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谦
【导读】月经和痛经议题长久“隐身”于公共视线——这现象本身或已如同一个取景器,测试女性日常经验的社会可见度,显明多种将目光投向女性却最终对其视而不见的观看模式。本文希望借此探讨我们如何可能或不可能想象她人之疼痛。
【关键词】月经女性疼痛可见性社会关注要想找到仅一个词来充分描述2020年几乎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病菌,疫情,症状,隔离,死亡,恐惧,混乱,封锁,遺忘,悲伤,不一而足。但正由于这些词条共同的指向,也许我们才不难理解为什么全球大量媒体报道和公民记录把2020年总结为“疼痛的一年”(a year of pain)。形形色色的疼痛中,有一种显得很特别;那是她独有的一种痛,原本长久隐形,被视而不见,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却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被看见”。
2020年2月6日,24岁的梁钰在微博上提问:“前线医护人员的卫生巾和考拉裤还够吗?这么多的女性医护人员是如何解决她们月经期问题啊?现在防护服不够,想必也是一片卫生巾用一天,也很容易感染吧!之前上海妇联捐了一部分,但肯定不够啊,还有没有给前线女性医护工作人员捐考拉裤的靠谱渠道和方法啊?”同月17日,武汉金银潭医院重症隔离病房的护士刘宏娟接受某主流媒体采访时,谈及自己同时看管三个情况不好的病人,又背了十来斤的送风系统而体力透支的状况;其中,她特别提到“(然后我)又处于生理期,肚子有点疼”。然而,这段采访复播之时,关于生理期的表述“消失”了。当卫生巾、安心裤(裤型卫生巾)终于开始被纳入捐赠和救援物资时,另一则关于武汉抗疫一线女性医护人员被安排吃安宫黄体酮推迟月经的消息又引发网友热议。而这正是本文想要尝试探讨的问题,女性医护人员的卫生需求和月经疼痛引发关注和讨论,是否意味着她们真的被看见了,又或者说,我们究竟应当如何看见疼痛?
月经/痛经可见吗
月经与痛经长久以来便是一头“房间里的大象”,一向是不会被公开讨论的“私人事件”。[1]经血被视作既肮脏、不祥又危险之物;因为月经,女性常被看为不洁且具有污染特质的来源,男性则是社会建构的主体。在月经羞耻与性禁忌如影随形的日常,即便是女性自己也鲜有对月经直接的称呼。“好日子”“下红”“庚信”“经期”“经水”“月信”“血山崩”“经期”和“行经”等月经的民间说法曾出现在《红楼梦》中。[2]那些我们非常熟悉的现实生活中代名词指涉包括“大姨妈”“好朋友”“来事”“例假”“生理期”“红灯期”,以及一些地方表述中的“破瓜”“大姑娘骑马”或者“身上来了”等。月经这一生理性现象已是如此隐晦描述,更不要说关于痛经的自我表述了。女性之间的低声求助,有时又是不必开口的心领神会,体育课间歇时一个默契的表情以及利用外套、书包或其他遮挡物无声传递卫生巾的动作,都成为伴随其成长的专属隐语。一方面,对于“初潮”的文学和影像表现通常与少女性发育、情窦初开等情节约定俗成地绑定,成为青春元素的类型化“标配”,却都缺乏与作为现实的月经羞辱的直接链接和呼应,更不要说对其有任何进一步的批判性反思。女性的月经体验在语焉不详与若有似无的再现模式中一再被刻板印象化。[3]另一方面,除了少数华语影像的个别场景细节以外——尤其是女性导演的作品,例如,简伟斯的《等待月事的女人》(1993)、李玉的《今年夏天》(2001)与黄骥的《鸡蛋和石头》(2012)等涉及“换卫生巾”动作或者经血痕迹的场景——月经及痛经的直观画面在主流文化中几乎隐形。与此同时,“痛经”一词在文化语境中却又是高度可见的,甚至还参与构建和强化了性别偏见。例如,痛经在“每年诺贝尔文学奖一出来,中国作家就集体痛经一次”或者“糟蹋名著的痛经文学”等言论中,均作为厌女话语逻辑宰制下无病呻吟的指代。[4]
