散文语言把握生动的生活经验与个体回忆,将某些看似距离我们很遥远的仿佛神话一般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还原为“历史现场”当中的人和事,并创作了一系列关注当代日常生活的思想随笔,还原出作者视域内具体的“此刻”的现实面貌。
《闲常之趣》一卷关注当代人日常活动的空间和空间中的细节。作者探寻人们习焉不察的生活经验,在信息化加速发展的今天,这些经验越来越容易为人类所忽视。当下,大众的生活逐渐被网络社群发出的高密度的信息、资讯所填充,人们很难将目光从各种屏幕上挪开,观察现实的生活空间,思考人类和这些空间的关系。在作者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庭院里的劳动让人类建立与植物、自然之间的联系,社区的电梯、走廊等城市的公共空间塑造着邻里的人际关系,城市中的山水提供了一个“人”化的自然世界。作者的散文让我们看到人类的日常生活是由如此繁多的文化空间交织而成,使我们的目光从数码化的世界移开,让日常生活空间的复杂性突入我们的视域。这些空间中,存在大量被我们忽视的信息与秘密。作者以他敏锐的观察力将这些遗失的信息和秘密挖掘出来:一件服装、一只手提箱的象征意味,一把茶壶的学问,一面镜子映照出的容纳我们躯体的物理空间和文化空间。这些“秘语”构成了我们当下的现实生活,作者在散文中书写这些“秘语”,也为我们展示了我们生活的另一种现实样貌——这种现实每天都在我们身边发生,我们却习惯对之视而不见。
和日常的现实一样,人类的记忆同样充满“秘语”。文学很早发现人的记忆常和秘密相关,荷马著名的史诗《奥德赛》中,被雅典娜改变了容貌的国王回到故乡,仆人从他脚上的伤疤认出了他,父亲因为他数出自己儿时种下的苹果树是哪几棵认出了他,妻子则因为他说出婚床的脚是用橄榄树树桩做的认出来他。脚上的疤痕、苹果树、婚床的脚,这些是属于国王和仆人、父亲、妻子之间的秘密,而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中也充满了属于个人的甚至是属于时代的秘密。《记忆之渊》一卷就通过解开作者父母记忆与个人记忆的谜团和秘密,和读者一同逼近作者眼中个体记忆和时代记忆的真实面貌。作者以追实就虚的笔法,构建了一座曲折迂回的记忆迷宫。文中的回忆总是从日常生活的具体事物开始,情感的酝酿,无意识的踪迹,象征与隐喻都蕴含其中,过去和现在也在这些事物之上不断交错。阅读这样的散文既给读者带来解谜的快感,又带来建构的乐趣。读者从看似关联性不强的具体的事物、回忆开始,逐渐勾勒出时代记忆的清晰轮廓,仿佛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拼图游戏。《关于我父母的一切》从父亲的口述和日记开始对父母人生秘密的探寻,而父亲母亲个人的回忆和秘密又与时代的风云变幻息息相关,正如作者在该文自序中所说:“父亲和母亲肯定是属于默默地生、默默地死的那一批草民。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他们身上发现了‘时代这个大词。”[2]5“时代”,这个气势磅礴的大词在作者的散文中化为个人具体的回忆和经历,化为一张张相片里的故事,化为一间居住过的木板房,化为真实可感的柴米油盐。这些富有时代感的事物,连接着个人记忆和历史变迁的种种伏笔,共同构成作者父母时代的秘语。而在《历史的盲肠》中,作者又写下了一串属于自己的记忆密码。劳动、饥饿、鬼怪传说、打架斗殴、驶过田野的火车,这些记忆密码都指向同一段回忆——作者个人的“知青”生涯。这些回忆是一部作者个人的“成长史”,有男性青春期的认知转变,对乡村世界“前现代”经验的切身感受,对自然与人的关系的思考,还有少年时代的孤独与忧伤。依托散文特有的生活化的语言,
跳跃的片段式的讲述,作者将个体回忆、秘密与时代的关系有机组合在一起,还原出大历史中小人物的现实人生。
