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必圣
念琪将他近期创作的诗稿发给了我,满卷的乡情、乡意,使我一下就想起了荷尔德林的诗《人,诗意地栖居》,与念琪的诗歌风格何其相似。归纳一下,有这四种诗意让人流连忘返。
1.诗意主体
关于人类栖居的故事,是演绎得最丰富和妖娆的,任何人都可以加以想象、幻想或者梦想,投以各种情感,加以各种创造。如此还嫌不够,更重要的是其中还加以各色人物的各种命运,或苦或乐,或悲或喜,或者失去或者获得,总之可以演绎整个人生。因为栖居是“在”的综合,存在的一切生态,无不以栖居的方式呈现。栖居,不仅是从出生到死亡,更是在这一过程中生命历经的各种际遇,所以一切都在叙述人的栖居之状,有的躬身而居,有的昂首而居,有的背负重物而居,有的怀着梦想而居。这是一个不息的,包含历史、文化、情感、体验、思想的生态,而且不可缺少身体的参与。我们在其中劳绩,也在其中欣喜,诗意由此而生,而且生生不息。
有关栖居的命题,不仅只涉及身体与地方,不只是人与其栖居之地的关系,更是人与自身的关系。栖居之地只是不断承载着这些人与自身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人与自身的关系重新编织了栖居之地,使之具有诗意。
山岚在草帽上低徊
叩开柴扉,
走出的是你么?
继续沿着这北风的神经和你聊会儿天
吉岚,你是长在我梦里的故乡
——念琪:《吉岚,梦里的故乡》(《守望吉岚》)
“叩開柴扉,走出的是你吗”,这个“你”的存在,使得对于栖居之地顿生情愫,将自我关系嵌入自然之乡。在我看来,“自我”是一个多么珍贵的词语,它的珍贵之处不仅在于它的伦理意义,而且在于它的主体意义。只有在主体意义得到确立的情况下,它的伦理意义才得以突显,主体以独立的自我人格,担负伦理责任,使得伦理意义得以体现。在诗中的“你”走出柴扉的时候,获得主体意义,这个“你”才使得乡情具有人格意义,栖居的诗意才具有主体精神。要使得栖居诗意不是泛诗意,而是性格化的、自我精神的诗意,就得具备独立的主体意识,具有主体性,如此,栖居的诗意才是自由的,才能真正呈现诗人的浪漫主义的精神。
2.诗意尺度
我理解荷尔德林的“人,诗意地栖居”,其实质是诗意的存在,存在需要自由与浪漫精神来呈现意义,要是缺少意义的呈现,必然会被淹没在虚无之中。所以栖居这个词的真实意义,必须要靠诗意来呈现,它并非只是对人类身体安歇之意的描述,而是灵魂对于存在自由与理想之意的追求。栖居之意也并非只是人们对于故土的眷恋以及对于自然美景的赞叹,这些都不足以真正表达栖居之意。它还并非是真正的诗意。荷尔德林之《远景》一诗将栖居与远方相通:“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
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
人类栖居的劳绩之乡,需要远方的光芒投注,才能闪现诗意景象。荷尔德林说:“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这是为何?劳绩代表一切诗意吗?如果从人的劳绩来呈现栖居之意,那诗意何在?劳绩不是诗意,在“劳绩”之后,荷尔德林用了一个转折词“但”,而且他说这只是“人的尺规”。以人的尺规衡量,“人生纯属辛劳”,因而我们仰天而问:“难道我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我们之所以难以摆脱充满劳绩的人生,是因为我们奢求?荷尔德林在此说:“是的。”他以肯定的语气回答。所以劳绩是源于人的尺规。我们所期待的诗意不可能从生出劳绩的那种人的尺规下获得,诗意自有另外的来源,荷尔德林说:“只要良善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来度测自己。”这是诗意的源头。诗意需要一把比人的尺规更高的尺度,由此我们才能为一切存在而欣喜。
笑脸绽放在我们的新衣裳上
水草丰美,
一群野牛在宁静地舔水
蜜蜂在自在地采蜜、飞舞,
唱动听的歌曲
陶醉你我。
穿过长长的街坊巷道,
沿着你纤指的方向。
寻觅梅花开放的节奏和热烈
为你铺一路的鲜花筑起的地毯。
酒过三巡,花好月圆。
有人在前面引路。
牵一根绳子,款款而来
窑洞似乎已经凿成。对外开放,