普世性的月经羞辱话语源头与性禁忌传统一脉相承。《安妮的日记》的作者安妮·法兰克(Anne Frank)在1942年9月28日的日记中,曾透露自己在这两页记下“黄色笑话”(dirty jokes)。但直到大半个世纪之后,原版日记中被牛皮纸黏合起来的78页至79页,才经由荷兰战争文献研究所(NIOD)利用最新图像处理技术得以展现。写下这部分日记时,13岁的安妮刚和家人踏上躲避纳粹之路,待在阿姆斯特丹不足3个月。在这个红白格子日记本中曾被遮蔽的秘密页面里,她写道:“有时我会想象有人来问我有关性的事情(sexual matters)。”她以“有节奏的运动”(rhythmical movements)来形容性,把避孕称为“内在药剂”(internal medicament)。安妮提到月经是女性“成熟的表征”(a sign that she is ripe):“这代表她已成熟至能与男性发生关系,但在结婚前她当然不会这样做的。”[5]安妮关于性和月经的描述,内含彼此交缠,既是发问,又是自我评论。这一切都让她真实而鲜活,和每一个青春期女孩一样。而彼时她选择藏匿这些文字的决定也展示了性禁忌的日常化,以及女性书写可能突破于此的潜在力量。
即便从全球语境来看,月经在大众文化语境(例如,欧美电影电视)中的显现也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以后的事。[6]自那时起到90年代,一系列研究陆续指出月经实为一种修辞建构,且作为意识形态(menstruation as ideology)在社会结构和文化层面发挥作用。[7]月经禁忌话语则进一步遮蔽了痛经的可见性。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在自己出版于60年代初期的小说《金色笔记》中公然描述女性的月经体验,在当时是极为大胆先锋的创举。莱辛笔下的安娜将痛经与写作并置反思:
坐在公共汽车上,我感到下腹部有点胀。还不错。如果最初的疼痛都很轻微,那过一两天就没事了;跟其他女子相比,我所遭受的痛苦并不大,又何必那么怨气冲天呢?……与此同时,我又在担心必须觉察一切好把它都写下来这件事,尤其是与月经有关的种种思想。对我来说,月经仅仅意味着一种定期出现的情绪状态,没有别的特殊意义。但我知道,一旦写下“血”这个字眼,它就能给人带来某种错觉,连我自己读着这个刚刚写出的字时,心情也是如此。在我动笔以前,我就开始怀疑这一天的写作会有什么价值……[8]93
疼痛似乎并不剧烈,但感受它并写下来像另一件事——并不属于文学的问题,而是关乎自我怀疑、识别错觉和难以言状的厌弃。她也描述自己对经血气味的感受,交杂厌恶、疑惑,既自然如同对待日常洗涤的事宜,又有些不同寻常的陌生感;书写月经与经血这一动作会打破日常化的平衡,甚至带有某种破坏性:
……唯有这令人难以捉摸的、实质上具有陈腐气息的经血的气味,是我所憎恨并厌恶的。这是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气息,它好像来自外界,而不是我自己。但我却得连续花上两天时间来承受这来自外界的东西——一种从我自己身上流出的气味……月经是我要应付的一个问题,我不特别去思考它,或该说我是用应付日常生活问题的那部分头脑去思考它。我对待它就像日常的洗涤一样。但是,一想到我得把它写下来,就不免打破了这种平衡,扼杀了事情的本质。于是我不再去想有关月经的事,并拿定主意,等我一赶到办公室,就先去盥洗室洗一洗,以确保身上不留下那种气味。[8]94
