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的宝贝(中篇)

2021-05-25 22:17陶纯
福建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佳佳

北京奥运会前一年,也就是2007年,黄娟和丈夫汪希国商量来商量去,犹豫来犹豫去,终于咬咬牙“豁出去”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的大房子,地点在紧靠北四环的亚运村一带,有名的中达富丽小区,房价彼时已经噌噌噌窜到一万出头。之所以说他们“豁出去”,按黄娟的说法,当时她是抱着若投资失败就要跳楼的心态去买这个房的,刷卡付款签合同时就像签生死状一样,头皮直发麻,眼皮子乱跳,腿肚子直抖。这个小区的房子,两年之前,只要五千多,她和老汪几次到过这地方,每次来都心动一回,有一次都要挽袖子交订金了,却又忐忑地收了心——最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现在花的钱搁两年前可以买两套——每次想起来都窝心得肉疼肝疼。

拿到新房钥匙,辛苦装修了一年,好歹赶在奥运会开幕之前,鸡飞狗跳地搬了进去。这一住进来,立马感觉就不一样了。开幕式那晚,一家三口坐在后阳台的藤椅上品着冷饮望风景——脚下边不太远处就是那个大鸟巢,大场面不用望远镜能瞅得一清二楚。这情形,真有点像是坐在天宫里遥看人间美景,那种美好的感觉难以形容,一辈子忘不掉!

奥运会结束不久,这一片的房价便翻了番。后来的价格,就更不必说了,呼呼往上蹿,几乎每个月都蹿一大截。黄娟跟老汪天天像喝了兴奋剂似的,走路都止不住地摇晃。相信那之前在北京买房赶上点的人都有这种感觉。

他们家原先住的是老汪单位的房改房,七十多平方,当初仅花不到十万买下的,在东三环双井桥附近,是一个老旧小区。老汪原打算买了新房,卖掉旧房,反正就一个姑娘,将来嫁个有房的男人,天经地义,不愁没房住。多亏让黄娟给拦住没让卖,房价都在涨啊,旧房也是房啊,涨得一点不差。他们索性把旧房租出去,房租也跟着涨啊,每年一个台阶,光靠房租,全家日常生活的开销,都有了。家有两套房,在北京城,可不是个小事。老汪家,不说别的,就凭这两套房,就足以让人羡慕嫉妒恨。

那一阵子,汪家的好事接二连三。女儿汪宇佳大学本科毕业,去了硕士研究生都未必能挤得进去的一家研究院。这个研究院是国家某部委直属单位,待遇好,位置也好,离家只有三站地,汪宇佳在里面负责信息与资料工作,工作不累,基本不需要加班,她的直接领导是个好脾气的中年大叔——这一点很重要,没摊上那种嫉妒心忒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女人当顶头上司,真是她的福气!

这还没完呢!汪希国在部里干了七年半处长之后,终于撬动了上头的“铁石心肠”,虽然没提他当副司长,但是给了他个副巡视员的头衔,好赖也享受个司局级干部待遇。汪家两口子谢天谢地谢组织,很知足了。

有这么三件大喜事临门,那些天黄娟和汪希国做梦都要笑醒。都说北京的雾霾越来越重,很少看到蓝天白云,难免心情压抑。可是黄娟偏偏就没这种感觉,她觉得天天都是好日子、好风景、好心情。区区一点雾霾算什么呢?只要你心里面明净,雾霾就不是个事儿!那些天天跟空气置气闹别扭的人,在黄娟眼里,都是没怎么混好的人,心情不顺,所以他才怨天、怨地、怨空气。

其实,在黄娟、汪希国两口子眼里,汪家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不是那两套房,也不是汪希国的那个副司局级职务,这算什么啊?在北京,有多套房的人多的是,当大官的人更多的是!可是跟人相比,那些身外之物就都不算啥了,不是吗?说白了,跟他们的宝贝女儿汪宇佳相比,那些都不算啥。汪宇佳小名佳佳,佳佳才是这个家里最宝贵的,是黄娟和汪希国的心头肉,是他们的连心桥,是汪家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核心所在,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骄傲——虽然这辈子还长着呢,这么下结论有点早,但是他们两口子偏偏认准了,女儿佳佳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是他们的命根子。

这是毫无疑问的。

佳佳是个稀有的美丽而懂事的女孩子,在老师、同学、邻居、同事眼里,但凡认识她的人没有不夸她的。现如今,美丽的女孩子大街上随处可见,但是既美丽又懂事的女孩子,就不那么多见了。这里所说的懂事,在黄娟两口子心目中,是指乖巧、听话、勤快、细心、成熟、温柔、孝顺、善良等等一应优点。她一贯让父母省心而不是频频给父母添堵,总是安安静静的,而不是疯疯癫癫的,她从来不惹事,不生事。往高了说,佳佳是新时代淑女的一个典范,既有大家闺秀的风采,又有小家碧玉的韵致;往近了说,她是父母眼里最好的孩子,几乎无可挑剔;她宛若一个飘落人间的天使,偏巧摸进了汪家的门。

佳佳打小就讨人喜欢,小时候她的长相非常的甜美,人们都说她像个洋娃娃——头发天生的带卷儿,深陷的眼窝,小巧玲珑的浑圆的鼻尖,有点发蓝的眼珠儿,尖尖的下巴颏,这副小模样儿人见人爱,在洪山镇——就是黄娟和汪希国的老家,太行山深处一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那个唯一的幼儿园里,她是最出名的,給父母挣了很大的面子。

汪希国、黄娟在老家也是鼎鼎有名的。他们二人是县上高中的同学,两人所在的村子相距三华里。1980年,一同参加高考,汪希国榜上有名,他考上了省商业学院,是洪山镇1949年后的头一个大学生。黄娟名落孙山。

他们两个在高中时就偷偷好上了,汪希国到省城上学后,两个村子的人都以为他们的关系不会长久,黄娟也做好了吹灯的心理准备,毕竟考上大学,是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最好机会,还不趁这个机会找个端铁饭碗的城里女子?以后子子孙孙都是城里人,多好!可是……可是人家汪希国并没有提分手的事,两人靠书信联系着,时断时续,每次接到他的来信,黄娟总是心跳得怦怦响,偏偏这封薄薄的信是一把小锤子,在敲打她的心房,总以为这是最后一封,久久不敢撕开。汪希国在省城上了三年大专,分配到县商业局坐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头一件事居然是来黄娟家正式提亲,让人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还煞有介事地请了个媒人一同过来。太行山人脑瓜子封建,即使是自由恋爱搞成了,也得由媒人出面提亲,这个程序不能省略,否则就显得不那么正规,两人胡搞似的。

希国的这一举动足以让黄家人感动一辈子。黄娟更是把他视为大救星,想起来都要落眼泪。婚后,希国想办法把她弄到镇上初中当代课老师,不久生下佳佳。每到周末,希国就坐长途客车或者是搭便车从县城回到镇上来住一两个晚上。他们是一对让邻人同事羡慕的好夫妻。

希国上头有个哥哥,虽然是农民,但是生了儿子,黄娟却生下个丫头,这让公公婆婆很瞧不上她——本来汪家人就不怎么待见她,他们当然希望儿子在城里找一个吃公家粮的媳妇,最好女方家有点地位,可以帮帮儿子。他们也想了一些办法阻止儿子和她来往。他娘到处说她像个狐狸精,只会勾搭男人,而且高颧骨、乌眼圈,是个克夫相。即便婚后,他娘还是不断地说她这不好那不好。话传到她耳朵里,她没有一点办法,不敢像别的媳妇那样撸起袖子跟婆婆干架,她得忍着,尽量不去和婆婆碰面。怀孕的时候天天念叨,一定要生个儿子给自己争口气呀……可是偏偏生下个丫头来,让她在公婆眼里更是里外不是人!要命的是,那年头计划生育抓得贼紧,如果是农民身份,可以偷着多生一两个,大不了罚点款,顶多让人把老屋给掀了,但那些吃公家饭的人只能生一个,否则就要丢饭碗。黄娟曾经试着跟希国商量,能不能让她再怀一个,偷偷生下来,抱给她妹妹抚养,将来寻机再抱回来。希国道:“你想过吗?如果超生败露了,上头把我给开回乡来种地,你生三个儿子,又有啥?还不是受穷的命!”又道:“我嫌弃过女孩吗?没有啊!”男人的豁达再一次感动了黄家人,黄娟对丈夫无限感激之余,全心全意培养女儿佳佳,发誓把她教育培养成一个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女神一样的女孩,把她身边的同类都比下去。

原以为会在小县城生活一辈子,但你心肠良善,老天终归开眼。希国在商业学院上学时的老师李庆书,因为是“文革”前清华大学的高才生,不知怎么突然就走了运,先是当副院长、院长,然后调到省商业厅当副厅长。希国是李庆书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不为别的,就为班上当年有十三个男生把老家的对象给蹬了,唯有希国坚决不当陈世美。李庆书老师发达之后,就把“忠诚厚道”的希国调到省厅工作,黄娟娘俩自然跟着沾光,搬到了省城。没过两年,李庆书上调到北京,又把希国带到部里,这一下一家三口成了北京人,立马感觉就不一样了。要不是李庆书后来出了点事,因为经济问题判了刑,希国的前途应该宽阔明亮得多。尽管如此,他们已经是相当的心满意足,感觉这辈子老天爷对他们是开了眼的,待他们是不薄的,尤其对黄娟而言,最起码老天爷给她安排了一个好丈夫,又给他们夫妇俩安排了一个好女儿。这可是不得了的!那些不幸福的人,往往不是因为没钱没势,而是因为没能碰上一个好配偶,或者没能生养一个好孩子。想想是不是啊?生活的幸福就来自于你的身边人是否让你感到幸福,仅此而已。

离开洪山镇,终于摆脱了婆家人对她精神上的打压,黄娟犹如迎来了第二次解放。这么多年过去,公公婆婆先后离世,希国的那位哥哥虽然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活并不如意,两个儿子一个在南方打工,一个在老家种地,生活质量可想而知。当初他们可是瞧不起黄娟和佳佳的,佳佳用她出色的表现给了婆家人一个响亮的耳光。现在希国和他哥哥一家基本上没什么来往,当然这是黄娟多年来不断“控诉”他们、为希国洗脑的结果。他们已经有六七年没回太行山老家了。黄娟的父母也已过世,唯一的妹妹住在省城儿子家里。父母不在,线就断了,回去干什么呢?