纸糊的窗花下藏匿着扑棱棱的粉蝶
不代表你的心意。
我要点亮那一朵娇艳的山茶花,乘夜色正好。
羊伸出一只腿,单膝下跪,请求母乳
——念琪:《山茶花仍旧》
念琪这首《山茶花仍旧》充满欣喜之情,因为心有欣喜,眼前的山茶花才别具意义,才代表生命之美。尤其最后一句“羊伸出一只腿,单膝下跪,请求母乳”,寓意美好与虔诚的生命姿态。栖居诗意,不仅点亮“那一朵娇艳的山茶花”,而且点亮生命本身。
3.诗意之眼
诗意不仅只有审美价值,它包含的意义更广阔,它既包含生命体验,也包含超越的先验性。所以,诗人要获得的诗意之眼,不仅是由外在景色的美学组成,更是由内在生命而发的对于美好事物的赞美与期待。
水仙花,她闻名遐迩的气质是素淡
她又软弱得东倒西歪
不用发髻梳理满盆披头散发
——念琪:《水仙花的教化》
以上念琪的诗句体现的是美学意义上的诗意,以描述性的方式来表现事物的外在美学形态。在这里,念琪不采用简单的形态描述,而采用拟人转喻的手法,将“水仙花”的外在形态加以性格化的表现,使客观对象获得主体性格,由此加强了美学的性格化意义。这是诗人将自身的生命体验融入诗意的创造,使得诗歌的诗意,不仅只是单层次的外在美学价值,而且获得主体化的性格特征。诗意之眼不仅体现美学价值,而且体现主体意识,主体意识决定美学价值的意义,它使得自然、文化的美学意义具备主体情感。念琪的诗歌具有这方面明显的特征,他把个人情感、性格融入景象。他的诗歌,不再只是简单的抒情,而是在抒情中刻画出了主体的风格。
追寻春天的懵懂舞步,
拐入唐宋街区
一条平江,绿水流觞
踟蹰于石板路,
吴侬软语浸透芬芳
直奔洪钧的浪漫时光
倾听赛金花醉人的笑声
余音三日绕梁
走了,走了。
你的木船吱吱呀呀
沿着石墙穿过十七座古桥,
和石条上旗袍的顾盼
春光正好,
遗憾无处寻觅雨巷的丁香
柳絮飞扬,
告诉我四月春风的激荡
评弹优雅,
柔碎在江南的水乡
罢,罢,罢。
只恨出生未赶上宋唐
——念琪:《一声叹息,留在平江》
这首《一声叹息,留在平江》就是一个例子,他诗中的平江,不仅只是一条流动的河流,同时也是不息的时间之流;不仅是时间之流,同时还是中国的唐朝和宋代;不仅是中国的唐宋,还是赛金花“醉人的笑声”。一条平江,在诗人的眼中,承载着时间、历史、文化和生活的情感。所以,我们难以把念琪的诗歌断然划分为景象、意象,很难区分出描述性还是抒情性。他把这一切杂糅在一起,形成它叙写栖居诗意的独特方式。
4.诗意语式
英国语言学家韓礼德将语域定义为,语言变体可以按照使用的情况划分为不同语域。语域有三个主要社会变量:语场(field)、语旨(tenor)和语式(mode)。在诗意语式中,主要体现诗人独特的语言艺术形式,来表现诗人的美学的、生命的和精神的意义。每个诗人都试图具备自身独特的诗意语式,来表现个人的独特体验、感受和思想。诗人念琪这个阶段创作的诗歌,以叙写人的诗意栖居为重要主题,由此形成他自己的诗意语式。
其一,它的语式是明朗的,表现人与故乡的伦理情感。明朗的语式,具有清晰的情感向度,使得他的诗歌的美学意义不受遮蔽。他的诗歌中每一景象、意象的表达都指向清晰的情感目标。
其二,语意明晰。在念琪的诗歌中,很少出现语意不明的意象,也很少有语意不明的语式。他的每一表现,直达语意目标。他的诗歌没有现代主义诗歌的那种曲折、神秘的语式,也没有那种以隐喻和遮蔽意义为目的表达。他的每一首诗歌和诗中的每一表达,都具有明晰的意义指向。
其三,众生语意的语式。这一语式是去陌生化的,以大众理性和普遍生活情感为基础,以普泛经验为基本的语式构成,使得念琪诗歌的语式自始至终都具备与普适生活的亲密性。这种与生活具有亲密性的众生语意的语式,用来表达栖居的生活含义,使得其诗意具有广泛的、具备众生经验基础的普适性情感,以这一情感作为基础形成的语式,其语诣对大众具有广泛的亲和力。它不拒斥大众的释义,而是在其诗意语式中,铺设一条明晰的释义之途,使之通达意义与情感目标。
其四,陈述语式。念琪诗歌基本上采用陈述语式。陈述语式,较少曲折,基本上都是直陈意象或者事件,或者陈述情感和体验。在实现陈述的过程中,鲜有层叠的意象和曲折的隐喻。念琪的诗歌,也有许多采用隐喻的语式,但其隐喻经常与陈述语式相连,陈述语式可以较明了地对隐喻进行释义。
以上,仅从方法论的角度对念琪诗歌的诗意形式作一番粗浅的议论,算不得研究,权作一种探讨。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