虽不直接包含关于痛经的过多刻画,但这种记述也让月经变得可感可见。其略带自我矛盾的经验表述让不可见的女性身体和心理体验看似“去痛化”,实则显出更真实的不可控和复杂性。换句话说,是如上关于月经和痛经的自我观察、个人描述让叙述者安娜同时能看见与被看见。受当时那个时代(文中时空以及莱辛写作的时空)所限,描述月经本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女性叙述之痛在抵抗关于月经的双重羞辱(社会性羞辱以及自我羞辱)的同时才有了一定的能见度。月经本身不再是莱辛/安娜的书写对象,而是其书写实践的方式,在日常生活这个测试场经历自我检验。
我们如何看(不)见疼痛
如果我们把月经和痛经议题看作一个取景器,由此或许可以测试女性日常经验的社会可见度,也有助于识别我们看(不)见女性的多种方法。以下简单总结其中五种,希望借此探讨我们如何可能或者不可能想象她人疼痛。
第一种方法或许可以简称为“看,她!”——既是看向处于景观中心的她,却又看不见真正的她,更看不到也无法体会她的疼痛。劳伦·罗兹瓦尔(Lauren Rosewarne)的著作《影视与大众文化中的月经》集中讨论了电影和媒介史中诸多案例:月经在银幕和公共图景中的可见如何成为一种症候群,作为成长仪式,作为伤口,作为干扰或僭越日常之物,作为恶与“恶心”的象征,以及作为缺失和不在场。[9]其中典型的一种是惊悚片中女性怪物的暴力发起动作常与经期来临直接相关。如《魔缘》(Audrey Rose,1977)、《魔女嘉莉》(Carrie,1976)、《变种女狼》(Ginger Snaps,2000)等从视觉上直接表现月经是女性“非人类”角色暴力行为的能量来源与先决条件。或者,呈现月经的画面即为暴力与恶意的预演,预示着女性之怪兽性(monstrosity)的再生产。月经或月经的缺失,在处理女性生殖、生育(monstruous female reproduction)的电影中都有重要指示、构建功能,比如,《罗斯玛丽的婴儿》(Rosemarys Baby,1968)。女性疼痛与受苦是“前史”,是后续真正夺人眼球的复仇式暴力的源泉。另外,月经尤其是经血场景在惊悚片中成为总体隐喻性情境。在这样的情形下,学者称女性吸血鬼为“月经怪物”。[10]月经和经血都作为被注视的对象,尤其是偷窥场景中女性身体的提喻。最大问题则在于,我们看见了她的身体、她们的爆发,奇观化的性感与尖锐,又正因为这种有选择的“看见”而唯独看不见她与她们真实的女性之性。标榜为“女性”的疼痛是一种可供观看然而最终视而不见的性物件(sexual objects)。
观看女性的第二种方式即围观与审视她,却遮蔽她和她的疼痛,使其更不可见。这里不妨借用中国影迷们津津乐道的影片《玛莲娜》(Malèna,2000)中的经典时刻来解释这样的看(不)见——众人聚拢在主人公玛莲娜周围指责、“审判”和羞辱她;她从市场走过,背后人群扫视、对视,目光尖锐,议论纷纷。其他影片如中国电影《红颜》中亦有众人在公共场所围观、逼视女性的类似场景,众人目光即为“荡妇羞辱”之用,化作无形的道德审判力量。作为个体的她不再是女性疼痛的具象,她的“被看”在集群意义上变成疼痛本身。她的血、气味、衣着、随身卫生用品,都可能是被评判的对象。对月经的影像处理有通过女性角色之口说出的“走开,别看我!”(如80年代美国影片《青春珊瑚岛》)也有“别告诉爸爸”这类台词,其导向是处于社会性目光规训之中女性的自我监视。月经之为秘密其实是社会建造,当众目睽睽成为一种无处安放的暴力,她由此经过识别“成为”一个女性。