没有了老家人的牵绊之后,汪家的日子感觉更滋润了。住在城里的人,不怕天不怕地,就怕乡下老家有事,不是来借钱就是想来城里看病找工作。你帮他,他认为那是应该的;你不帮他,他马上就翻脸,说你忘本,到处糟蹋你的名声。他找你办十件事,你有一件没办好,就会得罪他,那九件等于白办了。汪家跟老家断了联系,这才过上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好日子。不是说非要吃多好,穿多好,用多好,主要是气氛,欢乐而轻松的家庭气氛。黄娟是母亲,是妻子,是家庭主妇,话多一些,嘴碎一些,性子急一些;老汪说话语速偏慢,在机关里培养锻炼出一种沉稳干练的气质;女儿则宁静柔顺,时常莞尔一笑,表情恬淡。有那么好的丈夫,有那么好的女儿,黄娟从不怀疑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常常有两句话挂在嘴上的,一句是:“我爱人哪,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她不像别人那样叫男人老公,她对外一直称呼汪希国“爱人”——老公、老婆这样的称谓似乎是从港台电影里学来的,是舶来品,听上去黏黏乎乎的、酸唧唧的。改革开放之前,内地有谁这么说?还不都是张嘴爱人、爱人的!称呼配偶为爱人——这才是纯正的中国特色。

她常挂在嘴边的另一句话是:“我家闺女,真是太优秀了!”

在家里,茶余饭后,或者是饭间,一家三口经常玩笑打趣,相互逗乐。以前黄娟老爱说:“希国呀,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后来年纪渐大,便改口为:“老汪呀,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老汪总是嘿嘿一笑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行不行?”黄娟又道:“你瞧咱闺女,那可真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女孩!”老汪笑道:“这倒不假。咱家闺女,就是好!”宇佳抿小嘴莞尔一笑,道:“我爸嘛,当然是天底下最好最帅的老爸啦。”黄娟故作不高兴状,伸指头一点她,嗔道:“你这没良心的,你妈呢?怎么不说?”宇佳低头又一笑:“我妈呀,当然也是天底下最好最美的老妈。”黄娟便做谦虚状,筷子一放:“得得,我闺女才是天下最美!”老汪道:“在我眼里嘛,闺女是天下最美的女孩,老婆是天下最美的老娘们!行不行?”一家三口笑成一团。老汪平时在单位,工作忙不说,那种环境主要是心情压抑,精神紧张,这么一说一笑,不良情绪就释放了。

佳佳由于长相美、性格好,难保不被人盯上,黄娟和老汪不担心别的,就怕她早恋,尤其上了高中之后,经常打预防针。现在早恋是普遍现象,少男少女不搞一回早恋,同学都笑话你。当然,早恋是有后果的,吃亏的说到底终归是女孩一方,因此家有闺女的得时刻小心,严防死守。一扯到这个话题,宇佳曾經反驳过一句:“你们俩不也是高中时候谈的恋爱吗?你们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两口子给说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黄娟道:“我和你爸那是真心相爱,谁也拆不散,不是吗?我们要是没谈,哪能有你?幸亏我们那时谈上,才有了你这个好闺女。”老汪觉得她没把问题说透,补充道:“佳佳,现在主要是对付高考,时间太紧,等你考上好大学,想怎么谈,都成!”宇佳想了想,认真地说:“爸、妈,知道了。”

在双井老房子住的时候,对门邻居是老汪部里的一个同事,姓柴。老柴家儿子小柴和佳佳高中同学,同级不同班。黄娟总觉得那小柴不正经,因为他看佳佳的眼神不对,像个老到的色鬼,小眼睛眯眯着,直勾勾的,盯着人不放。黄娟反复提醒佳佳要小心,尽量不要和小柴说话。老柴的老婆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当大堂副理,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黄娟提醒她,小心你儿子早恋,那女人竟然笑嘻嘻道:“男孩子嘛,怕啥!搞大别人肚子,大不了赔点钱。”你听听她这话,这个娘们年轻时候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只是现在老了,骚不动了。气得黄娟半个月没理柴家的人。

女儿终归是个好女儿,虽然屁股后头不乏追求者,但她很好地把控住了自己,高中三年,平平安安,没一丝风言风语传到家里来。都说女孩青春期不好度过,汪宇佳这不是顺利度过了吗?这样的好女孩,现在真的很少很少了,黄娟两口子想不骄傲都不成!

考大学,佳佳成绩有点欠。黄娟原指望她即使上不了北大清华,起码得上人大或者北师大,北航也不错,北理工也凑合。可是分数一出来,研判来研判去,只能报北工大。黄娟心里有点失望,却又不能流露出来,因为这怪不得孩子,要怪只怪自己家住在朝阳区,朝阳区没什么好学校,好学校都在海淀和西城区。要怪只能怪自家没有早一点到海淀或者西城买一套学区房,佳佳如果早一点到海淀或者西城读初中打个好底子,她说什么也得考上一所好高中,读了好高中,即使上不了北大清华,最起码得考上人大、北师大这个级别的学校。

黄娟老汪两口子很快就想通了,能上北工大,也是不错的。只要孩子好,听话懂事,能有个大学上,就可以了。老汪当年只是个大专生,现在不也是国家部委的正处级干部了吗?汪宇佳从初中到高中最要好的同学、闺蜜林婉秀,连北工大都进不去,只能勉勉强强上了北京联合大学。和她一比,宇佳算是相当幸运了。

那时汪家还住在双井。女儿上大三那年,黄娟感觉到了有点不对劲——佳佳浅蓝的眼睛藏不住一点心事。果然一问二问,她便老实承认,谈恋爱了。黄娟半天没吭气。老汪道:“孩子大了,都大学快毕业了,谈个恋爱也正常。”黄娟好半天才缓过气,一迭声地逼问道:“男孩家是哪里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你了解他吗?他对你是不是真心好?还是就想玩玩?”

佳佳如实说了。男孩跟她一个班级,家是山东农村的,父母自然都是农民,父亲在深圳打工,母亲在老家种地、赡养老人,家中还有一个弟弟上高中。人家当然是真心和她好,农村孩子都很朴实,不会玩虚的。黄娟一听就急眼了,差点跳起来:“什么?就这条件,你也谈?你想往火坑里跳,是不是?”佳佳小声道:“你们当年不也是农村出来的吗?现在不也是过得挺好吗?只要人好,怕啥?”黄娟难得地一瞪大眼珠,气得呼呼直喘,要憋死的样子。老汪在一旁帮腔道:“佳佳,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你想想,如果一毕业,男孩没办法留在北京,你们将来怎么生活?你总不能跟他去山东吧?这个问题很严重,很严重,也很现实,现在不能不考虑,否则将来后悔也晚了。”

两口子做了半个月的工作,黄娟甚至扬言,如果不拉倒,就到学校找老师、找领导,非把那个男生吓退不可。又说,上学期间,主要是学习为主,以后还要考研、考博,路长着呢,谈恋爱的事,完全可以放一放。老汪说,如果他有困难,我们可以补贴他一点钱,农村孩子,真的不容易。也许老汪想起了当年的自己,眼眶子红了。

佳佳毕竟是个特别听话的乖孩子,到后来她终于松了口,又过了一段时间,告诉父母,和他掰了。黄娟上前一把搂住她,亲了一下乖女儿的脸蛋,眼泪都要下来了,心想,这么懂事的孩子,现在到哪里去找啊!

黃娟还是不放心,悄悄问她:“哎,你跟他,有那个……没有?”佳佳一愣:“……什么呀?”“就是那个……男女关系嘛……”佳佳头一别,脸臊得像块红布,有些不高兴了,甩下一句:“妈你瞎想什么呀!”钻进了自己房间。那天晚上,老汪亲自把刚买来的电泡脚盆搬到客厅,接上水,插上电,水烧得热热的,又亲自把女儿从她房间里领出来,替她脱掉鞋和袜子,给她烫脚捏脚。女儿不但模样俊,一双脚也是非常的秀气,三十六码,不大不小,不胖不瘦,玲珑可爱,简直无与伦比。打她小时候,老汪就喜欢女儿这双灵秀的小脚丫,经常是捧在手里,又是亲又是捏又是嗅。女儿大了后,这习惯也没怎么改,时常找个机会欣赏一通。这晚上老汪脑门上挂着汗珠帮她洗脚捏脚,手指头冷不丁挠几下她的脚心,终于把她逗乐了。

至此,黄娟和汪希国,总算把心搁到了肚里。

此后有好几年,汪宇佳没再有任何恋爱的举动。

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汪宇佳每天按时上下班,晚上极少出去,一家三口偶尔到附近的博纳国际影城看场电影,或者到鸟巢、水立方那一片溜达溜达,或者她偶尔在周末和闺蜜林婉秀相约见个面,都是白天出去,而且大都是人家婉秀主动约的她。她乖乖地守在父母身边,像一只恋家的小狗或者小猫,撵都撵不动,成为不折不扣的宅女。黄娟买来毛线,娘俩一块织毛衣,比谁织得快,欢声笑语不断。毛衣倒是织了不少件,却也不见有谁来穿。宇佳还学会了做饭,手艺日渐精进,周末吃上女儿亲手做的可口饭菜,两口子心里那个美呀,没法形容!