《记忆之渊》中,作者将个体回忆嵌入时代、历史,而在历史散文中,他则还原了史料与民间传说中的历史事件背后具体的个体与他们的生活形态,补充了总体性的宏大历史叙事在感性经验表达上的缺失。作者努力去除预设的历史观念,把人物和作者自己的心理活动包容进散文中,以接近更丰富多元的历史真实。毕飞宇谈到南帆先生的历史散文时表示:“他用他实际的写作行为在告诉我们,‘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是活的,是动态的,是具有生活形态的”[3]。《历史抛物线》一卷中的《马江半小时》《辛亥年的枪声》就有这种“活的”特色。《马江半小时》中,围绕半小时的中法马江战役的前因后果,左宗棠、李鸿章、张佩纶等晚清重臣一一登场,作者透过史料文本细致分析了他们的处境、心理和作为对这一历史事件的影响。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小说《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中采用过类似的讲述方式,把一个夜里发生的杀人事件延展到数年的时间来讲述,分析相关人物的心理历程如何影响事件的走向。《马江半小时》处理的人物、事件相比之下复杂得多,作者利用散文特有的松散形式,尽可能地将由半小时的战争扩展到多个历史人物的现实行动线当中,同时又加入作者个人看待历史事件、人物的视角,让读者有极强的“在场感”,仿佛在作者的导引下亲身经历了这段波谲云诡的历史。《辛亥年的枪声》则由烈士林觉民给妻子著名的绝笔信《与妻书》展开,还原出一个集革命志士、翩翩公子、少年情郎于一身的林觉民形象,将历史事件中单面的革命者形象变成一个复杂立体的生动的人,让人想起马尔克斯小说《迷宫里的将军》对玻利瓦尔多面形象的微妙处理。马尔克斯在小说中塑造了史料之外的玻利瓦尔的贴身侍卫帕拉西奥斯,而南帆先生则注意到了存在于史料和传说间隙中的林觉民身后的女人——陈意映。散文以一种现代的语言和视角想象陈意映的爱情,陈意映的生活,陈意映的孤独。在表现被宏大历史叙事掩盖的个人情感生活时,作者甚至大胆地在这样一篇“严肃”的历史散文中,插入童安格、齐豫以林觉民、陈意映口吻演绎的凄婉的流行歌曲歌词,让这段革命时期的爱情一下撞击进当下的时空。
南帆先生认为离开了生活细节,各种观念交锋背后的“中国经验”内部的多元互动就难以完整呈现。批评家孟繁华提出,南帆先生散文迷恋日常生活的原因在于“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会发现一个真实的中国,才会在‘理论之后发现新的理论产生的丰富资源”[4]。“理趣之光”系列散文集中大量兼具极高的思维强度与密度的思想随笔,可以看作这种“理论之后”的延伸。《历史抛物线》第一辑囊括了一系列与身体相关的思想随笔,我们的日常生活和身体密切相关,但在西方思想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存在尊崇意识而贬抑身体的传统。尼采打破了意识对身体的压制,突出了身体的地位,这让作为历史学家的福柯认识到如果历史的诸多轨迹是印刻在身体之上的,某种层面来看历史只是身体的历史。福柯于是从身体出发,揭示了身体和历史、权力、社会的复杂纠葛。作者的这一系列随笔基本延续了福柯的思路,考察了身体在中国当代生命活动、文化活動中的重要作用,启发读者从身体的视角重新审视日常。《谈天说地》《哲思与想象》两卷中的另一些散文关注科学技术与流行文化对日常生活的渗透,作者分析电梯、电视、手机等科技产品对生活的影响,展开关于技术主义的迷思;对舞厅、化妆、香烟、日记、广告等当代流行文化要素进行罗兰·巴特式的神话学解读,启发读者思考流行文化与日常生活的关系。《书斋时光》一卷谈论绘画、书法,戏仿小说写作,剖析数字传媒,而落脚点总能和当下的社会现实联系起来。从身体、科技、流行文化到文艺作品,作者的思想随笔有着巨大的辐射面,又总是以当下日常现实为出发点,不断拓宽读者对日常的认知的边界。
在“理趣之光”系列散文集中,无论是思想随笔、个体回忆或当下经验的书写,还是历史事件与人物的想象与还原,都有着极强的“日常感”与“当下感”。南帆先生以散文特有的容量和自由的形式,向我们展示他眼中历史的、回忆的、当代的日常现实。这些日常现实往往是被大多数人忽视或遗忘的,而南帆先生用他的文字帮我们寻回。
注释
[1]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南帆.记忆之渊[M].福建:福建教育出版社,2020.
[3]毕飞宇.南帆的生动与理性[J].当代作家评论,2019(02):92.
[4]孟繁华.理论、经验与日常生活:南帆的文学批评实践与生活趣味[J].当代作家评论,2019(02):92.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