以上这两种看而不见的方式,“看,她!”和“看看她”(或“别看我”),不但不互斥,还互相纠缠,观看者身处权力关系的上游而窥视、围观乃至审视她,皆属于一种或可称为“权力的视障”的状态。獨立电影人妮娜·门克斯(Nina Menkas)在其颇有影响力的檄文《压迫(女性)的视觉语言》和演讲《性与权力》中指出,哈维·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从不曾在真空中存在、工作和施暴,好莱坞实际上为其提供了性压迫资源的一整个支持系统;从女性员工薪资待遇、福利等方面严重不平等的雇佣体系,到全球大银幕上剥夺女性身体主权的镜头设计(包括梦幻式打光、物化女性身体局部的慢动作、叙事流之外的“性感”特写等多种包含性别偏见的电影拍摄技巧),都是助其实施性暴力的温床,也为跨界流动的“强奸文化”(rape culture)供应了最基本的视听语料。[11]这正是日常观影文化中无法回避的女性身体的“过曝”问题。观众所追随的无数知名电影导演的创作方式大多难逃这个框架,因而人人都可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已成为这个权力视障的集体生产与参与者。
与之有所区分的第三种观看方法是看“她在看”,即女性在集体中的互看与自我观看。如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的节目设定,全女性“浪花团”既是观看姐姐们表演的观众,也是整个节目的镜像奇观的一部分。第一季舞台秀《这是因为我们能感到的疼痛》翻唱自中国台湾乐队Tizzy Bac的同名歌曲:“因为我们能感到疼痛,才能保护自己的梦……这是我们能感到的痛,才能永远牢记心中……我知道这种疼痛没人想要,我痛过,所以可以大声宣告,你的痛我明了,拥抱再多一些。”歌词所传递的归根结底是一种女性共情、彼此看见的力量。交叉剪辑插入的女性观众反打镜头连缀起来也构成现场表演的一部分,荧幕之外消费者的观看则是关于“看见她们在看她们”的再次佐证。这似乎远程呼应了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在拍摄《希林公主》(Shirin,2008)时的表达——作为情感装置的女性脸庞自会讲故事,没有女性视野的集体视野是不存在的。然而,当我们看见她或她们“在看”的时候,这种多重的、集体生产的观看依旧不过是消费主义产物。
我们姑且把第四种跨越感官的观看方法称作“与她对视,听见她说”——这是一种她的直视与她的独白的融合;打破第四堵墙成为必需。在一股更大的全球“#我也是”浪潮中,从日本记者伊藤诗织的《黑箱》到香奈儿·米勒(Chanel Miller)的《知晓我姓名》,以第一人称自述个人所经历的性暴力、创伤及其后续影响,都成为女性集群性自白现象最引人注目的一部分。还有基于自己真实经历所写的小说,如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和李怀瑜(Winnie M.Li)的《生命暗章》(Dark Chapter),受英国BBC《她说:女性人生瞬间》(Snatches: Moments from Womens Lives,2018)启发而成的国产女性独白剧《听见她说》均引发热议。女性视角、独白声音、直面摄影机的面孔、冲破禁锢的个人讲述,这些都是重要元素。很难说这不是伊芙·恩斯勒(Eve Ensler)的《阴道独白》(The Vagina Monologues)精神与美学形式的全球遗产与跨媒介存证。艺术家马秋莎在自己的录像创作《从平渊里4号到天桥北里4号》中口含刀片,忍着刺痛,面对摄像机讲述自己从小学艺术、经历原生家庭创痛的经历,则是另一例。观众多半会对其犹如刻意“大舌头”一般的发音方式产生好奇和疑虑,而直到影像的结尾,观众才会看到马秋莎把一个两边开刃的刀片从嘴里拿出来,舌头上的血迹依稀可见。恍然大悟的一刻,其实是对其疼痛后知后觉的震撼一刻。与此遥相呼应的还有歌手谭维维2020年发布新歌《小娟(化名)》的一个现场演唱版本,谭维维捂着嘴演唱主歌中的一部分——也许的确没有比这更直接的身体修辞,更适合呈现身处权力下游和多种困境中的女性了。当然,女性的对视与独白,也依然有其局限性,仍旧面临种种挑战。