宇佳有好一阵子没外出了,黄娟问她,她笑道:“婉秀有了正式男朋友,见色忘友,都不联系我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黄娟暗自心惊:“怎么,婉秀都有对象了?”佳佳道:“妈,人家为啥就不能有对象?”黄娟有点失落,讷讷道:“找了个什么样的?不会是个打工仔吧?”宇佳笑道:“妈你又看扁人家了,婉秀可不简单呢,这回找了个大款的儿子,她身上背的包说是值五万多呢!”

这个消息让黄娟一宿没睡好。宇佳和婉秀是最要好的朋友,有这一层关系,两家的关系也还不错。婉秀的父亲林广信是朝阳区下边一个事业单位的小科长,用他的话说,是“全北京最老的科长,二十多年没挪窝”,他和汪希国是“钓友”,每年都要相约出城钓几次鱼;她妈赖小芸呢,就是个街道居委会打杂的,上不得台面。林家的家庭、地位什么的,没法跟汪家比。婉秀本人更是没法跟宇佳比,宇佳的优点,差不多都是婉秀的缺点,她可是又懒又馋又笨,爱贪小便宜,整天疯疯癫癫、没心没肺的样子,就知道享受;论长相呢,那就更没法比了,两人在街上走过,至少百分之九十的目光是瞄向宇佳的。大学毕业后,她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到处找公司打工,经常换单位。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找了个大款的儿子,相当于找了个大款。

黄娟摇醒呼呼大睡的老汪,把这个消息讲了。老汪醒悟道:“我正纳闷呢,老林怎么突然用上了光威。嘿!这下找到答案了。”老汪说的光威是一种鱼竿的牌子,加拿大货,很贵很好用,他老想买,一直没舍得。

黄娟还是觉得佳佳提供的信息不实,像林婉秀那样的条件,怎么可能轻易找到大款的儿子呢?要么是那人长相特别不咋样,要么就是个骗子,现在的骗子可真多的是。她让佳佳约婉秀来家里玩,最好带上男朋友,大家认识一下。到了周末,婉秀果然带男朋友来了,开着一辆大奔来的,往小区门口一停,特别的亮眼。小伙子名叫赵振,是浙江人,父亲在杭州做蚕丝生意,据说是个亿万身家。他和婉秀是在夜店认识的,感情很快升温。

让黄娟料想不到的是,人家赵振除了微微有点胖,略微有点矮之外,并没有什么大毛病,白白净净的,不抽烟,戴一副窄边眼镜,像个正在用功上进的小学者,挺懂礼貌,看上去也挺顺眼。中午饭老汪计划在家做,他一大早就去置办了各种食材,说是要露一手给小赵。老汪的厨艺确实不赖,婉秀可以做证。但是赵振坚决“不能让汪叔受这个累”,说是已经订好了附近五洲大酒店的包间,中午就去那儿吃。怕他们不相信,又当着众人面打了一个电话给酒店。

五个人挤上赵振的车到了酒店,进了包间,才发现林广信两口子早已候在里面。老朋友相会,倒也开心。赵振特意拎上来一瓶十五年的年份茅台,笑道:“汪叔和林叔每人半斤,不多不少。”点的菜都是费钱的,海参鲍鱼龙虾牛排都上来了,就连见过世面的老汪都感到太过奢侈,三角眼都瞪圆了。赖小芸的气色明显比先前好,穿的也花俏,无形中把黄娟给比下去了。席间,赖小芸似乎无意中透露,阿振的爸爸要在北方开拓市场,就派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阿振先来北京打前站,下一步,要给阿振买个大房子住。赵振道:“刚才到汪叔家看了,最起码买那样的。”婉秀歪靠在赵振身旁,不停地和他眉来眼去,咧着大嘴笑,拿膀子挤他……

这顿饭黄娟感到吃得有点堵心。回到家,她和老汪商量,该给佳佳找男朋友了。当然,他们并不太着急,因为凭女儿的条件,想找个对象,太容易了!以前不是没有人追她,都让父母给挡回去了。想找个什么样的,黄娟心里早就有谱,归纳起来主要有:相貌嘛,得看着顺眼,身高最好不低于一米八,特别优秀的,降到一米七八也行;学历嘛,不要求太高,比佳佳不差就行;家庭嘛,不要求大富大贵,生活无忧即可,门当户对的优先考虑;本人没有不良嗜好,比如吸烟馋酒什么的,老汪就从不抽烟,适量饮酒;得有一套城区房,大小另说……

这些条件真的不算苛刻。

但有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对佳佳要好!

怎么个好法呢?是有标准的——标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黄娟对女儿道:“佳佳呀,你爸对我、对你咋样?”佳佳由衷道:“好!没法再好了。”说着红了眼圈。黄娟抬手抹一下眼角道:“你爸会疼人,特顾家,从没对我们娘俩发过火,对吧?孩子你记住呀,你未来的爱人,就得像你爸这样,对你好,对你的孩子好!至于他没钱没地位啥的,都不要紧。”

从手头几个候选对象里面筛选了一下,黄娟认为,有一个名为徐其健的,比较靠谱。徐在国内读的本科,属于985院校,后去美国留学六年多,是个海归博士,身高一米八二;家在四川雅安,出大熊猫的地方;父母都是公务员,虽然职务不高,但生活是有可靠保障的。他刚回国不久,在北京一家电子研究院工作,薪水还可以,未来更可期。据介绍人说,徐家举全家之力在北京买一套小点的房子,还是能够做到的。

黄娟之所以暂时看上徐,主要在于他是堂堂正正的美国回来的博士,不像那个赵振,说是到美国留学,其实读的是野鸡大学,还不如说是到美国玩两年。黄娟和老汪分析了半夜,不太担心别的,主要有点担心四川男人喜欢玩,不大顧家,比如爱搓麻将什么的。

宇佳和徐其健头一回见面,是在咖啡馆里。宇佳回来禀报说,问过了,他不会打麻将,将来也不会打。这个疑虑可以消除了。第二次见面,在眉州东坡酒楼亚运村店。黄娟特别想看一眼小伙子,光看照片是不行的,就鼓动老汪开上家里的广本雅阁,追去了酒店。二人躲在一张屏风后面的角落里,象征性点了两个菜,隔着屏风张望,只见那姓徐的小伙模样周正,戴着黑色宽边眼镜,气质洒脱,颇有海归范儿。黄娟不由喜上眉梢。她认真观察了一个多钟头,也发现了某些小问题,比如她看到佳佳好几次给他夹菜,而他却无动于衷,一次也没给佳佳夹菜。他还把一盘自己喜欢吃的川味辣肠拖到自个儿面前,没一会儿就干光了,而佳佳也喜欢吃这个东西。

他怎么就不知道让让汪宇佳呢?男人,就怕自私,就怕不知道照顾人。老汪是怎么做的?家里但凡有什么好吃的,老汪都是尽着她们娘俩,从没这样过……黄娟心里不觉打起了鼓。周末,她让宇佳约小徐来家里玩,说好十点半到,结果他快十一点了才来,周末又不堵车,第一次上门,怎么能够随便迟到呢?他只带来一束花,等于空着手,哪怕给未来老丈人拎两瓶酒也行啊!听说茅台贵,你买两瓶衡水老白干行不行?黄娟心里又感到不对味儿。

老汪在厨房里忙活,宇佳过去好几次想帮忙,都被她爸撵出来了,小徐却一次也没踏进厨房的门。老汪做了一桌子的菜,你哪怕说一句“叔叔辛苦了”也行,他不吭声,就知道拣喜欢的吃,连句客套话都不说。他真的连那个赵振都不如。晚上,黄娟和老汪商量了好久,一致的意见,就是这个男孩子有点“冷”。佳佳虽然能干,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是需要男人呵护的,而这个小徐,怕是将来不能很好地照顾佳佳。黄娟找个机会把想法给女儿说了,又把她爸的意思转告她:“是你找对象,和他怎么处,你自己定。”

宇佳和小徐处了两个月,统共只见过五回,每次都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关系不见推进。爱情初始像一锅冷水,缘分就是那干柴烈火,没有缘分,这锅冷水是很难烧热的。果然,到后来,说不上什么原因,他们谁也不联系谁了,就像压根没认识过似的。宇佳为此松了口气。黄娟也跟着松口气。都感觉卸下一个担子,一家人再也不提这事。

黄娟单位的孙大姐又给介绍了一个,男方父亲是大型央企一把手,母亲是京城某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本人在业内鼎鼎有名的一家投资公司上班;从家庭到小伙子本人,各方面条件都相当好,既算官二代、富二代,又算是高知家庭。这样的对象还真不好碰,有一个是一个,一冒头就被人抢走。孙大姐说,因为她特别喜欢佳佳,看着她长大的,所以才愿意牵这个线。这时候已经有了微信,他们先加上微信,宇佳跟他商量好初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周六下午四点在地铁8号线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南门站。她洗了澡,坐地铁去的,一出站,就见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站在一辆湖蓝色的跑车跟前,手里拿着一束花,一身的名牌装束。这帅小伙便是程坤。

程坤说他喜欢运动,夸宇佳真会选地方。他们先到公园散了一个小时的步。秋天的奥森公园流光溢彩,人很多,但并不显得拥挤。喜欢运动的男孩子,大都是阳光型的,开放舒展,初次见面,他给了宇佳一个挺好的印象。出了公园,快到饭点了,宇佳提出回家,程坤坚持带她到一个附近的什么会所吃顿便饭。她拗不过对方,被动地跟着去了。那个会所很高档,以前她从没到过这种地方,眼花缭乱的,进到里面,都不会迈步了。吃饭的人并不多,程坤说,都是反腐闹的,以前人们排着队来这儿消遣,至少提前三天预订。他身上带有好几张这儿的消费卡,想必常来。碰杯时他盯着宇佳道:“我就喜欢你这样单纯干净的女孩子。”宇佳的脸腾地红了。他给宇佳夹菜,殷勤得很。

回到家,宇佳把情况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又把程坤送她的礼物——一瓶香奈尔的香水、一支迪奥牌口红拿出来给父母看。黄娟皱眉道:“你怎么收人家的礼物啦?”宇佳道:“不要不行,他不高兴。”黄娟和老汪都感到,这回有戏。这个男孩可能有点“热”,但不是坏事,男孩子嘛就得主动点,温吞水是不行的。黄娟马上给孙大姐拨电话通报情况,千恩万谢。

三天后的晚上他们再次见面,没多久汪宇佳就回来了,神情很不对劲。黄娟问她缘由,她犹豫了一阵,如实说了。原来那小子很不老实,在车里就要对她动手动脚,猴急猴急的。她反抗,手腕子被他扭出一片青紫。这才第二次见面,他就敢这样胡来,胆子也忒大了!