最后一种观看方法则是置身于她的目光里。真正共情的基础,需要包含不可拆分的两个层面:既要在其后,跟随她的视线,看她所看,感其所感,又要迎其面,接受她的审视。近期一则被网友标注为“第一视角体验家暴”的公益短片引爆互联网。通过手持摄影,该视频以女性第一人称主观视点镜头(subjective point-of-view shot)再現家暴经历,同时也将相关讨论导向视点镜头的政治学。熟悉黑色电影的影迷一定记得《湖上艳尸》(Lady in the Lake,1947),其实验性全主观视角曾引发两极评价,已经提醒我们共情并非只是单一视角游戏。克尔斯滕·约翰逊(Kirsten Johnson)回收其过去以摄影师身份参与拍摄的多部纪录片作废镜头(outtakes),组合而成《摄影机背后的人》(Cameraperson,2016),则提供了另一种复合型主观视点的可能性。事实上,整部影片其实全部由约翰逊的主观视点镜头构成。她自始至终都在暴露摄影机的存在,暴露作为摄影师的自己过去参与每一桩“入镜事件”(profilmic event)的建构,无可忌讳地暴露自己的情绪、身体、动作的失衡与镜头的不可控。而现在这个再造的时空,她以不现身的方式“在场”,兼容导演和摄影师两个职业角色,作为女人、作为女儿、作为母亲,同时还是“(纪录片)文本内的观众”。其故意为之且意味深长的第一人称主观视角将摄影机拟人化了,代替女性摄影师的肉身将景框变成人眼。在她的视线里,场景调度是无效的,目光的管理则成为某种专断。观众似乎置身于约翰逊的脑中、眼中和身体里,同时也在接受她的诘问:摄影机镜头应当如何凝视疼痛和受苦的讲述者?这种凝视所引导的观看是否无法避免成为一种介入?(你我均参与其中的)如此观看是(不)道德的吗?女人掌机的拍摄有何不同?同理,女性视角的参与式观看是否让我们的视域更广阔——这是个值得重视、仍需开拓的话题。
推进共情教育的确关乎视角的抵抗与争夺。回视甚至逼视那些占据主导地位的强权视线,使被边缘化的视角变得可见。由“江山娇,你来月经吗?”引发的一系列女性分享正是此类视角斗争中的一例。真正有效的直视,还在于视角并不稳定、流动并切换的动态。又如非虚构短视频品牌箭厂推出的视频《拥有5000多个代称的“月经”,为何天生成为女性的话题禁忌?》一般,不少行动者和相关机构[例如,中国首个专注于“月经卫生管理”(MHM)的公益性研究组织月事骄傲PeriodPride]都越来越多地致力于破除月经羞耻话语与社会偏见,以“经期自由”“月经不隐藏卫生巾”等名义推进活动;VR技术也被凸显出来成为新一代共情教育的焦点(比如,用于反性骚扰的推广,使人身临其境地体会被骚扰者难以言表的创痛经历)。印度的短片《初潮》(First Period,2018)尤其实践了另类视角的转换,该片讲述了在一个反乌托邦式的、仅有男性且月经为男性经历的世界设定中,一个男孩应对“初潮”的经历:得到家人的关爱,能够购买合适的卫生巾,在课堂里获得同学和老师的鼓励;月经不是那么难以启齿之事,也被视作成长与赋权的标志。男孩视角中超现实的一切越发健康、温暖,就越显现实的严酷与无力。足见悲剧而反讽效果的结局是,“男孩”一觉醒来的现实世界里,其实是一个女孩正在面临初潮……字幕显示:那么我们的女孩呢?这个短片将每个投入观看的人引向女权主义活动家格洛丽亚·斯泰纳姆(Gloria Steinem)发表于1978年的那篇短文《假如男人有月经》:“(月经)还会被刻意无视、被贬低吗?事实恰好相反,月经是英雄气概的绝对象征,成为男权社会的基石之一。”[12]《初潮》的确为其提供了精准的参照,但由此而来的另一个问题则是,作为月经行动主义(menstrual activism)的一部分,这样的虚构视角转换便真正能够使不可见的变得可见,实现“置身于她的目光里”吗?