宇佳无意中还从他车里捡到一支别人用过的口红——这件事情更严重!

黄娟有点蒙,简直气炸了肺。老汪从外面应酬回来,黄娟把他叫到一边把情况一说,老汪倒是比较冷静,说:“现在的年轻人,观念比较开放,可以理解。”黄娟生气道:“理解个头!他就是个花花公子,不知道玩弄过多少女孩子。我们家汪宇佳不是林婉秀,我们可不能找这样的!”老汪跟着改口道:“好好,听你的,咱跟他拉倒。”黄娟立马要打电话给孙大姐,让老汪拦下了。老汪道:“这人到底是孙大姐什么人?”黄娟道:“孙大姐含含糊糊没说清楚,大概是她老公的一个表侄儿,要不就是她老公的表外甥,反正是一个远房亲戚。”

孙大姐的老公在中组部工作,人家好心好意给牵线搭桥,跟对方还是亲戚关系,没必要兴师动众声讨人家,况且又没造成严重后果,这样显得不厚道。于是老汪严肃地说:“老黄,你跟她说什么?说那小子对咱姑娘耍流氓?怪她给介绍错了人?有必要吗?我看算啦!咱姑娘悄悄撤出来就是。”家里的大事毕竟都是男人做主,黄娟虽然有点咽不下这口气,但最后还得听他的。

宇佳按照父母亲的意思,以后没再接那小子的电话,来微信也不回。他很知趣,就没再联系她。过了一段时间,把他的微信拉黑,电话号码删除,这事也就平稳过去了。

有了上回的教训,黄娟对找官二代富二代什么的,有点心有余悸,觉得还是找个官一代靠谱,年轻的国家公务员,正在爬坡,要靠自己的努力往前奔,所以他不敢乱来。自己男人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多少年来,汪希国辛勤工作,全心为家,一步步走到司局级领导岗位,这种类型的男人不正是佳佳的未来目标吗?

偏巧有个朋友给张罗了一个,小伙子叫余乃平,国家环保部的,才二十八岁就是正科,青年才俊,复旦大学本硕连读毕业的,当年全县的高考状元,身高长相也不错。但也有两点遗憾:一不是北京人,他老家中原一带的;二是他父母都是县上普通中学教师,很难在北京买得起房。

老汪比较想得开,劝黄娟道:“中原人也有好的呀!哪儿都有好的,哪儿也都有不好的。他父母不在北京,也不是坏事,至少亲家关系好处,多少亲家就因为离得近,磕磕碰碰多了,最后跟仇人似的。他父母离得远,他会死心塌地把咱家当作他自己家,你不就相当于多了个儿子吗?你赚大发啦!”黄娟讪笑道:“你倒会安慰人。可他买不起房,住哪里?难不成让佳佳跟他租房子住?这问题很现实。”老汪道:“咱们把双井的房子从租户那儿收回来,不就解决了吗?”黄娟冷笑道:“哟!你挺会为别人着想的。男方买房,女方办嫁妆,天经地义。他家一毛钱不出,就把媳妇娶了,还顺便划拉到一套房,太便宜他了!我图个什么?”老汪道:“老黄你想想,小伙子年轻有为,只要肯干,用不了几年就是个处长。当了国家部委的处长,还愁搞不到房吗?”黄娟道:“那可不一定,现在不比从前了。”老汪道:“事在人为。我不是这么过来的吗?”黄娟心头一热:“你是你,他是他。如果他赶上你一半,我也认了。”停了停,又道:“双井的房子先保密啊。”

黄娟嘴上虽然不太乐意,心里还是蛮期待的,毕竟找个国家机关的公务员当女婿,还是很有点脸面的。她鼓励佳佳打起精神跟小余約会,没多久又邀请小余来家里坐坐。小余像个快递小哥那样,肩上扛着,手里提着,呼哧呼哧把一大堆东西搬到家里,有牛奶、各种水果、一只内蒙的羊腿,还有一桶鲁花花生油。虽然也值不了多少钱,但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人,是个老实厚道孩子。他一进门,东西还没放妥当,黄娟就从心里给他打了个高分。

这个小余的确不一般,情商高,能言善语,举止得体,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感觉很舒服。他算是个学霸,眼睛居然没怎么近视,不戴眼镜,眼力好,很会看眼色,老汪下厨做菜,他跑到厨房打下手;吃罢饭,他抢着洗碗、扫地。下楼的时候,还不忘把垃圾袋提上。仅这几个小细节,就让黄娟和老汪立马认可了他。

女儿和小余前前后后处了有小半年,当然是在黄娟严格的监督管理之下,是可控的。她提醒女儿,不到最后关头,绝对不能来生米做成熟饭那一套。实际上她这也是多此一举,因为宇佳是个守身如玉的女孩子,爱惜名声像爱惜生命一样,绝不会像她闺蜜林婉秀那样随随便便跟人上床,拉拉手还可以,吊一下膀子也成,想进一步?还是先等等吧,现在还不到时候。

小余脑瓜子灵光,没多久就摸清了汪家的家底,知道汪家有两套房,双井的老房子每个月收租七千多,够全家的生活费了。他原本含含糊糊向宇佳保证过,争取尽快买个小房子,他父母会拿一部分钱付首付。自打摸清汪家有余房,再也不提买房的事了。宇佳按照母亲的提醒,跟他探讨买房的事,他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接话茬。如此重大的问题宇佳不敢隐瞒,原原本本汇报给父母。黄娟怪女儿嘴巴不严泄了密,实际上是她自己无意中透露双井另有一套出租房,小余不过是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在与宇佳一来二去的闲聊中彻底坐实了而已。

对这个重大的问题,老汪觉得没啥,对黄娟道:“只要他人好,他确实买不起房,咱也不能逼人家,咱就图个人,不图他的财。”黄娟却看得很严重,认为小余耍滑头,不忠诚不老实,是个两面人。不久,小余又踩着鼻子上脸,推翻了原先答应的“将来生了小孩请母亲过来带”的承诺,说自己母亲站了一辈子讲台,关节炎很厉害,弯不下腰,走路困难,照看不了小孩。言外之意,看孩子的事将来全交给岳父岳母。宇佳居然给他说通了,跑回家来动员父母接受小余的说辞。

黄娟忍着,忍着,看他还有什么诡计。果然,有一天宇佳约会回来,念叨道:“人家小余说了,女主内男主外,将来结了婚,他不负责家务,他只负责干好事业。”要命的是,宇佳这个傻丫头被他洗了脑,居然认为他说的有道理。

如此三番,小余得寸进尺,越来越“放肆”,简直有点肆无忌惮!这还没结婚呢,八字才有一撇,他就敢这样!真要登堂入室,把老两口扫地出门,撵回双井老房子住,也不是没可能!

老汪倒觉得没那么严重,只是年轻人还需要调教,他还没飞多高呢,不怕他炸翅。黄娟可真有点受不了他啦!想到这些小公务员,什么时候混出来?现在真不比从前了,十八大之后,再牛的岗位也没那么多油水了,基本就靠这点死工资生活,什么时候买得起房?公务员还有什么奔头?就说这个小余吧,他一个外地人,恐怕也没啥靠山,谁能保证他升上去?升不上去咋办?那还不害了佳佳,连带着害了全家!汪家可不能在他身上押这个宝,赌这个博……

黄娟越想越后怕,便打起了退堂鼓。

汪宇佳二十九岁那年,她母亲黄娟年满五十五周岁,正式办了退休。黄娟随老汪晋京后一直在医药公司上班,那是一家市属老国企,多年来半死不活的,换了好几茬领导,也不见有起色。她在里面负责一点财务工作,有她不多没她不少,退了休,正好集中精力为丈夫女儿服务。

汪家没别的梦想,就想实现找一个乘龙快婿的梦。汪家绝非想借女儿婚姻攀附权贵,没那个意思,只想找一个称心如意、一辈子对她好的老公,像她爸这样的就行。这个要求并不高。汪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又是那么的美丽可爱,无论如何得找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看不准宁可不找,宁缺毋滥,不能无限度地降低标准。

眼见着身边和汪宇佳同龄的女孩子纷纷有了主,黄娟和老汪有点着急,特别是黄娟,当母亲的,说一点不急那是假的。但他们也不太急,因为他们始终坚信,汪宇佳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总会有一个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等着她。

黄娟退休之后有一阵子,明显加快了为女儿找对象的进程,由被动等待变为主动出击,时不时有人给介绍,只要条件靠谱,就去见一下;哪怕略微差一点,也鼓励女儿去见。听说谁家有个儿子或者亲戚的儿子不错,她也会觍着脸主动请熟悉对方的人捎口信,希望能够安排见一见。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见了得有小二十个,其中有两个国家部委的,三个北京市政府下属机关的,都是小公务员;另有警察、军官、见习法官、助理检察员、教师(大学和中学的都有)、公司白领、小老板、银行和国企的员工;有并不怎么富有的富二代,黄娟戏称为“小富二代”;有父亲官并不怎么大的官二代,黄娟戏称为“小官二代”;还有国家图书馆有正式身份的工作人员、北京园林局的秘书、历史研究所的年轻学者,等等等等,五花八门。

其中有四五个谈得比较深入,印象深刻,黄娟都感觉有门了。一个叫龙建刚,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他本人博士毕业后留在北师大当讲师。他很会照顾人,特别的心细,每次约会都要亲自把佳佳送到楼下,看她上楼才放心离开。每逢过马路,都要挽着佳佳的手,小心翼翼扶她过,生怕被车撞着。天热了,他们去公园,有蚊子,他拿一把小扇子,不停地帮佳佳驱蚊。对女人照顾有加,心细如丝,这一点比佳佳爸爸汪希国有过之而无不及。黄娟真的看上他了。

可是老汪发现了他一点毛病,这问题说大不大,但要是细想,却令人起腻。这龙建刚是个小白脸,说话做事有点女里女气的,性格跟他的名字正相反。当时正在放电影《战狼2》,里面有一句从班固《汉书》里扒来的台词:“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老汪从单位听到一个段子,说有的男孩是那种“娘炮”,或者说是“娘男”,你让他念这句台词,他会伸出一根手指头,柔柔地说:“犯我中华者——讨厌……”老汪边说边比画,把黄娟和佳佳逗得笑出了眼泪。等她们收起笑,老汪才道:“你们想过吗?我怎么老觉得,这龙建剛就是这样的娘炮呢?”

这个发现令黄娟暗自一惊。老汪说得没错,龙建刚就是个典型的娘男,严重缺乏男子汉的阳刚之气,有时宇佳竟能从他身上闻到香水味——一个大男人,用香水,怎么说都不对劲。他爸妈给他起这个名字,大概就想让他找回点阳刚之气,可是,显然文不对题,让人失望了。佳佳本身就是个极温柔的女孩,如果她丈夫比她还要温柔,那么生下来的孩子,你想,会是什么样?

这一篇就这么无奈地翻过去了。

驻京某单位上尉参谋牛骏虎,相貌堂堂,身体健硕,他是外地人,父母虽没能力给他在北京买房,但他只要结婚,单位准会分给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房,位置也很好,就在北二环边上。将来随着职务晋升,还能分到更大的房子。所以房子不是问题,最大的障碍就算解决了。

牛骏虎这小伙子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有血性,踏实肯干,忠厚实在,只要他来家里,脏活累活他全包了,不让老汪夫妇和宇佳上手。他打扫厨房和卫生间的卫生、擦玻璃、刷马桶,把油烟机和煤气灶擦得跟新买的一样,抢着刷锅洗碗,活脱脱一个小汪希国。而且他还特别懂规矩,守纪律,和宇佳认识三四个月,从没主动拉过她的手,不像有的男孩,老想靠近她妄图沾点身体上的小便宜。女儿跟他约会,黄娟一百个放心。

汪宇佳跟牛骏虎,看来真是特别合适的一对。他父母是农村的,这一点黄娟也认了。老汪家也是农村的,她自己家也是农村的,作为农民的后代,黄娟和老汪绝不歧视农村人。小牛老家在苏南地区,那地方农村跟城市差别不大,生活水平蛮高,家里有一栋二层小楼,他下面有一个妹妹,家庭负担不重。

如果不出意外,黄娟和老汪打算当年底让两个孩子领证结婚。没料到十一长假刚过,牛骏虎过来说,领导研究过了,让他从师机关到下边基层部队任职,担任连长。要去的地方不算远,就在河北,坐高铁到石家庄,再换汽车两个小时就能到。还说,这是首长对他的关爱,能够担任基层主官,对他成长进步很重要,以后仕途会跟着受益,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

汪家人有点懵。不管怎么说,他这么一下去,结了婚就是两地分居,而且由于离京,关系转走,单位自然不会再给他分公寓房,想结婚,连个地方都没有,只能挤占汪家在双井的那套旧房。更要命的是,他此番下基层,按照规定担任基层主官,三年之内不能挪地方,三年之后,谁也不能保证再把他调回北京。他如果长期在下边干下去,两地分居的苦,佳佳即使能忍受,他们当父母的,也不落忍啊……

黄娟和老汪失眠了好几天。尤其黄娟,头发落了一枕头,像是夜里下了头发雨。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是噩梦连连,她梦见一个鬼头鬼脸的男人夜里敲佳佳的窗户,还梦见佳佳的小孩被一个黑衣女人抱走了。醒来后,大汗淋漓。

人生莫测。人都说“穷算命,富烧香,不穷不富心不慌”,以前不大信命的黄娟,背着丈夫女儿到雍和宫边上的一条小胡同找“大师”占了一卦。大师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家亲,但是不能眼看着让你家孩子跳火坑,该拆还得拆,从汪宇佳的生辰八字来看,她宜找北方人,不宜找南方人。

黄娟跟老汪商量后,明确向女儿提出,离开北京的牛骏虎,已不大合适,当断还得断。

女儿真是个好女儿,尽管心里不太情愿,但是她私下哭过两回之后,还是选择了顺从父母。越是面对这样听话的女儿,黄娟老汪两口子越是发誓要为她找一个好男人。宁让世上人负我,不能让世上人负女儿。

小区11号楼的尹大姐是个热心人,一辈子热衷于给人介绍对象,据说经她手搞成的,有二十多对了,而且没有一对离婚的。有了微信后,尹大姐建了个“中达富丽相亲群”,自任群主,每天都有人在群里面发布征婚消息、动态,很是热闹,群成员主要是小区有需求的家长,基本都是五十多岁以上的人,为儿女或者亲戚的孩子物色目标。黄娟被人硬拉进来,她跟踪观察了一阵,认为群里面像个骡马市场,乱糟糟的,俗不可耐,而且很多人发布的信息嚴重不实,便退了群。年底,本楼701室的老胡家,高高兴兴把三十五岁的大姑娘嫁了,据说就是在“中达富丽相亲群”找到的目标。以前总是愁眉苦脸的老胡,乐滋滋地给群主尹大姐送去喜烟喜糖和喜酒,还送去一面锦旗。

这天在小区门口的小超市,黄娟碰到尹大姐来买菜,她放下身段,主动迎上去夸尹大姐是“活菩萨”,希望能够帮女儿重点琢磨一个。尹大姐知道汪宇佳,中达富丽的住户都对她印象不错。黄娟也顾不上买酱油了,颠颠地陪着尹大姐走到11号楼门口。尹大姐道:“佳佳她妈,我先把你拉进群,你自己挑;手头有了合适的,我马上通知你。”

社科院搞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傅华,就是尹大姐重点推荐的,是小区某位住户的亲戚,与汪宇佳同岁。乍一了解,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北大的文学硕士,文质彬彬,谈吐不凡,特有礼貌,好脾气,谦谦君子一般,是年轻人中不可多得的文化才俊。宇佳和他见过两次,感觉很谈得来,很投缘,愿意和他继续交往。他是杭州人,算命“大师”说过,汪宇佳宜找北方人,黄娟把悄悄去算命的事告知老汪和女儿,老汪满不在乎道:“胡扯!咱不能全听一个算命的,他说的又不是圣旨。”宇佳道:“妈!命不是算出来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交往一段时间后,宇佳发现,傅华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本身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啥事都爱往他妈身上扯,比如,他有个口头禅:“我妈妈说了……”或者“我跟妈妈说一声”,要不就是“我妈妈不同意”。他来过家里三次,黄娟跟老汪也都留意到了,他三说两说就扯到自己妈妈身上去。听妈妈话、心里有妈妈的孩子,大体错不了,因此他们也没太当回事。

五一放假,傅华的妈妈从杭州来看儿子,其实主要是来考察一下未来的儿媳妇。他妈妈陈女士在电视台工作,是一个干练的编导,早年离婚后没有再婚,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陈女士早就放出话来,给儿子在北京买套房,没问题!之所以没急着买,是想看看儿子找什么样的女朋友,以及女朋友在什么单位上班,得选一个合适的小区,不能离双方上班的地方太远。

见过宇佳后,陈女士比较满意;到访汪家,对女方家庭也比较满意。傅华开车陪妈妈逛颐和园、八达岭长城,宇佳全程作陪。傅华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他运气不错,在北大读书期间参与北京市的小车摇号,居然轻易摇中了一个号牌,把他的导师气得够呛,导师一家三口上阵摇号,六七年了都没中上。这也是黄娟看中这个未来女婿的一个小小原因,小两口没有一辆私家车,同事都瞧不起你。

宇佳发现了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每次坐车,陈女士都要抢着坐到副驾驶位置上,有一回宇佳并非有意坐到那个位置上,平时坐傅华的车,那都是她的位置,她也是习惯了,结果坐在后座上的陈女士,很不开心,半天没吭气。傅华很敏感,找个理由停在路边,让宇佳帮他买瓶冰水,结果她返身回来,看到陈女士已经挪到副座上。这时候的陈女士喜笑颜开,说到高兴处,伸手抚摩儿子的手背、脸蛋。佳佳还发现,吃饭时,陈女士不停地给儿子夹菜,眼里根本没有她……

宇佳把她的新发现告诉了父母。黄娟看出来了,傅华属于典型的“妈宝”,像他这种单亲家庭,也是很容易出“妈宝”的。黄娟在医药公司有一个女同事,就是个有名的“宝妈”,儿子结婚后,天天找茬跟儿媳妇闹不痛快,小两口过性生活,她都要偷听。儿子的裤衩,她抢着洗。儿媳妇不在家,她就跟儿子睡一个屋。后来小两口过不下去,离了婚。

黄娟和老汪合计了好几天,又是几天几夜没睡好,都觉得事情有点麻烦。

黄娟提上水果去尹大姐家串门,把情况讲了。尹大姐倒没觉得有多严重,可能是当妈的好久没见儿子,想儿子,才这样做的;再说,男孩妈妈在杭州,又不是老来北京,如果男孩真爱佳佳,相信他会处理好这个问题,也相信他妈妈终究会想明白,儿子和儿媳妇才是睡一张床上的,她是文化人,会摆正位置的。尹大姐建议再处一阵儿深入观察一下。