阅读疼痛的可能
一个和月经并无直接关系的例子或许给予我们另一些关于“置身于她的目光里”的启发。法国艺术家苏菲·卡尔(Sophie Calle)将失爱之痛做成一场行动艺术实验。她把摄影图文集取名为《极度疼痛》(Douleur Exquise),这个无法转译的法语医学词条意指“局部的剧烈疼痛”——书中她把自己痛苦的分手经历述说了36次,并与收集来的他人痛苦经验并置在一起。
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对照,书籍左页是她面对自己,不断重述让疼痛由深至浅的变化,犹如记忆的运动规律本身;而右边的页面里,则是她向对话者(朋友或陌生人)抛出同一个问题“你曾在什么时候感受过最大的痛苦?”所得36则讲述,兼具摄影与文字,构成越发剧痛的回响。当读者一页页翻动、阅读,他们其实也就应邀加入了一场女性以其强大精神力量直面疼痛的集体试炼。
在不少人看来,这场女人的失恋兴许有些“小题大做”,甚至可能被归入“痛经文学之风”的话语斥责里。但这里的女性视角其实并未被辖制于日常的琐碎之痛或者某种排他性的单一视角中,而是与他人形形色色的悲伤并存,如同某种同题作文的创作,至少展示了本应被看见的常识:痛苦难以衡量,个人创痛经历无须也无法比较。因其一人的书页“策展”,集体参与和互动成为可能。因此,尊重每一个体视角的疼痛,让其自由可见,是最基本的日常——应用至女性月经及痛经的体验,同样如此。
曾一时风行的“痛经示意图”大概是最接近此理想的一种。这组手绘作品主要为女性创作,意在呈现其各自痛经时最真实、直接的个人感受。众人的参与基本通过绘画实现,使疼痛的讨论变成“看图说话”式的对话:“简直像是无数恶鸟在啄食你的内脏”“胸像被揍了两拳,腹下血流不止”“身体感觉向下坠,腹部像是有无数刀子在不停地捅啊捅”“腹部像是两个魔鬼在对打,血流不止”。[13]实际上,早有不少艺术家竭力描绘作为艺术史的月经史,其中包括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的《月经卫生间》(Menstruation Bathroom,1971)和卡若琳·诗尼曼(Carolee Schneemann)的《经血工作日记》(Blood Work Dairy,1972);纪录片《水孩子》(Water Children,2011)中荷兰裔日本钢琴家、艺术家向井山朋子(Tomoko Mukaiyama)的跨媒体艺术项目,她收集女性私密故事,并以经血作为重要再现手段进行创作;还有莎拉·梅普尔(Sarah Maple)的画作《月经骄傲》(Menstruate with Pride,2010—2011);当代诗人鲁皮·考尔(Rupi Kaur)依托社交媒體创作的关于月经的数字摄影创作(Period,2015)亦一度引发巨大争议。
这些女性艺术家付出了使月经可视化的可贵努力,但“痛经示意图”依然与其有所不同。普通人的集体参与使女性痛感的可视化、可感化交流更加互动——阴道犹如大吸盘,或者痛经就像《魔戒》里的中土大战等——这样的细节表述正如苏菲·卡尔希望收集作为个人疗愈必备的日常材料一样,也和刘宏娟、马秋莎、谭维维、安妮·弗兰克、多丽丝·莱辛的观察与表述一脉相承。这便是她们的也是我们的值得被看见、被彼此识别的疼痛。学者布里安·法斯(Breanne Fahs)把月经周期的同步性(menstrual synchrony)看作一种“女性团结的投射”(projection of gendered solidarity)[14],我们或可尝试将这些看似琐碎、散布在不同时空的女性疼痛感知放在一起理解。它们往往与个人知觉以及社会影响密不可分,是在相似性别权力结构之中由生理性与社会文化性时间(socio-cultural time)构建的女性共时性纽带。[15]承认女性时间的共性与差异,让其可见可感,而女性疼痛通过自主表达、集体生产变为公共知识,这才是真正可以看见女性的重要步骤。
在瑞典影片《呼喊与细语》(Cries and Whispers)中,病入膏肓的艾格尼丝,在日记中一字一句写下:“星期一的清晨,我在痛苦中……”我们能看见她书写疼痛的表述,却可能无力阅读和理解她的剧痛和逝去。但片中的红色调以及之后更多场景,尤其是发生在另一女性角色身上子宫化为女性复仇与审判之地的情节,似乎至少给出了一个象征性的提醒和回应。也许唯有女性获得主动直面暴力、表达态度的空间,直视且审视观众的时候,作为观众的“我们”才获得一个开始真正看见她的机会。
此时再回到开篇之问,或可尝试一答。看见她们的卫生需求,并不等同于看见她们的疼痛,也不等同于真正看见女性。我们仍需从最基本的一步做起:想要尊重并认真阅读她的疼痛,先努力做到直视她,与她对视,听她发声,跟随她的身体和视线,并随时准备接受她的质询与审视。
注释
[1]Laura Fingerson.Girls in Power: Gender, Body, and Menstruation in Adolescenc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6: 94.