老汪还是那句老话:“女儿的事,终究要她自己拿主意。”

陳女士回杭州后,宇佳每次和傅华见面,只要听他说“我妈妈如何如何”,心里就颇不是滋味,甚至感到刺耳,原先积攒起来的那点好感,慢慢就变淡了。

还有一个叫韩天明的,在《人民日报》旗下的一家杂志社工作,身高接近一米九,高大威武,老北京人,父母都是普通职工。韩家在西四环四季青桥附近有一个小院,因为赶上拆迁,房地产公司一下子给补偿了四套房,他父母占了一套,另外三套都在他名下。北京男人,只要你有房,只要你不是瘸子瞎子,找对象就占有很大的主动。就因为有这三套房垫底,韩天明东挑西拣,三十三四岁了还没定下女朋友。宇佳大学同学姚美露的丈夫刘山和韩天明一个单位,刘山认为韩天明各方面条件不错,人也仗义,就通过姚美露给汪宇佳牵上了线。双方见过几次面,彼此印象都还好。姚美露半开玩笑道:“汪宇佳呀,我一年搬好几回家,租房子租怕了,真后悔嫁给刘山。要是早认识姓韩的,肯定轮不到你了。”宇佳也难得地开玩笑道:“美露,如果和姓韩的成了,我白送一套给你住。”

黄娟如法炮制,请韩天明来家里做客,宇佳和他站在一起,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老汪悄声道:“和他一块,感觉闺女有安全感。”没多久,双方老人都想见个面,韩天明安排吃饭。大热天的,他父亲老韩却戴着一顶帽子,黄娟以为他是秃头——六十多岁的老男人,脱发很正常,其实没必要遮遮掩掩的,老汪也脱发了,后脑勺有碗底大的一片空白。

过后才知道,老韩是胃癌晚期,一头浓密的灰白头发因为化疗,全掉光了。再一深入了解,不得了!小韩的爷爷也是癌症死的,活了不到六十岁。他们韩家是典型的癌症家族!

汪宇佳把这个情况给姚美露说了,她担心小韩也会得癌症,那不就害了她。美露比她开明,半开玩笑道:“只要自己不得癌,傻丫头,你怕什么呀!”宇佳道:“你才傻!他没了,我不成寡妇了?”美露认真道:“你真傻!他没了,那三套房可是跑不了的!你有三套房,不,有可能四套房,你还担心什么?追你的人,能少吗?你还不随便挑!”

宇佳硬给她说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当然这都是玩笑话,做父母的,不能这样考虑。黄娟对老汪道:“咱们嫁闺女,可不是图人家的房子,咱也不缺房,两套了。就怕小韩到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得了那个病,人没了,咱闺女也像我这个年纪,你让她怎么过?他们的孩子,会不会也遗传这个基因?世世代代这样下去,那太可怕了……再多的房子,又有什么用呢……”老汪道:“这可是个大问题,马虎不得。闺女咋想的?”

宇佳让美露给她老公刘山捎话,请刘山转告韩天明,还是算了吧!又不好说怕人家将来得癌,找了个理由道:“找算命的大师给测了生辰八字,说是两人不合,不宜靠近。”

这以后多了个心眼,和男方见面之后,如果感觉可以谈下去,先想办法搞清他家人有什么疾病,尤其是那些带点遗传性质的,像癌症、高血压、糖尿病、肝病等家族性疾患,务必搞清楚。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原则问题。果然,相亲群里有人给介绍的一个名叫张士群的,在银监会工作,收入高,有婚房,名下有一辆宝马X5,可是一深入了解,他父母都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虽然他本人化验结果一直呈阴性,可是有了孩子,你让不让爷爷奶奶碰?孩子肯定不能让两位亲家给带。说不定还要生两个娃,都得交给黄娟和老汪来带。俗话说,宁种十亩地,不带一个孩。要你带俩孩,这个担子太重了!宇佳是个孝顺孩子,她不会忍心这样累及自己父母。还有呢,双方亲家每年总要见几面,总要互相登个门,见面总要握个手、吃个饭。老汪特别在意这个,外出吃饭,都是自带水杯,不说带孩子,只说见面吃饭串门,他压力就很大。

黄娟也不能接受女儿还没结婚,就让老汪感受到很大压力这样的尴尬局面。

汪宇佳即将满三十一周岁时,终于碰到一个自己身体健康、父母身体也健康、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健在、有房有车、其他方面条件也很不错,仅仅身高略差一点(净高一米七五)的单身男士,他就是北京大学第三附属医院的泌尿科医生洪磊博士。洪博士比汪宇佳只大三岁,年龄非常合适。他在日本学医多年,不想在国外成家,一直单着,刚刚学成返回国内,正是嘴馋眼花的时候,老汪部里的一位同事及时给牵了个线。同事说,若是下手晚,只怕很快被人抢走,现在这个年纪的男人特别吃香,北京城大龄剩女多,老男人不愁没人跟。这世道,不是大龄女人的世道,是老男人的天下。

洪医生和宇佳的关系很快升温,这与黄娟有较大关系,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严防死守,她甚至提醒女儿放开一点,开放一点,别太封建,晚上晚一点回来也没关系,该去夜店就去夜店,年轻人嘛,就得好好享受都市夜生活。还说,如果人家洪磊想有一点亲热的表示,千万别给人家甩脸子闹不愉快,毕竟他在国外生活了很长时间,外国人这方面都比较开放,你也得近朱者赤,与时俱进,不能让他把你当老土。当然,黄娟敢这样说,也是基于宇佳是个有数的女孩子,不会做太出格的事,这一点做父母的大可放心。

林婉秀这一阵情场失意,无着无落,寂寞无助,时常联系宇佳。当年那个叫赵振的富二代,早没影了。这些年她不知换过多少男友。她倒是不吝,大凡能给点好处,想上床嘛,你就爬上来!男人嘛,不就那点浅显的想法。她这人有个特点,心里藏不住事,有了好事或者是不好的事,就想找个朋友倾诉,宇佳是她最好的朋友,自然是她的最佳倾诉对象。她找男友,不大在意高矮胖瘦年龄职业什么的,就看有没有实力,就看舍不舍得为她花钱。她从一众男友身上挣了些银子,去年在东五环外传媒大学附近的一个小区,全款为父母买下一套一百平方的七成新二手房。

宇佳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父母。黄娟不屑地道:“咱闺女谈了那么多男朋友,要过人家一毛钱吗?这个女孩早晚出事。”老汪对女儿道:“老林家的这个闺女跟咱不是一路人,三观不同,你们迟早要闹别扭。”

婉秀从男友们身上沾过不少光,也吃过一两次亏,遭遇过骗财又骗色的窘境。有个卖化妆品的老板和她好,那老板在世纪金源租有专柜,借用她的部分钱当周转资金,每次都给她相当可观的利息,比到银行买理财产品高多了。有一次借了她一百万,结果转身就找不到人。她报了案,警察慢慢腾腾办案,过了好久才告诉她,那人以前在世纪金源租有化妆品专柜,早撤柜了,他骗了林婉秀等人的钱还了赌债,人可能偷渡到缅甸去了,一时半会儿捉不回来。

宇佳自从有了洪磊,精神面貌大好。洪磊温文尔雅,能言巧語,出手也大方,几乎天天黏着她,宇佳快要被他融化了。她跟他去夜店消遣,为了防止出意外,有时喊上婉秀当电灯泡。这段时间正是婉秀感情的空窗期,跟最好的朋友凑一起玩,有吃有喝有礼物,婉秀当然是求之不得,每叫必到,每到必醉。

这天晚上在三里屯一间酒吧消夜,除了他们三人,还有美露、刘山夫妇。刘山想写写医院的事,听妻子说宇佳交了个医生朋友,提出能否安排一见。想到早晚会介绍大家认识,也想借机炫耀一下自己名花有主,宇佳就把美露、刘山二人喊上了。

洪医生点了三种酒,宇佳要保持清醒,所以每次只喝一点点,绝不失态。美露、刘山第一次见洪磊,有意控制,但也喝了不少。婉秀不用说了,来之不拒,喝得最多。洪医生做东,当然也不会少喝。他说在日本最想吃的中国菜是毛氏红烧肉,有时候半夜做梦醒来,似乎还能闻到红烧肉的味道;最想看的是中国女人,实在想看了,就到东京街头的路边找个地方一蹲半天,看过往的中国女游客从身边闪过,仿佛能闻到一股股女人的肉香。婉秀大呼小叫,说洪医生你天天看病号,上手悠着点,千万别变成流氓医生啊。众人起哄,一阵乱笑。美露说,她就被某医生猥亵过,只是不太严重。刘山给气得瞪她一眼,仰脖喝下一大杯洋酒。某一个瞬间,宇佳把头伸到桌子下面摸一支掉落在地的筷子,蓦然看到洪磊一只脚压在美露的光脚背上,而且还顺着她小腿上下滑动磨蹭,如果不是隔得远够不着,他敢把脚趾伸到人家裙子里去……宇佳头嗡嗡直响,拿筷子头使劲捅了他腿肚子一下。他急忙收回脚,像没事一样,照样招呼别人喝酒。

喝罢酒,就近找了个KTV。除了宇佳,那四位都喝得差不离了。宇佳心里面不痛快,本来喜欢唱歌的她,实在提不起情绪,板脸枯坐在角落里,赌气不唱。洪医生抢过话筒,小眼睛色迷迷的,主要盯着婉秀的大胸脯。刘山似乎意识到美露有风险,有意把美露藏在自己身侧。洪医生深情地唱了一曲《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明目张胆说是“献给婉秀妹子”的,边唱边向婉秀抛媚眼,配合着身体动作,露骨极了……