[2]明清小说中有大量表示月经的词汇,如 “月水”“月候”“天癸”“经脉”“经信”“经水”“潮信”“行经”“信水”“红铅”“洗换”“洗身上”“身上来”“夹布子”“陈妈妈”“血山崩”等。中国中古社会的月经相关的日常实践,可见Wilms, Sabine. The Art and Science of Menstrual Balancing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in A.Shail and G.Howie (eds), Menstruation: A Cultural History, Basingstoke [Englan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38-50. 关于更多中国语境的月经隐语,参见李金莲.中国民间的月经隐语与文化变迁[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8(3):30-33.
[3]少数难能可贵的例外之一是中国台湾作家胡淑雯的《哀艳是童年》中对月经、经血的描写。
[4]王石川,诺贝尔文学奖:中国作家集体痛经?[EB/OL].http://news.cri.cn/gb/18904/2007/10/08/2165@1794514.htm.见字如面:李光洁吐槽痛经文学流行风,重新给四大名著改新名[EB/OL].https://v.qq.com/x/page/k09364hzf2x.html.
[5]Siegal, Nina. Researchers Uncover Two Hidden Pages in Anne Franks Diary, New York Times, 2018-05-15.https://www.nytimes.com/2018/05/15/books/anne-frank-diary-new-pages.html.
[6]Delaney, Janice, Lupton, Mary Jane, and Toth, Emily. Delaney et al. The Curse: A Cultural History of Menstruation.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88.
[7]Delaney, Janice, Lupton, Mary Jane, and Toth, Emily. The Curse: A Cultural History of Menstruation, 1976; Lander, Louise. Images of Bleeding: Menstruation as Ideology. 1st ed. New York: Orlando Press, 1988; Taylor, Dena. Red Flower: Rethinking Menstruation. Well Woman Series. Freedom, California: Crossing Press, 1988; Knight, Chris. Blood Relations: Menstruation and the Origins of Culture. New Haven;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1; Owen, Lara. Her Blood Is Gold: Celebrating the Power of Menstruation. Harper San Francisco, 1993; Grahn, Judy. Blood, Bread, and Roses: How Menstruation Created the World. Boston: Beacon Press, 1993; Shail, Andrew, and Howie, Gillian. Menstruation: A Cultural History. Basingstoke, Hampshire [Englan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Freidenfelds, Lara. The Modern Period: Menstruation in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9.
[8]Lessing, Doris. The Golden Notebook: A Novel. New York: Perennial Classics, 1999: 324. 譯文参见[英]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M].陈才宇,刘新民译.台北:麦田出版社,2019:93.
[9]Lauren Rosewarne.Periods in Pop Culture: Menstruation in Film and Television.Lanham, MD: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ing Group, 2012.
[10]Barbara Creed.The Monstrous-Feminine: Film, Feminism, Psychoanalysis.London: Routledge, 1993: 67.
[11]Nina Menkes.The Visual Language of Oppression: Harvey Wasnt Working in a Vacuum,https://filmmakermagazine.com/103801-the-visual-language-of-oppression-harvey-wasnt-working-in-a-vacuum/#.YGy3Xi2ZOuU10/30/2017.
[12]Steinem, Gloria.If Men Could Menstruate.Womens Reproductive Health 6, No.3 (2019): 151-152.
[13]痛經的感受是怎么样的?[EB/OL].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tx46vRvGR0.
[14]Fahs, Breanne. Out for Blood: Essays on Menstruation and Resistance. Suny Press, 2016.
[15]社会学家潘毅在其著作中有对工厂里月经政治(menstrual politics)所构建的女性周期时间及其与工业时间之间鸿沟的精彩论述。参见Ngai Pun. Made in China: Women Factory Workers in a Global Workplace.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5, 173-176. 潘毅.中国女工:新兴打工阶级的呼唤[M].香港:明报出版社有限公司,2007:第六章.
作者单位: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陈琰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