这尴尬的一幕美露和刘山都瞧在眼里,二人频频冲宇佳挤眼睛,那意思显然是,你这个男友可不怎么老实,当着你的面都敢这么放荡,背后还不知要玩出啥花样。宇佳感觉两人的目光像是手掌,伸过来啪啪打她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她愤怒又沮丧,推说头疼,起身走人。其他三位好友见状,也都跟着走了,把洪医生一个人丢下。

宇佳隐忍了一个星期没回洪医生的微信。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心里越没底,到底没忍住,哭着把情况讲给了母亲。她隐瞒了洪磊猥亵美露的细节,只讲了KTV的事。黄娟脸都给气紫了,转头告知了老汪。老汪沉默许久,用力一拍茶几道:“这狗东西!被日本鬼子教坏了,太不像话!”顿了顿又道:“这是个重大原则问题,佳佳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能找这样的花心男人。”黄娟咬牙切齿道:“佳佳,没错!这种人你要远离一点,因为雷劈他的时候,会连累到你。”

家长一锤定音。这一篇,便又翻过去了。

事后黄娟怀疑,会不会是林婉秀招惹勾搭了姓洪的?那女孩可是混不吝,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只要给钱。黄娟还怪女儿不该轻率地把洪磊推到她跟前。她对老汪道:“我就不明白了,咱闺女要貌有貌,要品有品,哪一点都比林婉秀强,他怎么就盯上那林婉秀了呢?”老汪作为男人,看得更清楚些,他道:“婉秀这孩子,虽然她不是肤白貌美气质佳,但她骚、性感、有胆儿。女孩子有这个特质和本领太重要了,能干成大事!”黄娟想了想,点头道:“你还别说,她那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是挺会勾人魂的。”

宇佳嘴上说,婉秀不会主动勾搭姓洪的,都是那姓洪的坏,心里却也颇有些拿不准。和洪磊断绝来往后,宇佳有意疏远了婉秀。婉秀似乎意识到这一点,想约宇佳聊聊。宇佳推脱有事,她便给宇佳发了长长的语音,说洪医生在那晚之前确实想单独约她,被她拒绝了。她这个人谁的床都可以上,唯有闺蜜的男友,上不得,这是她做人的基本原则。后来洪医生还想约她,她果断拉黑了他。

宇佳相信闺蜜的这番说辞,因为自己毕竟了解她。便给她回语音说:“婉秀,反正你现在也没男朋友,如果洪磊还对你有意,你不如跟他处处吧。我已经与他没任何关系了,你不必介意的。”婉秀回语音道:“不可能!他也就是想玩玩我,早看出来了,他就那点花花肠子。我才不会因为他让你瞧不起我呢!宇佳,你加油!”

汪宇佳心里酸酸的,说不上为什么。

一晃又是差不多两年过去了。女人过了三十之后,最大的敌人就是岁月。人是不经熬的,黄娟的头发白了一大半,她害怕致癌物,不想染发,外出时经常围一条碎花头巾。这期间,汪宇佳又断断续续见过一些人,都不太理想。黄娟每天都紧盯着“中达富丽相亲群”,眼下似乎只有这一个渠道了,里面女的多,男的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的大龄女,她们自己好像不怎么着急,都是家长急。过去那些热心的同事、同学、朋友、老乡、邻居们,为宇佳操过心之后,一个个都退却了。人们嘴上都夸宇佳这孩子优秀,却又都不想再多管闲事。

老汪年龄快要到点,临近退休,工作上不再像从前那样老是加班加点,外出钓鱼的次数大大增加。黄娟心里烦,有时央求老汪带她出去散散心,老汪说:“钓鱼的都是老爷们,没见有哪个老娘们跟着。等我再过年把退了休,带你到国外转转。”对于女儿的事,他也不那么上心了,说是急也没用,相信最终她会嫁一个满意的,早嫁晚嫁一个样,趁时光好,多让她陪陪咱老两口也不错。

每天女儿上班,当妈的依依不舍,都要送到电梯口,电梯门一开,娘俩还要来个热烈的拥抱。

白天就她一人在家,她也懒得做饭,中午饭瞎凑合,主要盯着相亲群。一旦遇到年龄和条件比较合适的,她总是忍不住要追问对方一句:“你说小伙子那么优秀,为什么一直没找到对象?你说说,他因为啥?”对方常常被她问得一时答不上话来。

她在小区里,或者在小区附近走动时,偶尔会有熟悉的人关切地问她:“黄师傅,您家姑娘,名花有主了吗?”她其实害怕别人提这个,便故作轻松地摇摇头,还不忘感谢人家一句。心情不大好的时候,遇有人问,她有时便气哼哼道:“不好找!找不着!”

人家一愣,不知该怎么接话。她顾自往下说道:“姑娘太优秀了!天下像她爸那样的好男人,都死光了!你叫她往哪里找?”

人家更不知道该说啥了,赶紧道个别走掉,落荒而逃一般。

这天在电梯里,碰到十七楼的苏娅。她是派出所的,她老公也干公安,在朝阳分局工作,两口子认识人多,以前曾给佳佳介绍过两个,都不太合适。苏娅迟疑间递过话来:“黄大姐,我这里有个目标,您家姑娘还有兴趣吗?”

黄娟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好呀好呀!我代我姑娘谢谢她苏阿姨。”她只顾说话,像抓着根稻草一样跟着苏娅从十七层下来。她家住二十二层。一出电梯门碰到苏娅老公在楼梯间吸烟,楼道里烟雾缭绕。苏娅高门大嗓道:“老崔!你快跟黄大姐说说,那个小伙子的事。”

老崔哈哈一笑道:“正想找机会跟您家汪领导说说呢!我先问一句,姑娘有什么具体条件?”

黄娟道:“只要小伙子人品好,其他也没啥具体要求,只有一条——不能有不良嗜好。像您这样的,抽烟喝酒半夜不归家,就不合格。”

老崔哈哈一笑,掐灭了烟。苏娅道:“对!像你这样的,你连提都甭提!”

老崔這回介绍的小伙,年龄偏大,三十八岁了,独子,一直单着,是个画画的,宅男,事业型,在画院工作。实话实说,画画的水平一般,就是喜欢。他爸爸曾经担任文化部副部长,家里物质条件嘛,那就不用说了。苏娅插话道:“这可是省部级噢,黄大姐您可听好喽。”

老崔摆摆手道:“得得,人家汪领导是个司局级,双方也差不太多。”

黄娟道:“那可差大发了!人家省部级是高干。”

老崔道:“不瞒您说,小伙子嘛,还真有一点不良嗜好,不怎么喝酒,但是爱抽点烟。搞艺术嘛,熬夜多,像我们办案子一样,不抽几支,夜里根本顶不住。”

黄娟愣了愣,爽快道:“其实呢,抽点烟,也没事。我家对门的老刘,就是个大夫,朝阳医院的,烟瘾大着呢。他说抽烟没那么可怕,都是人吓唬你。”

老崔乐了,指着苏娅道:“听到没有?这可是大夫说的。哎哎黄大姐,既然您没意见,我就给对方说,让两个孩子先加微信。”

晚上老汪和佳佳回来,黄娟迫不及待把这个事讲给他们听。三人都认为挺好的,对方还是个搞艺术的,而且家庭那么高的地位,想必素质错不了。至于有抽烟的不良嗜好,大不了结婚后让他改。

微信很快加上了。

可是,盼来盼去,对方一直不提见面的事。黄娟觍着脸跑去找苏娅、老崔问情况,老崔道:“嗨,别提啦!我也是刚知道,正要给您说一声。那熊孩子嘛,找人算命测八字,说是跟汪宇佳生辰八字不合。”苏娅气咻咻道:“啥时候了,还信这个,真他妈神经病!难怪他快四十岁了没对象。黄大姐,别泄气,咱姑娘那么优秀,不愁遇不到好的。”

这一天,汪宇佳收到林婉秀微信,先是她发来的一张图片,是个隆起的肚皮。宇佳纳闷,两年多不见,难道婉秀胖成这样了?接着是一个位置图,离这儿不远,就在大屯北路上一个挺有名的高档小区。宇佳一时弄不明白,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婉秀打个电话,她先打过来了。

电话里,婉秀告诉宇佳,她怀孕五个月了,刚买了个房子搬进来,站在阳台上,隐隐约约能看到中达富丽小区,鸟巢水立方看得清清楚楚,奥森公园就在脚底下。她请宇佳抽空带黄阿姨汪叔叔来做客。

周六上午,老汪又要去钓鱼。宇佳想去看看婉秀,她都怀孕了,她变成什么样了?她办婚礼都不通知自己,可见那年洪磊的事让两个闺蜜生分了。

黄娟也好奇,婉秀家那么一个条件,怎么能买得起高档小区的房子,蒙人吧?宇佳不想带母亲去,架不住她非要跟着,母女俩下楼买了水果和花,打一辆快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婉秀家小区的门口。她母亲赖小芸下来接客,说她爸去钓鱼了。三人坐电梯直达二十五层。这栋楼高二十八层,站在二十五层,几乎可以把周边景物全收到眼底。婉秀说得没错,站在她家,完全可以看到中达富丽小区。

这套房子,比宇佳家的房子还大,一百六十八平方,南北通透,说是二手房,其实上一户人家没有住过,人家净赚一千多万出的手,婉秀差不多花两千万盘下来。当然是她老公家里出资。婉秀骄傲地挺着肚子迎接宇佳母女,又打电话催刚下去买东西的丈夫“赶快滚回来”。她丈夫回来了,是个肤色较黑个头较矮的山西人,看上去老实巴交,显得有点土气,见了黄娟和宇佳,居然有些腼腆。

很快就搞清了,婉秀老公高兵比她小两岁,从英国留学回来,到婉秀所在的私企公司上班,婉秀是他的直接上级。他们火速恋爱,火速结婚。高兵父亲退休前是山西某县的人大副主任,掏钱为他们买了这套房子。宇佳和黄娟都看出来了,高兵对婉秀百依百顺,婉秀想喝水,高兵都要先尝一口,看温度是否合适。婉秀在人前把个高兵呼来唤去,这男人也是好脾气,满脸堆笑,爽快地答应着,一点不生气。婉秀道:“高兵!咱孩子生下来,我妈身体不行带不了,叫你妈过来带,成不成?”高兵道:“成!我妈就喜欢孩子。”婉秀道:“我要去月子中心,叫你爸准备好钱,听说要十二万!”高兵笑道:“这个不用你操心。”过一会儿婉秀又道:“高兵!过来给我捏捏腿……”

宇佳真的很羡慕婉秀的状态。黄娟心里不大痛快,心想:“臭显摆什么呀。”现在黄娟悟出来了,这个林婉秀认准了一个目标,她只找有钱人。官二代瞧上不她,本地的富二代也不会瞧上她,她就去捕捉那些家在外地有点家底的傻二,像早先的赵振、眼前的高兵这样的目标。

婉秀和她妈赖小芸非要留宇佳母女在家吃午饭,声言高兵会做山西菜。宇佳想留下,想多和婉秀聊一聊。黄娟推脱身体不大舒服,有点血压高,坚持要走。走前,婉秀把宇佳叫到屋里,说她刚看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面有句话:一个女人,若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婉秀劝宇佳道:“你抓紧吧,别挑三捡四了,差不多就可以。”宇佳无言以对,只得点点头道:“知道了。”

下午老汪钓鱼回来,黄娟把婉秀家的新房子描绘了一番,说一个县的人大副主任,不过是个副县级,怎么就有能力掏两千万在北京为儿子买房?他家开银行吗?你不觉得奇怪吗?老汪道:“没啥奇怪的,山西有煤。”黄娟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就不明白,住里面能睡踏实?”老汪道:“你呀,别操这个闲心了,咱自己睡踏实就成。”黄娟忽然起高腔,愤然道:“汪希国!你以后不要再和老林一块钓鱼了!汪家和林家,不是一路人!咱姑娘,那么纯洁,他林家姑娘呢?说难听点,就是个破鞋!破鞋!”老汪指指女儿房间,提醒黄娟小声点儿,讪笑道:“你呀,做糖不甜,做醋很酸。”黄娟道:“你听到了吗?以后不要再和他一块钓鱼了。”老汪道:“好好好,听你的。”

实际上,老汪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婉秀她爸了。

2020年,全世界为疫情所困,尤其上半年,人们几乎都不来往,似乎全成了宅男宅女。黄娟从各个渠道又为女儿物色了两三个目标,因为疫情,暂时不便见面,只在微信上沟通,有一搭无一搭的。

到了6月,重点地区的疫情基本得到控制,小区管控得不像过去那么严了。这天,黄娟出来散散心,走了一段路,热风一吹,憋了一口气,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站立不稳,眼冒金花,咳着咳着,喷出两大口鲜血!把过路的人都吓坏了,赶紧帮助她给家人打电话。老汪和女儿慌慌张张赶回来,把她就近送到条件不错的中日友好医院。医生一看情况,二话没说,安排住院。幸好因为疫情,外地来的病号少,病房难得空了一大片。要在往常,想住院你得找各种关系。

第三天结果出来了,黄娟是肺癌,而且是晚期,已经转移到好几个地方,没法手术了,也不需要做放化疗。医生说,顶多还有半年的生命。

她身体一直好好的,这么多年,除了生女儿那回,她都没住过院!家里没有吸烟的,老汪下厨房的次数并不比她少,新房装修也都是注重环保的,她家父辈祖辈里面似乎也没人得癌,没有遗传基因,可是,她竟然得了肺癌!回忆一下,这一两年她也是有过征兆的,偶尔会干咳一阵,早晨咳痰有时带点血丝,总以为是上火,没当回事。

主治大夫和老汪商量,是否把真相告诉病人,老汪和女儿合计后,决定先瞒一阵再慢慢透露给她。

知道内情的人一致认为,是女儿的婚事拖垮了她,她心累,心情长期压抑,病就冒了头。她老是想不明白,女儿那么优秀,为什么就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呢?就连她压根瞧不起的林婉秀都嫁了条件那么好的男人,为什么比林婉秀不知好多少的汪宇佳,就不能有个像她爸爸那样的好丈夫呢?她想不明白,认为老天爷不太公平,对汪家有亏待。

自己的祖宗自己敬,自己的孩子自己夸。在他们夫妇眼里,尤其在她眼里,女儿是一朵花,是天使般的存在。可是,在别人眼里,并不是那么回事,或者说,并不是那么完美。

汪宇佳确实是众人眼里的乖乖女,她确实是懂事有礼貌,淑女范儿。这一点不假。可是,她的确算不上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她皮肤说白不白,有点黄,像那种象牙黄;五官没什么毛病,搭配得也行,就是不那么出彩;一米六的个头,一百斤左右的体重,眼睛不大,也不是那么明亮有神;张开嘴,牙齿好像还有点发灰,反正不是那么洁白。总之,在人们眼里,论相貌,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黄娟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再住下去已无意义,医生建议回家静养。老汪本想再对她隐瞒一阵病情,可是病房的另外三个病号都是肺癌,她心里面早有数了,已经没法再瞒下去。她抓住男人的手,故作平静地说:“希国,我认命。”老汪背过身抹眼泪,她又道:“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好爱人,我知足了。”

出院那天,老汪开车来医院接她,他是从单位赶过来的。他搀扶她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她感觉屁股下面有个东西,伸手一摸,是部手机。可是,她明明看到老汪的手机就放在驾驶台上。这部手机是谁的呢?难道老汪还有别的手机吗?她怎么不知道?她一路疑惑着,到了小区。下车时,顺手把那部手机掖在袖子里。老汪把她护送回家,又回单位上班了。她躺在床上,拿过那部手机端详。这部手机她确实没见过,非常陌生。老汪有两部手机,怎么就不给她说一声呢?他有什么要隐瞒的?想着,想着,她开机——原以为有开机密码,结果没有,一下子就进到桌面上,很快捷。这使她怦怦跳的心平静了一些。

她点开微信,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好友:MY。手机通信录里面,也只有一个联系人:MY。好奇怪,现在的手机能装下五花八门的很多东西,老汪这部新冒出来的手机,却只有一个联系人,这就好比偌大的房子,只住了一个人,让人感觉孤单得很。

MY是谁呢?微信聊天记录是没有的,一片空白,显然删除了。幸好,MY的朋友圈能够看到。她快速浏览一下,发现这个MY很热爱生活,前天晒养花的照片,大前天晒养狗的,再往前晒健身的,还有游泳的、外出旅游的、就餐的、过生日的……林林总总,丰富多彩。可以肯定的是,这个MY是个女的。

她往下拉,试图找到一张MY的正面照片,果然找到了两张,是前年到内蒙古大草原骑马的半身照。越看越觉得这人面熟,一定在哪儿见过。

她扶着脑门,捏着太阳穴,努力地想呀,想呀……终于想起来了,这人原先和汪希国一个处的!后来听说调到部里办的内部杂志当编辑。她叫什么来着?——M、Y——马、瑜。

是的,她就叫马瑜!

这个叫马瑜的女人,原先是汪希国的部下,他们交集的时间不长,也就一两年,她大学毕业分到他那个处,好像北京奥运会刚开过,她就调离了。黄娟还和她在饭桌上遇到过一两次,印象已不深。

问题严重了。老汪这个第二手机,藏着掖着不让她知道,却只和马瑜一个人联系,给人感觉好像是间谍之间的单线联系似的,非常的神秘……

她有点累,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很快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原来是老汪跑回来了,进门都没顾上换鞋,大步来到卧室,慌乱地看她一眼,支吾道:“老黄,你看到我的……一部手机吗?刚才还在副驾驶座位上……”

她没睁眼,也没吭声。

“……那是部里发的……工作手机,专门在单位用,不让往家里带……所以,以前你没见过……”

她还是没睁眼。

“……我们有要求,不能带回家……真的就是为了工作……老黄,你拿到了就还给我……”

她不动。他扑过来摇晃她。她这才睁开眼睛,无力地说:“你以为,我死了……是吗?”

“不不不……老黄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汪希国,你说这部手机工作上用的,我就不明白,你只联系一个人吗?那个MY,是你的上线,还是下线?”

汪希国汗如雨下,十分慌张,无言以对。

黄娟病倒后,汪宇佳停止了见对象。母亲病成那个样子,她没有心情。这段时间似乎也没人为她牵线搭桥。都是疫情闹的,疫情太耽误事了,人们做什么都没心情。小区门口开餐馆的小老板有一天坐在路边哭,因为没人来吃饭,他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年底,黄娟病危。她给汪希国留下三条口头遗嘱:一、她死后,汪希国一定再找个人过日子,但有两个前提——一是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马瑜;二是必须女儿出嫁了他再找;二、决不能让女儿知道他出过轨;三、务必给女儿找个配得上她的好男人,这个男人要像女儿眼中的爸爸那样高大完美。

老汪跪在妻子面前,含泪一一答应下来。

黄娟给女儿留下的口头遗嘱倒也简单,就一句话:找一个像你爸爸那样的好丈夫。

黄娟过世后,老汪很快办妥了退休手续。他打起精神,一心一意给即将年满三十五岁的女儿找称心如意的男朋友。

责任编辑杨静南

作家简介

陶纯,1964年生,1980年入伍。山东省东阿县人。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讨班。现为解放军某部创作室专业作家。

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六部,并有大量长、中、短篇小说见于各文学期刊。曾两次获得“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两次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三次获得“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两次获得“中国图书奖”,以及《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等刊物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一座营盘》入选2015年度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2019年出版九卷本文集。

猜你喜欢
佳佳
小种子发芽啦
欢乐的歌
奇怪的信
行李箱不见了
谁使用了明火
南瓜灯
我的校园
快快乐乐打雪仗
选择
童迷黑白秀